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指挪威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B.比昂松(1832—1910)和Y.李(1833—1908)。
我把巴黎作为我此次旅行的首选目的地,因为那里有了解和熟悉我个性的朋友,他们知道我易冲动,特别了解我突发奇想、见解独到、率直无畏,因此能够对作家目前的精神状态做出正确判断。此外来自斯堪的纳维亚最负盛名的几位作家 也侨居在巴黎,我想把自己置于他们的保护之下,以便抗拒马利亚试图把我关进疯人院的罪恶行径!
旅行中马利亚的情绪一直很坏,在没有对我抱同情态度证人在场的情况下,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她心情忧郁,目光暗淡,对什么都心不在焉。我带着她在我们将过夜的那些城市游览,她对什么都没兴趣,什么也不想看,一直被动地听我说。对于我提醒她要注意的事更嫌麻烦,她似乎在想什么。想念什么呢?在那个遭受很多痛苦的异国,她连一位朋友也没有,如果她真没有情人的话。
另外,她的行为举止像一个什么都不会也没有教养的女人,所以她吹嘘自己生理上的天赋优势是假的。她让我们住头等饭店,仅仅为了住一个晚上,就下令重新布置家具,为了要一杯茶就叫来大堂经理,在楼道里大声喧哗,让我们丢尽了脸;为了能睡懒觉,她错过了最好的火车车次;她把行李托运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车站去,离开旅馆时只给一马克小费。
言下之意是很多次,不止一个情夫!
“这就是说你过去欺骗了我,为了遮人耳目你编造了我疯了的神话。为了掩盖你的罪行,你想把我折磨致死。你是一个犯罪的女人!现在我们必须离婚。”
她跪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请求我原谅她。
“我原谅你,让我们离婚吧!”
第二天她平静下来。又过了一天她挺直了腰,在灾难过后的第三天,她像没事人儿一样了!
“我襟怀坦荡,没有什么可责备自己的!”
她不仅无辜,而且是一个殉教者,她用伤害和蔑视对待我。
由于没有意识到自己罪行所带来的可怕后果,她没有认识到她给我带来多么大的痛苦。不管我是留下,甘心当众人嘲笑的戴绿帽子的丈夫,还是远走高飞,不幸都会来临,我是一个失败的男人。
几个耳光和一天的眼泪,顶了十年之久的摧残,真不公平。
我最后一次偷偷地溜走了,因为我没有勇气与我孩子们告别。
8月中旬斯特林堡一个人经过德国的康斯坦茨去了瑞士的奥其和日内瓦,整个行期不到一周。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登上了开往康斯坦茨 的客轮,决心到法国去寻找我的朋友,然后立即开始写关于这个名副其实的当今无性别时代的女人。
但是在最后一瞬间马利亚来了,饱含热泪、感情激动,还发着高烧,但很遗憾,她还是迷人的美。我保持冰冷的态度,一言不发,我接受她虚伪的亲吻,而没有亲吻她。
“我们至少还是朋友,对吧!”她说。
“在我暂短的余生中,我们是敌人!”
此时她必须要走了。
当船启动时,我看见她在码头上奔跑,继续试图用她目光的魔力把我拉回来,那目光已经欺骗了我很多年。她像一只丧家之犬徘徊着,这只可恶的母狗,我多么希望看到她跳进水里,我将在那里与她结合,在最后的拥抱中葬身水底。后来她转过身去,消失在一个胡同里,她给我留下一个魔幻般的身影,那两只在我的喉咙上践踏了十年的小脚迈着碎步走了,我在我的任何作品中都没有喊过冤。我在作品中误导了读者,掩盖了这个魔鬼所犯的真实罪行,直到最近她还被自己的诗人歌颂。
为了避免伤心和使自己坚强起来,我很快走进轮船大厅,我在餐桌旁边找了一个座位,但是就在上第一道菜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不得不离开那里,爬到甲板上去。
我从甲板上看到郁郁葱葱的山岗,山岗上坐落着带有绿色窗子的白色小房子,我的小宝贝儿们就住在那破旧的窝里,他们将没有人保护,没有生活来源,此时我心如刀绞。
我感到自己像是一个蚕茧,巨大的蒸汽机在从我身上抽着丝,活塞每动一次,我都要变得薄一些,因为丝都被抽走了,寒冷就增加了。
死神就要来临了!我坚信,我是一个被过早剪断脐带的婴儿!
家庭是一个多么不可分割的有机体啊!我过去已经意识到了,当我第一次离开家时,面对罪恶我还是回心转意了,我几乎被折磨死了。但是她,女通奸犯,女杀人凶手,却不肯回心转意!
我在康斯坦茨搭上了去巴塞尔的火车!这是一个怎么样的星期天下午!
如果真有上帝的话,我请求他,即使是我最大的敌人,也不要让她度过如此受折磨的几个小时。现在是火车在抽绞着我的肠子、大脑叶、神经、血管,抽绞着我所有的内脏,当我到达巴塞尔时,觉得自己就剩下一个空骨头架了。
在巴塞尔,旧地重游令我极为兴奋,我们曾在瑞士住过,我幸福地回忆着她和孩子们在这里的情景。
传说耶路撒冷的鞋匠阿哈斯鲁斯因拒绝让耶稣靠在他的房子休息而被判终生不停奔走,直到世界末日。
我在日内瓦和奥其停了一周,从一个旅馆奔到另一个旅馆,没有休息,没有安宁,我像一个被判处终生游荡的犹太人 ,日夜哭泣;我被亲爱的孩子们魔化着,参观他们参观过的地方,在日内瓦湖畔给小海鸥喂面包渣儿,像幽灵一样到处徘徊。
我每天都盼马利亚的来信,但一封也没有。她很狡猾,不想把任何有文字的证据交到自己敌人手中。我一天给她写好几封情书,里边充满对她的原谅,然而没有寄出。
说真心话,法官先生,如果我真的得了精神病,我敢保证也是在彷徨无助的这几个小时得的!
我在挺不下去的情况下开始想象;我想象着,马利亚的承认是一个甩掉我的圈套,以便与另一个男人旧梦重温,可能与那个神秘而陌生的情夫,在更坏的情况下跟那个女情人即丹麦的女同性恋者!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孩子落入继父之手,或者落入“继母”的魔掌,描绘着我的生活历史,用两性人的眼睛评判我的生活历史,她夺走了我的妻子,这时候我的自卫本能苏醒了,我想马上采取计策。为了写作,我不可避免地要与我的家庭生活在一起,因此我决定返回,呆在家里,直到小说写成,在此期间我收集马利亚罪行的各种准确的材料。这样我就可以在她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利用她,她可以成为一个报复的工具,我想大功告成时就把她抛弃。
为了这个目的,我给她发了一封电报,内容简洁、清楚,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告诉她,离婚申请被驳回,借口是需要双方签名,说好我在博登湖这边的罗曼舍村接她。
随后我又恢复了生机,第二天我搭火车准时到达。整整一周的苦恼已经忘掉,当我看到湖对面我的孩子们所在的山岗时,我的心平静了,眼睛有了亮光,心胸开阔了。船靠岸了,但是不见马利亚。最后她从码头上朝我走来,愁容满面,一下子老了十岁!当看到那个年轻女人一下子变成了老太婆时,我是多么心痛啊!
她步履蹒跚,两眼通红,面颊深陷,下颏低垂!
此时此刻,同情驱散了一切仇恨和不满,我准备张开双臂迎接她,但是这时候我后退了几步,挺直腰,看起来就像一个快乐的小混混儿随便去约会似的。因为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线光明,当我细看马利亚时,此时她的样子跟那个丹麦女友就像一个人。一切都一模一样:音容笑貌、姿态、动作、发型和脸部表情!难道真的是女同性恋者在跟我开玩笑!马利亚真的刚从女情人怀抱里出来!
回想起初夏发生的几件事加深了我的猜测。起初我碰见她询问我们住宅附近的一家旅店的老板,问他那里还有没有空房间。
给谁订?为了什么目的?
后来她在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每天晚上去那家旅馆附近的一栋房子里去弹钢琴。
这说不上是什么清楚的证据,但它引起了我的关注,当我随马利亚回到旅馆时,我恢复了我应该扮演的角色。
尽管她很沮丧,并解释说她感到很不舒服,但她还是保持清醒的头脑;对于离婚庭审的事情提出了明确、聪明的问题,她撕去了平时温柔的面孔,对我横眉冷对,因为我的行动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痛苦。在追问中,她的样子十分像她的女友,为了揭穿她,我故意问大卫小姐身体可好吗。特别刺眼的是,她的受到女友赞扬的悲剧演员的装腔作势,随后是把手靠在桌子上的姿势。
在此期间我请她喝烈性葡萄酒,她大口大口地往下咽,最后态度变得温和了。我趁机问孩子的情况。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承认当她听到小孩子从早到晚问父亲到哪儿去了的时候,她经历了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周,她不相信没有我能活下去。当她看见我手指上的戒指已经没了的时候,极为激动。
“你的戒指哪儿去了?”她问。
“我在日内瓦卖了,凑钱买一位姑娘,以便恢复我想要的平等。”
她脸色煞白!
“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分开,”她结巴地说,“就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难道这就是你说的平等?你已经采取了一个意味着给家庭会带来危险后果的行动,因为它引起了对孩子合法血缘的怀疑。由此你要对家庭血缘不纯负责;你已经对四个人犯了罪,你三个血缘可疑的孩子和你丈夫,他被公众耻笑为戴绿帽子的丈夫。我的行动造成什么后果了?什么后果也没有!”
她哭了,我建议她让离婚的手续继续办理,在此期间她可以作为我的情妇呆在家里,我在遗嘱中申明她可以领养这些孩子。
“你是反对结婚的,这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所谓自由结合吗?”
她考虑了一会儿,但是这种安排遭到她的反对。
“怎么啦!你自己说过在某个鳏夫那里当女管家!这里就有你要找的鳏夫!”
“让我们想一想吧!不过我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你回我们这里来吗?”
“如果你邀请的话!”
“只管来吧!”
我第六次返回家,我决心利用这种自由既要完成我的小说,也注重收集与这种神秘事件有关的详细材料。
现在故事结束了,我亲爱的。我进行了报复;我们离婚了。…………………………………………………………
《最后的请求》是这部小说的最后一章,在1893年出版的德文第一版和1895年出版的法文第一版中作者都删去了这一章。最近出版的《斯特林堡全集》国家版附上了这一章。
最后的请求
七个月过去了,而关于我婚姻的故事也进入了尾声。在这期间我去了哥本哈根,我在那里会见了一些朋友,有的是从家乡来的,有的是当地的,我从他们那里一无所获,我写了大量的信,也毫无结果。
我的那位最忠实的朋友做了大致如下的回答:
“即使你妻子不忠诚,你也是有责任的,因为你爱吃醋!”
这种讲法还有任何理性吗?
我爱护我的家族,我关注一个女人的行为,因为她的恶劣品德会被赶到大街上去,我维护家庭的荣誉,我不想扮演小丑的角色,我不想辛辛苦苦养活别人的孩子,我不喜欢把自己的生存建立在沙滩之上——由于上述原因我理所当然该对我妻子通奸负责任!
面对强词夺理,我只得作罢!我认命了!
为什么事情吃醋呢——让我们看一看!作为一名女演员她从我这里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可以单独参加各种聚会,她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早晨三点才回到家,我从来没说过半句责怪的话,由于我对她毫无保留地信任,因此不抱任何怀疑。但是从她开始滥用自己的权利的那一刻起,我开始监视她,但没有走到跟踪盯梢的地步。只有预警信号多次出现以后,我才开始吃醋,换句话说:担心有一个不忠的妻子和不合法的孩子。
有一天晚上,马利亚准备登台演我创作的剧,我敲门以后,走进她的更衣室。
我发现那里有两份三明治和英国黑啤酒。
转眼间我听到门外有人小声问,对我的神经来说那情景跟自己家里人一样:
“喂!你一个人吗,马利亚?”
随后进来一位男演员,他吃了一惊,因为他本来是跟我妻子共进晚餐的!
让我们补充一点,一位女演员从来没有在自己的更衣室接待男人的先例,除非是自己的丈夫。
晚上我们回到家里,我要求她做出解释。结果她对我大笑,称我是一个吃醋的小丑。
还有一次,我得知演完戏之后马利亚要去艺术家俱乐部,要和男士们喝到吃早饭时间。这时候我禁止她一个人留下和男士们喝酒,我得到的回答是:
“我是艺术家,你不能禁止我去艺术家俱乐部。”
“我不是禁止你到那里去,而是禁止你一个人留下和男士们一起喝酒,如同你曾经反对的那样,一个喝醉酒的女人是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也就是对自己的婚姻不负责任。”
就是因为这种吃醋造成她走上错误的道路吗!
还有一次我走进一个公共场所,我看见马利亚和几个男人坐在桌子旁边,前面放着一瓶香槟酒和几个酒杯。我的孩子们的母亲准备在一家咖啡店与几位年轻小伙子一醉方休!我没有大吵大闹。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我只局限于请她跟我回家。她不但不听我的劝告,反而一走了之,去参加什么艺术家联欢会(?),直到黎明。她需要钱的时候经常直接去拿,连问我一声也不问。而我需要买烟时,每一分钱都要求爷爷告奶奶地向她要,其实每一分钱都是我的,因为她已经不挣钱了!
这就是妇女们梦寐以求的平等!
想想看吧,竟没有一个人,不管是否与我沾亲带故,认为自己有责任明确告诉我这个牛鬼蛇神所过的可耻生活。
“人们想通过拯救母亲来拯救孩子!”
正是基于这个想法,人们把三个孩子推向灾难,把他们交给一位没有人性的母亲,而不是把他们托付给有责任感的父亲!
整个世界都与这个女通奸犯融合在一起反对忠诚的丈夫!
最后的请求:你,不管是谁,请你说假话、去背叛、去骗人吧,以便不上别人的当。不被别人背叛,不被别人欺骗!
提起诉讼吗?那是为了毁掉所有的人,为了给一个发疯人传播所有谎言的自由,她满口谎言,颠倒是非,把一切过错都推到无辜者身上!
我退出这场不平等的斗争!
现在,作品已经完成,我第七次出走,走向空无!因为我的生存建立在摇摆不定的基础上,法官先生,如果将来我真的得了精神病,此事极有可能,请不要得出过去得的结论。你如果认为自己不掌握所有情况就能够做出判决,请你在判定我发疯了之前先去找通奸的罪证,如果你找到了这种证据,那时候你就真的会相信,通奸罪是前因,而发疯——不管是真还是假——是后果!
就我而言,我须臾也不迟疑就会判决给我招致提前死亡的这个牛鬼蛇神有罪,我建议妇女解放运动的先生们,两性道德平等理论的追随者们,要根据通奸罪所带来的后果对男人或者女人进行定罪,不管根子在男方还是在女方!
我吁请立法者仔细考虑给下列这样的人公民权会带来怎么样的后果:原猴亚种、低等级动物、生病的孩子、每年来十三次月经,在此期间不是生病就是发疯,怀孕期间就完全疯了,在余下的时间里不负责任,下意识罪犯、本能犯罪和没有觉悟的这类讨厌动物!
我的故事结束了。但愿善恶有终,但愿死神能把我拯救出无边的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