第七回 患难之中方见知心人
这真所谓无巧不成书的一句话,原来林氏介绍荷芬去帮佣的那份东家,就是朱家璧的公馆。这个进来的西服青年,也就是朱家璧。当下两人四目相接之下,都觉有些面熟。家璧猛可想到这位姑娘就是由女工而做舞女的柳荷芬小姐时候,他就忍不住惊奇地“咦咦”叫起来了。朱太太见她儿子目不转睛地呆望着荷芬,而且口里还“咦咦”地叫着,一时也有些猜疑起来了,遂向家璧问道:
“你认识她吗?”
“不,我并不是认识她,因为她的脸像我一个女同学,我还以为那个女同学怎么竟陌陌生生地到我家来了?因为我和这个女同学是不大接近的。”
家璧被母亲这样一问,他心里有些着慌,但立刻镇静了态度,很快地圆了一个谎,低低地解释。朱太太信以为真,遂没有再说什么。林氏在旁边笑嘻嘻说道:
“大少爷,这是我新介绍进来的女佣。荷芬,你快拜见大少爷吧!”
“大少爷!”
荷芬见林氏说到后面,又对自己这样关照着说,于是只好向他弯弯腰,叫了一声。家璧听她名字果然叫作荷芬,可见确实就是那个柳荷芬姑娘无疑了,不过心里却感到万分奇怪,所以对于荷芬的叫自己,他也没有听见似的,管自地坐到沙发上去,望着她粉脸呆呆地出神。荷芬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而且又怕朱太太起疑心,所以她避过家璧的视线别转身子去了。这时房外又走进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来,她一跳一跳的举动,多少包含了一些天真的成分,当时向家璧笑盈盈说道:
“哥哥,刚才我从学校里回家,在路上见你和黄美云小姐并肩而行,我以为你们去什么地方游玩哩,所以我没有招呼你们,瞧我做妹妹的不是很识相吗?”
“我们也是从学校里出来的,大热的天气,有什么地方好玩呢?”
“黄小姐也好久不到我家来了,这次她父亲当选了国大代表之后,益发成个红客了。上次你爸爸请他吃饭,他却没有到来,所以你爸爸心里有些不大高兴。”
“也许人家有别的正经事情分不开身哩。”
家璧听母亲这样说,遂低低地回答,这句话当然有些庇护美云爸爸的意思。荷芬站在旁边,心中暗想:所谓黄美云者,一定就是那天在公园里我碰见他们在拍照相的那一个了。家璧的妹妹玉清,她此刻又发现了荷芬,遂瞟了她一眼,问林氏说道:
“林妈,这是谁呀?”
“哦,这是新来的用人,她叫柳荷芬。这是二小姐,荷芬你也快拜见了。”
“二小姐!”
“厨房里少了一个下手,所以林妈去找来的。我见她生得手脚干净,若用在厨房里未免有些太可惜,我就留她在这儿服侍了。”
朱太太见荷芬很有礼貌地向玉清招呼,遂向女儿告诉经过的情形。不料玉清听了,却转了转乌圆眸珠,“唔”了一声,笑道:
“妈,我房中的阿菊,这小丫头年纪太轻,十四岁的女孩子,一天到晚只知道顽皮,我要什么没有什么的,所以我要跟妈交换一个,这位荷芬给我房中去好吗?”
“荷芬,你真是交了红运,好像香人似的,瞧大家都抢你哩。”
林氏听二小姐也要荷芬服侍,这就代为欢喜地笑嘻嘻说。朱太太是疼爱女儿的,对于女儿这个要求,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这时玉清拉了荷芬,便到她自己的卧房去了。朱太太遂向林氏说道:
“林妈,这女孩子你寻得很好,从下月份起,我再加你两百万工钱。至于厨房里的下手,你只管再去添用一个好了。”
“谢谢太太!”
林妈听了,这时乐得眉飞色舞,于是连声道谢,欢天喜地回到厨房里去了。林妈走后,上房里只剩了朱太太母子两个人,她很感叹地说道:
“人家也是好出身哩,因为爸爸失了业,所以才不得已出来帮人家哩。”
家璧听母亲自言自语地说着,一时也不去回答她,站起身子,管自地回到自己卧房来。家璧的卧房和妹妹是贴隔壁的,他想走进妹妹房中去瞧瞧她们不知在干些什么,但总觉得很不方便,于是打消这个主意,回到自己卧房里,脱去了凡立丁西服上装,走到阳台上去纳凉,凉风拂拂,只觉遍体皆爽。家璧伏了栏杆,俯身下望花园中的树木,一片碧油油的颜色,在碧油油之中,还有一层嫩绿的成分,从上面鸟瞰下去,更觉得十分好看。他心里呆呆地又想起这位柳荷芬小姐来,觉得这位姑娘令人感到有些神秘,她由女工而变成舞女,这倒算不得什么稀奇,但由舞女再转变到给人家帮佣来,那就使人感到惊奇了。因为舞女的生活是多么舒服,做惯了舞女之后,差不多连家内都不要住了,因为灯红酒绿之中,到底是最诱人的地方。可是再也想不到她会来我家帮佣了,这事情固然奇怪,而且也觉得太以凑巧。莫非她有心地追求我,所以打听到我家的住址,前来投身为佣吗?想到这里,倒不免连自己也笑起来了,暗想:这也太过分了,她是一个女孩儿家,怎么会挖空心思用这种办法来追求男子呢?况且她的身世,和唐寅也大不相同呀。家璧这样思忖了一会儿,忍不住独个儿哈哈地笑起来了。
家璧这一笑不打紧,隔壁洋台上的玉清便也探身出来张望,见到哥哥一个人在哈哈大笑,便逗过来一个媚眼,含笑问道:
“哥哥,你见到什么好玩意儿?为什么笑得这样起劲呢?”
“我……我见到两只小乌龟打架哩!”
家璧被妹妹问住了,心中一急,倒是急中生智,遂笑嘻嘻说出了这两句话来。玉清忙问:
“在哪里?”
家璧故意伸手在万绿丛中一指,说:
“早已飞去了。”
他们兄妹俩又闲谈了几句,因为时候不早,大家各自到男女浴间洗浴去了。
这天晚上,家璧在下面花园内散了一会儿步,回到楼上房中,已经九点钟了。他想到一本杂志在妹妹的房中,于是匆匆地前去拿取。谁知走进妹妹卧房,却不见妹妹的人,只有荷芬一个人坐在凉台旁吹风,她见家璧进房,连忙站起身子,红了脸,似乎还有些羞涩的样子,低低地叫道:
“大少爷,有什么事情吗?”
“别开玩笑了,你……你不是柳小姐吗?”
“是的……彼一时此一时,请你还是叫我荷芬吧。”
荷芬听他仍旧叫自己小姐,两颊便益发娇红起来了,秋波脉脉地斜乜了他一眼,用了一本正经的语气轻声回答。家璧沉吟着说道:
“我叫你一声名字倒可以,但请你不要再称呼‘少爷’两字,在这个民主时代,我觉得应该废去‘少爷’‘老爷’的名词才好。”
“不过,一般人的思想没有像你那么新颖。我若不叫你少爷,只怕会被人家听了发生误会吧。”
家璧听她这样说,觉得这话倒也很有道理,可见这位姑娘心细如发,实在非常聪明。她此刻大概也已洗过了浴,穿了一件淡青麻纱的旗袍,露着两条粉嫩的玉臂,真仿佛可以榨得出水来。她没有穿袜子,赤了脚,只拖了一双半新旧的绣花拖鞋,脚样非常地俊俏。一时觉得这样美的人才,实在不配做用人。家璧不但认为可惜,而且还十分爱怜,遂望着她又问道:
“我妹妹到哪儿去了?”
“八点钟时候,有个女人打电话来,说是二小姐的同学,约她到大光明瞧电影,二小姐情意难却,便只得到大光明去了。”
家璧知道房内只有她一个人,胆子就大了不少,遂在沙发上坐下了,把手一摆望了她一眼,温和地说道:
“柳小姐,我们坐下来谈一会儿好吗?”
荷芬没有回答,不过她身子已在另一张沙发椅上坐下了,既坐下了之后,忽然又站起身子,在冷水壶里倒了一杯冷开水,放到家璧沙发旁的茶几上去,然后才坐到刚才那张沙发上去。家璧很感到她的温文可爱,遂握了杯子,喝了一口,接着开口搭讪着说道:
“我们好久不见了吧。”
“嗯,差不多有四个月了,你一定很忙吧?”
荷芬点点头,轻声回答,秋波凄凉地逗了他一瞥,至少是包含了一分哀怨的成分。家璧听她后面这句话,似乎也明白她有些怨恨自己。因为那夜舞厅里和她分手的时候,她曾经问过自己什么时候再去游玩,但自己这几个月从来没有去过一次,说起来确实有些对不起她。不过自己虽然很同情她,却没有爱上她的意思,为了避免以后的烦恼,所以才不再跟她碰面的。谁知道她竟到我家来做女佣了,这不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吗?于是很不好意思地说道:
“最近确实很忙,因为学校里开始大考了。平日不用功,如今只好开夜车读书了。”
“也不是单单为了学校里大考的缘故吧?”
家璧见她微微地一笑,怪俏皮地回答,一时觉得她话中有因,倒是愕住了一会子,皱了眉尖,低低问道:
“你的意思,我还有其他的事情在忙碌吗?”
“嗯……”
荷芬频频地点头,忍不住露齿嫣然地笑了。家璧见她这意态妩媚得可人,心里未免荡漾了一下,遂追问她说道:
“那么你说我还在忙碌些什么呢?”
“我说你在忙着跟黄小姐一块儿游玩哩。”
荷芬这句话虽然说了出来,但仔细一想,倒又难为情起来了,因为在他耳朵里听来,说不定会笑我有些醋意成分的。荷芬这么地一想,她的两颊立刻飞上了一朵娇红,秋波赧赧然地斜乜他一眼,接着又笑盈盈地说道:
“这还是三个月之前吧,我曾经见你跟一位小姐在公园里拍照游玩,当初我不知道这位小姐姓什么,刚才听了二小姐说的黄小姐,我想那天一定也是她了。”
“原来那天你也在公园里玩,那你为什么不招呼我们呢?”
家璧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表示三个月之前确实有这一回事的,遂含笑向她低低地问。荷芬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殷红的嘴唇皮子,神秘地一笑,低低地答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问我呢?”
“咦,奇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这又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若招呼了你,岂非伤了你们的感情吗?万一那位黄小姐发生了什么误会,那我的罪孽不太重吗?”
荷芬这两句话说得家璧倒是默然了,暗想:柳小姐真细心,也真多情,她并不自私自利地为她自己着想,显然她是为我的幸福做打算的,唉,这姑娘令人可爱而又令人可怜。但我怎么再可以有爱她的意思呢?家璧这样想着,他心中有些难过。不过他表面还显出很大方的态度,微笑着说道:
“那也算不了什么,我女朋友何止黄小姐一个人呢?她若这么爱吃醋,岂不是成个醋霸王了吗?”
家璧说的原属无心,但荷芬听了倒是有意,暗想:他不要在说我爱吃醋吗?其实刚才我这句话原不该说的,本来我和他的阶级相差太远,到现在更加相差十万八千里了。他是主子,我是奴仆,难道我们还有互相谈恋爱的资格吗?荷芬在这么思忖之下,她内心有些悲哀的意味,粉脸上由笑容而盖上了一层愁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了头,默不作声。家璧见她这样沉默的意态,一时也懊悔不该这么地说,呆呆地相对默然了一会儿,忽然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便忙又说道:
“柳小姐,我真觉得很奇怪,你不是在做舞女吗?怎么又会跟人家来做女佣了呢?因为这女佣的工作,不但太清苦,而且收入也太微薄了,你这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呢?”
“做舞女的收入的确很可观,而且生活也的确很舒服。不过,‘舞女’这两个字,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觉得总是人家大少爷的玩物。至于做女佣,工作虽苦,收入虽微,但身子清白,人格清高。常言道,劳工神圣,做女佣这‘神圣’两个字固然谈不到,至少是不会让一般人当作玩物看待吧。”
家璧对于她这番言论,倒是怔怔地愕住了,暗想:一个没有受过相当教育的姑娘,竟有这么超人的思想,那真是太难得了。一时肃然起敬,连连地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
“柳小姐,你真不愧是现代的新女性,我觉得你的人格太伟大了!”
“大少爷,你又跟我开玩笑了,我只不过是个无智无识的女佣而已。”
“不,大学里的女学生哪有像你这样优良的思想?环境使你没有受到高深的教育,我说这不但是老天太残忍,而且也是国家的损失。因为你假使有了大学程度的,老实说,什么女参议员、女参政员,还有这些戴上国大之花的女代表,哪一个及得上你呢?尤其是堂堂国大代表,放上了一个花字头衔,我以为这简直是对女性的侮辱。”
“大少爷,你越说越不对了,我有资格跟这些大人物相提并论吗?”
“唉,出风头的多,办切切实实工作的人能有几个哩!”
家璧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却又发起牢骚来了,接着表示有些激愤的样子,望了荷芬一眼,说道:
“我说的完全是事实,比方说,当南京开国民代表大会的时候,上海的物价确实曾经稳定了一个时期。那么国大闭幕之后,大总统选举了,照理上说来,物价一定是更平稳了。谁知这些国代由南京一会儿到上海之后,那物价竟然暴涨不已,真可说涨无止境。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一般人觉得这就值得加以研究的一个问题,于是有人猜想,那一班国代都是投机分子,在开会的时候,他们都是乘飞机到南京去了,对于投机买卖自然只好暂时放弃,因此上海的物价也就风平浪静了。那么反之说,他们回到上海之后,自然又得大大地活动起来。我认为这一种猜想,虽不能说是完全对,但为什么事实的展开和时间碰得那么巧呢?所以我觉得这些国代即使要叫冤枉的话,也只好是哑子吃黄连了。”
“这是因为人民缺乏国家观念的缘故,总而言之,自私心太重。”
“你这句话就一些不错,比方说,我这一个家,住得太舒服、吃得太考究、穿得也太好,在这年头,打开天窗说亮话,还不是爸爸囤积、操纵所得的享受吗?假使不囤积、不投机,我们怎么有汽车坐?怎么有洋房住?唉,我觉得这是我感到惭愧的事。”
荷芬想不到一个富家之子竟会说出这些坦白的话来,一时也非常地敬佩,觉得在这社会上,要再找一个像家璧那么有思想、有作为的青年,实在是很难很难的了,意欲代他辩说几句,但却觉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明眸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他英俊的脸,却是愕住了一会子。家璧觉得和她谈的问题扯得太大一些,于是又缩小了,低低地问道:
“柳小姐,你来做女佣的一回事,你家里也表示同意吗?”
“同意的。”
荷芬不愿把自己家庭中这复杂的事情向他告诉,只点点头,回答了三个字。家璧听了,暗暗地沉吟了一会儿,又代为关怀地说道:
“现在这么高的生活程度,凭你做女佣的收入,也绝不能维持你这一家的生活呀。”
“好在我妹妹也已在做事情了,穷人只要有一口薄粥喝也就是了。”
荷芬很感激他的热心关切,不过自己已经脱离家庭了,哪里还管得了他们这许多呢?遂低声回答。家璧听了,似乎感到有些难过,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年头儿不要说喝粥汤,就是喝自来水过日子,水电费也涨得热昏哩。所以最苦最苦的一个家庭,也得三千万一月是不过门的。我所说的还是人口少的,假使一个月要吃一担米的话,那就花五六千万还不够开销哩。现在我预备私人给你三千万一月,贴补你的家用,你就比较轻松一些了。”
“那我怎么好意思呢?”
家璧这样多情地照顾她,在荷芬的心头真所谓感激涕零,虽然想告诉他自己已经脱离家庭了,但一时怕被他从此不相信自己的话,因此她颤抖了语气回答,大有泪眼盈盈的样子。家璧摇摇头,低声说道:
“我是同情你恶劣的环境,才尽一份互助的义务。你不要心里好像过不去似的,时候不早,你也可以休息休息了。”
荷芬见他说着话,已慢慢地站起身来,于是也跟着站起,默默地送他走出了房门,她心里也不知道是悲酸还是喜悦,只觉得眼泪在她眼里像泉水一般地涌上来了。这晚玉清从外面瞧毕电影回家,带来一盒子西点。荷芬靠在沙发上等着她,还没有睡去。玉清笑道:
“为什么你不先睡呀?时候不早了,我自己在瞧电影,不能累你也落夜呀。”
“夏天的季节,早睡也睡不着,我怕二小姐回来没有人服侍呢。”
荷芬听玉清这样说,觉得这位小姐很温和,她肯体谅下人们,这种贵族小姐也很不容易找到的,遂含笑低低回答,一面给玉清取拖鞋,一面给她倒了一杯冷开水。玉清脱了皮鞋,脱了丝袜,穿了拖鞋。荷芬已经拧上一把手巾来,给她擦面,并且把电风扇开了,微笑着道:
“二小姐,外面很热吧?”
“嗯,夏天里看电影最没有胃口,还是坐在家里凉爽得多。荷芬,你这人很好,我非常喜欢你。断命这阿菊小丫头,最讨人厌,又懒又顽皮,还要动手动脚地拿东西。我房中虽没有什么东西可偷,有时候少了学校里一本笔记,或是一支铅笔,要起来找不到,都是她拿去玩的,你想恨不恨?我今夜回家,才算是第一次舒服的了。”
玉清说着话,走到百灵桌旁坐下了。她把一盒子西点打开来,回头向荷芬招手,含笑说:
“你也一同坐下来吃吧。”
荷芬觉得一个小姐的身份,对待一个女佣未免客气得有些过分,可是她确实有民主国家人民的作风,但自己总觉有些不好意思,遂摇头笑道:
“二小姐,我没有饿,你自己吃吧。”
“不要客气,这么晚了,还说不饿吗?我想吃两块西点蛋糕总不会太饱吧。我一个人独吃没有味儿,你只管坐下来,我还要跟你谈谈哩。”
荷芬听她很真挚的情意说,一时便也不再客气,就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了下来。玉清把两块奶油蛋糕送到她的面前,望着她白里透红的粉脸,说道:
“我想你从前一定不会给人家帮过佣的。”
“二小姐,你怎么知道呀?”
“我看了你人样儿,我心里就知道了。况且你那双手,白白胖胖,比我还嫩呢,低三下四的人哪里有这双好手哩?”
玉清笑了一笑,一面说,一面咬了一口蛋糕吃。荷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有些凄凉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我从前确实没有做过女佣,但最近生活涨得太厉害,爸爸又失了业,为了生活,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但幸亏太太抬举我,又蒙你二小姐看得起我,把我留在你房中服侍,这不是我的幸福吗?”
“因为你模样生得太好,我很同情你的身世。在我房中服侍,当然比任何房中要舒服一些。比方说,我到学校里读书去了,你简直就没有什么事情了。这样你自己可以做些活针,或编结绒线,不是很清闲吗?”
“是的,二小姐,我真感激你。”
“不要这样说,无论什么都有一个缘,我觉得你人很好,我所以要另眼相待你。我明天把我不要穿的衣服丝袜都拣出来,送给你穿吧。咦,你为什么不吃蛋糕呢?”
玉清性情很直爽,她絮絮地说着话,一面又指了指桌上的蛋糕,叫她快吃了。荷芬觉得自己在恶劣的命运之中还算是好的,因为她遇到家璧、玉清兄妹两人,都对她这样地好,一时非常地安慰,遂含笑点点头,拿着蛋糕吃了。玉清望着她问道:
“你从前读过几年书?”
“只读了两年书,现在隔别了十多年,恐怕是等于不识字了。”
“我想放暑假期内,我反正没有事情,我可以教你读书,你心中愿意吗?”
“二小姐,你这么栽培我,那还有什么不愿意吗?我真是太愿意了。我现在觉得不识字的痛苦,所以我很希望读书。但在我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如何能够呢?现在二小姐肯教我读书,这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荷芬听了她这些话,比听了玉清送她衣服丝袜的话更要喜欢十倍,她扬了眉毛,忍不住拉开嘴哧哧地笑起来了。玉清见她是个上进的姑娘,一时对她也越加爱护了。这晚两人直谈到一点敲过,方才各道晚安,大家安息了。
光阴匆匆,荷芬在朱公馆里帮佣不知不觉已有半个月光景了。她名义上虽然是个女佣,但事实上她的生活比住在家中做大小姐更舒服得多。第一,不用愁柴米;第二,不用愁衣穿;第三,家里睡的是阁板,六月里臭虫多,又闷热,又被臭虫咬,晚上睡觉,真像活地狱一样。现在呢?她睡的一个人一个房间,里面也有一切的家具,睡的还是一张半铜床,虽然很旧了,但比睡阁板上总要舒服一些。而且玉清吃什么,总要分一些给她吃。所以荷芬是非常地知足,她希望在朱公馆里能够服侍玉清一辈子,也已经够满意了。
这天正是家璧学校里放暑假开始的第一天,他傍晚的时候从外面回家,忽然上吐下泻地得了时疫病症。朱太太当然十分地着急,遂连忙打电话请刘惠人西医到来医治。刘惠人是美国医学博士,和家璧父亲朱仁昭是要好朋友,所以接到电话,不到二十分钟,就坐汽车赶来了。当下把家璧诊视了一会儿,立刻给他注射了两枚针药,并开了一张药方,叫人快到药房去配药。朱太太在旁边先急急地问道:
“刘医生,这孩子的病有没有危险性呀?”
“幸亏医治得快,大概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吧。不过,我的意思,最好还是送医院去医治,因为这时疫病怕容易会传染人。你们公馆里人多,恐怕有些不方便吧。”
朱太太和玉清听了这话,急得涨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之后,朱太太才愁眉不展地说道:
“可是把他送医院,我也很不放心,还是让他睡在家里吧。最好请刘医生天天来诊治一次,若把家璧身子能医治复原,我一定重重地谢你。”
“这是我们医生的责任,‘重谢’两字倒不要客气的。但令郎的病症生得很恶性,我以为你不能因疼爱他而忽略了传染的危险,所以我想住医院比较妥当。”
刘惠人很静穆的态度,用了严重的口吻,再三地劝告着说。朱太太是旧脑筋,她不相信生病会传染人的,因此还有些委决不下把家璧送医院的意思。倒是家璧自己很决心地说道:
“妈,刘医生的话我们是应该要听从的,我也愿意住到医院里去医治,因为医院里医生就在旁边,这对于医治当然便利得多。也许我不上三天就可以出院哩。”
“朱少爷这话很有道理,我给你们打电话到广福医院去,叫他们把救护车开来接他好了。”
“不用,我自己坐汽车去好了。”
家璧平日身体很康强,所以他虽然上吐下泻地病倒了,但他勉强地还能支撑着坐起床来,很性急地回答。朱太太连忙去扶住他,一面劝他别这么性急,一面急急吩咐阿三把汽车备好。这里由阿三上楼,来负着家璧下楼去,扶进车厢。朱太太和玉清也跳上汽车,送家璧到广福医院去。刘惠人为郑重起见,他也坐了自己的汽车,一同陪送到医院,亲自和医务主任张医生商谈了一会儿,这里家璧已由看护把他送到头等病房去了。
朱太太站在病床旁边,很难过的样子,皱了眉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一个人住在医院里,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呢?”
“妈,有看护小姐会照顾我的,你不用担忧的。妹妹,你给我代打两个电话好吗?一个打给爸爸,告诉他我在这儿养病。一个打给黄美云小姐,因为我们几个同学明天约好了还有一个聚餐会,你告诉她,我病了,我明天不能参加到会了。”
玉清听哥哥这样说,遂点头答应,一面问明了黄小姐家中的电话号码,一面匆匆到电话间去了。不多一会儿,玉清回到病房来。家璧问她电话打去了没有,玉清说道:
“全都打去了,爸爸听了很着急,他说马上就来望你。黄小姐也很忧愁,她说此刻分不开身,明天来望你。”
“你和她怎么说?是不是说我生了时疫病吗?”
“是的,我还老实告诉她,因为医生说要传染人的,所以你才住到医院里来。我的意思,看看她对你有没有真爱情,假使有真爱情的话,害怕什么传染不传染呢?”
玉清说话总是那么心直口快的,在她意思,似乎有些生气黄小姐没有马上到医院来望哥哥的样子。家璧听了,倒是默然了一会儿,遂说道:
“我自己患了恶性的病症,我原也不希望人家来探望我,探望探望在我也不会病症马上地减轻。万一真的传染了人,倒叫我心中担着抱歉和不安了。所以妈和妹妹也不要久留于此,还是早些回家去吧。”
“我不相信你这病就会传染人,假使会传染给我倒也好了,至少你这病是可以好得快一些。”
“妈,我若传染给了你,我的病也不是真会减轻的,所以你不要这样说,你们还是回去吧。”
家璧觉得世界上的爱,只有母亲的爱是至高无上的,是真挚伟大的,他心头一阵子感动,眼泪忍不住便滚滚地落下来了。这时张医生带了看护小姐又来给他诊视一次,喝了一些药水,便匆匆走了。过了一会儿,朱仁昭也来了,他见儿子患了这恶性病症,心中又急又怕。急的是怕独养儿子发生了死亡的不幸,怕的是这病容易传染人,所以唉声叹气地连连搓手,表示他没有法子可想的意思。朱太太的意思,预备在医院里用一个特别看护,情愿多花一些钱,使他夜里有了照顾,但看护小姐都不肯答应,她们进进出出还用了嘴套。家璧知道自己这病确实有传染的危险,遂也不愿连累旁人,急急地催促父母和妹妹快些回家去。朱太太在万分依恋不舍之下,也只有含了眼泪跟着仁昭回家去了。
这晚家璧一个人睡在病房里,他心头是感到很痛苦,因为看护小姐也都很怕死,勉强地进来一次之后,从此连个人影子也不瞧见。所以家璧要茶要水,却没有一个人来理会他。他在这个时候,才想到社会上的一切都是虚伪。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义气?什么是慈善?什么是人道?一切都是假的。家璧这样想着,他心头是空洞洞的,说不出悲哀和心酸,忍不住暗暗地流了一夜眼泪。
好容易地挨到了第二天早晨,家璧只觉得神疲力倦,方才合上眼皮,沉沉地入睡了。等他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忽然见到床边坐着一个姑娘。她颦锁翠眉,望着自己呆呆地出神,好像有些忧心煎煎的样子。这在家璧心中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他这就惊奇地“啊呀”一声地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