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斑斑泪血 鸳鸯棒打痛满怀
这走进来的两个男女原来也是兄妹关系,哥哥名叫曹伟荣,妹妹名叫曹月珍。曹伟荣的父亲和世万是表兄弟,不过他们感情很好,时相过从,就像亲兄弟一样,照派起来,伟荣和宇华表兄弟是远得很,这是所谓一表三千里的一句话。不过,世万为了瞧在他父亲的情面上,所以待他们像自己子侄辈一样,彼此走动得十分莫逆。说起伟荣这个人,他今年也有二十五岁了,在北平中学里毕业后就没有再求深造,这当然是为了经济关系,因为他家里还有一个年老的母亲要他养活的。再说还有一个妹妹,虽然也有十九岁了,可是只会花费,不会生产,所以伟荣毕业之后,是极其需要找一个职业来维持一家生活。他认为唯一的出路还是来请求世万的表伯,世万是个堂堂的财政局长,给他找个差使那是再便当也没有的事情。不多几天,他在宴会上遇见警察局长,和他偶然谈及此事,一说就成,在司法科里给他插上了一个位置,这位置因为太好了,每件案子,或是告状,或是传审,都要先经过了他,然后再递到司法科长的案桌前。为了这样,伟荣不免利用职权上的势力,便无恶不作地受贿敲诈起来,不过这些事情,是瞒上不瞒下的,所以他的作恶,上司是一点儿也不知道,那么世万当然是更加不晓得了。
在半个月之前,他又曾经做过一件很丧良心的事情,事情是这样的:北京城外西山附近有个小小的村庄,村中居民有的打樵为生,有的打猎度日。其中有一户人家父母子女四个人,父亲名叫黄大为,儿子不在家中,因为性好武艺,所以跟了一个拳师在学艺。女儿名黄燕飞,在家里帮着母亲料理家务,年纪还只有十七岁,长得聪明美丽,十分可爱,虽然家中清寒,倒也其乐融融。黄大为是打猎为生的,所以天天到荒僻的山林之中去行猎。同村有个陈小彪者,也是打猎度日,他的为人颇为无赖,原是一个地痞子,更因为并无家室之累,时常作恶,村中人因为他有点儿蛮力,所以都惧他三分。大为虽然年近五十,然而两臂尚有举鼎之力,平日颇恶小彪之行为,但彼此并无交涉之事,遂也各不相犯。这天大为打猎回来,在小河旁边,只见小彪在调戏一个村姑,那小姑娘心中恼怒,打了他一记耳光,不料小彪便恼羞成怒,拔出腰间所备利刃,欲有伤害之意,大为这就再也忍耐不住,奔了上去,喝道:
“陈小彪,你在青天白日之下,胆敢无礼,调戏良家妇女,难道不怕犯法吗?”
“黄大为,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来管大爷的事情?识相点儿快给我滚开,要不然,莫怪大爷动怒,这就拳头无情了。”
陈小彪一见半路上蹿出程咬金来,因为和黄大为素来面和心不和的,所以此刻就扯下面皮,向他瞪了一眼回答。大为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把手中的野兔、野猪等物在地上一放,说道:
“陈小彪,你平日作恶多端,我都没有亲眼目睹,今天是我亲眼看见的。我好意劝你,你还是自知错处,向那姑娘赔礼,从此改过自新,将来有机会还可以给社会上做点儿事业;现在你执迷不悟,还要口出大言,真是不知廉耻。我黄大为今年活了四十八岁,对于你这位大爷的拳头实在还没有仔细地认识过,所以今天非领教领教不可,假使我黄大为被你这种小子的拳头里送命,这也是命该如此的了。来来来,我就尝尝你拳头的好滋味,究竟有多少分量呢?”
“好,你这老狗敢来看轻我大爷吗?我就给你颜色看看。”
小彪听大为这几句话至少带有些讽刺的成分,一时气得两颊发青,眼睛里好像要冒出火星来,他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举起手中的利刃向大为猛可刺了过来。大为眼快手快,把身子一低,一骨碌让过一刺刀,回身飞起一腿,小彪“喔哟”一声,早已扑地跌倒。大为赶步一脚踏住他的身子,伸手在他颊上干脆的两记耳光,问道:
“陈小彪,你给我看的颜色糊糊涂涂,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可是老子今天给你看的颜色,你可曾看出来了没有?”
“黄老伯,我看出来了,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对不起,对不起。”
小彪是个赖小人,跌得倒,爬得起,在他好像是无所谓的,只要自己不吃亏,就是讨讨饶也没有什么关系。大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遂问道:
“我和你无冤无仇,就是劝你不该戏弄人家小姑娘,这也是我一番好意,你也不该拿刀来杀我,可见你这个人实在是惨无人道的。”
“那是我一时糊涂,请老伯千万原谅。”
“我问你,以后你还要调戏女人吗?”
“不敢了,不敢了。”
“那么你以后改过做好人吗?”
“当然改过,再不改过,也不是人养出来的。”
“那么你心中恨不恨我?”
“不恨,不恨,一点儿也不恨,你实在是我的大恩人,我怎么还会来恨你?”
“啊!陈小彪,你真的明白了?那么我们是好朋友。”
黄大为听他这样说,因为他是一个直爽的人,所以心中倒又欢喜起来,连忙把他扶起了身子,和他又紧紧地握了一阵子手,表示和解的意思。小彪也连连道谢,回身要向那小姑娘赔罪,谁知已没有了她的人影子。原来,那小姑娘在他们拳来脚去打架的时候,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小彪于是向他作别,匆匆地自管回去了。
这里黄大为很欢喜地把地上野兔子等东西拿起,匆匆地回到了家里。他的女儿燕飞和夫人见他脸含笑容,好像十分得意的样子,遂都问他说道:
“爸爸,你今天打来多少野兽?为什么这样地高兴?”
“莫非在地上拾到了海宝贝吗?”
“不是,不是,全都不是,我救了一个人。”
黄大为一面把东西在院子里放下,一面走进草堂来在椅子上坐下,笑嘻嘻地回答。黄太太拧上手巾给他揩脸,燕飞倒了一杯茶,一面又低低地问道:
“爸爸,你救了人家性命吗?那真是功德无量。”
“不是,我救了一个人的灵魂。”
“爸爸,你这是什么话?我可不明白了。”
“对呀,你不明白,我也不懂呀。大为,你别说这些叫人难懂的俏皮话,还是仔细地告诉我们吧,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呢?”
黄太太也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样子,向他急急地追问。大为于是把路见不平克服了陈小彪的事情向她们母女两人诉说了一遍,一面又笑嘻嘻很得意地说道:
“你们想,我能够把一个作恶的人,他自己知道错了,深深地懊悔他的行为不正当,将永远改过自新地重做好人,那不是我救了一个人的灵魂了吗?”
“爸爸,我和你的感觉却完全相反,我觉得你是因此惹下祸根了。”
燕飞听父亲这样说,她两条细长的眉毛便微微地蹙了起来,两颊上浮现了一层愁容,却摇摇头回答。大为有点儿愕然的神气,定住了眼睛,怔怔地问道:
“孩子,你这是什么话?我可不懂你的意思。”
“爸爸,你是个豪爽的人,当然不会想到这许多。并不是我女儿心思太疑,因为现在人心都是险恶的多,所以我们就不得不防到这一点。陈小彪这家伙在我们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坏蛋,谁知道他是只占便宜,不拿吃亏的。至于今天他在爸爸面前屈服了,我以为他绝不是真心屈服,因为他不是爸爸的对手,所以他完全是一种暂时的屈服,至于他说改过做好人,也完全是口是心非,绝不会真心地改过做好人的,所以我猜他和爸爸是结下了仇恨,说不定他会用暗计来陷害你。爸爸,这种小人还是和他少接触为妙,因为我们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也就犯不着和他去争斗。”
黄太太听女儿这样说,觉得女儿的话是句句说到自己的心眼儿里,一时便连声地说:“对呀,对呀!这种小人,当面认了错,背后一定会恨你入骨的,所以管闲账讨闲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人在世界上何必要争什么英雄好汉呢?”大为听女人这样说,便很生气地沉着脸,说道:
“你们女人家的胆子也小得太可怜了,假使一个人在世界上要怕被人暗算,那就根本不用在世界上做人了。老实地说,我黄大为活了这四十八年,无论什么英雄好汉我也见识得多了,难道倒怕一个血毛未干的陈小彪吗?那岂不是笑话吗?”
“并不是说怕他,因为小人之心是最难弄的,明枪倒不怕,就是暗箭难防。爸爸,你不要生气,我们下次小心些对付他也就是了。”
燕飞见父亲生了气,遂只好用了婉转的口吻,含笑低低地解释。但黄大为却并不以为然,对于这件事情就根本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在这里倒不能不说女孩儿家心细如发,原来陈小彪的为人已被燕飞看得非常清楚。他这次被大为打倒在地,又屈服了讨饶,这都是他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才对人有这样贼一般的态度。其实,他心中是恨毒得了不得,他没有一刻不在想报仇的办法,只是在静静地等待机会。
陈小彪既然是一个无赖之徒,所以他一有了钱,不是嫖就是赌。这天,他匆匆地进城,在一家赌窟里赌钱,也许他的赌运很不错,所以这一天给他竟赢了不少的钱,可是在他身旁有一个青年却输得满头大汗,额角上暴露了青筋,这一种神态,好像是犯人判决了死罪一样地焦急和可怕。他见小彪拿了筹码的子儿押到哪里,赔到哪里,后面好像跟了财神爷爷一样,一时便很眼痒地向他望了一下,插嘴搭讪着道:
“先生,你的赌运可真不错,打到哪儿有到哪儿,今天可发了财。”
“嗯,你为什么不跟我押呢?今天我有赌运,你跟我押准可以赢钱。”
陈小彪也望了他一眼,点点头,十二分得意的样子,笑嘻嘻回答。那青年把手拍拍袋,叹了一口气,忽然他计上心来,在袋内摸出一张名片,交到小彪的手里,低声儿说道:
“先生,你不知道,我今天运道太不好了,身边带来三百元钱,统统都输光了。敝人姓曹名伟荣,原在警察局里做事情,你能不能借给我五十元钱?我押还了本钿,一定可以加倍地还你,不知你先生相信我吗?”
陈小彪听他陌陌生生地开口问自己借钱,起初倒是一怔,意欲瞪着眼睛回绝了他,但忽然听到他在警察局里做事情,这就在他脑海里浮上了另一个感觉,他便立刻接过他的名片,仔细瞧了瞧,见写的是“北平市警察总局司法科科学员曹伟荣”几个字样,一时不由大喜,遂向他打量了一下,笑问道:
“曹先生真的在警察总局里办事吗?”
“不错,我怎么会骗你?你不相信,我身边还有派司带着,派司上好在有我的小照,你看了一定知道不是假的了。”
曹伟荣这时唯一的希望是问人家借钱可以翻本,对于自己是个公务员的身份,却早已忘记在脑后了,他一面说,一面在袋内取出派司来给他看阅。陈小彪在看到他派司上的照相之后,方才知道他是没有骗人,遂拉了他的手,离开了赌台,走到咖啡室来坐下,先取了一根烟卷给他,还给他划了火柴,然后低低地说道:
“曹先生,小弟陈小彪有眼不识泰山,真是万分抱歉,还请特别原谅。”
“陈先生,你何必这么客气?承蒙你允许借我五十元钱,我若翻了本,真是恩同再造,感激不尽。”
曹伟荣的脑海里还是在转钱的念头,向他感激涕零地期望着。陈小彪笑了一笑,一面叫侍者拿上两客咖啡,一面说道:
“曹先生,你不要着急呀,你输掉这三百元钱,根本是区区之数,你不用放在什么心上,我全数可以奉还你,而且,而且……我还可以再给你赢两百元钱,凑成五百元,你瞧怎么样?”
“这……这……是什么话?那我可太不好意思了。陈先生,你莫非有什么事情要托付我去办理吗?假使真有事情的话,小弟一定竭力。”
陈小彪的话听到伟荣的耳朵里,真有点儿做梦也想不到的收获,这就意外惊喜地笑了起来。不过他的转机也很灵敏,忽然又想到了这一个权利与义务相等的话,这就向他又低低地问。陈小彪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笑道:
“也不能说是什么大事情,我想以曹先生的大才,办起这一件小事情来,真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陈先生,请你不要过于奉承我,到底要我帮助些什么事情?你还是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只要我能力及得到,当然是可以帮你的忙。只怕事情太大了,我没有这个资格,那就变成力不从心了。”
曹伟荣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向他又一再地追问,同时他表示很有诚意帮忙的样子,说得非常坦白。陈小彪于是俯过身子去,附了他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又微笑道:
“曹先生,在你们手里办起这一种事情来,那不是很容易吗?只要你给我出了胸中一口怨气,我将来一定好好儿报答你。”
“哦,陈先生,你叫我委屈好人?这个……你似乎也说得太容易了,我恐怕不能帮助你。”
曹伟荣听了他一阵低语之后,便微微地蹙起眉尖,表示很有点儿为难的神气,摇摇头,显然是拒绝的意思。陈小彪却点了点头,阴险地笑道:
“我很明白曹先生的意思,大概以为我们是初交,所以在友谊上说似乎彼此还有点儿不够交情,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不,完全不是。常言道,一遭生,二遭熟,我们两人也可以说一见如故,所以你猜的都误会了。因为这件事情太重大了,我怕我还不够这个资格,况且……况且……为了五百元钱,而冒了这么大的危险,去干这一种伤天害理的事,嗯,嗯,那似乎太不值得。唉,太不值得了。”
陈小彪听了他后面这两句话,心中这才恍然大悟了。原来他是为了嫌憎酬劳太少一点儿的缘故,可是五百元的数目也不算小了,于是伸手把袋内的钞票都取出来,一叠一叠地数起来,共计六百七十四元,除去赢六百二十四元,遂暗暗地盘算了一会儿,把七十四元依旧藏入袋内,六百元送到他的面前,说道:
“曹先生,我们算交一个朋友,这根本不能算为酬劳。假使你看得起我,那么就请你收下,要不然,我也没法再使你满足了。”
“陈先生,你说话很漂亮,本来我是不打算接受,但做人最要紧的是朋友,当然,朋友是多一个好一个的。那么我倒并不是为了酬劳的多少问题,我完全是要和你交一个朋友,所以才接受你这一件事情的。”
“曹先生,你真够朋友,我很感激你。”
陈小彪听他答应了,便猛可地站起身子,把他手紧紧地握了一阵,笑嘻嘻地回答。在他们这一阵子握手狼狈为奸之间,就造成了黄大为那悲惨的命运。
第二天,陈小彪也上山去打猎,和黄大为等一伙人在山上相遇,他装作很和气的样子,等大为打中了一只野兔子,陈小彪故意去抢了过来。黄大为怎么肯吃亏,遂和他争论起来,但争论的结果,到底免不了是一场相打。幸亏山上还有别的猎户,把他们两人劝开了,这只野兔子也依然归大为所有。当晚,黄大为回到家里,心中闷闷不乐,觉得不要小觑了女儿的话,想不到这小子果然和我结了冤仇。照今天的事情,还是他明明来跟我寻是非吗?那么以后,我也还得好好儿地提防他一下不可哩。心中虽然是这么地想,但他表面上是绝对不露什么痕迹,就是今天和小彪发生冲突的话,也并不和妻女告诉。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早晨,飞来的横祸就降临在黄大为的头上了。原来警察局里来了两名警察、一名警长,到了黄家,一问黄大为是哪个,他们便不再说句什么,就取出手铐脚镣,把黄大为捉到局子里去了。这是莫名其妙的一回事情,黄大为当然不能束手待缚,遂正色问道:
“你们局子里派人来捉我,有什么理由吗?我一不犯法,二不贪污,三不做贼做强盗,你们把安分良心可以凭空地欺侮吗?这还成什么世界?简直是暗无天日的了。”
“哼哼!你这黄老头子,自己做的事情难道不知道吗?现在有人在局子里告你,说你行凶谋害,谋害虽然未成,但原告已被你殴打成伤,不要多说废话,快到局子里去再说吧!”
大为听他们这样说,心中倒吃了一惊,就是燕飞母女两人也都急得“呀”了一声叫起来,拉住了大为的身子,急急地问道:
“爸爸,你……在害人家?你……”
“大为,你怎么去打伤了人家?你……”
“哎!你们母女两人怎么连我的行为都不知道了?听他们这些混账话,那简直是放屁之至,我害了谁?你们说,你们说!”
大为被她们母女两人一逼问,这就大怒起来,圆睁了虎目,向警察急急地喝问。那个警长见他这么倔强,便伸手量了他一记耳光,骂了一声:“他妈的,你这老东西,你认为受委屈,你到局子里去说吧!走走走!”
大为挨了他一记耳光,觉得没有抵抗的勇气,因为自己是个安分的良民,假使稍有理论的举动,在他们一定也认为有侮辱公务员的罪名,因为这是古有前例,所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两句话。但燕飞在旁边却忍耐不下了,她睁着圆圆的眼睛,显出正义的态度,说道:
“什么?你敢行凶打人吗?你是公务员,你知法犯法,你难道不怕犯罪?”
“哈哈,哈哈!小姑娘,你少说几句混账话,我们怎么好说是行凶?他是罪犯,一个罪犯,就这么量一下子耳光算得了什么稀奇?”
警长在大笑一阵之后,撩上手去,第二次又要打上去的时候,却被燕飞狠命地一把拉住了手臂,冷笑道:
“放你的臭屁,你现在怎么可以当他是罪犯?他在没有经过法官审判之前,他根本是个国家的公民,你能冤枉他是凶犯吗?”
“好,好,算你小姑娘这张嘴会说话,那么不要多啰唆,快上局子里去是正经。”
警长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因此对她白了白眼睛,真有点儿奈何她不得的神气。可是燕飞却拦阻了他们,说道:
“慢着,你把我爸爸好好儿带着走,不能上手铐,因为他现在根本还没有罪,他根本不是强盗,他根本不是卖国贼。”
“你这小姑娘简直吃了豹子胆,什么喉咙比我们还响?你预备怎么样?违抗警察局的命令吗?他妈的,你到底走开不走开?我老实不和你客气了!”
警长说完了这两句话,他便伸手去拉开燕飞,因为燕飞用力拉住了大为,使他不能不用抱的方式去拖燕飞。燕飞在一急之下,她便乱撞乱颠地跳起来,大声叫道:
“你们来看呀!你们来说句公平话呀!公务人员青天白日强奸我们小姑娘哪!啊!强奸我,强奸我!”
燕飞这一喊不打紧,把那个警长急得脸涨得像血喷猪头一般地通红,连忙把她推开,可是这会子却不由他做主,燕飞兀是勾住他的脖子,口里只叫着:“强奸小姑娘哪!”急得那个警长啼笑皆非,在地上跪了下来,说道:
“我的小姑奶奶,哎!哎!你别高声叫了,你别高声叫了,我知道你的厉害了。我准定把你爸爸放下了手铐好好儿地带着走吧!”
“好,好,你快放下来。”
燕飞见他向自己讨了饶,遂连连地点头回答。警长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放下手铐,正欲押着大为跳上汽车的时候,黄太太又来拉了她丈夫的手,失声大哭起来。大为到此,也不免老泪纵横,凄凉地说道:
“燕飞的妈,你不要伤心,你也不要害怕。我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我没有做过作恶的事,局里绝不会无缘无故给我治罪的,所以你只管放心,我马上就可以回来的。”
“不错,到了局里,是非曲直都可以明白,说不定没有罪,那就立刻可以回来的。”
那个警长此刻说的话是很缓和而低沉,他不敢再用一种鸡毛当令箭的态度来对付人家,而且他至少还包含了一点儿劝慰的成分。燕飞这时也说道:
“妈,你不要难过,好好儿地等在家里,我跟了爸爸一块儿去,看这个原告到底是什么人。我爸爸从来不得罪人家,为什么他们要苦苦来害我们?真真岂有此理,该死之至!”
“喂喂喂,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能一块儿去呀?”
燕飞一面说,一面已跟了大为一同跳上汽车里坐下。那个警长觉得她有点儿自说自话,遂走过来拉她身子,是叫她跳下去的意思。燕飞竖了两条细长的柳眉,逗给他一个娇嗔,喝道:
“你再敢拉拉扯扯地调戏我,我可又要喊起来了。”
“啊呀!我的老天爷,我怎么会调戏你?我叫你下去呀!”
“为什么我要下去?我是爸爸的女儿,我难道不能去旁听吗?”
“旁听原可以,但是你不能坐了我们公事车一同去呀!”
“没有关系,最多到了警察局,给你车钱,你还啰唆点儿什么?喂,喂,开车的没有死,不开干吗?”
“好,好,小姑奶奶,你的命令比我大,算我倒霉,碰着你这个宝货,开车,开车。”
随了警长这两句话,那辆汽车便向城里开去了。燕飞在车内望去,见到母亲那灰白的脸上沾了悲痛的眼泪,可怜她老人家似乎失声地在哭泣了。燕飞的眼帘下在消失了母亲苍老的影子,回眸又望了一眼身旁木然呆坐的爸爸,她心中感到痛苦,眼角旁忍不住也会涌上了晶莹莹的一颗。
汽车到了警察局,警长把他们带到刑事第二预审庭,只见陈小彪头上包扎着纱布,脚上也裹扎纱布,还有一个是村子里的小流氓张阿六。当时黄大为父女见了,心中早已明白,燕飞叹了一口气,低低对大为说道:
“爸爸,你看怎么样?女儿前时的话不错吧?这小子心思多毒,爸爸到底可曾把他打伤过没有?”
“这是昨天的事情,我和这小子一同都在山上打猎,他无理由地抢夺我一只打中的野兔子,后来我们发生一点儿小冲突是有的,可是并没有把他殴打成伤,这小子竟装死来诬告我。”
“可是,爸爸,昨晚你干吗不说?”
“我怕你们听了又忧愁,所以我没有告诉。”
大为说着,轻轻地又叹了一口气。正在这时候,曹伟荣走进预审庭来,升了座,先传原告上来,把他问了一遍。陈小彪当然是装腔作势地大造谎言,并且说张阿六是证人,亲眼看见黄大为持刀谋害等话。曹伟荣听了,又传黄大为上来,问他为何持刀行凶,现在原告满身是伤,而且人证俱在,你还有什么抵赖的余地吗?黄大为听了,当然大加否认,表示原告完全说谎,至于昨天山上打猎的事,还有同村许多猎户也都在场,可以作为证人。不料曹伟荣听了,却大发雷霆,说老头儿花言巧语,意图抵赖,原告头破血流,脚骨折断,均有医生证明属实,明明是老头儿行凶。说罢,便即由司法警察押起,假使不服,可以请律师到法院再行辩驳。说完,便退庭走了。黄大为气得全身发抖,大骂混账,这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强盗窠中不讲理的吗?当下燕飞已经看出他们串通的情形,遂安慰了老父一番,说必定救你无罪,你可以不必难过。可怜黄大为便只好跟着司法警察,暂时扣押起来。陈小彪才算是报了大仇,吐了一口气,得意扬扬地和张阿六高视阔步地走出去了。
黄燕飞打听了审问人的姓名,她便到司法科去拜访曹伟荣。当时伟荣见是一个陌生的姑娘,并不认识,不过她的美丽足以动人心弦,于是微微地一笑,低声儿地问道:
“你这位小姐贵姓?在下就是曹伟荣,不知找我有什么贵干呀?”
“曹先生,我有一件小事情很想求教你,不知能否找个地方做小时的谈话吗?”
“可以,可以,我们到会客室来坐一会儿好了。”
曹伟荣被她的色已经吸住了,遂含了满面的笑容,连连点头,一面他已引她入会客室里坐下,一面取过一支烟卷,递了过去,微笑着道:
“小姐,你还没有告诉我贵姓,抽烟吗?”
“我姓黄,对不起,不抽烟,你自己抽。”
燕飞摇了一下头,一面露了妩媚的笑,一面伸手在小圆桌子上划了火柴,给伟荣点火。伟荣见她这样殷勤,因为她是一个太漂亮的小姐,所以不免有些受宠若惊,站起身子,连说:“不敢当,不当当。”然后吸了一口烟,在沙发上很安闲地坐下来,低低地问道:
“黄小姐,你来找我,不知有什么吩咐?现在你可以详详细细地对我说了。”
“哦,曹先生,你记得刚才被你扣押起来的那个黄老头子的人吗?”
燕飞向他“哦”了一声,便低声儿笑盈盈地问,这声音是分外温柔。曹伟荣方知道这事情有点儿糟了,遂竭力镇静了慌张的脸色,点头说道:
“是的,我刚才审的那个谋害不遂的案子,怎么啦?黄小姐是他的女儿吗?”
“不错,他是我的父亲。曹先生,你审问的时候,我也在旁听,我觉得你审问的手段太高明了。”
伟荣觉得她这两句话不免是讽刺得太显明一点儿了,因此两颊便再也忍不住地红起来,但他还故意表示严肃的态度,咳嗽了一声,问道:
“怎么啦?黄小姐,我觉得你这两句话中好像有点儿骨头似的,对不起,我的脑子很简单,俏皮的话有点儿听不懂,怎么,难道我审判有点儿不大公正吗?”
“不,公正倒很公正,但我的感觉上,你好像不是第三者立场的审问者,你有点儿像原告的辩护律师,因为简直叫被告没有申诉理由的余地。我想你曹先生不是原告的亲戚朋友,准是接受过原告一笔公费的。”
“不,不,你绝对不能胡说白道,你要知道我们吃这一项公事饭的人,个个清清白白,秉公办事,从来也不晓得什么舞弊受贿的,因为我们是吃国家的俸禄,当然应该为国家做点儿清公事。这可不是给你乱说的,所以你以后千万小心点儿,饶你第一次,饶你第一次。”
“多谢,多谢。可是曹先生,你别忙哪,我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哩。”
“好,你请说,你请说。”
“我要如说了出来,你心中一定会欢喜。”
“真的吗?我倒要洗耳恭听了。”
“我说你们吃这一项公事饭的人,原是个个都清清白白的,这句话我倒很相信,这是所谓人之初性本善。但后来为什么都糊涂起来了呢?这当然是外界引诱坏的。比方说,甲乙两人打官司,甲怕自己输了,预先拿钱去运动,但是乙也怕自己输了,连忙跟着拿钱去运动,这么一来,把你们的习惯倒养成了。”
伟荣听到这里,这似乎正说到自己的心眼儿上去,遂情不自禁地把手一拍,说了一声“对啦”。燕飞这就转了转乌圆眸珠,斜乜了他一眼,说道:
“可不是?你曹先生也觉得我这话说得不错吧?”
“不,不,哎哎,你这话也不尽善,假使有人来运动,我们吃这一项公事饭的人,也绝不会接受。”
“曹先生,你这话可是真的吗?那就太使我感到失望了。”
燕飞见他连忙又正襟危坐表示很正义的样子,这就很灰心地说了这一句失望的话,她又故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伟荣急忙问道:
“黄小姐,怎么啦?难道你……”
“我……我……”
“你怎么样?不要紧,你大胆地说出来好了。”
“我不敢说,因为你们吃这一项公事饭的人,个个都是清清白白,所以我实在不敢冒渎你。”
“你不敢说,我代你说了吧,因为我已经知道你的来意。你也预备来向我运动,救救你的父亲,我这个猜想可对吗?”
伟荣见她吞吞吐吐欲语还停的神气,一时倒等急了,遂代替她先说了出来。燕飞点了点头,但又微皱了眉尖,很忧烦地说道:
“可是,我这次是白跑了一趟,因为你……太正直了。”
“不,不……哦,我正直是向来正直的,但是我很同情人家有一片孝心,见了人家对父母的孝敬,我的心里往往会感动得软化起来。黄小姐,那么你倒不妨说说看,你预备拿什么东西来运动呢?”
燕飞这种态度使伟荣会感到焦急,他有点儿左右两为难的情形之下,竭力在维持他那副虚伪的脸。燕飞却一贯地显出诚实的作风,低低地说道:
“我想贡献给你的礼物,可说是一件无价之宝,大凡是一个有情感的人,恐怕就没有一个不喜欢的。现在很可惜,同时我也很失望。”
“黄小姐,你不要半吐半吞的,使人家心中难受,到底是件什么宝物?你就爽爽快快地告诉我吧。”
伟荣被她说得满心眼儿里像爬着蚂蚁一样,又急又痒,这就再不能永远扮起了这副面套,他已经是慢慢地露出尾巴来了。燕飞未说话前,那粉颊上先浮了一层桃花的颜色,有些赧赧然的神气,秋波脉脉含情地逗给他一个媚眼,方才低低地说道:
“我想把我的身体来贡献给你,不管你有没有妻子,我愿意把你当作我的丈夫,只要你能释放我的爸爸。”
“啊!真的吗?我给你保证,我没有娶妻子,我还是一个处男。”
伟荣听了这些话,他快乐得忘其所以然地竟猛可地跳起来了。燕飞淡淡地一笑,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曹先生,原告的运动费不及我可贵吧,我是金钱所买不到的。”
“嗯嗯!这是差得多了!哦,不,不,我从来也不受贿,但是,我对你黄小姐是例外的,因为你的孝心太感动了。一方面你是一个人的身体,绝不是钱和物,所以我绝对可以接受;同时我也绝对地并不惭愧。”
燕飞向他俏皮地问,偷眼又瞟了他一下。伟荣有点儿乐而忘形,但是他立刻又想着了,于是他又显出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慈爱,终于说出了这一篇富于人类同情心的话来。燕飞忍住了气愤,点了点头,说道:
“不错,你真有博爱的精神,我很敬佩你,而且我也很感激你。那么曹先生,你应该快点儿实行我所需要的条件呀!”
“当然,你可以不必性急,不过你认我是你的丈夫,这可口说无凭呀!”
“这是极容易解决的一回事,我可以写笔据给你。”
“好,黄小姐,你说得真爽快。”
燕飞表示毫无问题的样子,很坦白地回答。伟荣感到满意极了,遂含笑点了点头,连忙去拿了纸笔,交到她的手里。燕飞凝眸沉思了一会儿,方才提笔写道:
承蒙曹伟荣先生热心仗义,救了我的父亲,使我父亲不受铁窗之痛苦,在万分感激之余,我情愿以身相报,结为终身伴侣。婚期当在我父恢复自由之日,由我父主婚一切,成其好事,方为有效。恐后无凭,特此为证,右给曹伟荣先生收执。
立约书人黄燕飞签押
七月六日
伟荣见她写一句,自己遂念一句,等她写完,自己也已念毕,觉得写得并无虚脚,一时十分满意,遂把纸欲藏入袋内。燕飞手儿好像有一个举动,伟荣忙说道:
“你相信我吗?假使不相信,我先放了你的父亲,然后你再交给我那纸好了。”
“不用,你只管藏了,没有我父亲,结婚的时候谁来主婚呢?”
“对对对,没有他老人家,结婚可结不成。”
伟荣含笑点点头,他便匆匆地走了出去,可是去了一个多的钟点,还不见他回来,这叫燕飞心中急得不得了,背着两手,只管在室内团团地踱圈子。好容易见到伟荣急匆匆地走进来,他满头大汗的神气,皱眉顿脚地说道:
“糟了,糟了,你爸爸不知怎么的在拘留所里跌了一跤,把身子都跌坏了,我现在已经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了。”
“啊!真的吗?我爸爸跌坏了?他……他……在什么医院?你快陪我去看呀!”
燕飞一听这个消息,仿佛是晴天中起了一声霹雳,她“啊”了一声,手按额角,几乎摇摇欲倒的样子,但她立刻又镇静了态度,一把拉住了伟荣的手,疯狂地向门外直奔了。曹伟荣想不到女孩儿家的气力竟有这么大,一时几乎被她拉得跌了一跤,遂连忙说道:
“黄小姐,你不要拖得这样快,我就陪着你去是了。”
但燕飞并不说话,只管拉了他急急地向外面走,她的脑海里是幻想着悲惨的一幕,她的眼泪已在眼眶子里贮满了。
黄大为怎么会跌了一跤把身子跌坏了呢?其实,曹伟荣说的鬼话,大为并不是自己跌跤的。原是下面的人得了陈小彪的运动费,所以把苦命的老头儿做打成伤的。伟荣因为在燕飞面前难以交账,所以急急地先把他送到医院,然后来对燕飞假痴假呆地讨好。当时燕飞由伟荣陪了赶到医院,只见大为遍体伤痕累累,已经奄奄一息。燕飞知道其中有人谋害父亲,一时抱了大为的身子,叫了一声“爸爸”,忍不住大哭起来。黄大为被女儿一哭,眼泪也像雨点儿一般地滚落下来,断断续续地说道:
“燕飞,我的孩子,爸爸被他们害死啰!这……还成什么世界?这……黑暗的地狱,这是杀人不见血的魔窟。孩子,你……真想得到,这小子真有那么狠心。陈小彪这狗奴才,不是人种养的,他害死你的爸爸,你……你要给我报仇!”
燕飞这时还说什么话好呢?她是哭得泪人样的,抽抽噎噎地没有停止。曹伟荣听大为只恨陈小彪,并没有恨到自己身上,心里暗暗地欢喜,遂在旁边低低地讨好,说道:
“黄老伯,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报仇。这陈小彪狗贼的坏坯子,真是可杀之至,我一定要好好儿地教训他不可。”
“你是谁?你是谁?”
“我……我……是曹伟荣,是你的女婿。”
“女婿?孩子,这……这……是怎么的一回事?他……不是审问我那个不知廉耻的污物吗?他……做了我的女婿?哈哈,哈哈!我会要他这一个龌龊的脏女婿?”
黄大为虽然是个垂死的人了,但是他心里很清楚,他还认得出这个曹伟荣是个助纣为虐的帮凶,他间接地杀死了我,他也是我的仇人,所以怒目切齿地把那条没有气力的手痛恨入骨地指了他,用了最后的一分精神,向他大骂着。燕飞因为还要利用曹伟荣给自己报一下大仇,所以当时便劝阻了爸爸,叫他别这么地发怒,但伟荣却相当聪明,觉得三十六着还是走为上着,因此他便匆匆地奔出医院去了。燕飞待要叫住他,却已来不及了,因为见爸爸神色不对,想起家中可怜的母亲,于是征求爸爸的同意,把他从医院里送回家去。大为也明白女儿的意思,当然,他也希望和他老妻能够再见到最后的一面。可怜好好儿一份家庭,遭到了这飞来的横祸,弄成了这么悲惨的结局。但可恶的曹伟荣,把人命视作儿戏,起初几天,恐怕燕飞有所告发的举动,还担着一份心事,但过了半个月之后,他也早已把这件人命案子当作平淡无奇抛置于脑后去了。这天,他和妹妹月珍走到世万家中去,齐巧是宇华姊弟两人回来的日子,当时曹伟荣一见宇瑞,他的脑海里便扩展到另外的一个环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