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劳埃德
在很多有一技之长的人中间，有的超群拔类，探究其原因还得费一番工夫。当一个人才艺出众而又极受欢迎时，要把优秀与盛名分别开来是不大容易的。我素来钦佩玛丽·劳埃德，但是我并不认为我以前总是能够欣赏她独特的天才。我不曾料到她的逝世会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响。玛丽·劳埃德是她那一代英国最伟大的杂耍剧场[1]艺术家，她也是最受大众喜爱的。她的造诣固然是她深得人心的原因，但还有一种比成功更重要的东西，即她在很大程度上代表并表现了英国国民中也许是最有活力和生趣的那一部分人。
杂耍剧场的演员人数有限，所谓的下层社会熟悉他们的名字。在所有这些演员中，玛丽·劳埃德深受爱戴，无人可比。观众对玛丽·劳埃德的态度不同于他们对其他任何走红的演员的态度，这差别表明的恰恰是她的艺术与众不同之处。玛丽·劳埃德总能引起观众的共鸣，她通过这种情感交流将观众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当今的杂耍艺人中，最能左右观众的是内莉·华莱士。我曾看到坐满一包厢的伦敦东区居民[2]用嘲笑和恶意的评头品足来打断她，只见她照样演出，脱口回敬了一句，说得那些存心要她难堪的人到终场一声不吭。我从未听说玛丽·劳埃德碰到过这样的敌意。无论如何，绝大多数观众都明显偏向她，没有人胆敢提起嗓子来与她过意不去。玛丽·劳埃德与其他演员的差别就在于别人也使观众开心，甚至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没有人能像她那样淋漓尽致地表现观众的生活，并将它升华为一种艺术。我认为，玛丽·劳埃德的独特性来自她那种表现民众灵魂的能力，她的观众在与她同声歌唱的时候与其说是在欢闹，不如说是感到幸福。
就表演的细节而言，独具风格的玛丽·劳埃德在英国女演员中可以说是最完美的。她的演出没有拍摄下来供电影院播放，她从来不屑于用这类方式赚钱。她最细微的动作也极富表现力，没有纪录片留存下来毕竟是一件憾事，不然她的崇拜者还能重睹她的风采。然而使她不同于其他喜剧演员的不是她精湛的演技，而是她的艺术目的。她的表演绝无滑稽古怪的成分，她的喜剧魅力完全不是来自夸张；她有选择的眼光，善于突出重点。依我之见，杂耍剧场舞台上剩下来的人中，最了不起的要数内莉·华莱士和小蒂奇[3]，但是她们都有一点滑稽古怪，戏仿嘲弄起人类的弱点来毫无节制。要欣赏这些艺术家并不需要对身边的环境有丰富的知识。要欣赏玛丽·劳埃德则不然。例如，看她最近出场的一个小节目，人们应该知道属于打杂女工阶层的中年妇女会在提包里放些什么，她寻找起包里的东西来会是怎么个样子，她历数包中物件时又会用什么语调。这只不过是玛丽·劳埃德最后一首歌《经克伦威尔破坏过的古迹》中表演的一部分而已。
我希望将来会有比我更合格的剧评家来讨论玛丽·劳埃德的艺术。我主要想说的是，我把她高于其他演员之处视为一种道德上的优秀：她对民众的了解与同情。民众认识到，她象征了他们在私人生活中真正看重的美德。正因如此她的死才引起巨大的悲痛。玛丽·劳埃德的逝世是英国历史上重要的一刻。我在前面说过，她是下层社会的极富表现力的人物。其他阶层没有如此擅长表现的人物。中产阶级没有像她那样的偶像。中产阶级在道德上是腐败的，也就是说，他们自己的生活无法产生出一位玛丽·劳埃德来表现那样的生活，他们也没有任何独立的美德使他们作为一个有自觉意识的阶级获得尊严。民主制度下的中产阶级，不论是在英格兰还是在其他任何地方，在道德方面都是仰赖贵族的，而贵族又从属于正在逐渐吸纳并消灭他们的中产阶级。下层社会依然存在，不过日子大概也不会长久了。在杂耍剧场的喜剧演员身上，下层社会的观众发现，自己的生活得以表现并有其尊严。这在精心制作而又十分昂贵的时事讽刺剧[4]中是见不到的。在英国，这类串演毫无表现力可言。不过杂耍剧场现在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在便宜并迅速发展的电影院的侵蚀下，下层社会的成员将会沉沦到一种与中产阶级一样的原生质状态，没有新鲜活泼的思想感情，只有生存的本能。到杂耍剧场去看玛丽·劳埃德并一同引吭高歌的工人自己就是演出的一个组成部分，他参与了观众与艺术家的合作，这种合作在所有艺术中都必不可少，戏剧艺术尤其如此。他现在要去的是电影院，在那里，连续不断、毫无意义的音乐和大脑难以作出反应的一连串动作使他的心智昏昏欲睡。他只是接受，没有贡献，然后就像中产阶级和上层社会的人那样，对带有艺术性质的娱乐消遣提不起精神，漠然视之。他对生活的兴趣也会有所减损，也许这是必然的结局。在《论美拉尼西亚人口减少现象》一书里有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心理学家威·哈·里·里弗斯在文中写道，有证据使他相信，生活在那个不幸的群岛上的原住民在渐渐死去，主要原因是强加于他们的“文明”剥夺了他们对生活的兴致。他们纯粹是因百无聊赖而死去。当每一家剧场都由一百家电影院取代，当每一件乐器都由一百架留声机取代，当每一匹马都由一百辆廉价小汽车取代，当电机工程的奇妙发明使每一个孩子都能在床上听无线电喇叭讲故事，当巧夺天工的实用科学穷天下之物力使生活尽可能有趣，那么，整个文明世界的人口很快就要步美拉尼西亚人口的后尘了。[5]
陆建德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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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music-hall， 一种由歌唱演员、喜剧演员、舞蹈家、耍把戏者、杂技演员和魔术师相继表演的娱乐节目。
[2] 伦敦东区多工人住宅，居民社会地位较低。
[3] 并不代表对年轻一代的歧视。——原注
[4] revue, 一种轻快的戏剧形式，由唱歌、舞蹈、滑稽短剧和独角戏等组成，常常讽刺时事。
[5] 这几行文字写于九年前。——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