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个白虱

我们等了半个多钟头,还不见鲁柏寿到来。霍桑所允许我的资料,一时还不能如愿以偿。纸烟的消耗量颇可惊,三条连续不辕的烟缕细组成满室迷雾。

霍桑再度摸出表来,说:“万安桥到这里,坐车子一刻钟大概足够了吧?他怎么会耽搁?”

王耀林道:“他说他要来说明情由,一定不会失约。我们再等他一会。”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烟灰盘中的烟尾一枚枚地叠起来,等候的人的焦灼的情绪也一分一分地紧张,可是总不见鲁柏寿来践约。到了相近九点钟光景,霍桑再也按栋不住。

他立起来,说:“耀林兄,我怕这里面也许另有问题。鲁柏寿不会来哩!”

“喔,那末——”王耀林吞吐着。

霍桑说:“我们不如立刻到他家里去走一遭。”

王耀林又略略沉吟,应道:“也好……慢一慢,让我再打一个电话。”

电话的结果,据说鲁柏寿已经出来了一个钟头。

王耀林诧异道:“奇怪!他既然已经出门,又到哪里去了?莫非另外又有什么岔子?”

霍桑坚决地答道:“无论如何,我们应得立即到他家里去瞧瞧,不可耽搁。”

王耀林不再犹豫。我们三个人便一同向万安桥来。我们坐车子经过了两三条泥泞而高低不平的小巷,果真只有十多分钟,就到达目的地。

鲁律师办事处里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像患贫血症的瘦长少年,和一个年在五十以上弯腰曲背裁铜边眼镜的男仆。

那少年穿一件灰哗叽薄棉袍。名叫常学初,是鲁柏寿的书记;那老仆叫金福,就是刚才和王耀林接电话的人。

王耀林先问那书记道:“你可知道鲁律师往哪里去的?”

常学初道:“我不知道。我来了还不到一刻钟。金福告诉我,鲁律师是往警察局里去的。”

王耀林道:“我们就从总局里来,没有看见他。”

那戴铜边眼镜的老仆也说,他的主人接过了电话,就戴了帽子,穿好马褂,匆匆出门,临行时他还说明往警局里去。

王耀林迷惘地说道:“奇怪,他究竟往哪里去了?”

霍桑在那布置相当华美的办公室中瞧了一周,也参加谈话。他先问那老仆金福。

他问道:“你主人出门时可是一个人?”

金福答道:“是。那时候常先生还没有来,这屋子里也只有我一个人。”

王耀林忽插口道:“他莫非走到什么分署里去了?我姑且到邻近的第四分署里去问问。”

霍桑点点头。“也好,我们在这里等你,趁空还可以问几句话。”

王耀林重新冒雨出去。霍桑在一只花绸套子的沙发上坐下来,继续向那老仆问话。我也坐在另一只沙发上。那焦黄面庞的书记似乎拘守什么礼节,仍呆呆地站在那柚木书桌旁边。

霍桑道:“你主人出去时可曾坐车子?”

金福道:“他没有叫我雇车子。他在出门以后,有没有雇车,我不知道。”

“你在这里有多少时候了?”

“晤,好久了……我算算看,四年半了。”

“那末你对于你主人的情形一定很熟悉。是不是?”

“晤,是。不过他在外面做的事,我也不仔细。”

“现在你告诉我。你主人的业务怎么样?”

“近年来他的律师的生意很好;所以很忙。”

“他的性情呢?”

“往常的性情很和气,但发脾气时也可伯。自从上月里太太死了,鲁律师每夜总在外面,不到半夜不回来。昨夜回来时更晚,并且有一种怒气冲冲的神气,见了很可怕。”

“今天呢?”

“今天他起身很迟,还是很生气的样子。我告诉他有电话,他冷冰冰地爬起来,不接话。他接电话时,又挥挥手叫我走开,像是老大地不高兴。”

霍桑沉吟地想——想,话题移转到一个新的角度。

“金福,他们夫妻间平日的感情怎么样?”

金福忽把铜边眼镜推一推,近视的目光垂落了,现出疑迟的样子。

霍桑婉和着声调,催道:“你尽说不妨,用不着顾忌。”

金福吞吐地说:“他们——他们的感情好像不——不很好。”

“喔,你说得明白些,怎么样不很好?”

“他们——他们常常吵嘴。”

“为了些什么事吵嘴?”

“鲁律师常常在夜里出去,一礼拜总有好几次,回来时太大盘问他,常常会这样子闹起来。”

“那末鲁律师的朋友一定不少,是吗?”

“是——晤,这个我不仔细,你问常先生。因为来往的人很多,我不知道谁是他的朋友,谁是来请他办案子的顾。”

桑果真回头去向那呆立在一旁的常学初问话。据这书记说,鲁柏寿善于交际,朋友的确很多,男的女的都有,感情也都很圆融。只有他的内兄似乎和他没有好感,上一天曾来闹过一次。

霍桑问道:“他的内兄是谁?”

常学初道:“他叫奚莘耕,在军队里当连长。”

话入了壳。霍桑的眉毛掀一掀,似乎已得到什么要点。我的兴趣也给他提振了。

霍桑道:“他们闹的时候,你是眼见的?”

常学初道:“是,我也在场。”

“闹的原因是什么?”

我听他们的口气,似乎那奚莘耕觉得他的妹妹的死,由于鲁律师的亏待伊。

“晤,闹得可厉害?”

“是,大家提高了喉咙,谁也不让谁,很可伯。后来那姓奚的几乎拔出手枪来行凶,幸亏我在旁边解劝,才把他们分开。”

“以后那姓奚的可曾再来?”

“没有。不过他临走的时候,我看他的怒气还没平,鲁律师也觉得坐立不安。”

那贫血脸的顿一顿,又胆怯地补一句:“你们不是说他没有到警察局里去吗?哦,我想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姓奚的一定有关系。”

这人对于奚莘耕自首的事还不知道,才有这个见解,但他所说的话,确和事情相合。霍桑一边敛神听他,一边把冷眼默默地端详。我从旁观察,觉得这少年除了声音低弱些以外,应对如流,绝没有丝毫疑迟,可见他的话都是实情。

一会,霍桑又说:“常先生,你的话很有意思。但你想鲁律师除了他的内兄以外,会不会另有别的怨仇?”

常学初沉吟了一下,才道:“这个很难说。鲁律师平素做人,除了金钱问题略略看重些以外,和人家谈论,是非常和易圆到的。他不大肯得罪人。我看他不像会和别的人结怨。

霍桑的视线又在四周打转。他瞧瞧这两个律师的雇员,又瞧瞧我。他的眼珠在转动,似乎他对于这回事已经把握着一个轮廓,此刻正在寻觅新的话题。我始终采取旁听态度,乘这暂时的静默,也模仿着霍桑的动作。这办公室相当宽大,除了那精致的书桌、沙发、螺旋椅以外,有一口装满西书的玻璃书橱,一只同样柚木的文具箱。墙壁上还挂着一张律师执照和一张美国西北大学的法学博士证书。

另有一张十二寸的鲁柏寿博士装半身照,方帽穗,浓眉秀目,生得英挺不凡,年纪还只三十内外。

霍桑又提出问句。“常先生,你在这里任事多少时候了?”

“才半年。”

“晚上你不住在这里的?”

“不住的。我早晨九点钟来,下午五点钟回去,天如此。”

“还有一句话,这姓奚的你以前可曾见过?”

“没有,昨天还是第一次看见他。”

霍桑点点头。他的眼光忽而凝注在一处,又引手向柚木大书桌上指一指。

他问道:“这一张女子照片不会是鲁律师新丧的夫人吧?”

常学初回头一瞧,他的唇角忽然牵动了一下,仿佛露出一丝笑容。我的视线也射到书桌上面去。桌上有一座意大利石刻的棵像,一组银质的笔插连墨水盂。

就在那棵像旁边撑着一张金质框子的照片,照中是个装束摩登的少女,年纪约在二十左右,面貌很美丽。

少年摇摇头,道:“当真不是。这一位也许——也许可以算是他的未来夫人。”

霍桑的目光闪一闪,但仍竭力蕴藏他的情绪。

他淡淡地问道:“莫非鲁律师已经重新订婚了?”

常书记道:“不,还没有。”他也指一指照片。“这是大通银行刘行长的小姐,叫刘丽娜,近来常在这里出进。他们虽还没有正式订婚,但也相去不远哩。”

王耀林从外面进来,霍桑的询问也告一个段落。我看见了王探长的懊丧神气,便料他不会有什么佳耗。

他一边把一块白巾抹拭他的脸上和衣上的雨点,一边说:“他不曾往第四分署去过。我已经打电话向各区中间问过,都说不曾见过鲁律师。”

霍桑道:“你可曾顺便问起,各区辖境里有没有尸体发见?”

王耀林道:“我也连带问过的,都说没有这一回事。”

霍桑低下了头,右手摸在书桌边上,手指按着节奏似地在弹弄。他的嘴里也低低地哼出一种曲调。

他忽抬头问我道:“包朗,这件事好像比‘五鬼搬运法’的玩意儿更耐人寻味。你以为怎么样?”

老实说,那时候我的脑室中除了诧奇以外,实在说不出什么见解,因为我看不透这把戏的内幕。好在霍桑的问句也似心不专属地随意发出的,并不一定期望我答复。我也就用点头的动作来塞责。

他又向王耀林道:“据我看,在短时间内鲁律师也许不会出现。你少停得多打发些人出去探访,也许才有下落。”

王耀林道:“霍先生,你想他会到哪里去?”

霍桑摇头道:“我不知道。现在我们不如趁势在这里检查一下,倘能得到什么线索,对于他的失踪也许容易解决些。你先在这里查查他的文件,我们到楼上去瞧瞧。”他立起来,向那近视很深的老仆招招手。“金福,你主人的卧室是在楼上吗?你领我们上去看一看。”

金福便依言引导,曲了背先向后面的楼梯那边走去。霍桑向我点一点头。我马上立起来跟着。

我们踏进了那地毯温软的卧室,目光所接,又是一种景象。一切陈设很富丽。

箱、橱、椅、桌、床榻和用具。都是西式的红木质的,并且还是簇新。镜台上排满了高价的舶来化妆品。壁上有两幅棵体油画,窗上挂着镂孔的纱帏,床上铺着白绒毯,有一条银红色和一条淡密色的绸被,虽是叠着,但不很整齐。一端有一个雪白的野鸭绒大枕头。霍桑走近前些,把衣橱的厚玻璃门顺手拉开,橱中挂着不少西装衣服。

他回头向老仆道:“你主人是穿西装的?”

金福道:“中装西装他都穿。近来他常穿中装。”

霍桑说:“今天他穿的什么衣服?”

金福眯了眼睛,想了一想,才道:“他穿的是玄色直公贡呢马褂,袍子——晤,我不清楚——似乎是栗壳色法兰绒的。”

霍桑俯着身子,从衣橱中取出一双皮鞋,和一双橡皮套鞋来,细细地瞧了一瞧。

他又问金福道:“他刚才出去时穿什么鞋子?”

金福眯了眼,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留意。”

霍桑想一想,又问:“我想你主人的衣饰是很考究的,是不是?”

那老仆也凑近来瞧一瞧,点头道:“不错。先生,你可是说这双皮鞋的价钱很贵?是的,鲁律师的皮鞋都是来路货。我听说这一双要三十多块钱呢。”

霍桑不答,放了皮鞋,把橱门关上。他的眼光又射向卧床上去。他走到床边,偻着身子,瞧那野鸭绒枕头,像在用嗅觉。忽而他的身子震一震,双目一闪,仿佛无意中发见了什么重要东西,我问道:“霍桑,你瞧见了什么?”

霍桑俯下些头,闭紧了嘴,伸出他的右手来,在那雪白的毛绒毯上摸一摸。

他低低地自言自语。“奇怪!”

我跟上前去,又问:“什么东西?”

霍桑仍不开口。他挺直了腰,紧了嘴唇,神情很紧张。他把左手的掌心向天,又将右手中在床上摸得的什么东西,放在掌心中,更将手掌凑近眼睛去仔细瞧察。

我瞧不见什么,心中越发纳罕。

“一个虱!”

他的声音好像从他的齿缝中迸出来。我也凑近去细瞧,才见他的掌心中有一个白虱——六只细足,一个肥胖的肚子,还在蠕蠕地动着,看见了会使人引起一种肉痒而不快的感觉!

发见是新奇的,可是我仍莫名其妙。霍桑似乎非常重视他的过度郑重的神气,仿佛他认为这小小一个虱含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神秘,简直像前后的关键就系在这一个小生物的身上。这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我完全捉摸不着。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

9h0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