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心如止水从此冷爱河
家璧再也想不到坐在床边的那个姑娘原来是柳荷芬,心中这一惊奇,自然忍不住“呀”的一声叫起来了。荷芬向他微微地一笑,温和地问道:
“大少爷,你好些了吗?”
“谢谢你,我好些了,你怎么会到医院来的呀?你一个人来的吗?”
家璧很感激地点点头,一面又向她低声问。荷芬一撩眼皮,秋波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摇摇头说道:
“不,是二小姐陪我一同来的,因为你正睡得浓,我们不敢惊醒你。二小姐还有别的事情,所以等不及你醒来,她就走了。”
“真难为了你,你会来望我。我嘴里渴得要命,你弄些开水给我喝吧。”
“我们来的时候,在水果店里买了一篰花旗蜜橘,你就吃橘子好吗?二小姐说,花旗蜜橘内有维他命,吃了对你身体是有益处的。”
荷芬一面说,一面在床底下篰里取出花旗蜜橘,她向桌子上望了望,便起身出外问看护小姐借了一柄小刀,然后把橘子切开来,分成四块,亲手递到家璧口边。家璧这时有开水喝,也好像得到甘露一般地欢喜了,何况是挺名贵的花旗蜜橘呢。所以他吃得津津有味,一连地吃了两只橘子,还想再要吃一只。荷芬当然是依顺了他,遂又切开一只。但家璧这回只吃了半个,便不要吃了,向荷芬低低地说道:
“剩下的半只,你吃了吧。”
“我不要吃,留着你回头嘴渴的时候再吃吧。”
“不,我偏要你吃了,你若不吃,我心里会不高兴。”
家璧故作孩子那么的表情,似乎有些撒娇的样子,不依地说。荷芬的芳心里未免荡漾了一下,一时不忍拗执,遂嫣然地一笑,说道:
“我吃一块,你再吃一块好吗?”
家璧见她神情是妩媚到了极点,遂也不忍拂她意思,点头说好,于是两人各食一块,互相地望了一眼,却忍不住微微地笑了。可怜家璧昨夜这一夜的痛苦,真是难以形容,但今天有了荷芬这么温情蜜意地服侍他,他心中立刻会感激到一种温暖的安慰。他觉得一个病人,最需要就是有这一种安慰,否则他的病体也就永远不会好起来。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这个病是会传染人的呀,我难道为了自私,而累害一个聪明美丽的姑娘吗?这我不是太以残忍了吗?家璧这么一想之后,他马上向荷芬挥挥手,说了一声:“你站起来,不要坐在床边。”荷芬见他很严肃的态度,命令她说,一时还以为自己有了什么失体的地方,只好站起身子,但她的神情有些木然,望着他脸不禁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家璧知道她是不明白的意思,遂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凄凉地说道:
“你难道没有晓得吗?我这病是十分容易传染人的,你怎么能坐在我的床边呢?所以我叫你站起来。”
“我想不会的吧。你又不是生了肺病,夏天中了暑,那也是寻常的事,这也许是医生故意说得严重一些的缘故。”
荷芬听他这样说,心中这才有了一个恍然大悟,但是她摇摇头,却表示并不以为然的样子回答。家璧望着她粉脸,心坎上只觉有阵子热爱滋长起来,遂说道:
“医生的话,我们不可不听,必须遵守,因为我这病是恶性时疫症,所以我身上就有一种时疫菌,接近我的人当然很容易传染。我希望你不要过甚感情作用,你此刻应该可以回去了。”
“不,我不回去了……”
“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家璧睁大了眼睛,显出十分惊慌的样子,向她急急地追问。荷芬微微地一笑,用了轻柔口吻低低地说道:
“我预备在医院里伴着你,晚上你要茶要水,我就可以服侍你了。”
“这是谁的意思?我想一定是我妈给你的差事吧?”
“不,这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向太太要求了这个差事,太太才答应我来的。”
荷芬听他话中大有怨恨他母亲的意思,于是显出一本正经的态度,很快地辩白。家璧心里感动过了分,眼泪忍不住从眼角旁涌上来,向她怔怔地问道:
“你难道不怕危险吗?”
“不,那又有什么危险呢?我觉得一个有病的人他是多么可怜,假使再没有人好好儿地服侍在旁边,这不是更加地痛苦吗?我在家里原也没有什么事,二小姐虽然也要我服侍她,但她为了手足的感情关系,她当然也愿意我来服侍你的。”
“但是……我……我……却不需要你来服侍我……”
家璧低沉地回答,他的眼泪仍旧扑簌簌地流下来。荷芬知道他这眼泪一定是感激自己的意思,一颗芳心真有说不出的安慰,于是含了娇媚的微笑,取出了一方小手帕给他颊上拭泪,还轻声笑道:
“大少爷,你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老大个子,难道不害羞吗?”
“你这条手帕索性交给我吧,你身子给我站得开一些吧!”
家璧把她那方小手帕猛可夺了过来,又向她连连地挥手。荷芬不解其意,微笑着说道:
“你爱这条手帕,你就只管拿去好了。”
“我并不是爱这条手帕,因为我拭过眼泪了,你若再拿去使用,只怕病菌会传染给你的。”
“那是不会的,大少爷,你也太小心一些了。”
“无论什么事情宁可小心,不可大意,往往在大意之下,事情就弄糟了。荷芬,你这一份有情义地对待我,我非常地感谢,但是我不愿意你来服侍我,你还是快些回家去吧。”
“我已经答应太太来服侍你了,我怎么还能再回去呢?大少爷,你就答应我在这儿服侍你吧!”
“我真有些不明白,你难道不怕死吗?”
家璧见荷芬含了笑容,还向自己低低地央求,一时心中急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向她问出了这一句话。荷芬点点头,很可人地答道:
“嗯,我不怕死。”
“唉!你……这人真是说不通的,我有些恨你!”
家璧听她连死都不怕,一时感无可感,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他口里是说有些恨,但他心头确实爱上她了,觉得除了母亲有这样伟大的爱,想不到荷芬也有这么痴心地对待自己,这不是太以难得了吗?荷芬是个聪明人,她当然知道家璧的恨并不是真正的恨,无非是口里说说而已,不过为了暂时安慰他起见,遂故意笑盈盈说道:
“你既然恨我,那么我就回去吧。”
荷芬说着,转身向病房外走。家璧有些感情地意欲叫住她,向她解释并不是真的恨她,但转念一想,我何必多此一举,假使她知道我不是真的恨她,她不是要强留在医院里了吗?家璧这么一想,遂不再叫她,眼看她走出病房去了。其实荷芬也并没有真的回去,她无非走到医院外花园内来散一会儿步,芳心暗暗想道:朱先生在第一次遇到我的时候,他就热心仗义地帮助我一千万元钱,起初我以为他是有什么作用,但到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出于人类真正的一些互助之心,他并没有为了见色才慷慨解囊作为勾引我的香饵。那么在朱先生确实可说是一个好人,我觉得他也可算是我的恩人。现在他患了病,他在困难之中,别人都还远离他,不肯服侍他,我难道没有一些人类互助的同情心吗?那我还能算是一个有情感的人吗?荷芬在这么思忖之下,她益发坚强留在医院里服侍他的心了,自然把什么危险都不放在心上了。正在这时,荷芬见玉清手里拿了一卷报纸,还有面包、梅酱等食物,又匆匆地走来了。她见荷芬在花园里散步,便忙问道:
“哥哥还没有醒吗?”
“醒来了,他闹着口渴,我给他一口气就吃了三只橘子。”
“他此刻又睡着了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散步呢?”
“他不肯让我来陪伴服侍他,说怕我会病菌传染的。我见他肝火很旺,所以只好走出病房来在这儿散一会儿步。”
“嗯,这是哥哥疼爱你的意思,他这人向来就很多情的。”
“二小姐,你算和我开玩笑吗?”
荷芬被玉清这么一说,两颊自然一圆圈一圆圈地红晕起来,秋波斜乜了她一眼,有些娇嗔地问她。玉清嫣然一笑,她拉了荷芬的手,却又正经地说道:
“我们此刻一同进去瞧他吧。”
荷芬于是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匆匆又回到病房里来了。家璧两眼望着天花板正在呆呆地出神,听见脚步声,便回头去望,一见妹妹同荷芬又来了,遂急急问道:
“你们又来干什么呀?”
“哧!哥哥,瞧你这神气,我们不怕你,倒像是你怕着我们了。”
玉清这两句话说得俏皮幽默,家璧一时倒也笑了起来,但接着却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愁眉不展的样子说道:
“确实我见了你们有些害怕,万一我这病菌传染到你们的身上,叫我怎么地对得起你们呢?所以我真有些怕见你们。”
“凡事都有一个数的,要死的总要死,不会死总不会死的。”
“妹妹,你是一个高中生,你不该说这些没有科学思想的话。病菌是没有什么交情的,它非要到你们的身上,你命运再好一些,也逃不了啊!”
“好吧好吧,我们就离开你远一些站住了。哥哥,妈心中真焦急,你今天觉得怎么了呢?”
“好一些了,你们只管放心回去吧。”
家璧点点头,安慰她说。玉清把面包、梅酱、报纸都又拿到床边桌子上去,伸手还去摸摸他额角,却被家璧恨恨地打去了她的手,吓得玉清倒退了两步,笑道:
“干吗?”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你摸我额角做什么?”
“我摸你是不是还有热度,我就不相信摸了你一下子额角,那病菌就会传染给我了。”
“我以为这可能性很大,妹妹,我谢谢你,请站得开一些好吗?”
“哥哥,你别急呀,我就站开了吧。这是今天的报纸,你精神好一些,假使一个人寂寞,你就瞧瞧报纸解闷吧。”
“谢谢你,你们都可以回去了。”
家璧没有别的话可说,他一味地催促她们回家去。就在这时候,有一个看护小姐戴了嘴套,站在房门口,说道:
“你们有电话来了。”
玉清听了,“哦”了一声,便匆匆地到电话间去。那个看护小姐根本没有进病房,反身也走开去了。家璧瞧了这情形,很感叹地说道:
“你瞧人家多么地注意卫生,你们竟一些也不自防的,还留恋着不肯快些回去,这是什么道理呢?”
“他们怕死,我们不怕死,这就是道理。大少爷,你肚子饿了没有?我把面包切两片你吃好吗?”
荷芬微微地笑着,又低低地问他。家璧被她这么一问,真也奇怪,腹中顿时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了,一时皱了眉头,沉吟着说道:
“最好把面包拿到外面去切,然后拿进来,站在房门口,把切好的面包丢到床上来给我吃好了。”
“我以为用不到这么麻烦,我就在这儿把面包切了给你吃好了。”
“不,你要不听我的话,我便不要吃了。”
家璧有些生气的意思,怨恨地回答。荷芬没有办法,只好把面包拿到病房外去切开了一片一片,然后依顺他的话,丢到他的床上去。家璧才很满意地拿着面包吃了。荷芬道:
“要不要涂些梅酱上去呢?”
“不要,这样吃也很好。”
家璧是恐怕她再走近到床边来,所以连忙摇摇头回答。不多一会儿,玉清匆匆地回到病房来,见荷芬站在房门口,抿了嘴儿微微地笑,一时倒也愕住了。荷芬笑道:
“大少爷不让我走近床边去,连面包都是到房外切成了片,丢给他的呢。”
“我不相信,这样子难道就不会传染了吗?”
“当然比较安全一些,妹妹,是谁来的电话?”
家璧却认真地回答,一面又低低地问。玉清淡淡地一笑,她有些怨恨的表情,告诉他说道:
“是黄美云小姐的电话,倒也难为了她,总算她来个电话问问你好了没有。”
“你怎么回答她呢?”
“我说好一些了,但医生说,还有传染人的危险性。”
“你这样关照她很好,免得她来望我。”
“你放心吧,叫她来望你,她也不肯来的。她说她本来今天到医院来望望你,因为她也病了,所以只好打个电话来向你问候了。我说事情真巧,哥哥病了,你也病了,你们两人倒真是恩爱的。其实我是讽刺她的意思,谁知她还肉麻当有趣地说我取笑她,真正是想她不穿哩!”
玉清就是那么爽直的个性,她要说的话便忍不住地说了出来。家璧把吃剩了的半片面包却咽不下去了,把脸别转了去,却默不作声。玉清知道哥哥心中有些难过的意思,遂也不去伤他的心,低低地说道:
“哥哥,我说话很冒昧,你听了倒不要生气才是。”
“我生什么气?因为我患的病太恶性了,其实我原不希望谁来看望我。所以我觉得妹妹的责怪黄小姐,原也太自私一些。”
家璧这才又回过头来,表示毫不介意地回答。玉清听他这样说,倒又表示不服气了,遂冷笑道:
“两性的爱,无非是痛痒相关,我以为别的人不来看望你,这是不算什么稀奇,唯有黄小姐,她平日和你情切切、意绵绵,真所谓恩深如海、义薄如云,谁知一到了患难之时,她却这样怕死起来。这是什么爱?这是什么情?照此一看,找个真正知心的朋友可太不容易了。”
家璧心中未始不是没有这个意思,但他无非不愿意说出来而已。如今听妹妹代为不平地说着,遂反而微微地一笑,说道:
“妹妹,你不听得古人有句话吗?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来各自飞。已经做到了夫妻,尚且有如此的话,更何况我和黄小姐仅仅不过是个同学而已,所以我倒并不恨她。”
“哥哥,你倒想得明白,我觉得你真够资格谈爱情。要如换作了我,非和她一刀两断绝交不可。”
玉清鼓着小腮子,她不管一切愤愤地说出了这两句话。家璧叹了一口气,却仍然默不作声,良久之后,才又催促她们回去。玉清道:
“荷芬她愿意在医院里服侍你,你就容她留着吧。”
“不要不要,你们都回去。真奇怪,人家这么怕死,你们为什么一些也不怕死呢?”
家璧涨红了脸,凶巴巴地说,他似乎有些冒火的样子。玉清连说了两声我们走,她拉了荷芬手,逗了她一个眼风,两人便退到房外来了。荷芬在病房外面,向玉清低低地说道:
“二小姐,你只管回去吧,我就在房门外侍候他好了。等他需要人服侍的时候,我再走进去服侍他,那么他就不会再赶我走了。”
“荷芬,你真好,我们不知该怎么样来谢谢你才是。”
“二小姐,你们不是也待我很好吗?所以我觉得这是我应该效劳的事,你千万不用说谢的。”
荷芬见她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回答,遂也非常真挚热诚地说。玉清再也说不出什么话,呆呆地望了她一会儿,方才管自地回家去了。这里荷芬一个人又到花园里去闲散了一会儿,遂悄悄地走到病房来,探首向床上一望,见他已经睡着了,两张报纸却散在地上。大概他曾经看一会儿报,被风吹落的,于是把报纸悄悄地拾起,轻轻走到沙发旁坐下。她慢慢地翻阅着报纸,见本埠新闻版内有几则新闻,不是盗劫就是破获私营金钞案等事情,觉得这都是社会的不良,因此产生了这样的现象。荷芬正在暗暗感叹,忽然又见到一则舞女打胎身亡的新闻,一时未免有些惊心,遂细细地瞧其内容,念道:
【本报讯】昨日午后五时,广济产科医院内忽来有一少女打胎身亡,经医院当局报告警局,其详情如下:
缘有地产商吕天明之子吕振华者,游手好闲,浪荡成性。且尤好渔色,平日涉足于歌台舞榭,专以玩弄女性为能事。米高美舞女柳荷茵,小家碧玉,年方二八,颇有姿色。当下被振华发现之后,百般引诱,热烈追求。盖柳荷茵乃情窦初开之少女,且心爱虚荣,不知人心险恶,世道崎岖,故在振华甜言蜜语哄骗之下遂即堕其彀中。讵料春风数度,珠胎暗结,荷茵家有父母,事后秘密泄露,彼父母之意,欲叫振华收纳其女为妾。谁知狠心浪子,竟怂恿荷茵打胎,然后正式结婚。荷茵年幼无知,果从其言。不料服药过多,血流不止,当即不省人事。彼之父母大惊失色,详问之下,方知始末,遂即车送广济产科医院急救。但终因流血过多,不治身亡。警局闻报,由老闸分局长赵肇升督饬刑事股长蒋上佩率警员根据线索侦查,当在大中华旅社将吕振华拘获。闻死者家属,以强奸未成年少女及谋害罪起诉,今晨当将吕振华解送地检处惩办云。
荷芬瞧完了这则新闻,她的脸色顿时变成了灰白,不由“啊呀”了一声,眼泪便夺眶流了下来,但恐怕惊醒了家璧,她又放下报纸,悄悄地又走到园子里来,一面伤心地流泪,一面暗暗地想:可想妹妹不听我的忠言,她终于被人家害了一条性命,虽然这是自作其孽,但我思想起来,如何不要伤心落泪呢?唉,这个社会真是太黑暗、太可怕了。本来我是怨恨着姨爹太没有人性,他不该有强奸我的意思,现在妹妹一死,他们生活怎么办呢?想着自己从小全靠姨妈抚养成人,养育之恩,岂能忘却?我过几天自当回家去探望他们才是。荷芬良善之心,她还这样地打算着。因为这时已经近午,又恐家璧醒来要肚子饿,遂收束了眼泪,匆匆又到病房里来。刚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忽听家璧在房内大声叫道:
“看护小姐,看护小姐!你们做做好事,发发慈悲心,我叫你们这么多的时候,你们多少也应我一声呀!难道我生了这个病,我应该和人世隔绝了吗?那么还是给我早些死了好吗?”
“大少爷,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来了,我来了。”
荷芬听了这些话,芳心中由不得肉疼了一阵,遂三脚两步奔入病房,急急地问他。家璧一见荷芬没有回去,一时倒怔怔地愕住了,遂也问道:
“你还在这儿吗?”
“我本来就没有回去过,大少爷,你饿了吗?”
“不,我泻了,我……下面泻了一裤子,我真是太不舒服了。”
“你不要急,我来给你收拾清洁好了。”
荷芬见他愁眉苦脸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这就轻柔地安慰他说,一面很快地取过了干净衣裤,一面给他收拾着满裤子的脏物。家璧在急糊涂的时候,他是想不到这许多的,但等荷芬给他收拾清洁了之后,他才想到人家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这样不避嫌疑地服侍我,不是完全尽了做妻子的责任了吗?心里这一感动,他忍不住把眼泪又滚落下来了。不过他还很注意到这一些,遂急急地说道:
“荷芬,你快去洗手,问看护小姐要一些火酒擦一擦吧。”
“哦,我知道。”
荷芬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粉脸上盖了一层娇艳的桃红,似乎有些羞人答答的意态,便转身到病房外去了。等荷芬洗清了手进房,却见医生又在给家璧打针喝药水。荷芬因问:
“病情怎么样了?”
医生说:“比昨天进院的时候好得多了,大概没有什么关系了。”
说着,便走到另一间病房去。荷芬听了,自然很为欢喜,当下望了家璧一眼,笑盈盈地说道:
“真是谢天谢地,医生的话,你一定也听见了呢,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呢!”
“这次我的病若好起来,我一定不忘你的大恩。”
家璧脉脉含情地望着她粉脸,认乎其真地回答。荷芬摇摇头,嫣然一笑,低声说道:
“你别说这话了,我又有什么恩惠给你呢?”
“我觉得你给予我的安慰太深了,我现在说不出什么感谢的话,我只有一个主意,就是我病好之后,我将来一定跟你结婚!”
“什么?你……你别开什么玩笑吧!”
这话是太使荷芬感到惊喜了,她那颗芳心仿佛小鹿般地乱撞,由于跳跃得快速的缘故,说话都有些颤抖的成分。但家璧却一本正经地说道:
“谁和你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觉得人生在世,最难得的就是知己,像你这么痴心地服侍对待我,你不是我的知己吗?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这话信然矣!你为了我,不怕传染,不怕死,这不是实在的情形吗?所以我非娶你做妻子不可。”
“难道你不要黄小姐了吗?”
荷芬心跳的速度比较缓和了一些,但粉脸已然是娇红得可爱,秋波瞟了他一眼,低低地问。家璧的脸色立刻沉寂下来,大有愤然的样子,说道:
“请你不要再提这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常言道,日久见人心,这句话是太不错了。假使我病得快要死了,她也不过在电话里问一声而已,这还有什么情义可说呢?算了吧,我和她的情分从今天起是完了。”
“也许黄小姐真的不舒服吧。”
“你为什么要庇护她呢?我以为一个人还能起来打电话给别人,她不舒服的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荷芬,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心里就觉得你这人很可爱,不过这无非是偶然觉得一些可爱而已,其间却并没有一些感情作用。后来在舞厅内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心里更觉得你可爱而又可怜,但我为了已经有了黄小姐,我不能爱不专一地再来爱你。所以我从此不上你那儿来,因为我怕自己会感情作用,将来反而害你受到痛苦的。但万万也料不到你又会到我家来帮佣了,使我们今天有这样接近的机会,那不是老天在撮合我们一对吗?不过,这在我似乎有些自说自话,当然,我是还需要征求你的同意。荷芬,你愿意有我这么一个男子做丈夫吗?”
荷芬听他絮絮地说出来这么一篇话,一时心头喜欢过了度,因此反而答不出什么话来了,眼泪滚滚地掉下了两颊。家璧惊讶地问道:
“你为什么流泪?你伤心吗?”
“不,我是感动得太过分了,但是我只怕没有这么好福气配得上你。第一,我是奴才,你属主子;第二,你是大学生,我是连小学生还没有资格做;第三,你纵然不嫌憎我的低贱,不过你爸妈是绝对不会赞成这头婚事的。”
“你所考虑的这三点,我以为都不成问题。第一、第二那是无所谓,只要我喜欢你,谁敢说一句话?至于第三点,老实说,爸妈答应便罢,他们若不答应,我便马上脱离这个豪富之家,与你到外面组织小家庭。我也不读书了,找个职业,让我们来过过人生有意义的生活,我以为比在这富豪家庭中过着奢华生活强得多了。荷芬,你说好不好呢?”
家璧说出了这几句话,荷芬是喜悦到了极点,她情不自禁地坐到床边去,竟偎到他的怀内去了。家璧也笑嘻嘻地抱住了她,两人脸也紧紧地贴住了。但家璧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刻又把荷芬推开了,急急说道:
“你快走开,你快走开,我们感情太浓厚了,你不能忘记我是个有病的人呀!”
“刚才医生不是说已经好得多了吗?我想这是绝对不会传染的了。”
荷芬起初倒是一惊,但听了家璧的话方才明白了,于是扬眉得意地瞟了他一眼,笑盈盈地说。家璧也含笑说道:
“照我此刻的心中意思,你最好给我吻一个嘴,让我心头甜蜜甜蜜。但为了你的健康问题,我希望你还是走开一些好。”
“嗯!”
荷芬听他也会说出这样顽皮的话,一时只觉心眼儿满是甜蜜,但表面上却逗了他一个娇嗔,“嗯”了一声,忍不住赧赧然地笑起来了。
光阴匆匆,荷芬在医院里服侍家璧,不知不觉,已有一星期日子了。医生说家璧已经过了危险时期,以后只要好好儿调养,病体自然慢慢地会复原的。这消息听到朱仁昭夫妇及玉清的耳朵里,当然是万分欢喜。这时家璧也已向母亲吐露要娶荷芬为妻的意思,并说这次病中,要没有荷芬衣不解带日夜地服侍,恐怕自己的性命早已没有了。朱太太虽然也很感激荷芬的服侍之情,不过对于要娶她做媳妇的意思,她却不敢贸然答应,只回答将来再说吧。家璧因为胸有成竹,所以也不多强求。黄美云小姐也得知了家璧已经痊愈了的消息,她拿了一束鲜花,前来探望家璧。家璧这会子见了美云,对她非常地冷淡,并且对她说,他病好之后,将和姓柳的小姐结婚,届时请美云做女傧相。黄美云听了这话,气得粉脸失色,从此便和家璧一刀两断,绝交而去。家璧心中毫不介意,他是一心地欲娶荷芬为妻。谁知天心何其残酷,荷芬这两天竟也得了泻症病倒了。家璧起初还不知道,因为三天没有见到荷芬到病房来,他自然非常疑心,遂急问妹妹,玉清知道瞒他不住,只得从实告诉。家璧得此消息,心为之粉碎,猛可从床上跃身而起,灰白了脸色,急急问道:
“妹妹,荷芬此刻人在哪里呢?”
“就在隔壁十八号病房里休养着。”
“她病了几天了?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
“已经三天了,这是妈的意思,恐怕哥哥心中悲伤,所以瞒着你的。”
“我真不明白你们什么存心,难道能瞒我一辈子不成?我马上去瞧她。”
“哥哥,你是才好的人,你不要去,她生的也是时疫病,恐怕会传染给你的,你若再病倒了,这回可危险了。”
家璧听了这话,心中恍然大悟了,暗想:可怜荷芬今日的病倒在床,还不是我传染给她吗?她为了服侍我的病,累她也病了,我难道连望她一次的情义都没有,那我还能算是一个人了吗?所以他也不再回答什么话,就赤了脚,跌跌冲冲地奔到十八号病房,直扑到荷芬的床边,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玉清没有办法,也只好跟着到十八号病房,把哥哥扶起,连连劝他不要这个样子,叫荷芬心中反而难过。家璧见荷芬两颊惨白,人消瘦了不少,一时更加痛到心头,遂拉了荷芬手,流泪说道:
“荷芬,荷芬,这不是我害了你吗?”
“大少爷,你……不要这么说,我……这病不要紧,你……才好一些,你……快些回房去休养吧。”
荷芬虽然也十分地悲痛,不过她还竭力忍熬住悲哀的发展,含了眼泪,把手缩了回来,拒绝他来拉自己,还低低地安慰他说。但家璧怎么肯回房去,一定赖倒在床边,伸手去抚摸她额角。可是荷芬立刻把脸别转去,急急说道:
“二小姐,你快些拉大少爷回房去呀!”
“哥哥,荷芬这么地关心你,你不要辜负她一番情义吧。”
“她关心我,我就不关心她吗?我是人还是畜生呢?”
家璧见妹妹拉自己回房去,这就恨恨地挣脱了她的手,痛心疾首地说。荷芬心中很是感动,遂望着家璧说道:
“大少爷,那么你也站得开一些吧。”
“你为什么还要喊我大少爷呢?我已承认你是我的未婚妻了,你就也叫我一声名字好了。荷芬,你这病完全是我身上传染过去的,叫我心中怎么对得住你?”
荷芬听他这么说,惨白的粉脸上也浮现了一丝欣慰的媚笑,秋波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他,点头说道:
“承蒙你这样地看得起我,我就是不幸死了,我总算也瞑目了。”
“不,你不能死!你若死了,这是我害你的,我岂能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呢?倒不如一块儿死了干净。”
家璧说着话,哭泣不止。荷芬、玉清也被他引逗得泪如雨下,尤其荷芬心中痛若刀割,不过她还含了浅笑,低低地说道:
“我不会死,你放心,切不要说这些颓伤的话吧。二小姐……”
“不,哥哥既然这么说,请你也叫我一声妹妹吧。”
玉清哽咽着语气阻止她说,她的眼泪也滚滚地落下来了。荷芬非常感动,点点头,流泪说道:
“你们真的太好了,我说什么来感谢你们才好呢?唉,假使我有这个福气的话,我的病总会好起来,否则,那也不必说了。反正我遇到了你们两位知心人,我也安慰九泉了。玉清妹妹,你……快扶你哥哥回房去吧!”
“哥哥,你就听从嫂子的话吧,明天你再可以来望她的。”
家璧也觉得两脚软绵无力,再也支撑不住,只得再三叮嘱荷芬静静休养,他便悲悲切切地回病房去了。从此以后,家璧每天到荷芬病房里来探望一次,但是荷芬的体格不及家璧强健,所以抵抗力很薄弱,经过一星期的病泻,她如花如玉的容貌却变成骨瘦如柴,好像一朵凋零之花一样地憔悴了。
这天家璧到荷芬病房去探望的时候,荷芬已经奄奄一息了。她自己也知道返魂乏术,不久将脱离人世了,于是含泪低声说道:
“我是一个苦命的人,我当然知道是绝不会有这样好的福气,所以我终于不治而死了。不过,我死了之后,你千万不要悲痛,你要好好儿做人。要知道你是一个青年人,你将来是国家的主人翁,你应该忘掉我这个苦命女子,你好好儿地保重身子,珍惜你的前途吧!”
“荷芬,我害了你,我把一个聪明美丽的姑娘害死了,我好像是刽子手一样地凶恶!荷芬,你若死了,我还做什么人呢!我一定和你一块儿死!”
“不!不!我不希望听你说这些没有志气的话,其实呢,生死大数,岂是人力所能挽回的?就是我这次不服侍,说不定我也会生别的病而死的,所以这和你可说是根本毫无关系,你千万不要耿耿于怀,表示对我有一种歉疚。假使你有真心爱我的意思,那么你就听从我的话吧!”
荷芬有气无力地说到这里,喉间连连地又打噎起来。这时玉清在旁见了这个情形,连忙把医生请来,央求他快些把荷芬急救,但医生用听筒在她胸部等处听过之后,便摇摇头,说很危险了,他在聊以尽责之下,便给荷芬又打了两枚针。荷芬在打过了针药之后,精神又好了一些,其实这也无非是吊命而已。家璧泣道:
“荷芬,你永远是我的爱妻,我这一生是独身到老的了。”
“别这样子,我希望你忘了我,你积极一些做人吧。”
“我忘不了你,我永远忘不了你。这是我生命中一个致命伤,我什么都完了。荷芬,你的家怎么办?我以为应该去通知他们吧?”
“不必通知他们,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女儿,这次我出走,他们原不知道。”
“哦,这样说来,你的身世益发可怜了。我恨天怨地,为什么要对待你这么残忍呢?荷芬,我需要你活,我需要你活下去!”
“我在这社会上本来是个渺小的生物,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更不知道他们生得怎一个模样,我觉得我像一片落叶,在树枝上脱落后,飘飘荡荡地随风飞舞,当然,在风停止的时候,那落叶也就掉到污泥中幻灭了。我的一生,就是这么的一回事……家璧,这是我第一次喊你名字,但也是我最后一次地叫你,我希望你不要为我太消极,我希望你好好儿地做人,否则,我在九泉之下,是再也不会瞑目的……”
家璧在这个时候,他还说些什么好呢?忍不住捶胸大哭,伏在她床边,呜咽不止。玉清见荷芬神色不对,遂悄悄出了病房,打电话给爸妈,叫他们快些料理她的后事。等玉清回到荷芬的病房,只见荷芬已经气绝身亡,哥哥却是晕倒在地上了,一时又急又怕,忍不住也大声哭起来。
荷芬死后,家璧要求父母以未婚妻名义给她安葬,朱仁昭夫妇因为爱子心切,不敢违拗,遂将荷芬好好儿地运送殡仪馆入殓,择日葬在万国公墓。下葬之日,家璧兄妹和仁昭夫妇亲自送她进穴,这时家璧痴立墓前,垂泪而泣,只见三尺新碑,一堆黄土,长眠着一个聪明活泼美丽可爱的姑娘。家璧暗暗念道:“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唉!悠悠岁月,叫我终身遗恨何时了?”家璧说罢,放声大哭。玉清听了心酸,因此也不禁泪如雨下。仁昭夫妇因儿子病才初愈,不愿他过甚悲痛,遂做好做歹地劝扶他跳上汽车,大家坐回家去了。这里是日已将暮,凄凉寂寂,只剩了夜半悲风,吹着树叶发出呜咽之声,似乎也在凭吊着这可怜姑娘的幻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