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米勒的幻想
这篇文章译自《心理档案》（日内瓦版），V（1906），第36—51页的“无意识创造力想象实例”。它一共包含五页内容，其中由精神医师弗卢努瓦署名的“引言”在此没有转译。弗卢努瓦称米勒小姐的这份材料是一份“译稿”，据此我们认为，米勒小姐最初是用英语写成她的这篇“回忆录”的，后被（弗卢努瓦或他人）翻译成了法语。弗卢努瓦把米勒小姐描述为一位“年轻的美国女子，曾经在本校（指日内瓦大学）进修过一个学期，现已回到美国，从事着一种非常高贵的事业，即记者兼演讲家”。不过，至今为止，我们始终没有发现米勒小姐“回忆录”的原稿。因此，无论是在本书中还是在1916年欣克尔翻译的英文版中，使用的都是经过两次转译的文本（只是，1916版的内容有删节，而本书则提供了全文）。由于荣格教授的研究是基于该材料的法文版本，因此，对于一些他认为具有特殊重要性的字句，我们在此都用法语标注在方括号中。与此相同，对于那些在弗卢努瓦此前公开的材料中未予译出的英文字句和段落，我们也用括号加以标注。——英编注
无意识创造性想象实例
作者：（纽约）弗兰克·米勒小姐
一、短暂暗示现象或瞬间自我暗示现象
这里我想说的是我在自己身上观察到的一种奇异现象，它以不同的形式发生。由于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定义，所以我只好暂且把它叫作“短暂暗示现象或瞬间自我暗示现象”。其主要表现是：在某些短暂的时间内，大概只有几秒钟吧，其他人头脑中的印象或感觉会对我造成极其强烈的暗示效果，以至于我竟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印象或感觉，然而这种作用转瞬即逝，当事情过后，我能清楚地意识到那是一种错觉。以下是一些例子：
1.鱼子酱是我酷爱的食品，但我们家的一些成员却很反感它的气味和味道。当我准备吃鱼子酱的时候，如果他们中的哪一位开始对这东西表现出厌恶，这种厌恶感就会立刻在我身上造成清楚的影响，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鱼子酱的气味和味道都会令我反胃。不过，只消一分钟的时间，我就能努力令自己驱散这种印象，重新发现鱼子酱的魅力。
2.下面这个例子，是愉快体验的传递。我不喜欢某些品牌的香水，因为它们味道太冲，令我觉得刺鼻，以至于作呕反胃，极不舒服。然而，若是某位女士在我面前嗅着自己身上喷的古龙水，同时向我夸赞它那浓烈的香味，那一瞬间她的快感就会传达到我的头脑中，成为我的；不过，这种情形只能维持三至五秒钟，过了这段时间，得来的快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原来对强烈气味的反感也恢复如初。我觉得，自己能够很轻易地驱散愉快体验的暗示，重拾自己内心对那种事物的真正的反感；但要驱散反感的暗示，恢复一种喜爱的感觉，则要困难得多。
3.当我入迷地听别人讲故事或者自己阅读一个有趣的故事时，我常常产生一种幻觉，好像自己不是置身于故事之外，而是真的成了故事中的一员，这种感觉有时能持续一分钟之久。特别是在欣赏一些精彩的戏剧演出时［比如，莎拉 · 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杜丝（Duse）或欧文（Ivring）的演出］，这种感觉便尤为明显。就拿莎拉 · 伯恩哈特主演的《大鼻子情圣》这部戏来说吧，当舞台上出现一些极其感人的场面，比如，当克里斯蒂安被杀时，莎拉 · 伯恩哈特扮演的女主角扑到他身上，试图堵住从伤口汩汩而出的鲜血——我就完全被幻觉攫住，以致自己胸口真的感到刺痛，就在克里斯蒂安被刺的相同位置。这种感觉有可能持续一分钟，也可能只有一秒钟。
4.这种短暂的暗示有时会显得有些古怪，其中，想象力起着尤为突出的作用。比如，我非常享受海上的航行，上次的横渡大西洋之旅更是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无比生动的记忆。最近，有人向我出示了一幅美丽的风景照，上面是一艘蒸汽轮船航行在汪洋大海上；看到这张照片，我立刻陷入幻觉之中（这幻觉是那么美，又有超强的冲击力，令人难以抗拒），我真切地感到了轮船马达的震动，海浪的起伏和船体的摇晃。这种幻觉在我身上维持了恐怕连一秒钟都不到，但在那几乎难以察觉的短短瞬间，我仿佛再次置身于海上了。几天之后，当我再次看到那张照片时，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只是感觉没有上一次那么清晰了。
5.下面这个例子中所发生的，显然是创造性幻想的结果。一天，我在浴室里洗澡，准备淋浴的时候，我把毛巾裹在头上缠绕起来，以保护我的头发不被水打湿。那是一条很厚实的毛巾，缠绕之后在头顶形成一个圆锥形，我站到镜前，打算用别针把它固定牢靠。头上毛巾的圆锥形状，无疑使我想起了古埃及人的那种尖角形头饰；于是，在那一瞬间，我在意识中无比清晰地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基座上，变成了一尊不折不扣的埃及雕像，连每个细节都分毫不差；四肢僵直，一脚在前，手持权杖……这种变身的幻觉真的是妙不可言。遗憾的是，我能感到它就像彩虹一般渐渐消散；而且，像行将消散的彩虹一样，它在完全化为乌有之前，又朦朦胧胧地重现了一次。
6.再说另外一种奇特的现象。有位颇具名气的艺术家，很想为我发表的一些作品配上插图。但我在此方面有着自己的一套见解，一般而言是很难讨好的。虽然如此，我却成功地启发他画出了日内瓦湖等地的风景，而他是从来没到过那些地方的；他自己也常常表示，我能让他画出他从未见过的东西，感受到他从未感受过的氛围：也就是说，有能力把他当成我的工具来使用。
对于上面所讲的这些事，我并不怎么看重——因为它们是那么难以捕捉和模糊——我想，任何一个有点神经质又富于想象力、对外来影响极易产生共情反应的人，都会体验过类似的现象。我觉得，就其本身而言，它们似乎无关紧要，除非它们能帮助我们理解其他一些复杂的事情。我相信，在健康的人身上，这种易产生共情的（sympathetic[689]）、怜悯的心理特征，在创造此类“暗示”意象或印象的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现在的问题是，它可能不是那样，在适当的条件下，有一些事物会相当新异，完全不同于一个人已知的经验，也可以出现在他的心理范围内。有时这些内容犹如彩虹一般绚烂明丽，其来源和成因也和彩虹一样，纯粹出于天然，无丝毫人为造作。因为，这些奇异的经验片段（我指的是上述经验中的最后一种）与生活中的日常经验是如此不同，就像彩虹有别于蓝天一样。
我在上面描述了在自己身上观察到的几种情形，意欲以此作为引子，以便在下文中进一步介绍两三种更为重要的意识体验。在我看来，这些体验应该可以或多或少地帮助我们了解更多人所经历的更加复杂、更加神秘的现象：这些人往往由于没有能力——或是不情愿——分析自己头脑中非常态的、下意识或无意识的活动，因而陷入迷乱境地。
二、“荣耀归于上帝”：一首梦中之诗
1.你无法想象，冬季里乘船从敖德萨到热那亚的海上旅行会是多么地赏心悦目，沿途可以在君士坦丁堡、士麦那、雅典、西西里岛的几个港口及意大利西海岸上岸观光，时间虽短，那风光却叫人心荡神迷……除非是那种落俗到毫无美感的人，面对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壮美，有谁能不顿生景仰，遐思万千？面对雅典的古文明遗迹，又叫人怎能不抚思悠悠岁月，整个心魂与之共鸣？1918年时，我便有幸和家人一起享受了这样一次旅行，当时我只有20岁。
我们先是从纽约乘船渡海到斯德哥尔摩，之后又经圣彼得堡抵达敖德萨，这是一段漫长而艰苦的旅程；随后我们告别了城市，把那些喧嚣的街道、世俗的烦恼统统抛在身后，进入了波浪、天空和寂静的世界，我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快乐［une véritqble volupté］……我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待在甲板上，把身子瘫在躺椅上，做着白日梦。以前听闻的各个国家的历史、神话和传说，在我脑海中混乱地重现，化为一片晶亮的薄雾；恍惚之中，真实的事物仿佛失去了其存在的真实性而变得缥缈，而虚幻的梦境和意志则成了唯一真实的现实。起初的一段时间，我甚至回避任何人的陪伴，只想一个人待着，沉迷于自己的幻想世界——在那个奇妙境界中，我从前见过、听过的那些真正伟大的、美好的东西全都再次浮现在我脑际，带着崭新的生机与活力。我每天还花很多的时间给久别的友人们写信，读书，或者在纸上胡乱涂抹些短诗，追忆我们到访过的地方。其中还有一些相当严肃的诗作。不过，当旅行临近结束时，船员们表现得格外热情友好［se montrèrent tout ce qu"il ya de plus empressés et aimables］，于是我也开始教他们英语，大家一起度过了许多愉快的时光。
船近西西里海岸，靠泊于卡塔尼亚港期间，我写成了一首海上歌谣，不过有点接近于一首以大海、美酒和爱情为主题的广为流传的歌（“Brine,wine and damselsfine”[690]）。一般说来，意大利人个个是天生的歌者；有一位船员，我听到他夜间在甲板上值更时唱起动听的歌，这给了我极深的影响，于是我忍不住想写点什么来配合他唱的曲调。
此后不久，我出了一点儿状况。不是有句老话说“见过那不勒斯死而无憾”吗？这句话差点儿应验在我身上——我们的船停靠在那不勒斯的时候，我生了一场重病（只不过还不至于要命罢了）；后来，我的身体恢复了一些，能够上岸了，并乘着车子参观了该城的几处主要景点。我逛得疲惫不堪，而且我们还打算第二天去比萨游玩，所以我很快就回到船上，早早地上床就寝，睡前也没想什么，只想到这船上的船员们相貌英俊，可城里的意大利乞丐们却是那么丑陋不堪。
2.从那不勒斯到莱戈恩要走一夜的水路，那一晚我睡得还算不错（我平素鲜有睡到深沉无梦的时候）。我是在下面所讲的这个梦快要结束时，被我母亲的声音叫醒的，也就是说，这个梦发生在我醒来之前的最后一刻。
一开始，一个句子出现在我朦胧的意识当中：“当众晨星同声歌唱。”[691]如果打个比方说，这就有如一段前奏曲，引出了与此相关的神造万物、普天欢唱，颂赞响彻天宇的意念。然而，在梦境所特有的混乱与奇异的自相矛盾之中，这一切又同时伴随着纽约某顶尖乐团所演唱的清唱剧中的合唱，以及我本人对于弥尔顿《失乐园》的不甚清晰的记忆。随后，从这一片混响之中，渐渐有字词显现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字词们自动排列成行，形成了三段诗：那是我的字迹，写在一张带蓝格线的普通书写纸上，就是我随身常带的旧诗本子中的一页。简而言之，这些诗句在梦中写下的过程，似乎就和我醒来几分钟后，在现实里所做的毫无区别。
就在此刻，我听见母亲的声音在叫我：“好啊，醒醒吧！你不能整天地呼呼大睡，还能看到比萨城吧！”我一下子就从铺上跳下来，嘴里叫着：“别和我说话！一个字也别说！我刚才做了个平生最美的梦，一首真正的诗！我看见了，也听见了其中的每个字、每一节，甚至包括副歌部分。我的笔记本在哪儿？我必须马上把它记下来，趁我还没忘。”我母亲早已看惯了我在任何时间写东西，她不但欣然接受我的突发奇想，而且，当我尽可能快地组织语言，把梦中的情形讲给她听时，她还对这个梦深表赞赏呢。我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我的笔记本和铅笔，还不小心被一件衣服绊了一跤；这些耽搁尽管短暂，却足以使我对梦中情景的即时回忆开始浅淡下来。因此，当我准备好记录时，印象中的字句已经变得不那么清晰了。不过，我还是轻易地想起了诗的第一节；写到第二节时就困难多了；而回想最后一节更是花费了我莫大的力气。在这过程中，我还免不了要分心想到自己这会儿的可笑样子：衣衫不整，躺在卧舱的上铺，忙乱潦草地涂写，而我妈妈还在一旁拿我打趣。正因如此，我最初记下的是个不完美的版本。接下来，我便把此事忘到了脑后，因为我还得在旅途中给大家充当导游呢。直到几个月后，这次漫长的旅行已告结束，当我在瑞士洛桑安顿下来，准备开始读书时，这个旧梦才又冒出来，重新萦绕住了安静独处的我。于是我又写下了梦中之诗的第二个版本，比上一版更准确，我是说，它更接近于我梦中诗的原样。我把这两个版本都写在下面，以供比较参考：
第一个版本[692]
当上帝最初创造了声音，
无数只耳朵随即产生
一个巨大的声音
回荡在整个宇宙：
“荣耀归于上帝——声音之神！”
当上帝最初赐予我们美（光），
无数双眼睛随即开启，
那聆听之耳与眺望之眼
再次献上颂歌：
“荣耀归于上帝，美（光明）之神！”
当上帝第一次赐予我们爱，
无数颗心随之跳跃；
听着美妙之音的耳朵，
看着漂亮美景的双眼，
和充满爱之歌的心儿，一起唱道：
“荣耀归于上帝”——爱之神！
第二个版本（更准确）
当永生神第一次创造了声音
无数只耳朵随即产生，
聆听那环绕着整个宇宙
回荡着的一个沉重而清澈的声音：
“所有的荣耀归于声音之神！”
当永生神第一次创造了光，
无数双眼睛随即开启，
聆听之耳与眺望之目啊
再次吟颂起一首强有力的赞美诗：
所有的荣耀归于光之神。
当永生神第一次赐予我们爱，
无数颗心迸发出生命。
耳听妙乐、目注明光
大爱之心齐声唱响：
“一切荣耀归于我们的爱神！”
3.我对灵学或反自然现象（我特意选用了这个词，以区别于“超自然现象”）从来不是内行。然而几个月后，我开始着手研究，试图找出可能引起这样一个梦的原因和必要条件。
最令我诧异的是，尽管《摩西五经》中记载，上帝创世的时候最先创造了光，我向来也深信这一点，但在我的梦中之诗里，却把光的创造放在了第二位。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无法解释的幻想。有意思的是，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Anaxagoras）也说过，宇宙从混沌中诞生，归于一股旋风的功劳——既是有旋风，通常就会发出风声。然而，当时我还没学过哲学，既不知道阿那克萨哥拉是何许人也，更不了解他关于奴斯（νoῦs）的理论，竟然在无意识中按照他的观点构筑了梦中的思路。同样，我对莱布尼茨（Leibniz）及其“神在运算中创造世界”（dum Deus calculatfit mundus）的理论也是一无所知。不过，我们还是先看看我探讨这个梦可能的来源时所得到的发现吧。
首先是来自弥尔顿的《失乐园》这部作品的影响。我们家里藏有一部装订精美的版本，内有古斯塔夫 · 多雷绘制的插图，我从童年时代起就非常熟悉这本书。其次是《约伯记》的影响，打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家里人就时常为我大声朗诵其中的内容。现在，如果你把我诗中的首行拿来与《失乐园》开头的部分做个对照，你会发现二者的韵律完全一致（∪－/∪－/∪－/∪－）：
当永生神第一次造出声音，
才可能有了人类第一次反抗的声音……
另外，我的诗在总体思路上与《约伯记》当中的段落多少有些相似，还有一两处令人想起亨德尔（Handel）的清唱剧《创世记》[693]（出现在此梦开头的朦胧状态中）。
记得在我15岁的时候，母亲曾经给我读过一篇文章，令我十分兴奋。文章是关于“意念自动创造其对象”的，我听后几乎整整一宿没睡着觉，心里一直琢磨那里面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在9岁到16岁之间，常去一个长老派教堂办的主日学校听课，那儿的神父是个极有修养的人，现在担任着一所知名学院的院长。在最初的关于他的童年记忆中，我看到还是个小姑娘的自己，坐在教堂的宽大长椅上，竭力抵御着瞌睡的侵袭，耳中听到他讲的“混沌”、“宇宙”、“爱的赠予”等，却不明白那都是什么意思。
关于梦，我回想起自己15岁的时候，有一次准备迎接几何考试，直到上床睡觉前还有一道题没弄明白。睡到半夜，我突然醒来，在床上坐起身，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着刚刚在梦中发现的一个公式，随后又倒头睡着了。等到第二天清早起床时，那道题的解题思路在我头脑中变得一清二楚。还有一次，我怎么也想不起一个拉丁文单词，后来也和上面说的一样，在睡梦中找到了答案。另外，有很多次，我梦到远方的朋友们给我写了信，结果我一觉醒来，他们的信果然到了。其实这种事件并不难理解：我喜欢在睡觉时估算他们大概会在什么时间写信给我，而在梦中，“对来信的期待”被“信已寄到”的想法所置换了。我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是依据以下事实：有几次我在梦中梦到我收到了信，醒后却没有真的收到来信。
总结前文，当我认真思索前面所讲的一切，并考虑到自己在那段时间里曾经创作了多首诗歌的情况，我觉得那个梦似乎并没有当初想的那么不同寻常。它似乎只是我头脑中关于《失乐园》、《约伯记》和《创世记》等作品的印象，加上“意念自动创造其对象”、“爱的礼物”、“混沌”、“宇宙”等概念糅合作用的结果。正如万花筒中的彩色碎玻璃片能组成漂亮而稀奇的图案一样，在我看来，自己头脑中关于哲学、美学、宗教等各个方面的片段印象也会融合起来（在旅行和走马灯般游历的各国景象的刺激之下，再加上大海的空阔寂寥和难以捉摸的魅力），这一切作用于我的心灵，就产生了这个美丽的梦。仅此而已，别无他况。［Ce ne fut que cela et rien de plus.］（“Only this and nothing more!”）[694]
三、“飞蛾逐日”：一首创作于入睡前（半睡半醒间）的诗作
即将离开日内瓦奔赴巴黎的前一天，我感到疲惫至极。那天我跑到萨雷布山去远足，回来时发现有份电报在等着我，要求我立即收拾行李，安排好手头所有的事情，在两小时内起程。在火车上，由于疲劳过度，我几乎连一小时都没睡上。女士包厢里热得可怕。快到四点钟的时候，我从枕着的提包上抬起头，坐起身来，伸了伸肿胀的手脚。这时我看见一只小小的蝶，或者说是飞蛾吧，忽闪着翅膀，在追逐着从窗帘后的玻璃嵌板中透进的光亮——随着车身的摇晃，那光也在不停地晃动着。我又躺下，努力让自己再睡一会儿，而且几乎成功了；也就是说，我觉得自己已经渐渐入眠，但还没有完全失去自我意识。就在此时，下面这首诗忽然出现在我脑际，任凭我怎么驱赶，它就是顽固地不肯离去。于是，我拿起一支铅笔，直接把它抄下来：
飞蛾扑火[695]
我渴盼你——当我第一次爬进意识，
当我睡在茧中，我的梦里全是你。
我的无数同类，只要寻到来自你的一星光亮，
便舍命飞扑，至死不渝，
再有一个多小时，我卑微的生命即将消逝；
我还有最后一次的努力，作为我首要的愿望，不过将是
接近你的荣光：在那一刻，赢得你销魂的一瞥，
我将死得心满意足；
因为我曾经看到了他完美的辉煌
——那是美丽、温暖与生命的源头。
这首小诗给了我深刻的影响。起初，我对此找不到一个足够清晰和直接的解释。但几天之后，我再次捧起了前一年冬天在柏林时读过并且令我感到极度愉悦的一篇文章，我把它大声读给我的一个朋友听，结果遇到了下面的这段话：“人对上帝的渴望，正如飞蛾对星光的渴望一样充满激情……”一直以来，我已经把这些文字忘得干干净净。但是，显然正是它们的影子趁我入眠之时潜入了我的大脑，再次显现在那首诗中。除此之外，我在几年前还看过一出名为《飞蛾与火》（The Moth and the Flame）[696]的话剧，回想起来，它也很可能是我那首诗的灵感来源。您看，飞蛾这个词曾经多么频繁地给我留下印象！还要补充的是，那年春天，我读过一本拜伦诗集，我非常喜欢那些诗，经常沉浸其中。更值得注意的是，我那首诗最后两行（因为我已经……）的韵律和以下两句拜伦的诗极其相似：
现在就让我死去吧，因为我已经生活在信仰中，
哪怕宇宙崩塌我也不会颤抖！
我想可能是由于反复阅读，使得这本书在我头脑中打下了烙印，从而在意念和韵律两方面给予我启发，形成了上面那首诗的灵感。
我把这首半睡半醒状态下得来的诗和那些完全清醒状态下写成的诗，以及前面那首深睡眠状态下得来的诗加以比较，感到这三种类型似乎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自然序列。半睡半醒的中间状态，在清醒和熟睡这两个极端之间形成简单而自如的过渡，这排除了人们可能有的关于“超自然”力量参与我梦中创作的猜测。
四、“CHI-WAN-TO-PEL”：半梦半醒之间的戏剧
我对蒙眬之境的现象，或者说大脑在半睡半醒状态下的创作，抱有特殊的兴趣。而且我相信，对此进行精细而明辨的考察，将会大大地有助于我们揭示所谓的“灵魂”之谜，驱除相关的迷信思想。正是出于以上想法，我才把自己的这份观察记录寄给您，我知道，这些记录如果不是我交给您，而是落入某些不那么精确地注重真实，或对粉饰、夸大事实的倾向不那么严加防范的人手里，极有可能生成某种荒诞不经的虚构故事，比灵媒们的胡说八道更不着边际。下面这份观察记录，是我根据自己从半梦半醒状态中醒转之后马上做的笔记整理出来的，我的原则是尽可能地保持记录的原生真实状态，而把自己事后的评论和解释另成一节附于其后，并在原文相应的地方用括号加大写字母作为标注，以免混淆。
1902年3月17日观察记录 午夜12点半
第一阶段：对我来说，那天晚上充满了麻烦和焦虑，直到11点半左右才就寝。尽管已经很疲惫了，但我心里仍然无法安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心灵的天线仿佛处于接收状态。屋里一片漆黑。我闭着眼睛，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我等待着。随后，忽觉一阵强大的松弛感流过全身，我没有动，保持着几乎完全的被动状态。接着，我眼前闪过一束束线条、火花和螺旋形的火苗，这都是神经紧张和视力疲劳的症候；在这之后，最近发生的一些小事的零碎片段如万花筒般一一闪现。此时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传达到我的头脑中。我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一遍遍地重复着：“请讲吧，我的神，您的仆人在聆听——请您打开我的耳朵。”在我的视野中，忽然出现斯芬克斯的头，衬着埃及的背景，只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就在此时，我父母叫我，我立即回应，没有半点儿迟疑——这可以证明我并没有睡着。
第二阶段：突然间，一个阿兹特克幽灵出现在我眼前，每个细节都丝毫不差；只见他两手箕张，手指粗大，头侧向一边，戴着甲胄，头上是富有美洲印第安特色的羽饰。其总体形象有点儿像墨西哥纪念碑上的雕刻。[697]一点一点地，“Chi-wan-topel”这个名字自动地在我头脑中显现出来，我觉得它就属于刚刚显现的那个人物，秘鲁印加人的儿子。一棵奇异的、树干虬结的针叶树；一艘大三角帆船行驶在海湾的紫色水面上；一座兀立的危崖。一片嗡嗡嚷嚷混杂的声音，说的仿佛是“wa-ma，wa-ma”。
（一段空白）场景转换，一片森林出现了，林木参差不齐，葳蕤茂盛。主人公Chi-wan-to-pel身上裹着一袭红、蓝、白交织的，颜色鲜亮的毛毯，一路骑着马从南方赶来。一个身着鹿皮、用珠子和羽毛将自己装扮起来的印第安人，正偷偷地匍匐前行，准备向Chi-wan-to-pel射上一箭。就在此刻，Chi-wan-topel却以一副傲然无惧的姿态，挺胸直面他的偷袭。那印第安人震慑于眼前的一幕，于是悄然溜走，消失在密林深处。Chiwan-to-pel来到一个小丘顶上，下马，带着缰绳放马儿在附近吃草。他本人则用英语发表了以下的一番独白：[698]我来自那些大陆脊梁的尖端，来自那最遥远的洼地。自从我离开父亲的宫殿，便四处游荡，经历了一百个月圆月缺，不断地追寻我的一个疯狂的欲望：就是要找到那个“懂我的她”。我曾尝试用很多珠宝诱惑了许多美女，试图用热吻诱出她们心中的秘密，用大胆的举动赢得她们的赞赏。（他一一列举了那些他已熟知的女人。）Chi-ta，我同族的公主……一个傻瓜，像只孔雀般虚荣，脑袋里除了饰品和香水一点点思想也没有。Ta-nan，那个乡下的女孩儿……呸！简直就是一头十足的母猪。除了长着一个胸脯和肚腹，满脑子想的就是寻欢作乐，其他什么都不想。还有Ki-ma，那个女祭司，纯粹就是一只鹦鹉，只知重复那些从神父那里学来的空洞乏味的词语，一点理解力和真诚都没有！疑神疑鬼、矫揉造作、极度虚伪！……唉！怎么就没有一个女人能理解我呢？怎么就没有一个女人能像我，可与我成为灵魂沟通上的姐妹呢？在她们所有人当中，没有一个了解我的心灵，没有一个能读懂我的思想——差得太远！她们当中，没有谁能陪我一道去找寻那闪光的顶点，无人能与我一起去品味那超越人类的“爱”字！
（一段空白）他悲哀地喊道：“在这茫茫世间，竟然都找不到一个知心人！我找遍了一百个部落，经历过一百次月圆月缺，难道我永远都找不到一个能读懂我灵魂的人？——能，凭着全能的神发誓，我能！——然而，还要经过一万个月缺月圆，才能等到她纯洁的灵魂诞生。她的父母，必定要从另外一个世界降临。她的肤色如雪，发如浅金。在母腹之中她就体会到悲伤。她的一生总有苦难相随。她也像我，永远在寻寻觅觅——却找不到一个相知的心灵。她身后跟着无数追求者，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懂得她的心。时时有诱惑袭击她的灵魂，但她却不肯屈服……我将出现在她的梦里，而她将会理解。我的身体保持着纯洁无瑕，走过一万个月缺月圆，终于等到她的时代；而她呀，她迟到了整整一万个月缺月圆。但她将会理解！只有经历一万个月缺月圆，才能诞生一个像她这样的灵魂！”
（一段空白）树丛中蹿出一条绿色的毒蛇，游弋到他跟前，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随后，又咬了他的马。马儿立刻倒地而死。Chi-wan-to-pel对马儿说道：“永别了，我忠实的兄弟！你安歇吧！我向来爱你，你也曾出色地为我效力。永别了，我很快就来陪你！”我转头对蛇说道：“谢谢你，小姐妹，有你帮忙，我才结束了这长久的流浪！”接着，他发出痛苦的叫声，大声祈求上天：“全能的上帝，快带我走吧！我一生都在寻求你，遵守你的诫命。啊，求你别让我的躯体遭到朽坏，成为秃鹫啄食的腐肉！”远方出现了一座冒着烟的火山，伴随着地震的隆隆声，紧接着，便是山崩地裂。Chi-wan-to-pel的身体被开裂的大地吞没，口中极度痛苦地喊道：“啊，她会懂的！Ja-ni-wa-ma，jani-wa-ma，唯有你才懂得我！”
评论与注释
我想，您也会同意，这部半睡半醒的幻想之作颇值得注意。若论情节的完整和形式的独特，它当然没有欠缺；我们甚至可以说，它在不同主题的糅合方面有着些许独到之处。我们甚至还可以把它改编成一出独幕情节剧。倘若我本人倾向于夸大此类创作的意义，又辨识不出这千变万化的幻影中包含的许多熟悉的成分，我很有可能任由自己像那些灵媒一样，把Chiwan-to-pel当成自己的“主控灵”和精神引路人。当然，我无须向您解释，我是从来不搞那些活动的。那么，就让我们探询一下上面记录的这一小段幻想内容可能的来源吧。
首先，关于Chi-wan-to-pel这个名字：有一天，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我头脑中突然跳出了A-ha-ma-ra-ma这么一个词，周围环绕着亚述式的装饰花纹。我感到莫名其妙，只好拿它与我已知的其他名字对照，如亚哈随鲁（Ahasuerus）、亚苏拉巴马（Asurabama，楔形文字泥板的制造者），试图发现这个词是打哪儿来的。这里我要做的也一样，比较Chi-wan-to-pel和Po-pocat-a-pel这两个词[699]（后者是位于中美洲的一座火山的名字，上学时老师曾经教过我们这个词的发音），它们的结构真是惊人的相似。
我还注意到，此前一天，我曾收到一封那不勒斯来信，信封上印有冒烟的维苏威火山远眺图［K］。在我的孩提时代，我曾经对阿兹特克遗迹、秘鲁和印加历史特别感兴趣［A和B］。不久前，我还参观过一个令人着迷的印第安文化展，他们的服饰装束后来都在我的梦中找到了合适的位置［D］。莎士比亚剧中的名段，[700]就是卡修斯向布鲁特斯袒胸求死的那一幕，可以轻易解释为我梦中同样情节［E］的出处；而情节［F］则让我想起佛祖释迦牟尼离开他父亲的宫殿出走，或是塞缪尔 · 约翰逊（Samuel Johnson）笔下阿比西尼亚（Abyssinia）王子拉塞拉斯（Rasselas）的故事。此外，这出短剧里还有许多地方令人联想到朗费罗的印第安史诗《海华沙之歌》，比如，Chi-wanto-pel的独白中有好几段在韵律上就无意识地模仿了这首史诗。还有他寻找和自己［G］一样的人的那种炽烈渴望，与经瓦格纳天才演绎的齐格弗里德对布伦希尔德的情感又是何其相似！最后［I］，我最近听了费力克斯 · 阿德勒（Felix Adler）的一场演说，题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格》（The Lnviolable Personality[701]）。
纽约所特有的亢奋生活，常常在一天内给人的头脑留下由上千种不同因素糅杂而成的总体印象。音乐会、报告会、书籍、评论、戏剧表演等，这一切足以使你头晕目眩。有人说，任何进入你大脑的东西都不会完全被忘掉；只消有合适的契机，某些意念的关联或是遇到某种情景的巧合，就足以勾起哪怕是最最浅淡的一个印象。这一点似乎在许多实际例子中得到了印证。比如在这儿，梦中之城［C］的诸般细节都是我近来读到的一份评论封面画的翻版，可以说分毫不差。所以，这整件事情很可能不过是以下列举的这些因素在我梦境中拼出的一幅“马赛克”画面：
A.阿兹特克遗迹和秘鲁印加文明的历史；
B.秘鲁的皮萨罗；
C.我近来在各种杂志上看到的版画绘画作品；
D.印第安文化展，其中的印第安服饰等；
E.记忆中莎士比亚剧作《裘利斯 · 恺撒》中的一段；
F.释迦牟尼离家出走和拉塞拉斯离家出走的故事；
G.和H.齐格弗里德对布伦希乐德的苦恋；
I.关于《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格》那场演说的回忆；
J.从信封上看到的维苏威火山风光。
现在，如果我再补充一点，就是在那之前的好几天，我一直在苦思冥想，寻找一份“创意”。那么您就可以毫无困难地看出，这幅梦中的“马赛克拼图”或许正是我繁忙生活中必然获得的纷繁印象，只是采用了这样一种离奇的梦的形式。当时已临近午夜时分，也许是我身体上的疲惫和精神上的烦扰在某种程度上干扰和扭曲了我的思维流动，不得而知。
另外，我担心自己对精确性的追求可能令我的观察报告带有过分个人化的色彩。然而我希望（也算是一种自我辩解吧）这些材料能帮助其他人解脱头脑中类似的负担，为澄清那些通常由灵媒和巫师来展示的复杂精神现象尽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