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底杂译外国诗集,而以其中一首底第一行命名。缘因只为那是我最癖爱的一首罢了,虽然读者未尝不可加以多少象征的涵义。V2a中华典藏网

诗,在一意义上,是不可译的。一首好诗是种种精神和物质的景况和遭遇深切合作的结果。产生一首好诗的条件不仅是外物所给的题材与机缘,内心所起的感应和努力。山风与海涛,夜气与晨光,星座与读物,良友底低谈,路人底缊笑,以及一切至大与至微的动静和声息,无不冥冥中启发那凝神握管的诗人底沉思,指引和催促他底情绪和意境开到那美满圆融的微妙的刹那:在那里诗像一滴凝重,晶莹,金色的蜜从笔端坠下来;在那里飞越的诗思要求不朽的形体而俯就重浊的文字,重浊的文字受了心灵底点化而升向飞越的诗思,在那不可避免的骤然接触处,迸出了灿烂的火花和铿锵的金声!所以即最大的诗人也不能成功两首相同的杰作。V2a中华典藏网

何况翻译?作者与译者感受程度底深浅,艺术手腕底强弱,和两国文字底根深蒂固的基本差别……这些都是明显的,也许不可跨越的困难。V2a中华典藏网

可是从另一方面说,一首好诗底最低条件,我们知道,是要在适当的读者心里唤起相当的同情与感应。像一张完美无瑕的琴,它得要在善读者底弹奏下发出沉雄或委婉,缠绵或悲壮,激越或幽咽的共鸣,使读者觉得这音响不是外来的而是自己最隐秘的心声。于是由极端的感动与悦服,往往便油然兴起那藉助和自己更亲切的文字,把它连形体上也化为己有的意念了。V2a中华典藏网

不仅这样,有时候——虽然这也许是千载难逢的——作品在译者心里唤起的回响是那么深沉和清澈,反映在作品里的作者和译者底心灵那么融洽无间,二者底艺术手腕又那么旗鼓相当,译者简直觉得作者是自己前身,自己是作者再世,因而用了无上的热忱,挚爱和虔诚去竭力追摹和活现原作底神采。这时候翻译就等于两颗伟大的灵魂遥隔着世纪和国界携手合作,那收获是文艺史上罕见的佳话与奇迹。英国斐慈哲路(Edward Fitzgerald,1809—1883)底《鲁拜集》和法国波特莱尔(Charles Beaudelaire,1821—1867)翻译美国亚伦颇(Edgar Allan Poe,1809—1849)底《怪诞的故事》都是最难得的例:前者底灵魂,我们可以说,只在移译波斯诗人的时候充分找着了自己,亚伦颇底奇瑰的想象也只在后者底译文里才得到了至高的表现。V2a中华典藏网

这集子所收的,只是一个爱读诗者底习作,够不上称文艺品,距离两位英法诗人底奇迹自然更远了。假如译者敢有丝毫的自信和辩解,那就是这里面的诗差不多没有一首不是他反复吟咏,百读不厌的每位大诗人底登峰造极之作,就是说,他自己深信能够体会个中奥义,领略个中韵味的。这些大诗人底代表作自然不止此数,译者爱读的诗和诗人也不限于这些;这不过是觉得比较可译或偶然兴到试译的罢了。V2a中华典藏网

至于译笔,大体以直译为主。除了少数的例外,不独一行一行地译,并且一字一字地译,最近译的有时连节奏和用韵也极力模仿原作——大抵越近依傍原作也越甚。这译法也许太笨拙了。但是我有一种暗昧的信仰,其实可以说迷信:以为原作底字句和次序,就是说,经过大诗人选定的字句和次序是至善至美的。如果译者能够找到适当对照的字眼和成语,除了少数文法上地道的构造,几乎可以原封不动地移植过来。我用西文译中诗是这样,用中文译西诗也是这样。有时觉得反而比较能够传达原作底气韵。不过,我得在这里复说一遍:因为限于文字底基本差别和译者个人底表现力,吃力不讨好和不得不越轨或易辙的亦不少。V2a中华典藏网

廿三年九月九日于叶山[1]V2a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