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献祭[598]

现在,让我们再次回到米勒的幻想,看看该剧的最后一幕。Chi-wan-to-pel满怀痛苦地喊道:3JH中华典藏网

“茫茫世间,难道就没有一个知心人吗!从开始到现在,我找遍了一百个角落,经历过一百次月圆月缺,莫非,我永远都找不到一个能读懂我灵魂的人吗?——能,靠着万能的主,我能!——不过,在她纯洁的灵魂诞生之前还需经历上万个月圆月缺。她的父母,将由另外一个世界降临到这个世界。她出生时将皮肤白皙,一头金发。忧伤将伴随着她;她也将和我一样永远寻觅,却发现终将找不到一个懂她的人。她身后追求者无数,很多人向她求婚,却没人能懂如何理解她。诱惑会时时袭击她的灵魂,不过她将不会屈服……在她的梦中,我将朝她走去,并且她将会懂我。我的身体依旧洁净无瑕。我已又经历了一万个月缺月圆,来到她的时代。而她,却整整迟到了一万个月缺月圆。不过,她将会理解!只有经历过一万个月缺月圆,才能诞生一个像她这样洁净的灵魂!”3JH中华典藏网

(一段空白)树丛中的地上突然蹿出一条绿色的毒蛇,冲到他跟前,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随后,又咬了他的马。马儿立刻倒地而死。Chiwan-to-pel对马儿说道:“永别了,我忠实的兄弟!你安歇吧!我向来爱你,你也曾出色地为我效力。永别了,我很快就来陪你!”他转头对蛇说道:“谢谢你,我的小姐妹,有你帮忙,我才结束了这漫长的流浪生活!”接着,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大声祈求上天:“全能的主啊,快带我走!我一生都在寻求你,遵守你的诫命。啊,求你别让我的躯体腐朽,别让我的躯体成为兀鹫啄食的腐肉!”这时,远方突然出现了一座冒着烟的火山,伴随着地震的隆隆声,紧接着便是山崩地裂。Chiwan-to-pel的身体被裂开的大地吞没,他口中极度痛苦地喊道:“啊,她会懂得!Ja-ni-wa-ma,Ja-ni-wa-ma,唯有你才懂得我!”3JH中华典藏网

Chi-wan-to-pel的预言与朗费罗笔下的海华沙的预言遥相呼应,在那部史诗中,当这个英雄一生的使命即将走向终点之际,诗人忍不住内心的多愁善感,假借基督教和基督教伦理的至高无上的幌子硬是把白人的救世主生扯了进来(这令人不由得悲哀地联想到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和秘鲁完成的救赎工作,以及发生在北美的印第安战争)。为了这个预言,我们作者的人格再次被带入一种与主人公亲密的关系中,就像Chi-wanto-pel真正渴望的对象一样。假如她与他生活在同一时代,剧中主人公无疑会娶她为妻,只恨她生得太晚——整整迟到了一万个月圆月缺。如此宽阔的一道时间鸿沟,亦指向两人之间另一种意义上的鸿沟:那就是横亘在米勒小姐的自我与Chiwan-to-pel这个形象之间的鸿沟。他完完全全地站在了“另外一边”。她对他的寻觅永无结果,就像他对她的寻觅一样劳而无获。换句话说,意识和无意识之间永无可能相遇或统一,补偿的意识态度和创造完整必不可少。他与她的相逢至多也只能发生在这样的梦中,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心灵才能相互理解、相爱相拥。然而,这种爱将永远不会变成意识层面的事实。在此方面,情形对于米勒小姐而言并不乐观,因为在任何真实的恋爱关系中,基本上都是以女孩儿找到她生命中的英雄,而英雄找到他的灵魂而构成。这并非是指发生在梦中,而是在可感知的现实中。3JH中华典藏网

接下来的一段话说道:“我的身体依旧洁净无瑕。”这骄傲的宣言,按常理来讲应当是出自女性之口,因为男人一般不倾向于拿这种事来自夸,然而主人公却声言自己未受玷污,这便再次证实了一切都只不过是梦中情境。如果我们回过头想想前一章里他在生活中尝试半途夭折,其中的意义就明显无疑。他这样告诉我们:“时时有诱惑袭击她的灵魂,不过她将不会屈服。”以上陈述表明了作者那副“碰我的人没有得逞”的态度,就像她的“幽灵恋人”口口声声所说的那样。[599]总之,阿尼姆斯这个英雄形象的觉醒通常会在人的意识层面上造成一些类似的结果,这就像是一种新的本能被激发出来,心灵被一种迄今为止还未曾知晓的渴望攫住了:尘世之爱在天堂之爱的反衬下变得黯然失色,从而使人的心灵和理智都偏离了“自然”的发展方向。这里的“自然”一词,采用的乃是启蒙时代赋予它的含义。当然,在现实中这种弃绝凡尘的“精神”上的激情,只不过和昆虫的交配飞行一样地出于自然。对于“天上的新郎”或索菲亚的爱绝不仅仅是一种局限于基督教信徒圈子里的现象。实际上,固守心灵的现实乃是“另外一种”同样自然的本能。这并非像某些理论所说的,是什么权宜充数的虚构,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和形象,它能使一个人充满激情,如醉如痴,其勾魂摄魄的能力比这世上的人可一点不差。“你仅仅知道一种冲动。”[600]这是浮士德对他的学生瓦格纳(Wagner)说的。但米勒小姐似乎是为了寻求另一种冲动而不顾将置身于危险的境地。她的这种做法并没有帮助她逃脱由于片面性而带来的危险,不过是改变了形式而已。凡是眷恋尘世生活及其荣华而忘记了那个“黑暗王国”,或将尘世与黑暗王国相混淆的人(这是最常发生的情况),就等于把灵魂交给了敌人;而凡是逃避尘世生活,堕入“永恒拥抱”的人,就等于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敌人。这正是英雄Chi-wan-to-pel身上所发生的,而这位英雄乃是米勒小姐内心出世性的人格化身:他与一条绿蛇发生了冲突。[601]绿色是植物守护神的颜色(“绿色是生命的常青之树”),而蛇则代表着本能世界,特别是那些在心理学意义上最难触及的、对生命至关重要的过程。蛇梦常常暗示着意识态度与本能之间存在着抵触,蛇就是此种矛盾充满威胁一面的化身。因此,这条绿色毒蛇的出现就意味着:“当心!前面有危险!”3JH中华典藏网

我们由故事的其余部分得知,Chi-wan-to-pel确实是被非常彻底地消灭掉了:他先是遭到致命的蛇咬,接下来,那条蛇又咬死了他的马,即他的动物性生命能量的代表。最后,他又被爆发的火山所吞噬。问题以这种方式得到解决,表示无意识在努力地做补偿工作,试图帮助意识摆脱危险困境。目前为止,这种处境的危险性还只是出现在暗示中。不过,假如这种处境要求用如此激烈的方式来消灭这位英雄,而不顾他肩负着通常的神化功能,我们便有充足的理由得出结论:作者的人格正遭受最高程度的威胁,这种威胁来自无意识的入侵(被委婉地视为一种“创造性幻想”)。只要能把这位迷人的Chiwan-to-pel从她脑海中抹杀,那么我们至少还有一点希望。或许她的精神恋人之死将另一条路堵住以后,能使她的兴趣重新回到常青的尘世生活中来。如果后者不能理解并试图统合这些泛滥到自身领域中的无意识内容,来自无意识的入侵对意识来说就是极具危险性的。人们当然不觉得米勒小姐就是那个“知心人”,尽管Chi-wan-to-pel自白中那个“将会懂我的人”显然是指她。既然她毫不明白正在发生着什么,她的处境便更是面临危机。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意识很可能被来势汹汹的无意识击溃,造成致命的后果,正如不久之后所发生的那样。[602]3JH中华典藏网

当这样的“入侵”发生时,我们通常面临的是:人的无意识“压倒”或者“接管”了意识。意识将因受困而功能失灵,导致无意识不失时机地“接管”了由意识驱动向前的功能(及时发生转化的过程)从而打破了(力比多)固着不动的局面。于是,无意识中的原型象征就如潮水般地涌入意识领域——而这些涌入的原型象征内容正是本应由意识体验到的内容,假如意识体验到它们,“固着”就可以避免发生。剧中人着重强调自己的身体未受玷污,又祈求不要让它在坟墓中腐朽。我们从中不难感受到作者意愿中那种停滞不前的倾向。她想要叫停那岁月年华的滚滚向前的时光之轮——想一直流连于童年世界和永远的青春而不愿死去,不愿被埋在泥土中腐烂。然而,尽管我们可以让自己沉浸在那久久珍存的青春时代的情感之中,沉浸在那执意不肯散去的梦幻般的回忆之境,借以忘记时光之轮的滚滚前行,却无奈于那新生的白发、松弛的皮肤和脸上的皱纹之无情的提醒。无论我们是否把自己暴露在生活的毁灭能量之下,岁月都会像蛇一样暗暗地潜入我们的生命,用它的毒汁令我们的躯体日渐衰弱。逃避生活并不能帮助我们躲过衰老和死亡之规律。那些试图躲开生命之必需的神经症患者终将一无所获,只会令自己背上沉重的负担,提前尝到衰老和死亡将近的味道,而他的生活又是如此空虚、毫无意义,这种滋味便愈发显得残酷了。人的力比多若失去了努力进取的可能,无法在生活中出于自愿地面对一切危险和最终的衰亡,那么它就会沿着另一个方向退行,沉入自身的深处,直抵那象征着一切生命的不朽的古老暗指,那古老的重生的渴望。3JH中华典藏网

荷尔德林的诗作和生活都是沿着这条路前行的。在这里,我们还是借着他自己的诗倾听诗人自抒胸怀吧:3JH中华典藏网

致玫瑰3JH中华典藏网

在母亲永恒的子宫里,3JH中华典藏网

绿地上的最甜美的女王啊,3JH中华典藏网

鲜活和超越性的大自然,3JH中华典藏网

一直孕育着我和你。3JH中华典藏网

小小玫瑰啊,这可怕的暴风雨,3JH中华典藏网

打落了我们的花瓣,损毁着我们的容颜,3JH中华典藏网

而不老的种子却渴望着3JH中华典藏网

绽放出新的花蕊,生命的奇迹。[603]3JH中华典藏网

关于这首诗中的意象,或许可以做如下的评述:玫瑰乃是被爱者的象征。[604]因此,当诗人梦到自己与玫瑰同在大自然的子宫之中,这在心理上意味着他还在母亲的体内。在这里他找到了永恒的动力与苏醒,那是一个潜在的生命,一切都将摆在它的面前,一切尚未实现的可能性都将包含在它的体内,无须他劳心费力去为其赋形。普鲁塔克的记述中,则描绘了奥西里斯与伊西斯这对兄妹在母亲子宫内的交合,这则天真无邪的神话享有着一种令人生羡的特权。他在《许贝利翁的命运之歌》(Hyperion"s Song of Fate)中写道:3JH中华典藏网

命运无常,像一个熟睡的婴儿,3JH中华典藏网

发出沉重的酣声。3JH中华典藏网

圣洁地被羞怯的蓓蕾3JH中华典藏网

悉心地守护着。3JH中华典藏网

她们的精神之花永远绽放;3JH中华典藏网

宁静的眼神,3JH中华典藏网

透视出永恒、平静的安详。[605]3JH中华典藏网

这一段引文说明了他心目中理想天堂的意义。对这种最重要的、最伟大的幸福,荷尔德林一生中无时无刻不在惦念,它始终萦绕在他的心怀,令他疏离了现实生活。我们在弗劳比纽斯[606]记载的“大蛇”这篇非洲神话中,也发现了母亲子宫中的双生子这一主题,其中讲道:一条小蛇钻进树洞之中,长成了一条大蛇(“蛇的进一步延伸”),吞吃了所有的人(吞噬的母亲=死亡),直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怀孕的妇人。她挖了一个坑,用石头盖住坑口,在那里生下了一双儿女。后来,这双儿女最终完成了他们的“屠龙”使命。下面这则西非传说中也出现了孪生兄妹在母亲体内交合的情节:“起初,天空之神奥巴塔拉(Obatala)和他的妻子大地女神奥都都娅(Odudua)紧贴着待在一个葫芦里。”[607]“圣洁地被羞怯的蓓蕾悉心地守护着”的意象在普鲁塔克的著作中也有表现,其中说太阳清晨时分从一朵花蕾中诞生。印度教中的梵天也生自一朵花苞。此外,在阿萨姆传说中,最初的一对人类男女是从一朵花苞中诞生的。3JH中华典藏网

人[608]3JH中华典藏网

当古老的群山3JH中华典藏网

刚刚由水面露出,哦,大地!3JH中华典藏网

第一片绿色岛屿,3JH中华典藏网

年轻的幼芽,大地的呼吸,芬芳馥郁,3JH中华典藏网

五月的气息自海上吹来,3JH中华典藏网

还有日神那欢乐的眼睛。3JH中华典藏网

俯视他初生的树木鲜花,3JH中华典藏网

笑看他年幼的孩儿,你们的后代:3JH中华典藏网

将在一个温暖的夜晚,3JH中华典藏网

带着你们期许已久的目光,3JH中华典藏网

降生在最美丽的岛上,3JH中华典藏网

那将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3JH中华典藏网

这孩子躺在果实累累的葡萄藤下,抬眼仰望3JH中华典藏网

深知他的父亲赫利俄斯,3JH中华典藏网

在一边品尝着甜美的果浆,他选择了3JH中华典藏网

这神圣的藤蔓做他的乳娘。3JH中华典藏网

不久他便长大成人,3JH中华典藏网

因为他的与众不同,3JH中华典藏网

百兽见他都惧——只因他是人。3JH中华典藏网

他不像你——大地,3JH中华典藏网

也不像他的父亲,因为在他身上3JH中华典藏网

父亲无畏的崇高的灵魂已经3JH中华典藏网

与你的欢乐和悲哀永远结合在一起。3JH中华典藏网

他更愿像那永恒的大自然,3JH中华典藏网

成为众神之母及可畏的母亲。3JH中华典藏网

正因如此,大地啊,人的傲慢3JH中华典藏网

驱使他离开你的胸脯,你送给他所有的3JH中华典藏网

温柔礼物都是枉然,那颗骄傲的心啊,3JH中华典藏网

跃动得太高太高!3JH中华典藏网

告别生身之岛的芳草地3JH中华典藏网

人要远航,奔向那无花无草的海洋,3JH中华典藏网

尽管自己的园圃中,金黄的硕果3JH中华典藏网

粲如满天繁星,可他还要3JH中华典藏网

到山中挖洞,在矿坑里苦受,3JH中华典藏网

远离父亲的神圣光辉。3JH中华典藏网

他也背弃了日神——他的父亲,3JH中华典藏网

那位不喜苦工,嘲笑忧虑的神。3JH中华典藏网

啊!林中鸟儿的呼吸才叫自在,尽管3JH中华典藏网

人的胸膛更剧烈而骄傲地起伏,3JH中华典藏网

他的傲慢却化成了恐惧,而那娇嫩的3JH中华典藏网

宁静之花亦不能开得久长。[609]3JH中华典藏网

这首诗中包含着诗人与大自然之间不复和谐的最初暗示;他开始感到自己疏离了现实。请注意,诗中的孩子选择“葡萄藤做他的乳娘”。这一狄俄尼索斯式的暗喻令我们联想起《创世记》(第49章第11节)中雅各对犹大的祝福:“犹大把驹拴在葡萄树上,把他的驴驹拴在美好的葡萄树上。”3JH中华典藏网

在一块诺斯替教的宝石上,刻有一头正在给驴驹喂奶的母驴,上方是巨蟹座的符号及“D.N.—IHV.XPS”的铭文,即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又加上了“神的儿子”的字样。[610]正如殉道者查士丁(Justin Martyr)激昂地指出的,基督教传说与狄俄尼索斯传说之间存在着确凿无误的关联(比如,关于葡萄酒的奇迹)。在狄俄尼索斯的传说中,驴子作为西勒诺斯的坐骑发挥着很重要的作用。驴子与号称“第二个太阳”的土星之间存在着关联,土星又是以色列之星,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与耶和华相当。罗马帕拉丁山(Palatine)的一面墙上粗粗刻画着一幅驴头人身的十字架受难像,便暗指着人们曾在耶路撒冷神殿中敬拜驴头的传说。在当时,从局外人的角度看,基督徒和犹太人之间的差别并不是十分明显。3JH中华典藏网

荷尔德林主要关注的是人的狄俄尼索斯式的本性:葡萄藤是他的乳娘,而他心中的抱负则是“像那永恒的大自然,成为众神之母,可畏的母亲”。“可畏的母亲”就是那位严厉的欲望之母,无羁而不驯的大自然,代表她乃是希腊众神当中最为吊诡的那一位,狄俄尼索斯,这位酒神恰恰又是尼采心目中的神,尽管从尼采最初的经历来看,他心目中的神应当是那位不祥的猎手沃旦才对。关于这一点,瓦格纳的叙述更加详细。3JH中华典藏网

“傲慢”驱使人离开了母亲,离开了大地,也使其疏离了“父亲神圣的光辉”,直到他的藐视转化为恐惧。作为大自然之子,他与母亲陷入不和之中,确切地说是因为他试图效仿“众神之母”。引领他的不是理性,只有狄俄尼索斯式的狂野无羁的力比多。3JH中华典藏网

致大自然3JH中华典藏网

当我逗留在你的面纱四周,3JH中华典藏网

像朵朵垂挂在枝头的花蕾一样嬉戏,[611]3JH中华典藏网

每一次迷失,我依然能够感受到你的心3JH中华典藏网

和着我颤抖悸动的心儿一起跳动。3JH中华典藏网

当我满怀真诚和痛苦的怀念,3JH中华典藏网

触摸你那舒展的、热情洋溢的画面时,3JH中华典藏网

我才找到了一个地方可以让我所有的泪水流淌,3JH中华典藏网

我才找到了一个世界可以将我的爱释放!3JH中华典藏网

在所有人前,我把我的心朝向太阳,3JH中华典藏网

仿佛他听到了我的每一声哭泣,3JH中华典藏网

太阳把那些群星称作小兄弟,[612]3JH中华典藏网

把春天称作神的乐章;3JH中华典藏网

阵阵微风拂过小树或丛林,3JH中华典藏网

风中都蕴含着你的魂灵——我甜美的爱人。3JH中华典藏网

那种美令我心如潮涌3JH中华典藏网

——黄金般的日子啊,无一丝瑕疵。3JH中华典藏网

山谷间,泉水清冽,[613]3JH中华典藏网

年幼的灌木,枝嫩叶绿,3JH中华典藏网

茵茵芳草簇拥在岩石四周,3JH中华典藏网

高树繁枝间可望到点点星空。3JH中华典藏网

在这里我怡然躺卧,3JH中华典藏网

吸吮着朵朵鲜花的芳香,3JH中华典藏网

着迷、陶醉、欢乐,3JH中华典藏网

天阴了,云低了,3JH中华典藏网

金色的雨点在我四周洒落。[614]3JH中华典藏网

像一条疲倦的、蜿蜒的河流3JH中华典藏网

常常渴望归入宁静的大海。3JH中华典藏网

大地啊,在你富有的爱中,3JH中华典藏网

我却时常哭泣——为我自己不时的迷失。3JH中华典藏网

于是我便同所有欢乐的生灵,3JH中华典藏网

一起逃离时代的囚禁,3JH中华典藏网

有如一个朝圣者结束旅途回归家门,3JH中华典藏网

逃进令人着迷的永恒的臂弯。3JH中华典藏网

充满祝福的童年犹如金色梦境,3JH中华典藏网

为我遮蔽着生活的惨淡凄凉,3JH中华典藏网

凡是心灵的善的种子,都在你手中绽放花香,3JH中华典藏网

我无法企及的一切,你全部赐予!3JH中华典藏网

大自然啊,在你的美丽和光的照耀中,3JH中华典藏网

所有的辛劳与强迫都会释放,[615]3JH中华典藏网

丰收之爱臻获王者之境界,3JH中华典藏网

其富足犹如阿卡狄亚之收成。3JH中华典藏网

庇护过我的绿色世界——抚育我长大的一切,3JH中华典藏网

已死去、破裂和消亡,3JH中华典藏网

而这片胸膛,曾经是天堂的栖所,3JH中华典藏网

如今却像收割后的麦田干涸荒凉。3JH中华典藏网

春天的歌谣依然曼妙,3JH中华典藏网

给我痛楚的心儿带来些许熟悉的安慰。3JH中华典藏网

可是啊,我生命的早晨已经结束,3JH中华典藏网

春天已从我心中悄然退隐。3JH中华典藏网

我们曾经珍爱之事物,至今只留下阴影,3JH中华典藏网

爱已随年华而褪色,无法挽留;3JH中华典藏网

青春的金色之梦已趋破灭,3JH中华典藏网

友好的自然也已消殒。3JH中华典藏网

我的心,可怜的心啊,那些逝去的日子从未指明——3JH中华典藏网

家在何处,背井离乡有多远?3JH中华典藏网

今天的你啊,哎,永远不再惧怕了解它,3JH中华典藏网

假如一个家园之梦不再令人感到慰藉。[616]3JH中华典藏网

翻案诗3JH中华典藏网

大地啊,是什么把我包围在你的忧郁和友好的绿色中?3JH中华典藏网

你如此飘摇作势,到底想要带给我什么?3JH中华典藏网

所有的树梢都在沙沙作响,3JH中华典藏网

仁慈者啊,为何要唤醒我的灵魂?为什么3JH中华典藏网

你要激起我沉睡的过去?3JH中华典藏网

饶恕我吧,让它们安息,请不要嘲笑我,3JH中华典藏网

把我仅有的快乐化为灰烬。继续吧,3JH中华典藏网

命运无常的神灵,让您的青春3JH中华典藏网

在渐渐老去的长者身上绽放花蕾。3JH中华典藏网

如果你们愿意屈尊俯凡,3JH中华典藏网

你年轻的女儿将为你绽放花朵,3JH中华典藏网

你年轻的英雄将甘美绝伦,3JH中华典藏网

清晨将在欢愉的面颊四周嬉戏,3JH中华典藏网

无忧无虑的歌声将令人陶醉……3JH中华典藏网

啊,当天堂的欢乐依然在我双眼中闪烁的时候3JH中华典藏网

曾经的清泉之歌,3JH中华典藏网

如此容易在我心中响起……[617]3JH中华典藏网

青春的逝去甚至带走了大自然那流光溢彩的魅力,未来也显得空洞无望。然而,真正令大自然暗淡无光、生活欢乐尽失的原因,是由于人们习惯于回顾过去那些已经逝去的外部事件,而不是朝向内心世界,朝向心灵内部深层的抑郁状态。这种回顾将导致心理上的退行,也是在退行之路上迈出的第一步。退行还是一种在过去的范围内不自觉的内倾,是一种客体的内存,而且是一种心理内容,一种内在的精神因素。它是由时下的抑郁引起的过去痕迹的恢复或激活。因此,假如抑郁完全有效的话,抑郁就应该被视为一种无意识的补偿,这些补偿的内容必须被意识到。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种途径:顺着这种抑郁倾向和它一起退行,整合那些激活的记忆使之进入意识心灵——这也是抑郁的首要目的。3JH中华典藏网

恩培多克勒3JH中华典藏网

你追寻生命,一束神圣的烈火3JH中华典藏网

自大地深处为你喷涌,闪亮而炫目,3JH中华典藏网

那一刻,你带着那份战栗的渴望,3JH中华典藏网

置身于埃特那的熊熊烈焰。3JH中华典藏网

因此,通过一个女王的肆意奇想,3JH中华典藏网

珍珠会在酒中融化——切莫听从她!3JH中华典藏网

多傻的诗人啊,竟把你的珍宝,3JH中华典藏网

投入那明亮冒泡的酒杯!3JH中华典藏网

但你在我心中依然神圣,大地之神力3JH中华典藏网

可能将你带走,这是何等无畏地陨灭!3JH中华典藏网

我情愿追随英雄与你一起进入大地深处,3JH中华典藏网

——如果,不是由于爱的牵绊。[618]3JH中华典藏网

这首诗揭示了诗人内心深处对回到母性深处再生的秘密渴望(见图40)。他情愿像珍珠在酒中融化一样,把自己献祭在这圣杯中——获得重生的火山口。他渴望追随恩培多克勒,即被贺拉斯评论说:“恩培多克勒希望人们把他看作不朽的神,很冷静地跳进了喷出火焰的埃特那火山口。”[619]3JH中华典藏网

图40.世界之母的子宫3JH中华典藏网

刚果,木质的碗3JH中华典藏网

他想要追随这位英雄,那是飘浮在他前方的一个理想形象,他想共享他的命运。然而,还有爱牵绊着他,把他拉回到白昼的光明当中。他的力比多尚有一个让他觉得生活还值得一过的目标。假如连这个目标也被放弃的话,那么他的力比多就要沉落到大地之母那里去寻求重生了。3JH中华典藏网

3JH中华典藏网

我每天走着不同的路,时而3JH中华典藏网

走进绿色的树林,时而在泉边沐浴,3JH中华典藏网

或者去到开满蔷薇花的岩石间,3JH中华典藏网

从山顶上眺望原野。3JH中华典藏网

噢,可爱的你,日光下到处找不到你,3JH中华典藏网

我往日的话语已随风而逝,3JH中华典藏网

那曾经的海誓山盟……3JH中华典藏网

唉!你已远去,圣洁的脸庞!3JH中华典藏网

你的生命旋律已经绝响,我再也3JH中华典藏网

无法听到。那曾经迷人的歌声3JH中华典藏网

如今又在哪里?3JH中华典藏网

天神的宁静安抚着我的心3JH中华典藏网

多么久远!哦,多么久远!青春3JH中华典藏网

正在变得衰老,甚至当时对我3JH中华典藏网

微笑过的大地也已变得面目全非。3JH中华典藏网

别了!与灵魂分离的日子。3JH中华典藏网

做回你自己吧,我的眼睛为你3JH中华典藏网

流泪,又愈加炯炯地向着3JH中华典藏网

你所停留的彼岸眺望。[620]3JH中华典藏网

这分明暗示着一种告别的姿态,是对自己的青春时代的恋慕和依依惜别之情,那个“轻松自在”的时代,令人不由得快乐地沉湎其中。但诗的末段却是灾难的预兆:那是对彼岸,对那遥远的日出或日落之地的眺望。爱已不再紧紧地牵扯着他了,他与世界之间的维系已断,至此,他大声呼喊着向母亲求助:3JH中华典藏网

阿喀琉斯3JH中华典藏网

高贵的圣子!因痛失所爱,3JH中华典藏网

你站在嶙峋崖岸,向那波涛汹涌的洪水大声呼喊,3JH中华典藏网

呼声直达神圣的海底,海底也回应着你的悲哀。3JH中华典藏网

在那波涛之下,在一个幽深的港湾,3JH中华典藏网

住着美丽的忒提斯,你的保护者,宁芙仙女,海中女神。3JH中华典藏网

她是这圣子的母亲,大力的女神。3JH中华典藏网

她用她的乳汁哺育了这个男孩儿,3JH中华典藏网

她用神圣的洗礼和充满力量的波涛之歌3JH中华典藏网

又使他成为英雄,3JH中华典藏网

母亲,忧伤地听着孩子的呼喊,3JH中华典藏网

来自幽暗的海岸的蔷薇,犹如一片云彩,3JH中华典藏网

在温存的拥抱和对爱子之痛楚的爱抚中显得十分安静。3JH中华典藏网

他倾听着——当她爱抚着他并承诺帮助他的时候,3JH中华典藏网

圣子啊!我若能像你,信任地3JH中华典藏网

把隐秘忧伤向天上的神灵倾吐!3JH中华典藏网

可我不可能像你,我必须承担羞辱,仿佛3JH中华典藏网

我已不再属于她,尽管她依然念我,甚至为我泪水涟涟。3JH中华典藏网

仁慈的神啊,你从不会鄙视人们的祈祷,倾听一下我的呼声吧!3JH中华典藏网

圣灵之光,我还没有全神贯注地、热烈地爱你,3JH中华典藏网

因为我就住在大地和你的清泉及林地,3JH中华典藏网

父神——这颗心已感受到你在我周围,炽热而纯洁,3JH中华典藏网

仁慈的神啊,请疗愈我的悲伤吧,别让我的灵魂过早沉寂,3JH中华典藏网

使我能够继续活着并感谢——至高无上的天神,3JH中华典藏网

我要献上欢乐的歌来致谢,直到最后一个飞逝之日,3JH中华典藏网

感谢你往日的礼物,和那逝去的青春之欢乐,3JH中华典藏网

带我离开这里的孤寂吧,让我和你在一起。[621]3JH中华典藏网

上述诗歌描绘了诗人逐步退出并疏离了生活,日渐深入地沉溺于回忆的深渊,其生动形象远远超出了普通文字所能表达的极限。在这些表达怀旧渴望的诗作之后,诗人的笔锋急转,一幅带有浓重启示录风格的帕特莫斯岛(Patmos)异象图陡然显现在我们眼前,有如来自另一世界的神秘访客,这异象被来自心灵之渊的迷雾重重围裹,又有滋生于玄牝之域的疯狂的乱云在它周围不断地拢聚。种种神话意念再度出现,是对死亡和复活的象征性模仿。3JH中华典藏网

在这里,我仅举出《帕特莫斯岛》一诗中的几处重要片段为例:3JH中华典藏网

神近在咫尺,3JH中华典藏网

却很难领悟。3JH中华典藏网

不过,危险所在,3JH中华典藏网

亦是拯救重生之处。[622]3JH中华典藏网

从以上诗句可以看出,诗人的力比多此时已经沉陷于充满巨大危险的深处(《浮士德》:“玄牝”)。那儿离上帝很近,人们会在那里发现重生的母性容器,再生的种子之地。因为,尽管青春已逝,但生活仍在继续;实际上,若是回首,已然凋谢的往日并没有绊住你的脚步,你还尽可以把生活过得热情洋溢,轰轰烈烈。回首往事并没有什么不对,只要这种回望不是停留于表象,并令你徒然哀叹不可挽回的青春;相反,这回望应该引你思索往昔的魅力究竟源自何处。笼罩在童年记忆周围的金色光晕并不完全来自客观真实,而是多种富于魔力的意象的混合物,它们更多地由人的直觉而不是真正的意识所感知。《圣经》中约拿被巨鲸吞食的寓言,正是这种情形的完美体现。当人完全沉湎于童年的记忆,他就从他生存的世界中消失了。他发现自己显然陷于绝对的黑暗之中,但是接下来却有未来世界的异象意外地显现在他眼前。他所见到的“奥秘”,代表着潜藏在他心灵中的原始意象,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一种储备,是直觉特有的先天形态的总和。我已经把这种“潜在”的心理命名为集体无意识。假如这一层面被退行的力比多激活,就有可能实现生命的重生,同样也有可能造成生命的毁灭。退行发展至最终的逻辑结果,就意味着回到过去与自然的本能世界相连接,其形式方面和观念方面都是原初物质(prima materia)的一种类型。如果这种原初物质能被人的意识心灵同化,将会引起一种再激活和内容的再组合。但如果意识最终无法同化自无意识涌入的内容,那么就会出现一种危险的情况,这些来自无意识的新内容就会保持其原始、混浊、不合时宜的形式,从而扰乱意识的统一性。因此,医学界把由此而来的精神紊乱称为“精神分裂症”并非无缘无故,其原因在于,造成这疯狂的根源就在于精神分裂。3JH中华典藏网

荷尔德林在其诗中描述了进入那个原初意象之境的体验:3JH中华典藏网

雄鹰栖于黑暗,3JH中华典藏网

阿尔卑斯的众子,3JH中华典藏网

无畏地凌越,3JH中华典藏网

云栈轻横。3JH中华典藏网

在以上几句开篇之后,这首阴郁而奇异的诗作就这样以恢宏的气势铺展开来。身为太阳之鸟的雄鹰栖身于黑暗——象征力比多隐藏了自身,而在头顶高处,这些山间居者在凌越穿行,诗人在此所指的可能是神灵们(“你们在天光中漫步”),象征着太阳横越天穹之旅,如同雄鹰飞越深渊。3JH中华典藏网

自从四周群山高耸时,3JH中华典藏网

那些在爱中最亲近的3JH中华典藏网

却凋谢在遥远的山巅,3JH中华典藏网

请赐我们圣洁之水,3JH中华典藏网

请赐我们神灵之翼,3JH中华典藏网

带着这颗不变的心飞去来兮。3JH中华典藏网

此节中出现的第一个意象是肃穆的群山和时间,或许是漫步在群山顶上由太阳唤起的遐想;接下来的第二个意象栩栩如生地描绘出爱侣间犹远犹近的共时感,又似乎是在隐喻冥界的生命[623]——在那里,人与他生前所有的亲人再度重逢,却享受不到相聚的快乐,因为一切都是幻影,没有真实感,没有生命力。降入冥界的魂灵饮下“圣洁之水”,就是那带来新生的青春之水,[624]就会胁下生双翼,升腾翱翔,再次进入生命,就像生翼的日轮,以天鹅之态自水面飞升。3JH中华典藏网

如是我言,一灵旋至,3JH中华典藏网

超乎想象的迅疾,3JH中华典藏网

一个精灵携我飞离家中3JH中华典藏网

飞向我从未念及之地。3JH中华典藏网

渐近黄昏,朦胧的树林渐黑,3JH中华典藏网

当我飞过的时候,3JH中华典藏网

万分渴念家乡的小溪3JH中华典藏网

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这片土地。3JH中华典藏网

诗的开篇阴郁而神秘莫测,仿佛预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随后,诗人开始了他的东方之旅,飞向那日出之地,飞向永恒与重生的奥秘。关于这神秘之地,尼采亦有梦曰:3JH中华典藏网

我怎能不渴望永恒,渴望着数千戒指中的婚戒——回报的戒指!但我从未觅到我愿与她诞育子孙的女人,除非她是我爱的那一位。因为,我爱你啊——永恒。[625]3JH中华典藏网

荷尔德林在诗中用更加绚烂的意象表现了同样的热望,其主要特点是我们所熟悉的:3JH中华典藏网

但倏尔之间,[626]3JH中华典藏网

在清新的晨光里3JH中华典藏网

那神秘的3JH中华典藏网

跟随太阳的脚步3JH中华典藏网

从朦胧金晖中3JH中华典藏网

骤然跃出——3JH中华典藏网

亚细亚灿然绽放3JH中华典藏网

在我眼前,3JH中华典藏网

千峰竞秀,馥郁弥漫,3JH中华典藏网

眩惑中,我把故知寻觅,3JH中华典藏网

因这宽阔街衢,在我是全然陌生。3JH中华典藏网

帕克陀斯河金波万点,3JH中华典藏网

自忒墨鲁斯山奔流而出,3JH中华典藏网

托罗斯山与嵋索斯基山巍然伫立。3JH中华典藏网

鲜花满园,如宁静火焰,3JH中华典藏网

而高处阳光映亮着3JH中华典藏网

银雪之花皑皑怒放。3JH中华典藏网

在那高不可攀的墙上,生长着3JH中华典藏网

古老的常青藤,[627]3JH中华典藏网

那是永恒生命的见证。3JH中华典藏网

雪松和月桂3JH中华典藏网

以生命之柱撑起3JH中华典藏网

庄严的3JH中华典藏网

神手建造了辽阔的殿宇。3JH中华典藏网

这是一个启示录风格的幻象:坐落于永恒青春之域的母亲城,被花团锦簇、生机勃勃、永不凋零的春天的青葱世界所环抱。[628]在这里,诗人把自己视同于圣约翰,居住在帕特莫斯岛上,与“至高神的儿子”交契,并且面对面地和他相见:3JH中华典藏网

在葡萄树之奥秘中,3JH中华典藏网

他们一同座席,在那筵宴时分,3JH中华典藏网

伟大的灵魂,怀着平静的预感3JH中华典藏网

道出死亡和最后的爱……3JH中华典藏网

主为爱而死,此中深意3JH中华典藏网

言辞未能穷尽。朋友们看到3JH中华典藏网

他胜利地凝视前方,3JH中华典藏网

无上喜乐,在最后的时刻……3JH中华典藏网

为此,神给他们派下圣灵。3JH中华典藏网

屋宇为之凛然震动,3JH中华典藏网

神的暴风雨,3JH中华典藏网

牵引远方的雷声3JH中华典藏网

隆隆滚过预感之头顶,3JH中华典藏网

阴沉酝酝,3JH中华典藏网

死之英雄已召聚一堂,3JH中华典藏网

因为此刻,在离去之际,3JH中华典藏网

他再一次向他们显现。3JH中华典藏网

如今白昼熄灭,王者3JH中华典藏网

在神圣的受难中3JH中华典藏网

亲手折断光芒直射的权杖,3JH中华典藏网

因为它必再次降临3JH中华典藏网

于适当的时辰……3JH中华典藏网

这一段中潜在的意象是耶稣基督自我牺牲的受难与复活,在此被视同于太阳的自我献祭,指太阳抱着某种复活的期盼,自愿折断了自己的光之权杖。关于光之权杖的实质,以下一些要点或许值得注意:史毕尔莱因的病人说过,“神用他的光芒刺穿了大地”。在她眼中,大地等同于一个妇人,她还神话式地把阳光看成了某种固态之物:“耶稣基督用阳光敲打我的窗户,借此告诉我他的爱。”我在其他精神病人那里也遇到过这种把阳光视为固体的情形。北欧神话中雷神托尔的那把劈裂大地并深深插入地下的锤子,可以说大致相当于开纽斯的脚。而锤子插入大地之后,又可与埋藏的宝藏相提并论,因为一旦守满一定的时间,它又会回到地面,即从大地中获得重生。《圣经》里说,神叫参孙掷下驴腮骨的地方裂开,涌出一泓泉水来。[629]泉水还可能从蹄迹、脚印和马蹄之下涌出。仙棒和魔杖等物一般也归于这个意义类群之下。[630]因此,在此语境下,我们再次遇到了与过去已知的作为力比多象征物的一些关联。这样,权杖的折断就意味着对先前行使的权力的牺牲,即舍弃先前沿着特定方向有序组织的力比多。3JH中华典藏网

在诗中,荷尔德林的笔调从亚洲跳到帕特莫斯岛,又转向基督教神话,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各种观念间的草率联系,实际上则是一个意蕴极为重要的连贯性思路:那就是,英雄为获得不朽而自我牺牲,进入死亡和彼岸。此时,太阳已经沉落,生命似乎已经熄灭,人类心怀隐秘的期盼等待一切生命的苏醒:3JH中华典藏网

从现在开始,喜乐常驻3JH中华典藏网

爱之夜晚,坚定常存3JH中华典藏网

聪慧之眼。那是3JH中华典藏网

智慧的深渊。3JH中华典藏网

智慧驻于深渊之处——那是来自母性的智慧;一个人如能与她融为一体,就意味着被神赋予了一种透视深度事物的能力,一种感受原始意象的能力和透视潜藏于一切生命之下的原始能量的能力,接受它的滋养、呵护并渐富创造力。在精神疾患带来的狂喜之中,荷尔德林感受到了所见之妙华庄严,却不像浮士德那样,心心念念要把他在渊深之境发现的一切带回日光之下:3JH中华典藏网

如果丢落些许子粒,[631]3JH中华典藏网

言语中的生命之音3JH中华典藏网

渐至沉寂,3JH中华典藏网

亦算不得坏事。3JH中华典藏网

因神之所为与我们一样,3JH中华典藏网

至高神也不愿3JH中华典藏网

一切作为同时完成。3JH中华典藏网

如同铁在炉中冶炼,3JH中华典藏网

埃特那火山熊熊3JH中华典藏网

燃着松脂,3JH中华典藏网

我亦胸怀珍宝,3JH中华典藏网

用来构筑一个形象,得见3JH中华典藏网

那位灵,[632]一如往昔风采神韵。3JH中华典藏网

诗人的伏尔甘之炉中所盛的,实际上就是“一如往昔风采神韵”的那位“灵”,亦即作为原型意象源泉的原初形式的总体。在这个集体无意识的世界里,屡屡表现为一种原型,它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意义,并以神性英雄的形象被传达出来,在西方文化里,这位神性英雄对应的就是基督。3JH中华典藏网

他唤醒死者,3JH中华典藏网

那些尚未被粗劣捆缚的3JH中华典藏网

死去的人……3JH中华典藏网

假如天神3JH中华典藏网

如我坚信的那样爱我3JH中华典藏网

……3JH中华典藏网

静静的,他的[633]符号3JH中华典藏网

显于风雷的苍穹。下有一人3JH中华典藏网

终生伫立——因为基督依然活着。3JH中华典藏网

然而,正如吉尔伽美什刚刚由西方带回不死仙草,这珍宝旋即被蛇——魔鬼夺去一样,荷尔德林的诗也在痛苦的悲悼中渐渐止息。这说明,他此番降入阴影,便是与这个世界的永诀,随后并没有复活的回归:3JH中华典藏网

……一股暴力卑劣地3JH中华典藏网

夺走我们的心,3JH中华典藏网

因为上世诸灵,各个要求祭品。3JH中华典藏网

诗人已经承认,人必须在“上世诸灵”从我们手中夺走心的祭品(心去了,整个的人也随之而去)之前,放弃那种只想使蛰伏的童年至乐和轻松自在复活的内倾欲望。然而对诗人来说,这种认识来得已然太迟了。3JH中华典藏网

因此,我认为米勒小姐的无意识给予她的一个明智建议就是:让她的英雄死去。既然她没有意愿也没有力量从无意识的混沌海洋里找出另外一位英雄,借此纠正剧中英雄的厌世感(若能如此,那才是真正的英雄之举呢)就不如让他死去。因为他其实不过是她的退行意愿和婴儿式幻想的人格化身而已。这种献祭只能通过全心投入生活才能达成。被束缚于家庭亲缘关系中的力比多必须从这个狭小的圈子中被抽出来,释放到更广阔的范围里去。因为成年人的心理健康要求他自己也成为一个新系统的中心。而他在童年时代不过是某旋转系统中一颗围绕中心不停旋转的小小粒子。显而易见,成年人这一步中包括性问题的解决,或者至少包含着该方面的考虑。因为除非做到这一点,否则,无所事事的力比多将势必依旧执着于以父母为对象的无意识乱伦关系,亦将严重妨碍他的个人自由。切勿忘记基督曾经的训诲,就是要无比坚决地把一个人和他的家庭分开,在他和尼哥底慕的对话中,我们也看到,他是多么格外着力地赋予退行象征含义。以上两种思维取向皆出于同一个目的,就是要把人由他的家庭牵系中解脱出来,从他的软弱和不受约束的童年情感中解脱出来。因为,如果他任由自己的力比多陷于童年环境中不能自拔,而不给它自由,使之追求更高的目标,他就会把自己置于无意识强迫症的魔咒控制之下。无论他走到哪里,无意识都会通过对他自身情结的投射为他再度营造一个童年环境,这个环境同样以依附和缺乏自由为特征,和他以前生活在父母身边时一模一样,而这种做法恰恰违背了他的至关重要的利益。他的命运不再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他的机遇和命运是由天上的星星那里降下的。斯多噶派把这种状态称为“海玛门尼”(Heimarmene)(灾星之犯),每一个“未被救赎”的灵魂都在它的控制之下。在此情形之下,当力比多始终滞留于其最原始的形式,它就会令一个人停留在相应较低的层次上,无力掌控自己的生命,只能听凭外界的影响。近古时代的心理状态就是如此,而那些力图把人性由海玛门尼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的人,就是那个时代的救世主和医师。[634]3JH中华典藏网

乍看上去,米勒小姐的幻想似乎是把牺牲问题当成纯粹的个人问题来对待,但如果我们仔细研究问题的解决方式,就将发现这必定是一个人类的普遍问题。因为其中使用的各种象征(咬死马儿的蛇,自愿献身的英雄)都是无意识中生发的神话形象。3JH中华典藏网

如果说世界并其中万物都是思想的产物,就此意义上讲,力求回到过去的力比多的自我牺牲必然带来创世的结果。因为,在一个回望者的眼中,整个世界,甚至繁星点点的苍穹,都成了俯身向他、从四面拥抱着他的母亲;人一方面弃绝这个形象,与此同时又渴望着它,我们现在所知的这个世界的图景便由此生成。正是这一简单的思想构成了宇宙为重生而毁灭的意义;提亚玛特被杀的传说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见图41)——提亚玛特是古巴比伦神话中的龙形母神,天空和大地就是用她的尸体所造。[635]然而,对这种观念最完全的表述恐怕要到最古老的印度哲学中,到吠陀圣歌中寻找。《梨俱吠陀》中这样问道:3JH中华典藏网

木为何物?树为何物?3JH中华典藏网

苍天大地,由何造成?3JH中华典藏网

让先哲们询问他们的心灵内部吧。3JH中华典藏网

图41.马杜克与提亚玛特的战斗3JH中华典藏网

亚述柱形印章3JH中华典藏网

造物主(Vishvakarman)从不知名的树中创造了世界,他是这样做的:3JH中华典藏网

慧心祭者,伏惟献祭,3JH中华典藏网

吾等之父,入此万物,3JH中华典藏网

谨以祷告,祈求福佑,3JH中华典藏网

自隐来踪,进入下界。3JH中华典藏网

此界何物,供他驻足?3JH中华典藏网

此界奉谁,赖以支拄?3JH中华典藏网

接下来,《梨俱吠陀》为上述问题提供了答案:普鲁沙[作为最初原始的存在(Man,Anthropos)]他3JH中华典藏网

包摄大地,上下四维,3JH中华典藏网

巍然屹立,十指以外3JH中华典藏网

(指天堂最高处)。[636]3JH中华典藏网

显然,普鲁沙与柏拉图所说的“世界魂”相类,它从外部围裹着大地:3JH中华典藏网

彼一出生,超越世界,3JH中华典藏网

前后各方,莫不如是。3JH中华典藏网

作为包蕴一切的世界魂,原人(普鲁沙)具有母性特质,因为他代表着心灵原始的“混沌状态”;他既是包含者,又是被蕴含之物:既是母亲,又是尚未娩出的胎儿,是一种未分化的无意识存在。鉴于这样一种状态势必有其终结之时,而且,它同时又是退行渴望的对象,故而它必须被牺牲掉,只有这样,经过识别之物(意识内容)才能得以生成:3JH中华典藏网

时惟泰初,原人诞生,净水喷茅,以彼成祀,众神主祭,诸圣智者,毕聚于焉。3JH中华典藏网

这一段的内容尤其值得关注。如果有谁试图将这一基本神话母题(mythologem)勉强纳入逻辑学的“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无疑是削足适履的残酷之举。而身为凡人的“智者”又怎能跻身于神祇之列,以共同以及原初存在作为献祭,也是一个完全不可思议的概念,更不符合泰初之时(以原人为牺牲的献祭之前),除了原人的存在万物皆为虚空的事实!然而,假如这位初始的存在意味着原初的心理状态,那么一切就变得清楚了:3JH中华典藏网

祭礼既成,掇彼凝脂,众鸟百兽,咸由此来。3JH中华典藏网

祭礼既成,歌诗遂现,韵律文体,由彼生成……3JH中华典藏网

彼之头脑,生成月亮,彼之眼睛,显出太阳,3JH中华典藏网

口中吐出,天神与火,气息呼出,伐尤(Vayu)风神。3JH中华典藏网

脐生空界,头现天界,足生地界,耳生方位,3JH中华典藏网

如是构成,此一世界。3JH中华典藏网

显然,以上所述之宇宙生成并非物质意义上的,而是心理意义上的。世界生成于人发现它之时。但人只有牺牲了自己包蕴于原初母亲(无意识原初状态)的混沌状态之后,才能发现这个世界。驱使他走向这一发现的因素,依弗洛伊德的观点来看就是所谓“乱伦阻障”。乱伦禁忌阻塞了以母亲为对象的幼稚渴望,迫使力比多朝着生命的生物学目标流淌。受到乱伦禁忌阻挡的力比多寻求一个性客体来替代其不得接近的母亲。这里提到的“乱伦禁忌”、“母亲”等词语均属隐喻的说法,我们也必须从此种意义上理解弗洛伊德的那句看似诡论的名言:“首先,除了性客体之外我们一无所知。”[637]弗洛伊德的这句宣言无非是以性来打比方,这和人们把插头插座、螺丝螺母分为阴阳的道理是一样的。它的全部作用就在于,通过解读成人的部分真实,进而推断出与此全然不同的童年状态。如果我们仅从字面意义上理解弗洛伊德的观点,那么这种观点就是不正确的,因为,我们照样可以说,在更早的某个人生阶段里我们是处于除了为自己哺乳的乳房之外一无所知的状态。婴儿在吸吮中获得愉悦确系事实,但却无以证明这就是一种性的愉悦,因为愉悦的来源可能有很多种。想来毛虫也能在进食中获得同样的愉悦,尽管毛虫并不具备任何性功能,而进食本能与性本能是极为不同的两回事,这与后来的性爱阶段如何发展利用这些早期即有的举动并无多大关系。譬如接吻,从其渊源上讲,这个动作更多地来自早期的摄食活动而非性活动。此外,所谓的“乱伦阻障”仅仅是一个疑点越来越大的假说(尽管它在描述特定的神经症状况方面十分令人称道),因为它是一种文化的产物,文化并非人的发明,而是在与社会“通婚级别”的发展密切相关的复杂的生理需要基础上生长起来的。“乱伦阻障”的主要目的并非防止乱伦,而是要通过实行“交表婚”来应对族内婚带来的社会危险。一个典型例子是迎娶舅父的女儿,实际上,在这个婚姻关系中起着支配作用的力比多欲能,正是有可能指向母亲和姐妹的同一股力比多欲能。因此,这并不是一个避免乱伦的问题(顺便说一句,群体性乱交极易在初民群落里发生,乱伦行为发生的机会是很多的),而是出于把家庭组织扩展到整个部落范围的社会需要。[638]3JH中华典藏网

如此说来,迫使人类走出原初混沌心理状态的,不可能是乱伦禁忌。恰恰相反,起到这种作用的乃是人类特有的进化本能,这种本能把人与其他所有动物鲜明地区别开来,又将无数禁忌强加到人类头上,其中就包括乱伦禁忌。为抗拒这种“外来的促动力”,我们内在的动物本性穷尽了自身一切本能的保守性和厌新性(对新事物的排斥)——在那些尚未开化、意识薄弱的初民身上,这两种特质是非常明显的。我们对发展的疯狂热衷,意味着在心理补偿方面不可避免地带有病态。3JH中华典藏网

弗洛伊德的乱伦理论描述了伴随力比多退行而产生的某些幻想,特别是歇斯底里症患者所特有的个体无意识幻想。在一定程度上,它们是婴儿式的、与性有关的幻想,极清晰地反映出歇斯底里态度的缺陷所在及其如此不协调的原因所在。阴影因它们而得以显露。显然,这种补偿将使用一种戏剧化的、夸张的语言表达。而由此生发而来的理论则与这种令患者变得神经质的歇斯底里态度相得益彰。因此,不该像弗洛伊德那样太过刻板地理解这种表达方式。它就和表面上看是由歇斯底里而来的性心理创伤那样不足以令人信服。而在米勒小姐幻想的最后一幕中,出现了回归母体的情节,这一事实越发令神经症的性心理理论显出了狼狈之相。在神经症患者的幻想当中,回归母体的过程通常不是经由自然的产道,而是通过口腔,即被母亲吞食的方式完成的。由此生发了一套越发婴儿式的理论,也就是奥托 · 兰克(Otto Rank)曾经阐述过的那套理论。所有这些象征都只不过是权宜的说法,真正的实质在于,力比多的退行回溯到了较性层面更早也更深的营养功能层面上,并在那里披上了一层婴儿期经验的外衣。换言之,在向更深层次的回溯过程中,退行的性隐喻转化成了来自营养和消化功能的隐喻,而这些隐喻只能被理解为一种表达方式,别无其他。在这个层面上,以乱伦倾向而引人注目的所谓俄狄浦斯情结摇身一变,化成了“约拿与鲸”情结,后者又具有无数的变体,比如吃小孩的女巫、狼、吃人妖怪、龙,等等。对乱伦的恐惧化成了害怕被母亲吞噬的恐惧。退行的力比多显然在一步步向婴儿阶段之初的性前期回溯过程中褪尽了自身的性色彩,甚至在那里也未稍作停留,而是继续退行,一直退到子宫内,回到出生前的状态,并且完全脱离了个人心理层面,以喷发之态进入集体心理层面,就是约拿在鲸腹中见到“秘教”之处。如此,力比多达到了一种初始期特有的不完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它很容易被卡住、困住,就像忒修斯和庇里托俄斯在冥界之旅所遭遇的那样。然而,它也能从母性的怀抱中奋力挣脱出来,带着新的生命潜力重新浮上表面。3JH中华典藏网

在所有这些乱伦和子宫幻想的背后,实际上发生的是:力比多沉潜到无意识之中,从而唤醒了个人领域中的婴儿期反应、情感、印象和态度,但同时又激活了集体意象(原型),后者具有的补偿和治疗意义,乃是神话历来拥有的属性。弗洛伊德所打造的神经症理论(它与神经症患者的特征相符到了令人钦佩的地步),其理论建构过分倚赖于那些令神经症患者深受折磨的神经质想法。由此产生了一种伪称(这是一种完全彻底地投合于神经症患者想法的主张),说神经症的动力潜藏于遥远的过去。然而实际上,神经症每天都要经过重新打造,这是患者错误的心态在起作用:一方面是他病态的思想和感觉;另一方面,他还不断地用自己的神经症理论来为以上思想感觉自圆其说。3JH中华典藏网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我们来断续研究我们的吠陀圣歌。《梨俱吠陀》第10卷第90曲以下面这一节重要的诗句而告终,而这几句诗对于基督教神秘主义来说也同样极具重要性:3JH中华典藏网

众神共祀,以此祭品,奉与牺牲;此一祭礼,最初圣餐。大哉神力,发乎牺牲,扶摇直上,达之天穹,众神诸圣,与彼同在。[639]3JH中华典藏网

牺牲带来充沛神力,直与众神的力量相当。正如世界的创造来自牺牲,来自弃绝个人与童年时代相连的纽带,按照《奥义书》的教诲,通过同样的方式也能创造人的新境界,一个可以称为不朽的境界。这种超越了凡人境界的新境界,也是经由牺牲而获得的,那便是具有宇宙意义的马祭。我们从《广林奥义书》中了解到被献祭之马的意义:3JH中华典藏网

唵!3JH中华典藏网

1.诚然,这献祭之马,其头为黎明,目为太阳,呼吸为风,它张开的嘴是宇宙之火。这献祭之马,它的躯干是年,背是天堂,肚是天空,下腹是土地。它的肋腹是地极,肋骨是中央之极,它的四肢是四季,关节是月和半月,脚是黑夜与白天,骨是星,肉是云。它胃里的食物是沙,血管是河,肝和肺是山,毛是树木百草。它的前半身是日出,后半身是日落。当它露出牙齿,便是闪电;当它抖动身体,便是雷鸣;当它溺尿,天就下雨。它的声音形成言语。3JH中华典藏网

2.诚然,白昼是特为献祭之马铸就的祭盘,摆放于其身前,朝向东方的世界之海。黑夜是特为献祭之马铸就的祭盘,摆放于其身后,朝向西方的世界之海。3JH中华典藏网

诚然,昼与夜为两只祭器,从两边将献祭之马围绕。3JH中华典藏网

它是神的坐骑,干达婆的神骏,魔鬼的驱驰,人类的驾乘。海是它的近亲,大洋是它的摇篮。[640]3JH中华典藏网

正如杜伊森所指出的,献祭之马象征着对世界的放弃。当这匹马被献为牺牲之时,世界也被牺牲而毁灭——这一思路也曾见于叔本华的哲学思想中。这匹马处于昼与夜两只祭盘之间,从一边驰向另一边,恰如太阳从清晨驰向傍晚。(参见图3)既然马是人类的驾乘,服务于人类,就连能量单位也以“马力”为名,可以说,马象征着一股供人支配的力量。因此,它代表着转入这个世界的力比多。先前我们看到,为了创造世界,“母亲—力比多”必须被牺牲;在这里,世界的毁灭也来自同一股力比多的再一次牺牲——就是起初属于母亲,又转入世界之中的那一股力比多。以马作为这股力比多的象征符号,应该说十分恰当,因为我们知道,马与母亲这两个意象之间存在着众多关联。[641]献祭之马的牺牲只能带来又一个内倾的时期,和创世之前的内倾期相类似。昼与夜这两只祭盘,分别代表着给予生命和吞噬生命的母亲,献祭之马位于这两只祭盘之间,暗示着生命被包孕于卵子之中的概念;故而,上述两只祭盘必然要“将献祭之马围绕”。我们在《广林奥义书》第3章第3节(“马祭的献祭者去了哪里”)中看到,事实确乎如此:3JH中华典藏网

“君王们后来怎么样了?我问你,耶若婆劫,君王们后来都怎么样了?”3JH中华典藏网

耶若婆劫答道:“……毫无疑问,他们去了马祭的献祭者们前往之处。”3JH中华典藏网

“那么,请告诉我,马祭的献祭者们去了哪里?”3JH中华典藏网

“我们居住的世界,其宽度相当于太阳神车运行三十二天的路程。大地有世界的两倍宽广,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它。海洋有大地的两倍宽广,从四面包围着大地。彼处[642]有一罅隙,窄薄有如剃刀的锋刃,又如飞蚊之翅。因陀罗以鹰隼之形将君王驮载,交托与风,风携着他们,载往马祭的献祭者们所在之处……”3JH中华典藏网

“故而,风是至为个人(vyashti)又至为普遍(samashti)之物。悟得此道者可免轮回之劫。”[643]3JH中华典藏网

正如上文中所言,马祭的献祭者们要去往世界之蛋两层蛋壳之间,在那条至窄的罅隙处,他们被融合同时又被分开。化身为鹰的因陀罗曾偷饮了苏摩酒(难以获得的宝物),他就像普绪科蓬波斯(Psychopomp)一样,载着死者的亡灵飞上天空,交付于风,那生之元气,同时包蕴着个人及宇宙的生命气息(Prana),[644]从而使亡灵免于轮回之劫。这一思路归结了历史上无数神话传说的意蕴,同时又可作为一个出色的例证,说明印度哲学发展的深度: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哲学无非是经过提炼升华的神话而已。[645]在米勒小姐幻想的戏剧中,最先死去的是主人公的马,他的动物兄弟(与此遥相呼应的是,《吉尔伽美什史诗》中主人公的朋友加兄弟,有着半兽之体的恩奇都也同样早死)。这匹马的充满牺牲意味的死亡令人不禁想到神话中的牲祭主题。牲祭的意义已经不再只是献上贡品那么简单,它有了更高层次的宗教内涵,与英雄或神祇之间产生了内在的联系。被屠宰作为牺牲的动物代表着神祇本身:譬如公牛代表着狄俄尼索斯—札格列欧斯和密特拉神,羔羊代表着基督,等等。[646]因此,牲祭就意味着牺牲人身上的动物本能,即本能的力比多。这一点在阿提斯崇拜的神话传说中体现得最为明显。阿提斯是众神之母阿格底斯提斯—库柏勒(Agdistis-Cybele)的儿子—情人。阿提斯被其母狂热的爱逼的要发疯,于是在一棵松树下自阉。在阿提斯崇拜中,松树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见图42):每年人们都用花环将一棵松树装饰起来,一具阿提斯的模拟像也被挂在树上,再被解救下来。随后,库柏勒将那棵松树带回她的洞府,对着它悲伤哭泣。这里,松树显然代表着那位儿子(在阿提斯传说的另外一个版本中,他真的变成了松树)被母亲带回了她的“洞府”,也就是母亲的子宫。同时,这棵树也具有某种母性含义,因为儿子或其模拟像挂在树上,恰恰是母子合一的象征。日常语汇里也应用了同样的意象:如果一个人过分听从或依赖于其母,就说他“挂在母亲身上”。此外,松树倒下的意象对应于阉割的意象,令人直接联想到后者。如此,树又更多地蕴含着阳具象征的含义。然而,鉴于树主要象征的是母亲,它的倒下便意味着以母亲作为牺牲。如此复杂的意义重叠,只有当我们找到一个共通因素时才能将其梳理清晰。这个共通的因素就是力比多:儿子阿提斯是每个处于类似状况下的人心理上共有的恋母欲望的化身。而大母神库柏勒则代表着母亲心中对儿子的(乱伦的)爱。松树一方面象征着母亲,另一方面象征着儿子的阳具,而阳具又代表着儿子的力比多。松树的倒下,即象征中的阉割,意味着牺牲这一寻求自相矛盾且不可能之物的力比多。因此,神话故事里便通过特有的人物安排及其各自的特质,描绘出了力比多退行的典型命运,这种退行主要发生在无意识层面上。与此同时,这些“剧中人”也出现在意识层面,像在梦中一样,但实质上,这些只是力比多的流动及其趋向而已。所有这些人物背后的驱动之源都是力比多,出于其自身的统一性,它所创造的产物彼此亦密切关联,以致某种特质或行为可能轻易地从一个人物身上传到另一个人物身上——这个事实对于直觉式的理解来说并不构成任何困难,却令逻辑阐释极大地复杂化了。3JH中华典藏网

图42.阿提斯的神树3JH中华典藏网

库柏勒祭坛的浮雕3JH中华典藏网

上面这则神话故事中牺牲冲动来自严厉的欲望之母,后者竟然用爱把儿子逼上了疯狂和自残之路。作为一种原始存在,母亲是无意识的代表:也就是说,神话告诉我们,牺牲冲动来自无意识。对此,我们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退行是一种敌对生活的趋势,它会剥夺人格的本能基础,从而引起一种补偿反应,具体形式就是对与之冲突的倾向进行粗暴的压制和扫荡。这是一个自然的、无意识的过程,是多种本能倾向之间的冲突,人意识中的自我对此通常是被动体验,因此它一般察觉不出这些力比多的运作,也不能自觉地参与其中。3JH中华典藏网

顺便说一句,奥维德在他的著作中也提到过松树,说此树“甚得众神之母的欢心,因为库柏勒的阿提斯曾在这里抛开了人的形貌,身体僵直,化成了树干”。[647]3JH中华典藏网

变形为松树又发展成了埋藏在母亲体内,正如死去的奥西里斯躺在雪松之棺中。在那幅科布伦茨(Coblenz)浅浮雕中,[648]描绘了阿提斯从一棵树中长出的情景。曼哈特将其解读为内在的植物元神,但这也可能仅仅是表现一个由树中诞生的场面,就像密特拉神那样。正如弗米库斯 · 马特努斯所指出的,树和模拟像在伊西斯和奥西里斯崇拜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在柯尔—珀尔塞福涅(Kore-Persephone)崇拜中也是如此。[649]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别名为丹德里特斯,在希腊中东部的皮奥夏地区,他曾被称为“树中的他”。[650]在与狄俄尼索斯神话相关的彭透斯(Pentheus)的传说中,[651]故事情节和阿提斯之死及随后的哀悼惊人的相似:彭透斯出于好奇,爬上一棵松树,想偷窥酒神的女祭司们举行的神秘仪式,却不料被他的母亲一眼发现;女祭司们砍倒了那棵树,又在疯狂中将彭透斯当作一头野兽撕成了碎片,[652]在此过程中,他的亲生母亲带头扑上来攻击他。[653]这里我们看到树的阳具象征意义(砍倒=阉割),它的母性属性(树“承载”着彭透斯),以及它与儿子的等同性(砍树=杀害彭透斯)——在以上传说中,所有这些象征含义齐齐现身;同时,我们在此也找到了悲恸圣母的对应及补足形象,即恐怖母亲。纪念阿提斯的节日通常以悲伤哀悼拉开序幕,随后才是迎接春天的狂欢(复活节前的星期五及复活节)。阿提斯—库柏勒秘教的祭司都是阉人,称为Galloi。[654]大祭司(archigallos)被呼为阿提斯(Atys)。[655]祭司们并不是每年举行阉割礼,而是将手臂划破,直到流血为止(手臂作为阳具的象征性替代物;扭动手臂[656])。密特拉教中也存在类似的以本能为祭的牺牲象征,其神秘的主体部分存在于捕捉和制伏公牛的过程中。与此类似的形象是原人迦约马特(Gayomart)。他是和原牛一起被至高神创造出来的,二者在一种至福境界中共同生活了6000年。然而,当世界进入天秤纪元(黄道第七宫)时,他们却面临着一场恶的爆发。在星相学中,爱神维纳斯是天秤座的守护神,因此恶律被纳入爱神维纳斯(这位女神代表着母亲的爱欲侧面)的统驭之下。我们已经了解到,母亲的这个侧面从心理角度讲具有极端的危险性,历来都给儿子带来灭顶之灾的威胁。在以上宿命的支配下,原人迦约马特和他的原牛30年后便死去了(查拉图斯特拉的经历的磨难也持续了30年)。原牛死去之后,从它的尸首生出了55种谷物和12种药用植物。它的精种进入月轮之中得以净化,而迦约马特的精神则进入了日轮。这似乎暗示着原牛具有隐晦的女性意义。原牛的灵魂Gosh或Drvashpa被当作女性神灵来崇拜。起初,她出于怯懦而拒绝成为牛女神,后来为了安抚她,才向她宣布了查拉图斯特拉将要到来的消息。这就如同《宇宙古史》(Purana)中大地得到奎师那要来的许诺一样。[657]和波斯夜话中的爱之女神阿德比苏拉一样,Gosh也乘着一辆车子。因此,从外表看来,这位公牛的阿尼玛全然是一副女性模样。在星相学上,爱神维纳斯又是金牛座的守护神。迦约马特的神话是以改良的版本复述了原始神话中男神和女神自我复制的“封闭式循环”。3JH中华典藏网

与供献祭的公牛一样,火在中国哲学中也具有女神属性——关于火祭,我们已在前面讨论过了。《庄子》(成书于公元前350年左右)中记载:“灶有髻。”对此,后世的一位注者[658]解释道:“髻,灶神,着赤衣,状如美女。”《礼记》中也提到“燔柴于奥”,“奥者,老妇之祭也”。上面所说的灶神和“奥”,都是往世下厨者的灵魂,因此被称作“老妇”。这位自前佛教时期的传统中发展而来的厨房之神后来以男性神的形象获得了一家之主的地位,并且是各个家庭与上天之间联系的纽带。就这样,原本为女性的火神最终变成了某种兼有逻各斯与中间人意义的形象。3JH中华典藏网

由原牛的精种,萌生了现代牛和其他272种有用的动物的祖先。[659]据祆教经典《智慧之灵》记载,[660]迦约马特打败了邪恶欲望的魔鬼德夫 · 阿聚尔(Dev Azur)。另一个邪魔阿豸则抵抗住了查拉图斯特拉的正面作用,在大地上存留得最久。但终于在复活之日被击败(如同《启示录》中魔鬼撒旦最终的失败一样)。另一个版本则说,魔王安格拉曼尤与古蛇被留到最后,是要等待阿胡拉—玛兹怛本人亲手将它们消灭。[661]科恩(Kern)提出,查拉图斯特拉这个名字的意思可能是“金星”,或许等同于密特拉神的形象。[662]密特拉这个名字与现代波斯语中的“mihr”一词存在关联,后者的意思是“爱”、“太阳”。3JH中华典藏网

而在札格列欧斯的神话故事中,我们看到公牛与神是等同的,公牛之祭便是以神为祭。然而,事实上,这头祭牲仅仅是英雄的一部分;他只将自己身上的动物属性送上了祭坛,在象征意义上弃绝了他的本能。他在这场祭祀活动中的内心感受[663]在屠牛的密特拉神脸上得到了绝佳的表现——那是一种由极度痛苦和迷醉交织而成的神情。他宰杀公牛既是出于自愿同时又是不得已而为之,[664]正因如此,某些密特拉神雕像的面部才会流露出那种相当哀怜的表情,与圭多 · 雷尼(Guido Reni)笔下殉难基督的感伤表情颇为神似。本多夫(Benndorf)在提到密特拉神的时候曾经指出:3JH中华典藏网

他的面貌……特别是脸的上半部分,具有绝对理想化的特征,带着一种极端病态的表情。[665]3JH中华典藏网

丘蒙也同样着重强调了屠牛者(密特拉神)的面部表情:3JH中华典藏网

在一流的复制品中,能看出他生着一张年轻人的脸,美到近乎女性化的地步,丰茂的鬈发簇拥着他的额头,仿若光环一般;他的头略向后倾,从而使他的眼光望向天空,而微蹙的眉头和嘴部则给整张脸平添了一种奇特的悲愁表情。[666]3JH中华典藏网

据丘蒙猜测,奥斯替亚(Ostia)出土的那尊头像就是屠牛者密特拉神的头像,[667]它脸上的表情确定无疑是我们这些做医生的在病人脸上见惯的那种感伤的逆来顺受。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在基督教创立后的最初几个世纪里,灵性转化的过程也伴随着异乎寻常的情感释放,这不仅以神的恩慈与大爱这种崇高的形式表现出来,亦表现为人的感伤和幼稚症。早期基督教艺术中的羔羊象征便可归入此类。3JH中华典藏网

既然感伤与残暴是一对姐妹,彼此从未远离过,那么,在我们这个纪元的第一到第三世纪之间,它们必定以某种方式形成了那个时代的典型特质。这种病态的面部表情点明献祭者分裂的心理状态:他是既想做,又不想做。由这个矛盾我们知道,这位英雄兼具献祭者和祭牲这两种角色。不过,密特拉神所牺牲的只是他的动物属性,或他的本能,[668]后者始终与太阳的行程存在着密切的象征关联。3JH中华典藏网

在上面的探讨过程中,我们已经了解到,构筑了宗教体系的力比多最终要退行到玄牝之域,以此体现出我们与自身本源之间的真正纽带之所在。当早期基督教会的教父们由relgare(重新联系,向后联结)这个词推衍出religio(敬畏,虔敬)一词时,他们至少可以引用这个心理事实来支持自己的观点。[669]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这种退行的力比多将自身隐藏在无数属性极为驳杂的象征物中,其中有些具有男性特征——从根本上看,性别差异已退居次要位置,其心理意义并不像乍看起来那么重要。这出牺牲的戏剧,其精髓和驱动力在于无意识的能量转化,而人的自我对这种变化的认知,就像身处海面的水手感知海底的火山爆发一样。自然,当我们把牺牲及其庄严的仪典视为一个整体概念,欣赏它的美与崇高之时,必得承认公式化的心理镇静效果着实惊人。戏剧化的具体祭祀行为被归纳为单调的抽象概念,形象的丰茂生命被压扁成为二维的东西。对事物的科学理解不可避免地会带来某些令人遗憾的结果——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借助于抽象方法,能使我们更深入地领会作为研究目标的现象。由此我们认识到,神话戏剧中的不同形象具有可以互换的性质,因为它们并不像物质世界中具体的形象那样拥有“存在”的意义。后者或许不得不忍受真实的悲剧境遇,而前者却只须在内倾意识臆想出的背景下演绎这出悲剧。人类头脑对于现象世界本质最大胆的猜想,诸如星辰的轮转、人类历史的总体发展规律等,只不过是一个神性大梦中的依稀幻觉而已,当其被应用于内心的戏剧中,便转而成为一种科学上的可能。这出神秘戏剧的要旨不在于人物形象的真实,而充当牺牲的是何种动物、献祭的对象是哪位神祇也并不那么重要;唯一重要的是,牺牲的行为确乎发生了,无意识里的转化进程也确乎在进行,没有人知道无意识的驱动力是什么,或者它的内容与对象是什么,它只是激活受其控制的想象材料,并且把自己隐藏在这些想象材料的伪装之下(就像是披着动物皮跳舞的演员,或是披着人牲之皮的祭司),从而间接地被意识所感知。3JH中华典藏网

科学归纳法的一个极大优势在于,它给了我们一把钥匙,使我们得以窥见发生在幕后的神秘进程:在那里,我们可以抛开舞台上的五光十色,深入心理驱动力和心理意义的终极现实中去。这种理解剥离了无意识过程的所有副现象,令其以本色示人,就像我们的全部经验告诉我们的那样——无意识过程乃是一种自主量。是故,任何试图由意识领域推衍无意识的举动都无非是空谈而已,是没有结果的智力游戏。每逢有人在著作中以轻飘飘的语气谈论什么“下意识”,就不免令人疑心他们是在玩这种智力游戏,这些人显然没有认识到他们在肆意表达着一种多么狂妄的偏见。他们怎么能确定无疑地知道,无意识是处于意识“之下”而非“之上”?关于这个术语,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意识永远自认为高高在上——甚至高过天上的神。深愿有那么一天,它那“全能的神将令其颤抖震动”!3JH中华典藏网

每年向龙献祭一名少女,在神话学层面上,恐怕是最理想的一种祭祀。为纾解恐怖母亲的愤怒,最美丽的少女作为人类强烈邪欲的象征被送上祭坛。这种祭祀的较为温和的形式,是以头生子和各种家养动物为祭。可资替代的另一种理想祭祀形式是自我阉割,而割礼又是自阉之祭的较温和形式。在上述的种种祭祀形式当中,起码还有少许实在的祭物,后来便逐渐发展到以象征性的举动来取代实物祭了。[670]通过献上这些宝贵的欲望之物和所有物,人们放弃了自身的本能欲望或曰力比多,为的是以新的形式重新获得它。通过献祭,人把自己从死亡恐惧中赎回,使冥王的要求得到了转圜。在晚近的秘教崇拜中,英雄已不再像古时候那样凭借一己的劬劳去战胜邪恶和死亡,而是变成了具有神性特质的主角,祭司般的自我献祭者和生命的复苏者。他现在既已成为神的形象,他的牺牲亦是一种超验的神秘祭礼,其意义远远超出以普通之物为祭的价值,这种牺牲象征的深化乃是对古老的人祭观念的回归,因为,要描述自我献祭(self-sacrifice)的概念,需要一种更有力、更完全的表达方式。密特拉神与其公牛之间的关系便十分接近于这个概念。在基督教中,英雄本人出于其自由意志而走向死亡。我们常在密特拉教的碑刻中看到一个奇异的象征图案:一只专门用来调酒的调缸[671]上面盘踞着一条蛇,蛇的对面有一头狮子,二者似乎是敌意地对峙着。[672]它们看起来是在为争夺调缸而打斗。调缸象征的是重生的母性器皿,蛇代表着恐惧和抗拒,而狮子则代表肆虐的欲望。[673]在屠宰公牛为祭的过程中,蛇几乎总是从旁相助,蜿蜒滑向自公牛伤口处流出的血泊。似乎正是出于这个因由,才有了将公牛的生命(它的血)敬献给蛇的举动,这是献给冥界诸神的祭品,就像奥德修斯在冥界给阴影吸吮的牲血一样。我们已经指出了公牛和蛇之间的互补关系,又看到公牛象征活着的英雄,而蛇象征着死去的、被埋藏了的、阴森神秘的英雄。然而,既然英雄死后是重新回到母亲体内,蛇代表着吞噬的母亲,那么公牛之血与蛇的结合看上去便有了对立统一的意味,而狮与蛇争夺调缸的打斗也很可能具有同样的意义。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公牛祭才会带来奇迹般的丰饶。甚至在原始文明层次上,在澳洲的土著人那里,我们也遇到了这种观念,认为生命力会逐渐走向衰弱、变质或丢失,因此都须要助其每隔一段时间进行复苏。每当这种衰退的倾向(abaissement)出现时,就有必要举行生命力复苏的仪式。此类仪式样式繁多,不可胜数,但即便是发展到了更高的层次,它们原来的含义依然保持不变。如此,密特拉神宰杀公牛是对恐怖母亲即无意识的一种献祭,无意识自发地从意识中汲取能量,因为后者已经偏离自身本源太远,忘记了神的大能,而若没有神力的作用,一切生命都将凋萎,或因人的肆意胡为而乱成一团糟,最终归于灾难性的覆灭。在祭祀过程中,意识为了无意识的利益奉献出一己的权力和所有物,从而令对立统一成为可能,其结果便是能量的释放。同时,祭祀行为又是母亲的受精过程:地府幽冥的蛇—精灵饮下了牺牲之血,即英雄的灵魂。通过这种方式生命变为不朽,因为,英雄和太阳一样,通过自我献祭和重归母体使自己获得再生。经过所有这些讨论之后,我们应该能够易如反掌地从基督教神话中辨识出这种子对母的献祭。正如阿提斯为了母亲而自阉,而人们将他的模拟像挂在松树上以志纪念,同样地,基督被挂于[674]生命树,就是那殉难之木,或Ἑκάrη,又意同于母亲,从而将众生由死亡中赎回。通过再度进入母亲的子宫,他在死中偿清了[675]人类始祖亚当在生命中犯下的罪,同时他又凭借此举在精神层面上使被原罪败坏的生命复活。正如我们在前面说过的,圣奥古斯丁当真把基督之死解读为一种与母亲的圣婚,类似于阿多尼斯盛宴(feast of Adonis),就是在那场盛宴中,维纳斯和阿多尼斯被置于婚床之上:3JH中华典藏网

基督从他的房中走出,仿佛新郎一般,他带着一个关于自己婚礼的预言进入这个世界的领域。他来到十字架的婚床前,在那里,他登上这婚床,完成了他的婚礼。当他体察到人的悲叹,就满怀爱意地舍了自己来代替他的新娘,从此他便与这女子(matrona)永远地合为一体。[676]3JH中华典藏网

在圣奥古斯丁的语汇中,matrona被用来喻指教会,羔羊的新娘。古代传统中圣婚的情感色彩在这里已经演化到了自身的反面:欲望的享受变成了折磨,母亲和情人变成了殉难者的赎救对象。曾经的欢乐之事(具有男性特征的意识和具有女性特质的无意识的结合)如今成了一种痛苦;对圣婚象征的体验已不再局限于具象的肉体层面,而是升华到了更高的心理层面,是神与教会“肢体”(corpus mysticum)之间的结合。如果用现代心理学术语来表达,这种圣婚投射意味着意识和无意识的结合,此乃个体化进程所特有的超验功能。凡属无意识整合,无一例外地全都具有疗治效应。[677]3JH中华典藏网

当我们将密特拉教的献祭和基督的牺牲做一对比,便看出了基督教象征高出前者一筹的地方:它坦白地承认,应被送上祭坛的并不仅仅是人的动物本能(以公牛为象征物),而是作为一个整体的自然的人,这就不是他的兽形象征物足以代表的了。人的兽形象征物代表着他的动物本能和全然受物种法则支配的境况,而自然人的意义却不限于此,作为一个自然的人,还意味着拥有一些专属于人类的东西,即拥有令自己背离法则的能力,换用神学语言来说,就是“犯罪”的能力。人性中的这种可变性,不断地在人的面前敞开其他可能的选择,这才使得智人的灵性发展成为可能。然而,其不利方面在于,它用一种乖谬的学习能力取代了本能绝对而且显然值得信靠的引导,前一种能力我们在类人猿身上也能见到。失去了本能的准确性,我们拥有的只是一种不确定性,这便要求我们的意识具有洞察、判断、选择和鉴别能力。假如意识成功地用上述功能弥补了本能准确性的缺失,它将越发努力地用种种可靠的规范和行为模式来取代本能行为的直觉。如此一来,又将招致另一方面的危险,即意识脱离其本能根基的危险,强化自觉意志以代替自然冲动的危险。3JH中华典藏网

自然人的牺牲,乃是为达成这一目标而进行的尝试,因为只有这样,意识中主导的理想才得以完全地自我主张,按照一己的想法来塑造人性。这种思想的崇高性是不容辩驳的,也确实不应当受到质疑。然而,就在这崇高的巅峰之上,一个疑问在困扰着我们:人性是否能够以这种方式被塑造?我们的主导理念是否有能力在不破坏自然材料的前提下对其加以塑造?答案只有到经验中去寻找。同时,向高处攀登的尝试也是必需的,因为如不经过此举,我们就永远无法证实这种大胆而激烈的自我改造的实验究竟是否可行,亦永远无从估量或了解那些对此尝试有所助益的力量或令其成为绝对不可能的力量。只有攀到高处,我们才看得出自然人的自我牺牲是否像基督徒所认为的那样,是人类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抑或是一种尚可进一步加以修正的观念。密特拉教的牺牲依旧以古老的杀牲行为作为象征,其目的只是驯服和约束本能的人,[678]而基督教的牺牲观念则以人的死亡为象征,它所要求的是整个人的降伏——不仅是驯服其动物本能,而是要全捐弃这类本能,并且约束他作为一个人所特有的精神机能,以求达到超脱俗世的灵性目标。这崇高的理想乃是一种艰难的教化,难免会令人疏离了他的本性,也在很大程度上疏离了大自然。历史经验证明,上述的尝试完全可行,并且在长达几个世纪的时间里促进了意识的发展,若是没有上述尝试的训练,人类意识根本不可能有如此的发展。此类发展并不是随心所欲的发明,也不仅仅是出于知识分子的幻想;它们有其自身的内在逻辑和必然性。自启蒙运动以来,唯物主义一直抨击基督教教义在物质上的不可能性,但这种攻击是完全不得要领的。宗教教义必须是一种物质上的不可能,因为它对物质的世界无话可说,而是一种“超验的”象征或曰无意识过程,只能被人的心灵所理解,它似乎与意识的不可避免的发展有所关联。对宗教教义的信仰也同样是一种不可避免的权宜现象,只要人类文明还要继续发展,这种信仰迟早要被适当的理解和知识所取代。3JH中华典藏网

在米勒小姐的幻想当中,也存在着一种内在的必然性,推动着剧情由马的牺牲向英雄本人的牺牲发展。前者象征着对生理欲望的弃绝,而后者则蕴含着更深刻、更具道德价值的意义,即人的自我牺牲,对于自我(egohood)的捐弃。当然,在米勒小姐的案例中,这一切只是在隐喻的意义上成立,因为自愿舍身为祭的并不是作者本人,而是剧中的主人公Chi-wan-topel。这一道德上的至关重要之举被委托给剧中的英雄去完成,米勒小姐只是以钦佩而赞成的眼光从旁观看,仿佛并没意识到她自己的阿尼姆斯形象是在被迫完成她本人显然没能做到的事情。故而,从牲祭到人祭的发展只是一个概念而已,并且,当米勒小姐在这幻想的牺牲一幕中以虔诚的旁观者角色出场时,她的参与并无任何道德上的意义。正如此类情形下通常的状况一样,当剧中英雄,就是那至关重要的魔力之举的承载者走向死亡之际,她完全没意识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当幻想中的英雄死去,附着于这个形象身上的心理投射便不复存在,具有威胁性的牺牲之举随之重新回撤到幻想主体本身,也就是说,附着于幻想者个人的自我之上。无法预测这出戏剧将以何种方式告终。至于米勒小姐以后会怎样,由于缺乏相关的资料,加之对她这个人并不了解,所以我也做不到未卜先知,更不能斗胆臆测,说她会由此演化成精神疾患,在现实中谱写一部“Chi-wan-to-pel之牺牲”的姊妹篇。实际上,这是一种全然的沉溺,并非沉溺于生命中积极进取的可能性,而是沉溺于无意识的幽冥世界,这一种崩溃压倒了她的英雄,也同样压倒了她们。3JH中华典藏网

Chi-wan-to-pel是被一条蛇咬死的。我们已经找到了丰富的证据,说明蛇是祭礼中宰牲的工具[圣西尔维斯特的传说、童贞验定、埃及大神拉及希腊神话中医药神菲罗克忒忒斯被蛇咬伤、枪矛和箭的象征等]。它是宰牲的刀子,但也是阳具象征,代表着谷物中包含的再生力量——像尸体一样被埋入大地,同时为大地授精。蛇同时象征着转化行为的守护精灵以及转化的物质本身,这一点在炼金术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蛇盘踞于阴森地洞之中,等于生活在地母的子宫里,如同瑜伽中所讲的Kundalini(昆达里尼,“灵量”)之蛇,蜷曲在人的腹腔内,脊柱底部的根持穴内。炼金术领域流传着关于加布里库斯(Gabricus)和贝娅(Beya)的神秘传说,他们是一对皇室兄妹—夫妻。在圣婚过程中,加布里库斯完全进入贝娅,以至于消失在后者体内;他被埋藏在她的子宫里,在那儿分解为原子,化作灵—蛇,即墨丘利之蛇。[679]在精神病患者当中,此类幻想绝非罕见。我的一位患者曾经把自己幻想成一条蛇,缠绕在母亲身上,最终爬进她的身体。3JH中华典藏网

在米勒小姐的幻想中,咬死主人公的是一条绿色的蛇。我的另一位患者幻想中的蛇也是绿色的,[680]她描述道:“接着,一条绿色的小蛇进入我的嘴里,我感觉它是那么娇小,无比可爱,仿佛有着人的灵慧,它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事情。它那个样子,就好像要吻我一样。”施皮尔莱茵的病人提到她幻想中的蛇时说道:“它是属于上帝的动物。它的身上绿色、蓝色和白色相间,简直美妙绝伦。那条响尾蛇是绿色的;它非常危险……蛇能拥有人的头脑,它能做出神性的裁断;它还是孩童的朋友。它能拯救那些需要保住此世生命的孩子。”[681]蛇作为一种再生工具的意义在这里是显明无误的。3JH中华典藏网

对于Chi-wan-to-pel而言,马是他的兄弟,那么蛇就是他的姐妹(“我的小姐妹”)。骑手与他的马共同构成了一个类似于“马人”的共同体,[682]二者之间的关系恰如人和他的阴影的关系——较高的人与较低的人、自我意识与阴影、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男人内心的女性特质也是如此,这种属性作为他自身无意识中的女性一面而存在,我已将它命名为阿尼玛。我们发现,在精神病患者身上,阿尼玛经常以蛇的形式体现出来。绿色是生命的颜色,和人的阿尼玛十分相配;绿色也是造物圣神的颜色。我曾把阿尼玛定义为生命自身的原型。[683]在此,由于蛇的象征意义,我们又必须将阿尼玛视为具有“精神”的属性。这是一个明显的矛盾,其原因在于,当阿尼玛形象与其他的原型之间未加分化之时,她代表着整体的无意识。而经过进一步的分化,(智慧)老人的形象便独立于阿尼玛而显现为“精神”的原型。智慧老人之于阿尼玛,乃是后者“精神上”的父亲,就像沃旦之于布伦希尔德,或拜多斯(Bythos)之于索菲娅(Sophia)一样。我们可以在赖德 · 哈葛德(Rider Haggard)的小说中发现许多经典的例子。3JH中华典藏网

Chi-wan-to-pel将那条蛇呼作“小姐妹”,这对于米勒小姐来说并不是一件无足轻重之事,因为Chi-wan-to-pel这位英雄乃是她的兄弟与所爱,她的“幽灵恋人”,她的阿尼姆斯。她自己则是给他带来死亡的生命之蛇。在英雄和他的马双双死去之后,那条绿蛇依然存在,它不是别的,正是作者本人的无意识心理;此时此刻,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她也将遭遇和Chi-wan-to-pel同样的命运,也就是说,我们的作者即将被她自己的无意识压倒。3JH中华典藏网

马与蛇或者公牛与蛇之间的冲突,象征着力比多自身的内部冲突,是一种同时向前又向后的趋力。[684]力比多似乎并不仅仅是一种不断向前运动的,无休止地追求着生活、进化和创造的欲力,就像叔本华在他的“宇宙意志”论中所设想的那样,而死亡则是一种外来的灾患或厄运;力比多和太阳一样,它的坠落也是出于其本身的意愿,这是它自身的退化。在生命的前半程,它全力地向上;而在生命的后半程,它便指向了另一个目标,起初是轻缓的,后来便更为明显地向下滑落。人在年轻时候,生命无穷的扩展欲望往往被掩盖在“拒绝长大”心态的层层遮蔽之下;同样,在生命的后半程,指向“另一个目标”的欲望也经常被固守原来生活形态的执着及徒劳的心态所掩盖。力比多本性中这种明显的矛盾,在维罗那考古博物馆藏的一尊普里阿波斯神像身上得到了生动的体现:这位生殖之神在偏头微笑,手指向一条正咬着他生殖器的蛇。3JH中华典藏网

在鲁本斯(Rubens)的《最后的审判》这幅画中,我们也能找到类似的母题:画面前景中,一个人正在被一条大蛇所阉割。通过这一母题,阐明了世界末日的意义。[685]吞噬世界的大火,翻天覆地的大灾难,笼统地说就是想象中的世界末日,其实是一种原始意象的投射:那就是大转变,由生到死的对立转化,在鲁本斯的笔下表现为大蛇对人的阉割。这一令个体心理存在造就的现象世界土崩瓦解的激变意象,其来源是无意识,以梦境或朦胧的预感的形式向意识头脑显现。后者越是不愿听从其中的暗示,其中的象征符号就越是恐怖,以求获得足够的注意。蛇作为恐怖的象征物在人的梦境里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由于蛇是有毒的动物,因此有蛇入梦往往是身体疾病的一个早期征兆。然而,通常来说,梦中之蛇喻示着无意识的活跃或群集显现,并且伴随着一些生理上的症状——主要出现在腹部。对这一梦象的具体解读,总要依照不同患者的个别情况,相应地有所调整。在年轻人身上,它表示对生活的畏惧;在老年人身上,则是对死亡的畏惧。对于米勒小姐来说,绿蛇的致命含义在接下来发生的事件中显露无遗。不过,要说出无意识获得如此优势的真正原因,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缺乏关于她个人身世的必要材料。我只能说,我在此类的病案当中,经常注意到一些共同的特点,包括异常狭隘的意识,出于疑惧而僵硬死板的态度,以及因童稚的天真或迂腐的偏见而受到局限的精神和情感。根据我们对米勒小姐的星点了解来判断,给她带来局限的恐怕多半是情感上的天真:她低估了自身潜在的可能性,过于轻松地跃入危险的深水区域,而进入那个区域,本该预先对阴影有一定的了解才行。对待这样的人,应当尽可能多地令其了解一些心理学知识。这样即使不能保护他们免于精神病发作,也可以使得此病的预后显得更有希望。这是我时常观察到的结果。在像这样的临界型病例中,对病人心理的真实理解往往具有生死攸关的重要意义。3JH中华典藏网

在我们最初开始研究米勒小姐的幻想时,曾因剧中英雄的名字而引发了一段关于波波卡特佩尔(Popocatapetl)火山象征含义的讨论,说它象征着人身上的“创造性”部分;现在,当米勒小姐的幻想之剧即将落幕之际,我们再次有机会看到火山是如何在英雄的死亡过程中起到了协助作用,并且通过地震这种方式,使他最终消失于地腹深处。正如火山生下了这位英雄,并且为他赋名,它最后又将他吞回到自己体内。[686]从这位英雄死前最后的话中,我们得知他所渴望的爱人,那个唯一懂得他的女子,名叫“Ja-ni-wa-ma”。在这个名字的发音当中,我们听出了一种熟悉的咿呀之声,那是我们在海华沙的幼年时代时常听到的:哇哇(wawa),哇妈(wama),妈妈(mama)。在我们的生命中,那个唯一真正理解我们的人就是妈妈。“理解”这个词在德语中是verstehen(在古高地德语中为firstân),其中的ver-可能来自原始日耳曼语中的前缀fri-,这一前缀又等同于希腊语中的περí,意为“环绕、围绕”。古高地德语中的antfristôn(意为“解读”),据认为相当于firstân这个词。由此推知,verstehen的基础含义就是“围在某物四周”。[687]拉丁语中comprehendere和希腊语中κατασυλλαμβάνειν所表达的意象都和德语中的erfassen(“掌握、懂得”)相似。以上所有词语中共有的一个因素,是“包围、拥抱”的意念。毫无疑问,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或物能比母亲更完全地拥抱我们。当一个神经症患者抱怨这个世界不理解他的时候,他要告诉我们的是,他想要他的母亲。这一思想在保尔 · 魏尔伦(Paul Verlaine)的诗歌《熟悉的梦》中,得到了美妙的表达:3JH中华典藏网

我时常做一个梦,奇怪而悲切,3JH中华典藏网

一个陌生的女人,我爱她,她也爱我,3JH中华典藏网

每次见她,都隐约有所不同,3JH中华典藏网

却分明不是别人,3JH中华典藏网

正是她,那个爱我,懂我的人。3JH中华典藏网

因她懂得我,我的心只为她变得透明,3JH中华典藏网

唯独在她跟前,一切苦恼都消失无踪。3JH中华典藏网

也唯有她,用她的泪水,3JH中华典藏网

抚慰我苍白濡湿的前额。3JH中华典藏网

她的头发是棕色、金黄还是火红?我说不清。3JH中华典藏网

她的名字?只记得它是如此甜美、动听,3JH中华典藏网

就像生活中消逝的亲人。3JH中华典藏网

她的凝视,仿佛雕像的凝视,3JH中华典藏网

她的声音,遥远,平静而冷峻,3JH中华典藏网

如同那个已然远逝的亲爱的声音。[688]3JH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