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安东
发现自己仰卧在绝崖的边缘。
天色开始发白。
——这是曙色,还是一道月光?
他想站起来,却又倒下去了;他的牙齿轹轹作声:
——我感到一种慵倦……我的骨头好像全碎了!
——为什么?
——啊!我想起来了,是那魔鬼!——甚至于我由老狄第穆学来的赛闹法(赛闹法(即色诺芬尼——编者):纪元前六世纪的希腊哲学家,埃里亚学派的创始者,著作传世的,仅仅残诗一首。),海辣克里特(海辣克里特:较后于赛闹法的希腊哲学家,生于以弗所,行文多用比喻反词,艰晦难解,有“黑暗的哲人”之称。),麦里斯(麦里斯:纪元前五世纪的希腊哲学家,宗埃里亚学派,著作有残篇传世。),阿纳萨高耳(阿纳萨高耳:纪元前五〇〇到前四二八年的希腊哲学家,创种子说,以为种子是世界的根源,性各不同,为数无限,各具活力,向一目的而行。)关于无限、创造、不可能认识任何事物的种种意见,他全向我重说一遍!
——我从前自信能够同上帝结合!
苦笑:
——啊!狂妄!狂妄!是我的过错吗?我忍受不了祈祷!我的心比一块石头还要硬!从前它有的是爱情泛滥!……
——早晨,天边的沙子冒气,仿佛一座香炉的香烟;黄昏,火色的花在十字架上面怒放;——临到午夜,我时常觉得众生万物敛入同一的沉静,随我一同膜拜天主。噢!祈祷的魔力,禅定的福祉,上天的馈赠,你们如今变成了什么!
——记得我同阿蒙在一起旅行,寻找一个幽静的地方建立寺院。是最后一个黄昏吧;我们加紧步子,呢喃着赞美词,并着肩,不言语。随着太阳的低落,我们的影子伸长,仿佛两座方尖塔,越来越大,在我们前面行走。我们弄断手杖,用它们远远近近竖下十字架,标记修行小屋的位置。夜幕姗姗其来;黑浪卷上地面,同时一大片玫瑰颜色仍然占有天边。
——做小孩子的时候,我喜欢拿石子搭建寺庵。母亲在旁边看着我。
——我丢下她,她或许一把一把揪下她的白发诅咒我。她的尸首躺在茅庐当中,上面是苇子房顶,四面是坍塌的墙。豺狼闻见气味,从窟窿伸进嘴来!……可怕!可怕!
他呜咽上来。
——不,阿媢纳芮亚不会离开她的!
——如今她在什么地方,阿媢纳芮亚?
——也许如今她在一间浴室的紧底,一件一件脱去她的衣服,先是袍子,随后腰带,外衬衫,更轻的内衬衫,所有她的项圈;肉桂的氤氲包住她光光的四肢。最后她睡向温暖的花地。她的头发围住她的腰臀,仿佛一片黑羊毛,——空气太热,她有点儿憋闷,弓起身,两乳向前,呼吸着。得!……我的肤肉如今又反叛了!焦忧积虑之余,还有情欲折磨我,同时受两样罪,太难了!我不能够再容忍自己了!
他俯下身,望着悬崖。
——人摔下去一定死。往左一滚,再容易不过了;只要迈上一步就成!只要一步就成!
于是出现了
一个老妇人
安东一惊而起。——他以为看见他的母亲复活。
不过这女人老多了,异常消瘦。
一块尸布围着她的头挽结,同她的白发一起垂到她的拐杖一样瘦的腿边。她的象牙色的牙齿的光辉,更加显出她的土色的皮肤的阴沉。她的眼眶充满黑暗,紧底摇曳着两道火焰,仿佛坟墓的灯光。
——上前呀。谁拦住你了?
安东
口吃:
——我怕犯罪!
老妇人
继续道:
——可是扫罗王(扫罗王:以色列人的第一位君主,基士的儿子,参阅《旧约·撒母耳记上》第九及以后各章。第三十一章记载他的自杀道:“非利士人与以色列人争战……非利士人紧追扫罗和他儿子们,就杀了扫罗的儿子……势派甚大,扫罗被弓箭手追上,射伤甚重,就吩咐拿他兵器的人说:‘你拔出刀来,将我刺死,免得那些未受割礼的人来刺我,凌辱我。’但拿兵器的人甚惧怕,不肯刺他,扫罗就自己伏在刀上死了。”)就是自杀的!辣恰斯(辣恰斯:马加比时代的犹太人,纪元前一六二年,叙利亚的元帅尼喀闹攻入耶路撒冷,派人搜捕他。他用刀割开肚腹,从城墙跳下,最后还把肠腑扔向四周。犹太人很敬重他。)一个正直人,是自杀的!安提阿的女圣裴拉吉(裴拉吉:纪元后四世纪基督教的殉教女子。)是自杀的!还有三位女圣,阿莱浦(阿莱浦:叙利亚北部的城市。)的道米娜(道米娜:安提阿的一个富家女子,和她两个女儿皈依基督教,退居米所波大米亚的埃德萨,后来被人告发,相偕投河而死。事在纪元后二九九年。)同她的两个女儿是自杀的;——你再想想有多少信士,等不及死,自己奔向刽子手。米莱(米莱(即米利都——编者):小亚细亚靠近爱琴海的城市。相传该地若干少女,厌倦人世,预备自杀。别人拦阻不住,便恐吓她们,把她们的尸首赤裸裸陈在公共地方。)地方的姑娘,为了快些享受死,用她们的带子勒死自己。哲学家海皆西雅斯(海皆西雅斯:纪元前三〇〇年的希腊哲学家,以为人生毫无价值,与其寻乐,不如求死。)在叙拉古宣扬死亡,听众离开勾栏,去到田地上吊。罗马的贵族把寻死当做一种取乐。
安东
——是的,这是一种顽强的爱情!许多隐士甘于死亡。
老妇人
——想想,做一桩事让你和上帝平等!他创造你,你破坏他的作品,你以你的勇气,自由行动!艾罗斯塔特(艾罗斯塔特:以弗所人,妄想不朽,燃火焚烧世界七奇之一的狄亚娜大庙,正当纪元前三五六年亚力山大大帝降生的那夜。以弗所当局下令,禁止人民说出艾罗斯塔特的名字,犯者死罪。)的欣快不会更高。而且,你的身体取笑够了你的灵魂,你临了正好报复它一下子。你不会痛苦的。很快就完结。你怕什么?一个大黑窟窿!说不定是空的,不是吗?
安东听了不回答;——从另一边出现了
另一位妇人
异常年轻美丽。——他先把她当做阿媢纳芮亚。
然而她更高,蜜一样金黄,胖极了,两颊打着胭脂,头上插着玫瑰。她的长袍上的珠宝发出金属的光辉;她肥厚的嘴唇透着血色,她的眼皮有点儿沉重,坠满了慵倦,人会把她说成瞎子。
她
唧哝道:
——活吧,享受吧!所罗门劝人快乐!到你的心领导的地方,到你的眼睛希望的地方去吧!
安东
——寻找什么快乐呢?我的心倦极了,我的眼睛发暗!
她
继续道:
——跑到辣考提司(辣考提司:亚力山太的西区,也叫做埃及区。赛辣皮斯的大庙就在该区。)关厢,推开一座上了蓝漆的门,你走进一座有喷泉潺湲的院子,一个女人就露面了——穿着滚金边的白绸坎肩,头发凌乱,笑起来和响板呱哒呱哒一样。她真能干,你会从她的亲热尝到一种入门的骄傲,一种需要的舒散。
——何况你不认识奸淫的骚乱、跳墙、诱拐、看见衣着齐整为人尊敬的女子赤条条一丝不挂的喜悦。
——你曾经把一个爱你的姑娘紧紧搂在你的胸前吗?想想她半推半就,一阵愉快的眼泪把疚心化为乌有!
——你能够望见你们漫步在月光之下的树林,不是吗?你们相握的手只要一压,就感到一阵颤栗流过全身;你们拢近的眼睛,仿佛无形的粼粼,互相倾注;你们的心溢了,裂了;一阵温柔的旋转,一阵泛滥的酩酊……
老妇人
——寻欢只为感受痛苦,大可不必!仅仅遥遥相望,你们就兴味索然。同一动作的单调,日月的持续,世界的丑陋,太阳的愚蠢,你应当感到疲倦!
安东
——噢!可不是,太阳照亮的东西,我全讨厌。
年轻妇人
——隐士!隐士!你将在石子中间寻见钻石,沙子下面寻出泉水,在你轻视的危险之中感到愉快;甚至于地上有些所在美极了,恨不得紧紧搂在胸口。
老妇人
——每天夜晚,睡在地上,你希望它不久把你盖住!
年轻妇人
——无论如何,你相信肉体复活罢,复活会把生命渡到永生!
老妇人说话的时节越发消瘦了;她的脑壳没有头发,上面有一只蝙蝠在半空盘旋。
年轻妇人越发胖了。她的袍子发光,鼻孔翕动,眼睛柔柔地旋转。
老妇人
张开胳膊:
——来吧,我是安慰、休息、遗忘,永久的绥静!
年轻妇人
献上她的胸脯:
——我是安眠者、欢乐、生命,汲不尽的幸福!
安东转脚要跑。她们拿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面。
尸布敞开,露出死亡的骷髅。
袍子破裂,露出物欲的全身,纤细的腰,绝大的屁股,波状的厚发,发梢飘起。
安东站在二者之间,动也不动,端详她们。
死亡
向他道:
——立刻或者回头,没有关系!你属于我,犹如太阳,种族,城市,帝王,山上的雪,田里的草。我比鹰飞得还要高,比羚羊跑得还要快,我甚至于追上希望,我曾经击败上帝的儿子!
物欲
——不要抵抗吧;我是万能!森林响应我的呻吟,我的骚扰摇动江河。道德、勇敢、虔诚,溶于我的口香。人走一步,全有我相伴,——走到墓门,他又朝我转回!
死亡
——我将为你揭露你往常试想藉着火把的亮光,由死人的面孔了解的东西,——或者藉由越过金字塔,在那些人类残骸组成的大沙漠之中流浪。脑壳的碎片不时滚落到你的芒鞋下面。你拾起尘土,让它从你的手指中间流出;你的思想和尘土混在一起,陷入虚无。
物欲
——我的深渊还要深!大理石曾经引起猥亵的爱情。人们奔往惊心动魄的遇合。人们钉牢自己诅咒的锁链。从什么地方来的娼妓的蛊惑,梦想的奇突,我的忧郁的广大?
死亡
——我的嘲弄凌驾其他一切嘲弄!帝王的殡葬、种族的灭绝,有欢乐夹在中间抽搐——人打仗也有音乐、羽翎、旌旗、金鞍鞯,一种隆重的仪式向我表示更高的敬礼。
物欲
——我的忿怒不弱于你。我号,我咬。我有咽气的汗水,尸首的容颜。
死亡
——是我使你严肃;让我们合在一起吧!
死亡冷笑,物欲咆哮。
死亡与物欲
你抱住我的腰,我抓牢你的腰,她们在一起唱道:
——我催促物质瓦解!
——我援助种子散布!
——你破坏,做成我的重生!
——你生育,做成我的毁灭!
——我的权能激发活动!
——我的腐朽引发蕃殖!
他们的声音在天边回环响动,越来越强,强到后来,安东仰身倒了下去。
时不时的一阵摇撼让他半睁开眼睛;他望见黑暗之中一个妖怪似的东西在他前面。
一颗死人的头戴着一顶玫瑰花冠。头主有一个珠母似的白的女上身。下面一条绣着金星的尸布仿佛一条尾巴——全身波动,好像一条直直站立的大蚕。
幻象模糊了,消逝了。
安东
站起来。
——这回又是魔鬼作祟,戴着两种面具:奸淫和毁灭。
——二者并不令我恐惧。我拒绝幸福,我觉得自己永生。
——所以,死亡只是一种幻象,一块面纱,在某些地方掩饰生命的赓续。
——然而,实质属一无二,“形体”为什么变化无穷?
——应该在什么地方有些元始的形象,它们的身体只是反映。假如人能够看见这些形象,也就认识了组成“生命”的物质和思想的关联!
——也就是这些形象画在巴比伦巴力的庙墙上面,并且覆盖迦太基港内一张砌画。我自己,我有时候望见天空恍惚也有若干妖异的形体。穿越沙漠的人们遇见不可思议的走兽……
司凡克司在对面尼罗河的另一岸出现。
他伸出爪子,摇着前额的绦带,肚子贴住地卧倒。
绿眼睛的石麦尔(石麦尔(又译喀迈拉——编者):希腊神话里的妖怪,身子是半狮半羊,龙尾巴,嘴里喷着火焰。后来叫捕获了天马的英雄白莱罗奉(即柏勒洛丰——编者)杀掉。)跳着,飞着,鼻孔喷着火,龙尾巴拍打着她自己的翅膀,不停地旋着,吠着。
她的发环飘在一边,和她腰间的毛混在一道;另一边则一直垂在沙上,随着她全身的摆动起伏。
司凡克司
一动不动,看着石麦尔:
——就是这里,石麦尔;停住吧!
石麦尔
——不!绝不!
司凡克司
——别跑得这么快,别飞得这么高,别吠得这么响!
石麦尔
——你既然永远当哑巴,就别再叫我,别再叫我了!
司凡克司
——别拿你的火焰往我脸上喷,别往我的耳朵吼号;你熔化不了我的花岗石!
石麦尔
——你捉不住我,可畏的司凡克司!
司凡克司
——和我同居,你太轻狂!
石麦尔
——尾随我,你太笨重!
司凡克司
——你跑得这么快,你往什么地方去?
石麦尔
——我在迷宫的画廊奔驰,我在山头盘旋,我从水面掠过,我在悬崖的深处嗥叫,我拿嘴把我挂上云端。我以我的拖曳的尾巴涂抹海滩。丘陵依照我的肩膀的形象起伏。可是你,我发现你永久不动,或者用你的爪尖在沙上描摹字母。
司凡克司
——我哪,保守我的秘密!我思维,我计算。
——海返回它的床,麦子随风披拂,结队的客商走过,尘土飞扬,城镇颓圮;——没有东西能够转移我的视线,它透过万物,看向不可接近的天边。
石麦尔
——我哪,又轻盈又快活!我为人们揭露炫目的景色,云端的乐园,遥远的福祉。我往他们的灵魂倾注永生的狂妄,幸福的经营,未来的计划,荣誉的梦想,爱情的誓言,道德的决心。
——我强迫他们从事危险的旅行,伟大的企图。我用我的爪子雕镂建筑的奇迹。是我把铃铛挂在包塞纳(包塞纳:艾土芮的国王。他的坟上建有五座金字塔,尖顶虚悬着许多铃铛。)的陵寝,是我用一堵奥芮喀克(奥芮喀克:古希腊传说中的一种金属,名称是希腊字Oros“山”和Khalkos“点铜锡”的组合。)墙圈起阿特朗提德(阿特朗提德(即亚特兰蒂斯——编者):希腊神话中的陆地,传说在直布罗陀海峡以西的大西洋内。)的码头。
——我寻找新的香料,更大的花,没有经过的欢愉。假如我在什么地方瞥见一个人,在智慧之中养息精神,我便扑过去,把他扼死。
司凡克司
——被上帝的欲望折磨的人们,我吞下去。
——最强壮的人们,为了爬到我的高贵的前额,蹬着我的绦带的纹理,仿佛踏着一座楼梯的台级。他们疲倦了,倒栽下去。
安东开始哆嗦。
他不在他的茅庐前面,而是在沙漠中间,——两边是这两个庞大的妖怪,嘴拂着他的肩膀。
司凡克司
——噢,“幻想”,把我带上你的翅膀,解解我的愁闷吧!
石麦尔
——噢,“不识者”,我爱你的眼睛!怀孕的需要占有我。仿佛一只欲火中焚的豺狼,我在你的四周旋转,祈求怀孕。
——张开嘴,举起脚,爬上我的脊背!
司凡克司
——我的脚自从放在地面,再也举不起来。青苔仿佛一层癣疹,长在我的嘴上。因为思索,我反而无话可说。
石麦尔
——你撒谎,假冒为善的司凡克司!为什么你总叫我,又不要我?
司凡克司
——是你,一时一个主意,来来去去地打旋!
石麦尔
——难道是我的错?怎么?离开我!
她吠着。
司凡克司
——你摇动,你甩开我!
他吼着。
石麦尔
——让我们试试!——你压死我了!
司凡克司
——不!不成!
于是一点一点下陷,他没入沙子,同时石麦尔伸长舌头,匍匐着,一旋一转,去远了。
她的嘘息形成一片雾。
在雾里面,安东望见成卷的云,模糊的弧线。
最后,他辨出好些具有人形的东西;先往前走的是
一群阿斯陶米(阿斯陶米:希腊和罗马传说中的神奇民族,居住在印度恒河口,只需嗅花香便可存活。)
仿佛太阳透射的气泡。
——出气轻些!雨滴打坏我们,虚声假音剥我们的皮,黑暗弄瞎我们眼睛。我们是微风和香味合成,滚着,飘着,——比梦稍微重一点点,不好算作生物……
尼斯纳斯(尼斯纳斯:锡兰岛上猿猴一类的东西(又有人认为是非洲东北部一种灰绿长尾猴——编者)。)
只有一只眼睛,一个颊,一只手,一条腿,半个身子,半颗心。他们说话的声音非常高:
——我们住在我们的半个家,带着我们的半个女人和半个孩子,极其安逸。
布莱米(布莱米(又译布伦米或无头人——编者):靠近埃及边境艾刁卑的居民。希腊罗马的神话把他们看做一种眼和嘴长在胸口的无头神怪民族。)
完全没有头:
——我们的肩膀因而更宽;——我们能驮的东西,没有一头牛、一只犀牛或一只大象能够驮得了。
——好些纹理,仿佛一张模糊的脸,印在我们的胸前,算是我们的尊容!消化是我们的思想,分泌是我们的极致。就我们看,上帝在肠胃内的养液漂浮,过着承平的日子。
——我们笔直走我们的路,经过所有的泥泞,贴近所有的深渊;——我们是最勤劳、最快乐、最道德的人。
皮格麦
——我们是矮小的老实人,聚在世界,蠢蠢然,好比一只单峰骆驼上面的寄生虫。
——人家烧我们,淹我们,压我们;我们永远重新出现,更灵活,更多,——数量做成我们的可畏!
夏包德(夏包德(又译作独脚人或伞脚人——编者):里比传说中的居民,他们的脚特别大,倒转起来可以遮住阳光。)
——我们葛一样长的头发把我们挽在地面,我们的脚和阳伞一样大,我们在它们的阴凉下面生长。光线透过我们的脚跟照我们。没有紊乱,不用工作!——头尽量低垂,乃是幸福的秘诀!
他们举起腿,好像树身,越来越多。
一座森林出现了。好些狒狒在中间四脚落地跑来跑去;它们是犬头,人身。
西闹塞法勒
——我们剥掉小鸟的羽毛,我们从这一枝跳到那一枝把蛋吸掉;我们把它们的窝当做帽子顶到头上。
——我们抓掉母牛的奶头,挖下狸猫的眼睛;我们从树梢拉下屎来,我们在大太阳地曝露我们的猥亵。
——撕碎花,敲碎果子,弄浑泉水,强奸妇女,我们是主宰——以我们的膂力,我们的心的残暴。
——干呀,伙伴们!咬响牙床!
血乳淌下它们的嘴唇。雨流下它们茸茸的脊背。
安东吸着绿叶的清新。
树叶骚动,树枝在一起击撞;忽然出现一只大黑公鹿,公牛头,耳朵中间长着一只白犄角。
萨都茶格(萨都茶格:一种传说中的奇兽,待考。)
——我犄角的七十四根侧枝和笛子一样中空。
——当我朝向南风,里面发出的声音,引来如醉如痴的动物。蛇绕着我的腿,黄蜂黏在我的鼻孔,鹦鹉、鸽子、白鹤落下来栖在我犄角的枒杈上。——听!
它倒过它的犄角,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愉快的音乐。
安东用手压住他的心,他觉得这音调要带走他的灵魂。
——可是我一朝向北风,我的犄角比一排长矛还要密,呼出一阵吼号;森林颤索,河水倒流,果皮爆裂,草仿佛一个懦夫的头发竖直。——听!
它把它的犄角向前歪斜,发出嘈杂的呼喊;安东仿佛被撕烂了。
他的恐怖增加了,看见
马提考辣斯(马提考辣斯(又译蝎狮——编者):传说中的印度的动物,或即箭猪一类的东西。辣布莱(即拉伯雷——编者)的《潘塔格鲁艾勒》(即《巨人传》——编者)第五卷第三十章,有一段描写芒提考尔,按即马提考辣斯:“我在这里看见好些芒提考尔,非常稀奇的走兽:它们的身子和狮子的一样,红毛,人脸,人耳朵,三排牙,交相插入,好像你拿两只手的手指互相夹在一起。它们的尾巴有一把尖刺,和蝎子的尾巴一样蜷曲;它们的声音谐和极了。”)
庞大的红狮,人脸,三排牙:
——我的朱毛条纹和沙漠的反光相混。我从鼻孔吹出寂寞的惊惧。我唾出瘟疫。我吃掉在沙漠冒险的军队。
——我的指甲弯弯如螺锥,我的牙齿尖尖如锯;我转折自如的尾巴,插满箭戟,随我往右投,往左投,往前投,往后投。——看!看!
马提考辣斯扔出它的尾上的棘刺,箭一般射向各方。血滴像雨一样打着树叶。
喀陶布莱巴斯(喀陶布莱巴斯:传说中非洲的一种类似大麇的怪兽,头大,垂向地面。辣布莱称为喀陶布莱浦:“我在这里看见好些喀陶布莱浦野兽,小身子,然而头大得没有法子比例了;它们几乎举不起头来;它们的眼睛毒到谁一见它们,就会死掉,和看见一个巴西黎克一样。”)
黑水牛,一颗搭在地面的猪头,由一根空肠似的细长绵软的颈项连在肩膀上面。
它平平卧在地面;硬毛的大鬃盖住它的面孔,掩起它的脚。
——肥胖,忧郁,犷野,我不断感到我肚子下面烂泥的温暖。我的脑壳沉极了,我简直举不起来。我慢慢在四周滚它!牙床半张,我拿舌头拔着我的气息浇注的毒草。有一次,没有觉察,我把自己的蹄子吞下去了。
——安东,没有一个人看见过我的眼睛,至少,看见过的人全死了。我要是翻上我的眼皮,——我玫瑰色的臌胀的眼皮,——你马上就死。
安东
——噢!这家伙!……不过……不过……我要是愿意呢?它的愚蠢吸引我。不!不!我不要看!
他盯住地。
可是草燃烧了,在火焰盘旋之中,站起
巴西黎克(巴西黎克(又译毒蜥或鸡蛇——编者):一种见于神话的毒蛇,眼睛有杀人的力量。又,属于蜥蜴一类的动物。罗马的生物学家浦黎(又译普林尼——编者)形容道:“它不像别的蛇,向前蠕蠕而行,而是隆起身子高傲的样子往前走。不仅仅靠碰触,只要出口气,它就可以毒死草木,并且力量大极了,可以劈开石头。”)
大堇蛇,头上长着三顶肉冠子,两个牙,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当心,你要跌进我的嘴里来!我喝火。火,就是我;——我从各处吸进火来:阴云、燧石、枯树、兽毛和卑湿的地面。我的体温维持火山;我做成宝石的光泽和五金的颜色。
格芮奉(格芮奉:希腊神话中的妖怪,狮身,鹰头,鹰翅,马耳,生鬃鬛的地方生了好些鱼鳍。)
秃鹰喙的狮子,白翅膀,红爪子,蓝颈项。
——我是光色灿烂的大师,我认识旧日帝王陵寝的秘密。
——墙里出来一条链子,把他们的头拴直。他们钟爱的女人靠近他们,漂浮在云斑石的黑水池。他们的财宝摆在若干厅房,排成菱形、阜形、金字塔形;——再往下去,在陵寝下面,在窒息的黑暗里面跋涉许久,可以看见金的河,钻石的森林,红宝石的田地,水银的湖泊。
——靠住地下的门,爪子举在半空,我的发焰的眼睛侦伺着想来的人们。平原漠漠,赤裸裸直到天边的尽头,白皑皑的全是旅客的骸骨。两扇古铜门将为你打开,你将会吸到矿气,你将下到洞穴……快呀!快呀!
它用脚刨地,公鸡一样啼着。
无数声音回应它。森林在哆嗦。
各种各类惊人的野兽露面:半鹿半牛的塔吉拉夫斯(塔吉拉夫斯:神话中的奇兽,半公山羊半鹿,不是半鹿半牛。);前半狮后半蚂蚁、生殖器倒长的米尔穆考劳(米尔穆考劳:即食蚁兽的希腊名(又指神话传说中的蚁狮——编者)。);使摩西畏惧的有六十库代长的阿克萨(阿克萨:待考。)巨蟒;气味能熏死树木的大黄鼠狼巴斯提纳喀(巴斯提纳喀:传说中一种卵生的四足兽。);人一碰触就变成傻子的普赖斯泰罗斯(普赖斯泰罗斯:一种毒蛇。);住在海岛、有犄角的野兔米辣格(米辣格:待考。);因为吼号撑破肚子的豹子法勒芒;用舌头撕烂自己子女、有三只头的狗熊色纳德(色纳德:一种巨兽的阿拉伯名。);让自己的蓝乳往石头上面流的塞浦斯(塞浦斯:一种艾刁卑的猿猴。)狗。
蚊子开始营营,蛤蟆开始跳跃,蛇开始奔窜。电光闪动。雹子下落。
一阵狂风,刮来各种奇异的形体。麅足的鳄鱼;蛇尾的鸱枭;虎脸的猪;驴臀的公山羊;狗熊一样茸茸的青蛙;河马一样大的变色蜥蜴;两个头的牛犊,一个头哭,一个头叫喊;一孕的四胞胎儿,牢牢抓住脐窝,轮子一样旋转;长翅膀的肚子,苍蝇一样飞来飞去。
它们从天上落下,从地底出来,从石头流来。处处是冒火的眼睛,咆哮的口;胸脯弓起,爪子伸长,牙齿磨搓,肤肉激荡。有的生产,有的交媾,有的互相吞咽。
它们因为众多而窒息,因为接触而蕃殖,你爬上我,我爬上你;——全围住安东,仿佛地面是船的甲板,以一种规则的韵律摇动。他的腿肚感到蚰蜒的拖曳,手上感到蝮蛇的冰冷;纺织的蜘蛛把他关进它们的网。
然而妖怪的圈子破开,天忽然变作蓝色,随即
独角马
出现。
——奔呀!奔呀!
——我有象牙蹄子,钢的牙,紫颜色的头,雪样白的身子,额头的犄角带着虹的纹彩。
——我从迦勒底旅行到鞑靼的沙漠、恒河的岸边和米所波大米亚(米所波大米亚(即美索不达米亚——编者):字义是“介乎河流之间”。古代亚细亚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灌溉的地域。)。我跑得飞快,赶过鸵鸟,风落在后面。我的背擦着棕榈树。我在竹林打滚。我一跳就跳过河。鸽子飞在我上面。只有一个处女能够约制我。
——奔呀!奔呀!
安东看着它逃掉。
眼睛举起,他望见所有以风为食的飞禽:古依斯(古依斯:待考。),阿雨提(阿雨提:待考。),阿法里穆(阿法里穆:待考。),喀夫(喀夫:高加索山的阿拉伯名。)山的犹克迺斯(犹克迺斯:传说中的怪鸟,见于希伯来法典《塔木德》。),遭暗杀的阿拉伯人的灵魂郝玛伊(郝玛伊:待考。)。他听见鹦鹉口吐人言,远海的(远海的:原文作pélasgiens。按此字来自裴拉斯吉人pélasges,史前的一个民族,占有希腊、小亚细亚及意大利各地,其后为希腊人所灭,不复存在。而色萨利(爱琴海西岸的地带)东南的海湾,就叫裴拉斯吉海湾。同时希腊有一个字Pelagos,“海”的意思,借成形容字,pélagiens,便是“远海的”意思。因为两个形容字来源不同,形体又十分容易混淆,我们揣测文意,依据高纳书店注释者的见解,采用后者。)水禽像婴儿一样啼哭,老妪一样冷笑。
一阵盐味扑进他的鼻孔。他前面如今是一片沙滩。
远远有鲸鱼喷上来的水柱;从天边尽处,有好些
海里的动物
如羊皮酒袋一样圆,刀刃一样薄,锯一样带齿,在沙上向前一曳一曳走来。
——你和我们一道来。来到我们浩淼的世界,还没有人下来过的世界!
——不同的种族住在海洋的国度。有的以暴风雨为家宅;有的在寒冷透明的波涛当中游泳,有的像牛一般啃食珊瑚的平原,有的用鼻子吸入倒退的潮水,有的肩挑着海洋源头的重量。
鱼鳞和海豹的髭发出燐光。海胆旋转如车轮,菊石的犄角舒展似缆索,牡蛎响动它们的关节,珊瑚虫伸开它们的触须,水母仿佛水晶球颤栗,海绵漂浮,海葵唾水;苔藓、海藻生长。
各种各类的植物伸出杈枒,扭成螺锥,长如尖钉,圆如扇子。葫芦仿佛ru头,葛交缠如蛇。
巴比伦的戴达伊穆(戴达伊穆:曼陀罗的希伯来名。)虽说是树,结出人头的果子;曼陀罗(曼陀罗:茄科植物,一年生草本,果实卵圆形,外皮有刺,成熟裂开,种子含麻醉性的毒质,花叶亦有毒,可以入药。)歌唱,巴辣斯(巴辣斯:类似中国的灵芝,而又不是。据云:雪融即生,昼隐夜明,根作火色。作者在《萨郎宝》第十章叙述沙哈巴芮医治萨郎宝道:“他甚至于使用巴辣斯草,火颜色的根,北方人用来驱除魔鬼。”)的根在草里面迅速延伸。
现在,草木禽兽不复辨识。珊瑚虫的巢穴仿佛枫树,枝头挂着胳膊。安东以为看见一个蛹介乎两张叶子;竟然是一个翱翔的蝴蝶。他要踏一块沙砾,一只灰蝗虫跳起。一棵小树,仿佛玫瑰花瓣,聚满昆虫;浮游的尸身落成一地雪。
木石随即也难分辨。
石子好像脑壳,钟乳石好像ru头,坚挺的花好像绣像的毡子。
在碎冰片里面,他辨出花粉、荆棘和介壳的形迹——也不清楚只是它们的形迹,还是就是这些东西。钻石熠耀如眼睛,矿石在悸动。
他不再害怕了!
他拄着两个肘子,伏在地面,屏住气看。
没有肚子的昆虫依旧在吃东西;枯了的羊齿重新开花;缺了的四肢又长出来。
最后,他瞥见好些小颗粒,针头一样大,一身睫毛。它们微微颤动。
安东
欢狂
——噢幸福!幸福!我看见生命产生,我看见动作肇始。我的血激荡着,要涨破脉管,迸裂出来。我想翱翔,我想游泳,我想吠叫,我想呼喊,我想吼号。我愿意长出翅膀,长出甲壳,长出树皮,长出象鼻,喷出烟氛,旋扭我的身体,分裂开,散入一切,和香气一样发散,和草木一样成长,和水一样流动,和声音一样响颤,和光一样发亮,隐藏在一切形体。钻入一粒一粒原子,一直坠到物质的尽头,——成为物质!
白昼终于出现;仿佛一座神龛的幔帐掀开,金色的云霞盘旋向上,露出天空。
就在中央,正当太阳的圆盘,耶稣基督的面孔熠耀着。
安东画了一个十字,开始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