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书
五月四日
【档案】
今天清晨当Laurence走的时候,我哭泣不已,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哭泣什么。这种哭泣我要一辈子记得。我想我确实等不到絮打电话给我,或是寄给我只字片语的讯息了;自从兔兔死后已经又过一个星期,我仍然没有她半点正向的响应。我的人生将被完全推进另一阶段的旅程了,经过三月十三日而后又走到今天的冶炼,我想我对于人生的想象,正在离开这两三年来我对絮的想象……
昨晚是第三次去参加那个专属于女孩子的宴会,也是我第二次进去办公室参加她们主持行政事务的小组开会,可是每次表决时,因尚未交会费也未成为会员的关系,我总是不敢举手表达“Pour ou Contre”(赞成或反对),所以其他成员都会特别看我,但通常是友善地微笑。我跟她们在一起很自在,我也很喜欢,觉得这个中心好像我在巴黎的“归宿”。鸡尾酒会前她们还请了Geneviève来演讲,Geneviève是一个我看了就会由衷微笑的老牌女同性恋(同性恋这三个字其实是唯有在政治上才有意义的修辞),而且她也是一个以“同性恋”为标榜的政治人物和出版家,她的出版社就叫“Geneviève Pastre”(日内维耶·帕斯特雷),专门出版女“同性恋”及女性性学方面的著作,非常radicale,人非常温柔且词锋利落,令我感动的一个人。
Laurence是小组里的几个领导人之一,讲话铿锵有力,配合着手势,还有那随意削薄的棕色短发,模样像极了年少时代第一次到我家里来的水遥,尤其昨晚Laurence又穿了一件及膝青褐色军用布的半长裤,身高和水遥、小咏都差不多高,整个叠合上我对水遥的最原始记忆……我一眼就看中她,从前两次来也都一直偷偷注意她,然而她并没正眼瞧过我一眼。她开会时常常跑开,看起来冷傲不合群,事实上却是一个很勇敢的人。第一次会议上,她提议到各大学里放映一部女“同性恋”电影,并征求一同前去的人,但没人愿意做这种单独公开暴露身份的事,于是她就洒脱地说:“好,没关系,我自己去。”今晚Geneviève演讲时,她时而站在远方冷冷地注视Geneviève,时而消失进了吧台后方的洗手间,我猜她是在洗手间里和其他小组成员亲热……我想我就是看中她这调调,完全逸出水遥的性格,却又装在水遥的外形里。
晚上九点,灯全被熄掉,工作人员就在演讲厅里的各个角落点起蜡烛,吧台后面开始传来慢舞的音乐。我慌忙地收拾起大衣、围巾、帽子和背包准备逃走,因为我不认识这里的半个法国女孩,又不敢提起勇气去邀请任何人跳舞,而成双成对的女孩将在烛光底下深情拥吻,我很尴尬……Laurence突然走向我:
“Ne partez pas! Vous pourriez danser avec moi? 不要走,你可以和我一起跳舞吗?”
“Je suis pressée pour voir un ami chinois qui habite près d"ici. 我赶着要去看住在这附近的一个中国朋友。”
“Il n"y a rien de pressé. Vous avez l"impression très seule. 没什么好匆忙的,您看起来很孤单。”边说她边走过来,大方地牵起我的手,走向厅中。
“Parce que j"ai un cœur brisé. 因为我的心破碎了。”我回答她说。
我很讶异自己竟然有勇气一开始就信任她,或许是因为前一晚,我才给絮写完了那封我迟早会说出口的、关于“玷污”的、内在景观的信罢。
* * *
我到底在哭泣什么呢?是在哭泣我去东京那一个月小咏以及昨晚Laurence所让我明了到的关于我生命的基本道理吗?它竟然使我此刻萌生强大的抵抗心,不想把这封信寄出去给絮了。蒙马特的天色已亮,我等会儿不想散步去邮局将信喂进那“当日寄发”的口袋,所以就不完成这封信吧,直接跳到明日的那封信……
【记事】
刚刚清晨六点半时,我给自己煮了一包米粉泡面,加入一小颗法国白菜(就是兔兔吃剩下三颗里的最后一颗,那可能就是导致兔兔死亡的原因)、三分之一鲔鱼罐头、半罐洋菇罐头、一颗蛋,再倒进昨晚永耀吃剩的“炒碎鱼”渣汁,站在厨房里洗掉鱼锅,又剥了一大颗法国柳橙来吃,边浏览室友放在厨房外边要卖的旧书。从东京回到巴黎之后,常常到Camira家去吃饭,她是帮助我从消沉中再站起来的一个重要朋友,煮饭时她常貌似权威地说:“Cuisiner c"est l"invention! 做饭啊,就是发明。”然后就把冰箱里所有莫名其妙的东西加在一起,每次想起她那副可爱模样,我不禁莞尔,不知不觉中,自己做菜也愈来愈有她那种把莫名其妙东西加在一起的“盲目”倾向,且还会自言自语说:“Cuisiner c"est l"invention!”“朋友”这种东西的“带源传染性”真可怕。
吃掉那锅“发明”米粉之后,打点整齐,戴上我的小棒球帽,下楼去打电话给小咏,是她那儿的下午两点左右,时差七个小时。从东京回来三个礼拜,我每个礼拜给她寄一封信,约星期三(或四)给她打一张五十单位的电话卡,连带地也开始每周六晚间打一张五十单位电话卡回家。这两方的“人马”都仿佛重新捡回我一般地受宠若惊,我想自己真的是在改变……整整三年了,我既没和小咏相见也吝于给她任何讯息,因为我们放弃了彼此;而来法国之后也是绝少打电话回家,因我将所有钱都攒下来仅打电话给一个人,仅给一个人写信,也仅给同一个人寄大大小小的礼物……
打完电话之后有些恍惚,沿着Rue du Mont. Cenis 朝向与Mairie相反的方向散步到Albert Kahn广场,再顺着下去就是跳蚤市场所在的巴黎最北方Porte de Clignancourt 了。Montmartre,蒙马特区清晨最鲜嫩的美,在我为絮写这批信(最后的一批,也许)的这一个星期以来,总算被我采撷,因为我常在夜尽晨曙时,散步去邮局投信,然后再绕路散步回家……从广场再转进Duhesme 路,站在一家小Café窗间的细镜子前凝视自己,脱下帽子,摘下眼镜,欣赏自己表情地演唱一首古老的歌……唯有白发愈来愈盛茂,唯有笑时嘴角两道皱纹愈来愈活陷……我是美的吗?我足够美了吗?……白鲸四月初看完《鹳鸟踟蹰》之后告诉我她的心得,关于马斯楚安尼(Mastroianni)和珍·摩侯(Jeanne Moreau)两名男女老牌演员重逢那一幕:突然自请下野的政治家消失多年之后,被一位电视记者发现他默默地隐居在希腊北边边界的一个小村落里。村落里居住各个国籍的难民,记者带着政治家的妻子前去辨认那人是否就是消失的政治家。当电视摄影机对准两人重逢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妻子对着摄影机说:
“C"est pas lui!不是他!”
白鲸说“C"est pas lui!”是因为政治家的妻子从前曾告诉过他,若她不再能从眼神里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么她也就没办法跟那个他做爱了,而在他消失多年后,桥上陌路相逢的这一瞬间,她的确是无法从他的眼神里了解他的心了。“C"est pas lui!…”多可怕啊?多年后,谁还能从我的眼神里认出我是我来呢?
“C"est pas lui!”
絮有一天也会这样惊惶叫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