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兄妹献殷勤 目的只为他
郑世万见曹伟荣兄妹两人到来,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因为这一席鱼翅席单凭他们父母子女四个人是无论如何吃不了,现在又加上了两个人,那么吃起来至少可以增加一点儿兴味,遂先笑嘻嘻地叫道:
“伟荣、月珍,你们兄妹两人来得正好,快点儿坐下来一同喝杯酒。你们宇瑞表妹、宇华表弟才从上海刚回来,要如你们不来的话,我也要打电话来叫你。”
“哈哈,那我们真是来得太巧了。表妹、表弟,半年不见了,你们两人身子好啊?”
曹伟荣听了,笑了一声哈哈,他便在宇瑞旁边坐了下来,望着宇瑞的粉脸,表示十二分关怀而又亲热的样子。这里月珍也在宇华身旁坐下,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
“表弟,半年没见,你的个子高得很多了,在上海吃了什么补品呀?”
“真吗?可是你却老不会长起来,这回我可以追上了你,你也许只有资格做我的表妹了。”
原来月珍今年十九岁,比宇华大一年,他们小时候常常在一起游玩,所以说笑话是时常说惯的。当时月珍逗给他一个娇嗔,忍不住扑地笑了,就是宇华自己也笑起来。宇瑞在旁边瞧了,便向月珍笑道:
“表妹,你们一见面就这样好笑吗?瞧你见了我,就没有招呼一声儿。”
“啊呀,表姊,你别冤枉我了,我一进门不是就招呼你吗?可是你视线并不注意在我的身上,我想你在上海大学里读了书,一定身份高了,连睬都没睬上我一睬,所以我只好和表弟搭讪了两句。谁知道表弟一点儿也不客气,一见面就占我的便宜,你想气人不气人?”
月珍很会说话,她虽然是有点儿像生气的样子,但她脸上却浮了妩媚的笑容。宇瑞听她说话很不老实,一时也有点儿纳闷,便淡淡地笑道:
“这么说来,表妹今天在我们身上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了,真对不起得很。”
“月珍,宇华占你什么便宜?你倒说出来给我们听听。”
郑太太也忍不住笑嘻嘻地问。月珍红了两颊,秋波瞟了他一眼,笑道:
“表弟说我个子老是不会长,这回给他赶上了,他要我做他的表妹了。”
“哈哈,宇华,你这孩子倒也怪淘气的,要如照你这么说,明儿你个子高上了我,我也要叫你一声哥哥了。”
世万今天很高兴,他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两句有趣的话,倒又引逗得大家哄堂笑起来。正在这时候,外面来报告,说市府里有两个客人来拜望老爷,世万听了,遂亲自迎出去招待。不多一会儿,世万带着进来,笑道:
“老刘、老秦,我们不要客气,今天总算很巧,小儿小女正从上海回来,所以我们在家里聚聚餐。宇华、宇瑞,这位刘老伯,这位秦老伯,都是我的好朋友,你们快快见过礼。”
宇华、宇瑞听了,遂都起身,很恭敬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又招呼了一声。世万又给自己太太介绍了,一面又把伟荣、月珍指点了,大家方才坐下。宇华站起来,握了酒壶,给两人斟酒,刘、秦二人见宇华彬彬有礼,遂向他问长问短地问了一会儿,宇华对答如流,于是刘、秦二人竭口称赞,说将门之子,前途当不可限量,向世万一味地恭维。世万乐得什么似的,因此引起了酒瘾,被他们高谈阔论起来。倒是苦了宇瑞等四个孩子,他们似乎受了拘束,连坐着的姿势都有点儿毕恭毕敬那么样子了,于是等大菜一上,就匆匆吃饭,和郑太太大家先到上房里去散坐了。阿贞给他们泡上了玫瑰花茶,拧上了面巾,郑太太笑着埋怨道:
“这两个老头子也太不识相,吃晚饭的时候来拜客,人家本来说说笑话,多么高兴,现在被他们一来,空气也好像会沉闷起来,你想讨厌不讨厌!”
“妈,你别那么说,爸爸和他们在谈得高兴,那也很好,是爸爸的好朋友,你说他们讨厌,回头爸爸听见了要生气的。”
宇瑞喝了一口玫瑰花茶,抬头一撩眼皮,向她母亲低低地劝阻,一面又叫阿贞把自己皮箱里从上海带来的龙眼松子软糖和玫瑰水炒瓜子去拿来。阿贞答应,遂匆匆地去了,不多一会儿,阿贞已拿着进房,宇瑞笑道:
“妈说牙齿不大好,那么瓜子开了听子大家来吃点儿解个闷。”
“不错,给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了这许多?阿贞,你开一听,装在盘子上大家吃。”
郑太太点点头回答,这里阿贞开了听子,便装在玻璃盘内,于是大家各抓了一把,嗑着瓜子消闲了。伟荣是专找宇瑞谈着话,问那样问这样,显出非常殷勤的样子。宇瑞本来对伟荣就没有什么意思,何况现在自己又到了大学里读了书,她的目标自然更要高一点儿了。倒是宇华和月珍却谈得十分投机,大有亲热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宇华忽然站起身子,说道:
“这屋子里太闷一点儿,我们还是到院子里纳凉去吧。”
“不错,院子里一定有点儿风,你看树叶子不是都在摇动吗?”
月珍一面指了指窗外回答,一面站起身子,跟着宇华一同走到院子里去了。宇华似乎知道月珍的身子跟在背后,遂回头望了她一眼,笑道:
“表姊,你也感到屋子里空气沉闷吗?”
“嗯,院子里当然凉快得多。表弟,那边假山旁有一张长凳子,我们到那边去坐一会儿,而且我还要向你问问上海的情形呢。”
两人说时,便携手一同在假山旁的长凳上坐下。这时,天空中已黑漆漆的,除了几颗闪闪烁烁的小星之外,是只有飘飞了几朵灰白色的浮云,所以院子里的光线很暗淡,然而给男女两个人坐在这环境里面,在各人心里自然更会感到一种神秘的有趣。宇华见月珍挨近了身子,和自己几乎有点儿依偎的样子,因为他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又因为平日是很少接近女子的缘故,所以他那颗心是感到极度的紧张,好像十五只吊水桶似的,七上八下地跳跃不停,望了她一眼,低低地笑道:
“月姊,我记得我们近十岁左右的时候,时常这样地偎坐在一起。后来我们到中学去读书了,一直分开了手,今天这样子并肩地坐,在这七八年来可说还只有破题儿第一遭。”
“可不是?那时候你很顽皮,握了我的手要闻香,有时候扑着我的身子,还要吻我的面孔,我急得躲藏不迭,而且还喊着你妈,说你欺侮我;现在你长大了,倒显出文文静静的样子。哎,表弟,你现在还会扑着我身子来吻我的脸吗?”
月珍紧紧地握了他的手,含了勾人灵魂的媚眼,瞅着了他的脸,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盈盈地笑。宇华再也想不到她会对自己说出过去这些话来,一时全身一阵子热燥,两颊忍不住飞过了一层桃红,倒有点儿很不好意思的神气,摇了摇头,说道:
“月姊,你的记性真好,七八年前的事都记在心里,可是我却全都想不起来了,我想这大概是女孩儿的记忆力比男孩子好的缘故吧。”
“七八年前的事情,其实离开现在也并不怎样地远,记性无论坏到哪一种地步,我想也总不至于会完全地记不起来。不过你所以会一点儿都不记得,我知道这是因为另一个的缘故。”
月珍见他摇摇头这样地说,她心里感到有些失望,两条柳眉微微一蹙,显然她的脸上浮现了难过的样子。但宇华听了有些莫名其妙不大明白,凝望了她一眼,怔怔地问道:
“你这话显然有些奇怪,是因为另一个的缘故,你说那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因为在上海读了书的缘故。”
“哧!你这话益发叫人不明白了,上海这地方又不是另一个世界,我在那边也没有吃了什么忘记性的药水,哪里就是为了在上海读了书的缘故?我说这完全是你一种多心病。其实七八年前的事情怎么还能够老记在心里?比方说,人家说你小时候在地上拾到鸡疴当糖蜜,你现在还能够承认吗?”
“我假使没有忘记的话,那我当然绝不否认的。”
“这就容易解决的了,我想无论谁就绝不会记得这一种事情,那么我忘记了这七八年前的事情,也不能说我是不合理的呀。”
月珍见他絮絮地辩白,一时倒弄得无话可答,遂又恨又爱地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打了一下,逗了他一个娇嗔,笑盈盈地说道:
“瞧你这张嘴多灵活的,半年不见,也不知是谁教了你?”
“没有什么人教我,是我自己去学会来的。”
“那你显然比前进步得多了。哎,我问你,在上海这半年来,除了上课读书之外,还做些什么事情?”
“星期假日,我们照例开同学会,同学们大家聚餐,餐后还有余兴,谁唱歌,谁表演话剧,就是这样消磨了时光。”
宇华很老实地告诉她,脸上还含了很得意的笑容。月珍这就暗暗地沉吟了一会儿,眸珠一转,含笑问道:
“同学多不多?”
“各级都有,大概加入的有五十多个。”
“那么其中有没有女同学呢?”
“女同学当然也有,不过比较少一点儿,占全数四分之一。”
“四分之一,起码也有十多个,我想其中一个,至少是你的爱人对不对?”
月珍和宇华说了许多话,到此方才谈到主要的题目上来。宇华微红了脸,急急地摇了一下头,笑道:
“没有没有,在高中部里,我的年纪最小,有几个女学生大都在二十岁以上,你想,有谁会跟我来谈爱情呢?所以大家都把我当作小弟弟的模样。”
“人家都把你当作小弟弟,那就可见你一定成了大众的爱人了,我想你在上海的桃色事情一定很多的,凭你这张多俊的脸,谁不喜欢跟你来搅上一会儿的?”
月珍说到这里,把纤指在他颊上一指,忍不住哧哧地笑。宇华那颗心益发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表示很正经的样子,说道:
“月姊,你不要冤枉我,人家把我当作小弟弟,都是规规矩矩的。你不相信,可以问我的姊姊,假使我有一个爱人的话,她一定先知道了。其实我还年轻,我跟女人也谈不来什么叫作恋爱呀!”
“哼!你骗谁?饮食男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还有谁谈不来恋爱呢?除非他这个人是傻子,是子。”
“可是说不定我就是这样一个傻的人。”
月珍噘了噘小嘴儿,哼了一声,表示不信任他的样子,很快地回答。宇华把手指在自己鼻子上一指,他却忍不住笑起来了。月珍生气地道:
“你会是个傻的人,那傻的人不知更有多多少少了。我想,你在我面前装傻,在别的女人面前就不会了。”
“这是天晓得的事情,我真觉得有些委屈。”
“委屈?照你说,天还该响雷来打死我不成?”
“月姊,你既然这么说,我想你一定是个谈恋爱的能手,不,也许是个专家,请你告诉我听听,你在北平已和多少人谈过爱情了?”
宇华这句话倒是问得特别俏皮,而且他脸部上还显出非常认真的样子,但月珍听了,却忍不住“啊呀”的一声叫起来,恨恨地白了他一眼,笑道:
“华弟,你真要死了,把我当作一个浪漫女子看待吗?”
“不,那么你难道也是傻子子吗?”
“谁告诉你?”
“既然不傻不,你怎么也不会谈恋爱呢?”
“我会,我会,但是我留着一份火一般的热情,舍不得和人家去谈掉它。”
“你预备跟谁?”
“跟一个人……”
“跟谁?你说,我做弟弟的能不能听听?”
宇华接连不断地追问下去,这叫月珍真有点儿难以启齿。她的两颊更红晕起来,秋波像水银要融化了每一个男子的心似的,她哧哧地笑了起来,却情不自禁倒向宇华的怀里去了。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的身怀里忽然倒了一个女人家软绵绵的身子,你想,这是体会到多么神秘的一回事。所以这使宇华全身每个细胞都感到膨胀起来,连忙伸手去扶她,但越是要避嫌疑,事情偏有这么地巧,手指会碰到了软绵绵的一堆,因为是夏天的季节,衣裳又是这么地单薄,几乎把一颗鸡头肉也感觉出来了。这么一来,宇华的心几乎是飘然地颠倒不定起来,但是他口里还很急促地叫道:
“月姊,你别笑了,你快点儿起来吧!人家被你揉擦得怪肉痒的,这我可受不了,啊呀!你瞧,那面好像是我姊姊来了。”
月珍听了他后面这一句话,方才停止了笑,很惊慌地坐正了身子,把纤手理了她鬓边被风吹散的云发,向前望了一眼,问道:
“你骗我?哪里你姊姊走来了?”
“我不这么地哄你,也不知你要笑到什么时候才能坐起来。我被你揉得真有些受不了。”
“什么地方受不了?”
“我浑身没有一处受得了。”
“呸!你就不害臊的。”
宇华这句话至少回答得有些顽皮的作用,因为他的脸上是显出贼秃嘻嘻的神气。月珍对于这一种油腔滑调,她心中很懂很明白,便向他啐了一口,却把手指去划他脸。宇华哧哧地一笑,他也忍不住微微地红起脸来了。过了一会儿,宇华又故作不解的样子,望了她一眼,低低地问道:
“月姊,我真有点儿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地好笑,因为单凭你这样一笑,总不能算是代表你告诉出等着和谁谈恋爱的一回事吧。”
“华弟,我以为你可以不必再这样地追问我,假使你此刻再不明白的话,那就枉为你是一个高中毕业生。”
“这话也不尽善,高中毕业的人,对于这项事情门槛不大精的难道就一个都没有了吗?因为在这里至少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宇华明知她是等着自己到来谈恋爱的意思,不过他表面上还假痴假呆的样子,一面说,一面把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月珍听了,把手猛可伸过去,按了他的胸部,笑道:
“哦,真的,在胸口上摸不着肚脐眼,你真是一个好人。”
“那么你胸口上难道倒有肚脐眼的不成?”
“为什么这么说呀?所以世界上才没有一个是好人的。咦,华弟,你的心为什么跳跃得这样快速?”
月珍见他倒也不老实,用了俏皮的口吻向自己反问,这就噘了噘嘴,轻松地回答。忽然,她又按住了宇华的胸口,似乎有点儿惊奇的样子,急急地问。宇华红了红脸,连忙把她手放下了,笑道:
“我很怕肉痒,月姊,你别跟我开玩笑,心跳每个人都是这样子的,哪里还有快和慢的分别吗?”
“可是,你摸摸我的心,我就比你跳得慢。”
月珍听他这样说,遂把他的手抓了来,放到自己的胸口上去。宇华在她这样柔媚的手腕之下,一个从未亲近过女色的少年,怎么不要被她迷恋得神魂颠倒起来呢?于是他开始也大胆起来。月珍是并不因他的顽皮而感到愤怒,她反而把身子更偎紧了他,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部上也更紧一点儿,用了半开半闭的媚眼,迷离地斜乜了他,嘴角旁还露了一丝诱人的甜笑。
“华弟,你为什么一声儿都不响?是不是我的心也跳得和你一样快吗?”
“是的,也许你的心比我更要跳快得多,月姊,你自己难道一点儿也不觉得?”
“我觉得,我觉得,我此刻更觉得我的全身都被你的热情所融化了。华弟,我的嘴角旁是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有些痛得很。”
“在哪里?哦……”
宇华凑过脸去,低低地问。忽然月珍的小嘴像燕子似的飞了过去,在他嘴上接住了,宇华“哦”了一声之后,他几乎有点儿疯狂了。月珍在他疯狂的情形之下,因此也有点儿连呼吸都透不过气来了。
“华弟,你现在明白了我的热情是在等待哪一个人?”
“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月姊,你待我真的太好了。”
宇华在月珍的面前已消失了戴着那副假面具的勇气,他紧紧地握着月珍的手,用了十二分热情的目光,脉脉含情地逗了她一瞥。他在月珍妩媚的手腕之下,到底是屈服了。宇华和月珍的脸上正在感到一阵热烘烘的时候,忽然一阵凉风吹来,天空中便乌云四聚,好像要下雨的样子。月珍拉了他的手,低低地说道:
“华弟,天要下雨了,我们还是回房去吧。”
不料她话声未完,忽听一阵子洒洒的声响,果然落起大雨来了。幸亏他们奔得快,才没有淋湿了衣服,遂匆匆地步入上房,谁知房里却静悄悄的,一点儿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原来,宇瑞和伟荣也不在房中,只有郑太太一个人歪在床上,脸向着床里,她似乎没有熟睡,听到了一阵步履的声音,遂回过身子来,说道:
“这是什么声音?天在下雨了吗?”
“是的,一忽儿就下得好大的雨。妈,姊姊呢?她到哪儿去了?”
“她和伟荣不是跟着你们也到院子里去散步了吗?”
“奇怪,可是我们并没有遇见他们。”
“刚才我原见姊姊一个人影子在那边树蓬里,你不是还说我骗你吗?”
“嗯,不错,那么她和哥哥一定在那边散步,可是此刻这么大的雨,他们不是也该逃回到屋子来了吗?”
月珍点了点头,因为刚才宇华确实曾经对我这么说过的,大概他也没有看得十分详细,所以就含糊过去了,但听了洒洒落雨的声音,月珍又奇怪地猜测着说。宇华道:
“说不定他们来不及逃回来,所以只好在那边一个茅亭里躲雨了。”
“要如真的这样子,我叫阿贞拿了雨衣雨伞到院子里去找他们。”
郑太太听了儿子的话,心里有点儿放不下,遂在床上坐起身子来说。宇华望望窗外的雨水,好像千军哭喊,又好像万马奔腾,虽然外面还有湘帘垂着,但水点儿也不免纷纷溅了进来,于是一面关窗,一面说道:
“这时雨落得太大,院子里成了小河,路也很难走,让他们在茅亭里躲一会儿吧,待雨小一点儿了,再叫阿贞去找寻。妈,爸爸呢?难道和两位老先生还在吃酒吗?”
“唉,吃好了酒,不知又上哪儿胡闹去了。宇华,你爸爸这个人越老越花,要这么地再胡闹下去,他在外面准会弄上一个小的。”
郑太太听他提起了老头子,便情不自禁地先叹了一口气,在她这两句话中,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怨恨的成分。月珍听了,却忍不住扑哧地笑了,说道:
“这个说不定,表伯这个人近来真有点儿变了,他总是显出那么人老心不老的样子,不过一位有地位的人,谁没有三妻四妾?这是难免的事情。所以我说伯母也不必为这些事而自感烦恼,只要你老人家多问表伯要一点儿钱用用,那也就是了。”
“月珍,你的年纪还轻,不懂得什么。你表伯今年已经五十朝外的人了,平日已经时常闹着头痛腰酸,假使给他在外面再弄上了小老婆,你想他这几根老骨头还受得了吗?”
郑太太这几句话,引逗得月珍和宇华都好笑起来。宇华笑过了一阵子,遂安慰她说道:
“妈,爸爸年纪既这么大了,他自己若不爱惜身子,这也是他自作自孽。不过我相信他还不至于会糊涂到这样地步,其实爸爸心中是很有一点儿主意的。”
“一个男人家到了这个环境之下,再有主意一点儿也会变成没有主意的了。唉!”
郑太太摇了摇头,她表示并不以为然的样子,忍不住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宇华听母亲这样说,使他猛可想起了刚才在月珍柔媚的手腕下竟消失了拒绝温顺的勇气,觉得母亲说的话真是丝毫都不错,因此瞟了月珍一眼,他的两颊又感到一阵热辣辣地红起来了。月珍却笑着道:
“这样子坐着太闷了,拿副象棋来,我们还是下棋吧。”
“也好,我们还是下棋。”
宇华点了点头,表示十分赞成。他在抽屉内取出象棋,在桌子上放下了棋盘,摆好了车马炮,两个人坐在桌子旁便静静地下棋了。
天空的雨是像发狂般地落着,郑太太心里是有些忧愁,不知宇瑞这个孩子可曾淋着了雨没有。其实宇华的猜测是很不错,宇瑞和伟荣因为来不及逃回屋子来,所以只好躲到那个茅亭里去了,此刻两人站在茅亭里,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雨点儿好像倾盆似的倒泻着,在茅亭里看到外面,更好像有点儿看瀑布的样子。伟荣忍不住微微地笑道:
“站在这里看落着这样大的雨,那倒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
“可是也不知落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宇瑞微蹙了两条细长的眉毛,秋波凝望着那发狂般的大雨,她满面是显现了忧愁的神气。伟荣却不以为然的样子笑道:
“你愁什么?反正不会落到明天的。表妹,只是一落了雨,那气候就会转冷了许多,你觉得有些寒意吗?我把那件长衫脱下来给你披在身上吧。”
“北方的气候就是这样地讨厌,我在上海住惯了,觉得在这里总不及上海住得舒服。表哥,你把长衫脱给了我,那么你自己会不会感到冷的?”
宇瑞见他把长衫很快地脱下来,亲自披到自己的身上,一时心中很感激他,遂瞟了他一眼,低低地问,表示自己也不是一个自私而不顾全别人的姑娘。伟荣摇了摇头,微笑道: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因为我的身体比你强壮,就是冷了,也很熬得住。”
“比我强壮?那恐怕也不见得,我身体也不见怎么衰弱,因为我从来也不生病的。”
“这几年来,表妹大概是饮食调养得好,所以的确强壮了不少。我记得从前你十四五岁的时候,还是瘦得像林妹妹的样子,而且每年秋天还得咳嗽一遍,后来不知吃了哪一个大夫的方子,你就慢慢地好起来了。”
伟荣在远处楼房里透露出来的一点儿灯光之下,瞧着宇瑞白里透红的娇靥,低低地说,在他的意思,表示宇瑞过去的一切,他也是十二分熟悉。宇瑞听了,微微地一笑,乌大的眸珠在长睫毛里转了一转,说道:
“过去的事你倒全都记得,可是我这个咳嗽病连自己也有点儿糊里糊涂的,不知是怎么的会好起来。”
“当然记得,对于表妹的事情,我记得最清楚。就是这几年表妹到上海去求学了,我虽然在办公,在吃饭,尤其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什么工作都做舒齐了之后,我就会想到了你。”
伟荣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遂用了温和的口吻向她低低地表示竭力的讨好。宇瑞觉得表哥自己未免有点儿追求的意思了,遂淡淡地一笑,不等他再说下去,就向他说道:
“表哥,你想我什么呢?其实像我这么一个普通的女子,也没有什么值得人家的可想吧。”
“像你这么的女子说普通,那么世界上普通的女子也不知有多少的了。”
“照你眼光瞧起来,我还算奇特吗?可是我奇特在什么地方呢?”
“表妹,你奇特的地方太多了,我觉得你没有一处不是和平常女子有两样的分别。比方那么说,你现在还只不过二十二岁的年纪,已经读到大学三年级了,单这一点,普通姑娘就及不到你。”
“就是这一点吗?那也算不得什么。”
宇瑞微微地摇了一下头,很淡漠地回答。伟荣连忙说了两声:“有,有。”接着又挨近了她一点儿身子,笑嘻嘻地说道:
“表妹,你不要性急,比方说,你的爸爸是财政局长,他是多么地有财有势,将来你要出国去留学,这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呀。”
“这不能算是我的特点,爸爸做财政局长,那不过是我环境比别人优良一点儿罢了,和我本身是加不上什么‘奇特’两个字的。”
“你本身的特点更多着哪!表妹,不是我当面奉承你,你那张脸庞,老实说,整个北平就找不出第二个。”
“怎么啦?太丑恶了吧?”
宇瑞用了俏皮的口吻,瞟了他一眼,低低地反问。这倒把伟荣问急了,连说了两声“哪里”,笑嘻嘻的样子说道:
“表妹,你太会客气,我觉得你真是太美丽了。你的头发像乌云似的覆着那个白里透红的脸蛋儿,若比它为海棠,海棠无其香;若比它为桃花,桃花嫌其轻薄;若比它为水仙,水仙感其清瘦;若比它……”
“得啦得啦!又不是叫你做作文,啰里啰唆地比方了这一大篇,我觉得有点儿头痛。”
“总而言之,你好像是朵牡丹,花中之王,实在可说是‘国色天香’这四个字了。”
伟荣并不觉得她心中在感到讨厌自己,最后还说出了这一句话,他颇有扬扬自得的意思。但宇瑞反而鼓了脸腮,表示很生气的样子,说道:
“表哥,你比来比去还是把我比作一朵花,把女人家比花,我认为在二十世纪的女子,至少感到的是一种侮辱。”
“侮辱?啊呀,说你生得美丽呀,怎么说是侮辱呢?”
“我不希望外界把我们女子来当作花一般地赞美,我觉得这就是一种侮辱。”
“对了,表妹,我说你与普通女子不同,对于这一点,至少是你奇特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伟荣很会奉承地又说了这一句话,宇瑞听了,忍不住嫣然地笑了。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浓黑的天空中画上了一道电蛇之后,接着哗啦啦的一个雷声,因为是冷不防之间,所以吓得宇瑞掩了两耳竭声地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