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当了一次英雄
约翰·罗克斯顿爵士说的没错,他当时就断定攻击我们的那些恐怖动物的嘴里会有某种特殊的毒汁。就在我们第一次高原探险活动完成后的第二天早上,萨默里和我都感到伤口处万分疼痛,还发了烧,查林杰的膝盖甚至肿得连路都走不了。整整一天,我们都只好待在营地里,约翰爵士一个人忙前忙后,我们只能各尽所能来帮他一把,把营地周围带刺的篱笆加高加厚了一些,这可是我们仅有的防御工事啊。我记得,整整一天,我都被一种奇怪感觉包围着,总是认为有什么东西在密切地监视着我们,虽然猜不出是谁,是在哪里监视着我们。
这种感觉如此强烈,我忍不住告诉了查林杰教授,但他却把此归结为发烧引起的神经亢奋。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飞速扫视着四周,而且异常坚信,我很快就能看见那个东西了,但事实上,我却只看见黑漆漆、乱糟糟的篱笆,还有我们头顶上的拱形大树交错而成的那顶阴暗、深邃的穹顶。然而,我心中的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仍然觉得就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心怀歹意地监视着我们。我想到了印第安人关于魔鬼库鲁普里的迷信传说——那个可怕的、隐蔽在森林里的魔鬼——而且我甚至能想象得出那个可怕的魔鬼,会一直缠着闯进它极其神圣隐秘地盘的入侵者。
那天晚上(在马博·怀特高地度过的第三个夜晚),我们又有了一次在我们心中留下可怕印象的经历,这次我们应该对约翰爵士表示感谢,因为他白天十分卖力地将我们的避难所作了加固,使得外敌无法攻入。当我们都围在即将熄灭的篝火旁睡觉的时候,突然被闹醒了——我甚至应该说,我们像是被子弹击中而醒的——那是一阵我所听到过的、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吼声和尖叫声。我知道,没有哪种声音能与这种让人窒息的声音相比。这种叫声似乎是从离营地不过几百码的某个地方传来的。叫声如同火车发动机的汽笛声一样震耳欲聋;但是汽笛声是一种清晰、机械式的、尖锐的声音,而这个声音的音量却十分低沉而且颤动,让人感到痛苦紧张、战栗不止。为了不听见这令人心惊胆战的叫声,我们都用手捂住了耳朵。只要一听到这样的叫声,我就全身冒冷汗,连心脏都跳不动了。在这可怕的极度痛苦的哀鸣声中,好像凝结着对生活的悲哀,对上天的控诉,还有无尽痛楚。然后,紧跟着这凄厉响亮的尖叫声,又断断续续地传来另一种低沉的、从胸部发出的笑声,还有一种从喉咙里发出的欢快的咯咯的咆哮声,这两种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怪诞的惊声尖叫二重奏。这支恐怖的二重奏演奏了三四分钟,所有受到惊吓的鸟都飞跑了,把树叶弄得沙沙直响。随后声音突然一下子停止了,和它突然开始的时候如出一辙。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被吓得黯然无语。约翰爵士把一捆小树枝添到了火堆里,篝火耀眼的红光照着同伴们神情专注的脸,同时也把我们头顶上巨大的树干照得光影闪烁。
“是什么呢?”我低声地问。
“明天早上就知道了,”约翰爵士说,“离我们很近——不会超过那片林间空地。”
“我们曾经有幸在无意中听到过一场史前悲剧,这种悲剧经常会发生在侏罗纪时期的某个浅湖边上的芦苇丛里,当时的恐龙群中经常会发生弱肉强食的事情。”查林杰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一本正经的声音讲道,“按照地球上出现的顺序,人类出现的时间晚了一些,这无疑是件好事。否则在更早的时代里,我们所能具备的勇气和技巧根本无法对付这种怪物。人类所使用的投石器、棍棒或者弓箭这些不够尖利的武器,怎么能够对付得了今天晚上这样力大无比的怪兽呢?即使是现代化的来复枪,战胜这种怪物的胜算也不大啊。”
“我认为我还是应该信赖我的小帮手。”约翰爵士爱抚着他的快发来复枪说道,“不过那个野兽胜利的几率肯定要大些。”
萨默里把手举了起来。
“嘘!”他喊道,“我肯定听见了什么声音。”
死一般的寂静中传来低沉、有节奏的啪啪声。这是某种动物的脚步声——节奏十分柔和,但是笨重的脚掌却四平八稳地踏在地上。它先偷偷围着营地慢慢绕了一圈,然后在入口附近停下来。一种很低的咝咝声,忽高忽低地传了过来——那是动物的喘息声。只有那道脆弱的篱笆,把我们同这位可怕的夜间访客分隔开来。我们每个人都手握着枪支,约翰爵士从篱笆上抽出来一根小树枝,弄了一个瞭望孔。
“我的天哪!”他小声地叫了起来,“我想我看见它了!”
我弯下腰,从他的肩上透过瞭望孔看了一下。没错,我也看清了!阴森密布的树影下站着一个更阴森可怖的黑影,黑黑的,尚未完全伸展开,模模糊糊的——它蜷缩的身子充满狂野之力,极其恐怖。和马的高度不相上下,模糊不清的身体轮廓彰显它身躯的庞大和无穷力量。那咝咝的喘息声如同火车发动机排气那样均匀,深长有力,这说明它拥有强健的肌体。它偶一摇晃,我甚至认为我看到了它可怕的双眼发出的绿色光芒。随后又响起了一阵让人惴惴不安的沙沙声,它好像正慢慢向前爬。
“我认为它会扑过来的!”我说着就扣动来复枪的扳机。
“别开枪!别开枪!”约翰爵士低声喊道,“这么寂静的夜晚,枪声可以传出几英里。把这留作最后一张王牌吧!”
“它如果越过篱笆,我们就都完了!”萨默里说,他的声音激动得都变成了紧张的笑声。
“不,它肯定过不来!”约翰爵士喊道,“务必坚持到最后时刻再开枪。也许我能对付得了它。不管怎样,我都要碰碰运气。”
这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约翰爵士弯腰走到火堆旁,抽出一枝正在燃烧的树枝,转瞬间就从篱笆墙上的一个突破口溜了出去,这是他在我们的入口处特意留出来的。怪兽向前走了走,发出可怕的咆哮声。约翰爵士丝毫没犹豫,敏捷地迈着轻快的步伐朝它跑过去,猛地把燃烧的树枝扔向怪兽的脸。一瞬间,我看见了一张巨大的、癞蛤蟆脸一样恐怖的面孔,皮肤上长满肉瘤,犹如鳞片,张着沾满鲜血的大嘴。紧接着,灌木丛中传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可怕的访客走了。
“我就觉得,它怕火。”约翰爵士走回来把手中的树枝扔到火堆上的时候,大笑着说。
“你本不应该去冒这个险的!”我们全都大声说。
“没有其他的办法可用了。这怪物要是窜到我们中间来,我们企图射倒它的时候,很有可能会打到自己人。另一方面,如果我们从篱笆的里面向外开枪打伤它,它就会很快扑向我们——枪声只会暴露我们自己,也发挥不了其他作用。总之,我们非常出色地赶走了它。可是,它是什么动物?”
我们的两位学者互相看着对方,都有些犹豫不决。
“就我而言,我还无法把这种动物进行分类。”萨默里边说,边在篝火上点燃了他的烟斗。
“为了避免犯错误,你就必须具备一种恰如其分的科学态度。”查林杰十分谦虚地说,“我自己也无法明确地把我们今天晚上碰见的这种野兽进行归类,我只能说它是一种食肉恐龙。我早就表述过我的预感,在此高原上可能存活着这一类的野兽。”
“我们必须牢记在心,”萨默里说,“这里还有很多史前动物的模样是我们见都未曾见过的。如果我们认为能给在这里可能遇到的所有动物都取上名字的话,那么,这种想法就过于轻率了。”
“完全正确。一个粗略的分类可能是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好的尝试了。明天就能发现更深层的证据,来帮助我们鉴别。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重新回去睡觉!”
“但是,我们必须要有人值班。”约翰爵士断言道,“在这样的土地上,我们绝不能再冒险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每人值班两个小时,轮流值。”
“那么我来值第一班吧,这样我就能抽完这袋烟了。”萨默里教授说。从那时起,要是晚上没人值班,我们睡觉的时候就会觉得不安。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很快找到了夜间吵醒我们的那阵可怕的喧嚣声的来源。禽龙群居的那片林间空地上,现在是一幅恐怖的屠宰场的画面。乍一看去,绿色的草地上凌乱地散落着一摊摊鲜血以及大块大块的兽肉,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一定是有不少动物命丧于此,但更进一步地观察那些残余的东西,我们就发现,这全部的屠杀只是来自其中某一头比较笨重的禽龙,它简直就是被某种可能并不比它大,但绝对比它更凶猛的怪兽撕得支离破碎了。
我们的两位教授仔细地观察着带着斑斑牙痕和巨大爪印的肉块,一块一块地研究着,坐在那里心无旁骛地讨论着他们的科学。
“我们的判断必须还要再搁置一下。”查林杰教授一边看着放在自己膝盖上的那块发白的肉,一边说道:“这些痕迹与剑齿虎的特征一致,这类剑齿虎的骨骼化石只在一些洞穴的角砾岩里被发现过;可是,我们亲眼见到的那只怪物无疑要更大一些,而且更具爬行动物的特征。依我个人看来,我更赞成将其称之为异龙。”
“或者叫斑龙。”萨默里说。
“的确。任何一种较大型的食肉恐龙都符合眼下的情形。我们需要从它们中间找出最恐怖的生命物种,这家伙曾经祸害过地球,不过也曾庇佑过博物馆呢。”查林杰不禁对自己的狂妄幻想爽朗地大笑起来。虽然他毫无幽默感,但他一直都为自己所说的最粗俗无聊的玩笑话而自得其乐,大喊大叫。
“响声越少越好!”约翰爵士简洁地说,“我们不知道附近会有什么人或是什么怪物!如果那个家伙记起要回来吃早饭,然后在这里抓住了我们,那可就没办法这样大笑了!顺便问一下,那只禽龙的皮上有什么样的印迹吗?”
在暗淡、鳞状、蓝灰色的皮肤上,肩部的某个地方有一圈由某种东西形成的奇特黑斑,有点像沥青。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说出那印迹表示什么,虽然萨默里认为两天前他曾在一头小禽龙的身上看到过类似的黑斑。查林杰什么也没说,但看上去却显得很骄傲而且还气鼓鼓的,好像在说,只要他想说,他就知道。因此,到了最后,约翰爵士就直接去请教他的看法。
“如果阁下能仁慈地允许我开口,我乐意表述一下我的看法。”他故意地讽刺挖苦地说:“我没有被批评责备的习惯,阁下却好像有爱训斥他人的癖好。我没有意识到就连对着毫无恶意的俏皮话笑一笑,都要事先得到你的同意。”
直到约翰爵士向他道了歉之后,我们这位爱生气的朋友才渐渐缓和下来。终于,他不再生气了,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坐了下来,开始向我们展开了长篇演说,按照他的习惯,他说话的时候,仿佛是在向一个上千人的团队宣布最珍贵的情报似的。
“关于那块印迹,”他说,“我同意我的朋友兼同行萨默里教授的观点,即那块印迹是沥青造成的。因为这个高原本身就是一个高高的火山岩,而沥青又是一种和深层岩体力量有关的一种物质,因此,我确信这里的沥青是游离的液体状态,而且,这个动物的身上很有可能就沾上了这种物质。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就是那头在林间空地留下足迹的食肉怪兽是如何在这片高原上存活下来的。我们粗略地了解到,这片高原还没有英国的一个普通郡的面积大。在这块有限的密闭的土地上,许多物种,即在这片高原下面的地球上的其他地方几乎已经绝迹的物种,却在这里共同度过了无数世纪。如今,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已经十分明了了。有人会认为,在如此长的时期里,这些繁殖毫无限制的食肉怪物,应该早就吃光了它们的食物供给,早就应该被迫改掉食肉的习性,或被饿死了。但是我们看到的却并非如此。因此我们只能这样试想一下,大自然生态平衡的维持,一定是通过某种抑制手段限制了这些凶猛动物的数量。因此,许多亟待我们寻找解决方案的有趣问题之一,就是去发现到底是什么样的限制手段,以及这样的限制手段是如何运行的。我敢大胆地说,我们将来会有机会对这种食肉恐龙进行更进一步的研究。”
“可我却大胆地说,但愿我们没有这样的机会。”我说。
教授只是扬一扬他的浓眉,如同老师听到了一个顽皮的学生正不知所云地发表自己意见那样。
“或许萨默里教授对此也有自己的想法要说。”他说,然后这两位学者便一同进入了某种纯科学讨论的氛围之中,他们在讨论,与食物供给日益缩减的状况相对应,用调整出生率的办法来维持生态平衡的可能性,这可能是生存竞争的一种方式等等这类的问题。
那天早晨,为了避开翼手龙栖息的那片沼泽地,我们在地图上将高原的这一部分标了出来,然后,我们就不再沿着溪流向西走,而是往东走了。在这个方向的土地上,树林仍然十分茂密,灌木丛相当多,因此我们前进的速度很慢。
到目前为止,我所描述的都是马博·怀特高地的恐怖之处;然而,高地也有不同的一面,整个上午,我们都徜徉于美丽的花丛中——据我观察,这里的花大多数都是白色或黄色的,根据我们两位教授的解释,这是花朵最原始的色彩。在很多地方,地面上长满了这样的花,我们踩上去,有齐踝深,就像在一张柔软的地毯上行走,这些花甜蜜的芳香与浓郁令人陶醉。和我们的家乡英国一样,嗡嗡叫的蜜蜂在我们的周围飞来飞去。我们行走在数量众多的大树之下,这些树的树枝都因结了果子而被压弯了,低垂下来。其中一些是常见的果子,而其他的一些种类却是我们从未见过的。通过观察,有一些果实曾被鸟雀啄食过了,为了避免中毒,我们就选择了这些品种,这样我们所储备的食物就更加美味和多样化了。我们穿过的丛林中有无数条野兽踏出来的小路,而且在一些更加潮湿的地方,看到了大量奇怪的足迹,其中包括许多禽龙的脚印。其间,在一块林间空地上我们还发现几头禽龙正在觅食,约翰爵士用望远镜看到了它们,然后告知我们它们的身上也有沥青斑点,但是和今天早上我们看到的那只斑点所在的位置不同。这种迹象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无从猜想。
我们还看到了很多小动物,例如豪猪、穿山甲,还有花斑色野猪,它们长着一对长长的弯弯的獠牙。有一次,透过密林的缝隙,我们清晰地看到,远处有一个绿色的小山丘,一只巨大的暗褐色的动物正迈着超大的步伐从坡上越过。它走得那样地快,我们无法看清它到底是什么动物;但是,如果真的像约翰爵士所说,那是一只鹿的话,那么,它一定和那些巨大的爱尔兰麋鹿一样高大。至今,那些麋鹿的化石还会在我的故乡的沼泽地带不时地被挖掘出来。
自从有了那次对我们营地的神秘探访之后,我们每次在返回营地时,都会疑虑重重。然而,这次回来却发现营地里的所有东西都状况良好。那天晚上,我们就目前的情况和未来的计划展开了一次全面的讨论。这件事我应该详尽地描述一下,因为经过这次讨论,我们采用了一种新的探险方式,利用新的方式进行勘察要比原来节约几个星期的时间,还能更加全面地了解马博·怀特高地。争论是从萨默里那里开始展开的。他一整天都在不停地发牢骚,因此,当约翰爵士提及明天我们应该做什么时,他就憋不住了,他所有的不满全都爆发了出来。
“我们今天明天,一直都应该做的事情,”他说,“就是找到一条出路,能够让我们走出眼下这个陷阱的路!你们所有人都一门心思地想走进高原的中心。我要说的却是,我们应该好好计划一下怎样才能从这里走出去。”
“我很惊讶,先生,”查林杰摸着他的大胡子,咕哝着说,“只要是科学人,都应该为自己怀有这种无耻的思想而羞愧!你已经站在这块土地上了,这里有很多东西,强烈吸引着一个雄心勃勃的自然科学家,这里的一切都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可你却提议,要我们对它或它的某些内容稍作了解就离开,根本不进行深入了解。我原来太高看你了,萨默里教授!”
“您不要忘了,”萨默里怒气冲冲地说,“我还有很多学生在伦敦呢,现在他们正任由一个非常不称职的代课人摆布。这样一来,我和您的处境可就是两码事了,查林杰教授,据我所知,你从未被委任过责任如此重大的教育工作吧。”
“的确如此,”查林杰说,“我认为安排一个能够进行最高级原创性研究工作的聪明人干这些并不重要的工作,简直是对人才的亵渎。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坚决拒绝担任所有教学任务的原因。”
“比如?”萨默里冷嘲热讽地问道;这时约翰爵士却马上转换了话题。
“我必须要说,”他说,“我认为,如果不能对这个地方进行更多的了解,就返回伦敦去,那将会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
“我也绝不敢回到报社的办公室去见麦卡德尔那个老头子。”我接口说,(您会原谅我转述这些话时的坦率吗,您不会吗,先生?)“他也决不会原谅我留下这么多没写完的材料的。而且,在我看来,根本不值得进行这场争论,因为即使我们想从这个高原走出去,我们也无法下去啊。”
“我们年轻的朋友用最简单的常识衡量了一下,就填补了他智力上的显著缺陷。”查林杰如此说道,“他对那个可悲行业的兴趣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不过,正如他所观察的,不管怎样我们都无法下去,所以,争论这个问题就是在浪费精力。”
“做其他任何事都是在浪费精力。”萨默里叼着烟斗咆哮着说,“让我提醒你们一下,我们是带着明确的任务到这里来的,那是动物研究中心在伦敦举行大会时委派给我们的任务。任务就是检验查林杰教授陈述的真实性。我完全承认,我们现在必须认可他说的那些话。所以,从表面上看,我们已经完成任务了。至于在这个高原上要进行的细节考察,只有一支配备了专用设备的大规模探险考察队才有希望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如果我们想在这里仅凭自己就想尝试着完成这个任务的话,唯一可能的结果就一定是,我们将永远无法回去,无法把我们已经获得的对科学有巨大贡献的重要资料带回去。为了把我们带到这个看上去无法攀登的高原上来,查林杰教授成功地想到了一些办法;我想,我们现在应该请他用他的聪明才智再想出一个办法,把我们带回到我们原来的那个世界去吧!”
我承认,当萨默里陈述他的观点时,其中的合理性也打动了我。即使是查林杰,在经过思考以后,也受到了影响。他知道,如果他所陈观点中的坚定把握不能说服对此持怀疑态度的人,那他就永远都不能驳倒他的论敌。
“从这里下去的问题乍一看,是非常艰难的,”他说,“可是,我仍然坚信,凭借人类的智力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我非常赞同我同行的观点,我们目前要在马博·怀特高地上进行长时间的停留是不明智的,因此对于如何返回的问题,我们必须尽快商定。不过,在没对这片土地进行最起码的考察之前,在没有绘制出一幅能够带回去的、具有地图性质的东西之前,我坚决反对离开这个地方。”
萨默里教授很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我们已经从早到晚勘察了整整两天了,”他说,“但是,我们对这个地方的真实的地形情况,比刚开始的时候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了解。显然,这里全都是树木茂盛的丛林;而要穿过这个丛林去研究清楚各部分丛林之间的关系,却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如果这里有一个制高峰就不一样了。但是,据我们观察,所有的斜坡都是四周高中间低。我们走得越远,看见它的全貌的可能性就越小。
就在这时,我突然有了灵感。我的目光碰巧看到了树枝伸展在我们头顶上的那棵银杏树的树干上长满了木瘤。一棵大树,如果它的树干比其他树的树干更粗壮,那么它同样会比其他的树更高,这是确定无疑的。如果高原的四周边缘确实是最高点的话,那么这棵粗壮的大树为什么不能成为瞭望整个高原的瞭望塔呢?何况,在爱尔兰,从我还是个淘气的孩子到处跑时起,我就是一个勇敢的爬树能手。在登山方面,我的伙伴们技术比我好,但我认为在爬树方面,我却绝对是最强的。只要我的脚能攀上最矮的那段树根,我爬不到树顶才真是见了鬼。听了我的这一想法之后,大家都欢欣鼓舞起来。
“我们的年轻朋友,”查林杰鼓起他那红苹果似的两颊说,“能够进行这种特技性的运动。有些人虽然从外貌上看起很强壮,身材很魁梧,但是也有可能胜任不了这种运动。我赞同他的这一决定。”
“天哪,年轻小伙子,你真是聪明到了极点了!”约翰爵士边拍我的后背边说,“我无法承认,我们怎么全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还有不到一小时天就黑了,不过,如果你带着你的笔记本上去,还有时间把这个地方在笔记本上画出一个草图来。只要把装弹药的那3个木箱摞起来放在树下面垫起来的话,我就能把你托上去。”
他站在箱子上,而我正面对着大树站着,他把我慢慢往上托的时候,查林杰弹跳过来,用他那只巨大的手把我猛地往上一推,简直就是直接把我扔到树上去了。我双臂抱住一根树枝,双脚用力猛蹬,努力先把身子挪上去,双膝跪在树枝上。在这个位置,树上有3根非常合适的树枝,粗壮得像梯子一样。在我头顶的上方,还有许多交错纵横的树枝,非常利于往上爬,因此,我往上攀升的速度很快,一会儿工夫就看不见地面了,除了我下面的树叶,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偶尔我会碰到一个障碍,但是,我爬得还是相当地快,查林杰大嗓门儿的喊叫声好像是从脚下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然而,这棵树太高了,当我想往上看的时候,头顶上的树叶却没有一点稀疏的样子。我正在往上爬,突然看见树干上长着一簇密密的灌木样的枝叶,看起来像是某种寄生植物长在了树干上。为了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伸长脖子,把头伸到它的附近,想看了一下。但是由于惊讶和惊吓,我差点就从树上掉了下去。
一张脸正注视着我的脸——相距仅有一两英尺。这个动物占据着那簇寄生植物,它就蜷缩在植物的后面,当我靠近仔细观察它的时候,它也恰巧伸出头来瞧我。这是一张人类的面孔——或者至少它比我见过的所有猴子的脸都更像人脸。那张脸长长的,白白的,长满丘疹,脏兮兮的;鼻子平平的,下颌骨向外凸着,下巴上长了一圈猪鬃似的硬邦邦的络腮胡。它那浓黑茂密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对兽性十足而且异常凶狠的眼睛,当它张开嘴嚎叫的时候,那声音听起来像在咒骂我,我还看见了它那弯曲锋利的犬牙。瞬间,我从它那恶毒的目光中,看到了敌意与恐吓。然后,快如闪电般的,它又流露出一种无从抵抗的畏惧感。当它发疯似地向下面纵横交错的树枝俯冲时,树枝发出了一阵断裂声。我瞥见了一个毛状的身体,就像一只红色的猪,然后它就很快消失在树叶与树枝的漩涡之中了。
“怎么了?”罗克斯顿在下面大声问道,“你怎么了?”
“你们看到了吗?”我双臂抱紧树干大喊道,全身的神经都如芒刺加身。
“我们只听见了一阵响声,好像是你踩滑了脚。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这张奇怪的猿人脸让我十分震惊,我在犹豫,是否应该下去我经历的事情告诉我的同伴。但是我在这颗大树上已经爬得这么高了,如果没有完成任务,就返回地面的话,似乎有些丢脸啊。
所以,我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恢复正常呼吸、重拾勇气之后,我又接着向上爬。其间,我两脚同时踩到了一根腐烂的树枝上,只能用两只手抓着树干在空中摇摆了几秒钟。不过,大体上来说,攀爬还是很简单的。渐渐地,我周围的树叶变得稀疏了,而且,从吹到我的脸上风来判断,我所爬到的高度已经比树林里所有的树都高了。我下定决心不向周围看,一直要爬到最高点,因此,我继续向上爬,爬到了最高处的树枝上,树枝在我的重压下都弯了下来。然后,为了让自己安全平衡,我在一个就近的树杈上坐了下来。我俯瞰着我们目前所在的这个神秘国度绝妙无比的全景,一切尽收眼底。
太阳恰好就落在了西方的地平线上,这个傍晚格外明亮、分外晴朗,因此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脚下的整个高原。从我所在的这个高度向四处望去,高原的轮廓呈现出椭圆形,高原大约长30英里,宽20英里。它的总体形状像一只浅浅的漏斗,周边都往中间倾斜,这样中间就形成了一个面积巨大大的湖。这个湖的周长可能会达到10英里,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清澈,异常美丽;湖的四周长满了茂密的芦苇丛,几处黄色的沙滩将湖面分成了几部分,湖水在夕阳柔和的阳光下金光粼粼。许多长长的黑色物体正躺在湖边的沙滩上,说那些东西是鳄鱼吧,却比鳄鱼大,说是独木舟吧,又比独木舟长。用望远镜仔细观察,我可以十分清楚地看清它们是活的,但是它们是什么种类的动物,我又猜不出来。
从我们所处的高原的这一边,顺着林中的斜坡向下延伸五六英里才能到达中央的那个湖,其间偶有一些林间空地。我看见禽龙生活的那片林间空地就在我的脚下,再远一点的树林间,有一片圆形的开阔地,那里就是翼手龙栖息的沼泽地。在我对面的那边,则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那边里里外外都是由红色的玄武岩构成的峭壁,那些峭壁大约有200英尺高,峭壁下面的斜坡生长着很多树木。我用望远镜看到那些红色峭壁的底部,高过地平面一点的地方,有许多黑魆魆的小孔,我猜那是一些山洞的洞口。在其中的一个洞口处,有白色的东西在闪烁,但是我无法知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坐这里绘制这片土地的地图,一直画到太阳落下,天全都暗了下来,让我无法看清细节的时候才停下来。我从树上爬下来,回到同伴们的身边,他们正在大树底下急切地等着我。仅此一次,我就成了此次探险的英雄。这个办法不仅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且还是我独自完成的;另外我绘制的地图也摆在了大家的面前,它能够帮助我们免于耗费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个神秘的国度里盲目地冒险了。大家伙都围了过来,一个接一个地郑重其事地和我握手。但是,在他们讨论我所绘制的地图草样之前,我不得不先把在树枝之间碰到猿人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它一直都在那里。”我说。
“你怎么知道的?”约翰爵士问道。
“因为我一直都觉得有一双满怀恶意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我曾经向您提过这事的,查林杰教授。”
“我们年轻的朋友确实说过这样的事情。他也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天生具有凯尔特人气质的人,这让他对这样的事情十分敏感。”
“这是心灵感应学说……”萨默里边装烟斗边开始说。
“现在讨论这个问题太庞大了,还不是时候。”查林杰断然地说,然后以神父盘问主日学校的学生的神气问我:“你有没有碰巧看见那个怪物握拳时,大拇指是可以压在它手掌上面的呢?”
“没看见,确实没看见。”
“有尾巴吗?”
“没有。”
“它的脚能抓住东西吗?”
“我认为,如果它的脚抓不住东西的话,它就不能那般迅速地从树枝中间逃掉。”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南美洲有——您先别发表意见,萨默里教授——大约有36种猴子,但是却不知道会有类人猿。不过,现在明确了,它的确存活在这片土地上,而且,它并不是在非洲和东方以外的地方就难得一见的那种多毛的、像大猩猩一样的品种。”(我看着他,真想插话说我曾经在肯辛顿动物园里见过它的嫡亲。)“这是一种腮须茂密、肤色苍白的物种,后一种特征表明了它树栖度日的生活事实。我们现在需要面对的问题是:它究竟是更近似于猿类,还是更近似于人类。如果是后一种情况的话,那么它极有可能就是我们进化史上所谓的“缺失环节”。解决这个问题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绝非如此!”萨默里突然大嚷起来,“既然通过马隆先生的聪明才智和积极努力,(我只能引用原话)我们已经获得了地图。那么,我们唯一的当务之急就是让自己从这个鬼地方安然无恙地撤出去!”
“物质享乐主义情调。”查林杰咕哝着说。
“是墨水瓶情调,先生。我们的任务是记录下我们所见到的一切,深层次的调查工作应该留给后来人。马隆先生为我们画好地图之前,您对此也是并无异议的。”
“没错,”查林杰说道,“我得承认,当我确信我们的考察结果能够传递给我们的朋友们的时候,我的内心必定也会倍感舒适。但是,至于我们该如何才能走下高原,我却还一点主意都没有。不过,我还从未遇到过我富于创造性的头脑无法解决的问题,我向你们承诺,明天我就会把精力转移到我们如何下去这个问题。”
争论就此结束。当天晚上,借着篝火之光和那支唯一的蜡烛的烛光,这个遗失世界的第一幅地图精心绘制而成了。我在树顶上粗略地看到的高原上的每一个细节都画在它们相应的位置上。查林杰则用他的铅笔在地图的中央勾画出一大片空白,象征着那个大湖。
“我们怎么称呼它?”他问。
“何不借此让自己名流千古呢?”萨默里说,一如既往地尖酸刻薄。
“先生,我坚信我的名字另有用武之地,而且以丰功伟业荫蔽子孙后代。”查林杰严肃地说,“任何不学无术的家伙都能通过扯上某山某河而把自己卑微无聊的回忆流传下去。我可不需要这样的碑刻。”
萨默里扭曲地微笑了一下,正打算展开新的攻击的时候,约翰爵士却急忙插嘴说:
“小伙子,应该由你来给这个湖命名,”他说道,“你最先发现的。事实上,如果你选择在地图上标注‘马隆湖’,谁都无权干涉。”
“那是自然!就让我们年轻的朋友给它命名吧!”查林杰说。
“呃……”我敢说,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脸都红了,“就叫它‘格拉迪丝湖’吧!”
“难道你们不认为‘中央湖’更贴切吗?”萨默里颇有异议。
“我赞成‘格拉迪丝湖’。”
查林杰满怀同情地看着我,颇不赞成地摇晃着他的大脑袋。“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他说,“就叫 ‘格拉迪丝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