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Ⅲ
1
卢梭: 你在乡下住了很久。
法国人: 在那里,我不觉得时间过得快。这段日子,我是和你的朋友一起度过的。
卢梭: 啊!如果哪一天他也能成为你的朋友该多好!
法国人: 从你的建议所产生的效果,你会判断出来这种可能性是否存在。那些很有道理地被人憎恶的书,我终于把它们都看了。
卢梭: 先生!……
法国人: 我都看了。从理解的透彻性来说,我还读得不够。但是对于从中找到、历数、收集他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来说,是足够了。这些罪行肯定会使这些书籍的作者成为所有魔鬼中最面目狰狞的魔鬼,成为人类的奇丑之人。
卢梭: 你说什么?说话的确实是你吗?又轮到你说谜语了吗?求求你,赶快解释一下吧!
法国人: 我交给你一份清单,这就是给你的答复和解释。看了这份清单,没有一个讲道理的人会对其作者的命运感到惊讶。
卢梭: 那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奇怪的单子吧!
法国人: 就在这。本来我可以很轻易地叫它变得比这长十倍的。尤其是如果我把关于著作人这一行业和文学界的许多文章也列进去的话,这个单子就要比这长得多了。但是这些文章已经那么赫赫有名,只要放上一两篇作例子就足够了。我只限于各种体裁的文章,而且正如下面所罗列的那样,我只是记了下来,没有加以整理。我只是摘录片断并将其忠实地抄录下来。它们肯定会产生什么效果,其作者应该指望人们读了以后会立刻给他戴上什么帽子而又可以不受惩处,都由你自己去判断吧!
片段摘抄
文人
1.“博学之人知道千百种真事,无知之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些。谁会否认这一点呢?那么,是不是因此博学之人就更接近真理呢?正好相反,他们越向前走,就越远离真理。因为,判断时的虚荣心比学问进步更大,他们获悉的每一个真理只是和一百个错误的判断一起来到的。欧洲的博学公司只不过是谎言的公立学校而已,而且科学院里肯定错误要比整个没有教养的一族中更多。”(《爱弥儿》卷三)
2.“某人在今天成了不受世俗之见约束的人和哲学家。出于同一原因,如果是在神圣联盟 时代,他可能只是一个狂热分子而已。”(《第戎征文》序言)
3.“人绝不应该受教育受一半。如果他们应该停留在谬误中,为什么你不让他们留在无知之中呢?这么多的学校和大学为的就是不教给他们任何对他们很重要、需要学会的东西,又何必办这些学校和大学呢?你们的学会、学士院、一切学术基金会,其宗旨又是什么呢?难道是欺骗百姓,破坏他们原先的心智,阻止他们去追求真理么?谎言教授们,难道你们教他们是假而让他们误入歧途是真么?像那些将标志灯放在礁石上的海盗一样,你们让他们睁开双眼为的是毁掉他们。”(《致德·波蒙先生函》)
4.“人们在塞尔莫普莱 的一块大理石石碑上,读到刻在碑上的这句话:‘过路行人,请你到斯巴达克去告诉人们,我们死在了这里是为了服从它那神圣的法律。’人们看得很清楚,这碑文不是碑文学会编写出来的。” (《爱弥儿》卷四)
医生
5.“身体虚弱也叫人心软。医学的权威性便由此而来。这套伎俩对人比医生宣称能治好的所有疾病都更有害。医生们能治好我们什么病,我本人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们让我们得上一些更可悲的病:懦弱,胆小,对死亡的恐惧。他们治好了肉体,却杀死了勇气。他们能叫死尸走路,这又与我们何干?我们需要的是人,可是我们根本没有看到从他们手里走出一个人来。
“医学在我们当中很时髦。它应该时髦。这是闲人的消遣,他们不知道怎样消磨自己的时间,就把时间用在保存自己上。如果他们不幸生下来就要长生不老,那他们可能就是世人中命运最悲惨的了。一个生命,如果永远都不用担心会失去,对他们来说,这生命可能就毫无价值。对这些人来说,必须得有吓唬他们的医生才能叫他们感到庆幸。而这些医生每天都把他们可能享受的唯一快乐赋予他们,这个快乐就是没死。
“我在这里丝毫没有就医学的自吹自擂大做文章的意图。我的宗旨只是从精神角度来审视它。我情不自禁地观察到,对于医学的用途,人们也像对寻求真相一样,搞同样的诡辩。他们总是设想,治病病就能好;寻求真相,就能找到真相。他们看不到,必须权衡利弊:医生要通过治死一百个人才能治好一个人;发现一个真相,也要经过同时出现的谬误所造成的过错。使人明白道理的科学和治好病的医学当然都很好。但是骗人的科学和把人治死的医学都很糟。所以,请你教教我们怎样识别二者,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我们如果能够无视真相,大概就永远也不会受谎言的欺骗;我们如果能够违反天性不想治病,大概就永远不会死于医生之手。这两种放弃可能是很明智的。心甘情愿地放弃,肯定会受益。我不是不承认医学对有些人有用,但是我认为医学对整个人类是有害的。
“有人会像人们一贯所做的那样对我说,过错是医生犯的,但是医学本身是无懈可击的。这很好呀!但是,让医学自己来好了,不要让医生来!只要医学和医生一起来,对掌握技艺的人出错的担心要比技艺救人的希望厉害一百倍。”(《爱弥儿》卷一)
6.“依天性去生活,坚韧不拔,赶走医生!这样你免不了要死,但是你只会感受一次死亡,而不是在你心乱如麻的想象中,看见医生每天都背着死神。他们那骗人的医术不但不能延长你的时日,反而剥夺了你生之欢乐。我要一直发问,这一技艺究竟给人类造了什么真正的福?它医治的人,有些还得死,这是确切无疑的。但是它正在屠杀的成千上万的人,说不定还能活下去。有理智的人,请你千万不要去押这个宝,这里头你走背字的可能性太大了。忍受病痛吧,要么死去,要么痊愈,但你千万要活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分钟。”(《爱弥儿》卷一)
7.“要给我们的学生预防接种吗?也要也不要,视机会、时间、地点、情况而定。如果让他得了天花,好处是早已预见而且了解他原来的毛病。这很重要。但是,如果他是自然地得了天花,我们也一定不会叫医生来祸害他。这更重要。”(《爱弥儿》卷三)
8.“说的是找乳母,人们一般是叫产科医生来挑选。因此会发生什么事呢?那就是:谁给他送的钱最多,谁就是最好的乳母。所以,给爱弥儿找乳母,我决不会为此去找一位产科医生。我要自己精心挑选。在这方面讲起大道理来,我肯定没有一位外科医生那么雄辩,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更诚心诚意,而且我的热心总不会比他的贪心更叫我吃亏上当。”(《爱弥儿》卷一)
国王,大人物,富翁
9.“我们生来是要当大人的,法律和社会却又将我们投入童年之中。国王、大人物、富翁全是些小孩子,他们看到别人迫不及待地来减轻他们的痛苦,倒从这里滋长了他们幼稚的虚荣心,全都为自己得到照顾而感到骄傲。其实,如果他们已经长大成人,人们是不会这么精心照顾他们的。”(《爱弥儿》卷二)
10.“一个时代大概就是这样来到的:在那个时代里,老百姓的双眼受到迷惑甚至达到这样的程度:只要引导他们的人对最矮小的人说一句:‘你和你整个一族,当高个子吧!’立刻,这个侏儒在所有的人及其家族眼中,便显得高大起来,而且他的后代离他越远,就显得越高。原因越是时间久远而且无法确定,效果就越强烈。在一个家族中,懒汉越多,这个家族就越赫赫有名 。”(《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11.“老百姓一旦习惯于有主子,就处于再也离不开主子的状态。如果他们试图挣脱锁链,由于他们将与自由完全相反的疯狂放纵当成了自由,他们的革命几乎总是将他们自己送到了一些诱惑者的手掌中。这些人以自由为诱饵,实际上只是让老百姓身上的锁链更加沉重,结果他们也就离自由更远了。”(《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12.“特米斯托克莱斯 对他的朋友们说:‘你们看到的这个小男孩,他就是希腊的主宰。因为他管着他母亲,他母亲管着我,我管着雅典人,而雅典人管着希腊人。’啊!如果从王子开始,一级一级数上去,一直数到暗中控制的第一把手,人们会怎样常常在最伟大的国度里找到最渺小的领导者啊!”(《爱弥儿》卷二)
13.“我设想自己是个富翁。那么我就必须有不同一般的快乐,破坏性的快乐。这样,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必须有土地,有森林,有看地护林的人,有杂税,有封建主的荣耀,特别是香烛和圣水。
“很好。但是,这土地的四邻唯恐失去他们的权利,而且一心要夺取他人的权利;我们这些看地护林的人要相互打架,说不定,各家的主人也要相互争吵。这样至少就有了口角、吵架、仇恨、诉讼。这已经不怎么叫人开心了。再加上,我的子民看见我的兔子去扒他们的麦田,我的野猪去拱他们的蚕豆,肯定不高兴。他们每一个人虽然不敢打死毁坏他们劳动成果的敌人,但是至少打算将这些敌人从他们的田里赶出去。他们白天种地,晚上还必须守田。他们会使用大猎犬、鼓、号等等。这么大的声响,他们会打扰我的安眠。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些可怜人的贫困,也会禁不住为此自责。如果我很荣幸是个王子,这一切都不大会触动我。但是,我是个新贵,刚刚发了财的富人,我的心还有点平民味。
“这还没完。猎物丰盛引来打猎的人,我就有偷猎者要惩治。我又必须修监狱,养狱卒,设弓箭手,罚苦役。这一切看上去都相当残酷。这些倒霉蛋的老婆会前来围堵我的门,哭着喊着打扰我。必须叫人将她们赶走,粗暴地对待她们。那些根本没有偷猎而是我的野物糟蹋了他们的庄稼的可怜人也前来抱怨。前一种人因为打死了野物受到惩处,这后一种人又因为饶过了野物而被弄得倾家荡产,你说这可如何是好?从哪个方面来看,我都只看到可怜的对象,我听到的都是哀叹。成群的山鸡和野兔几乎就在自己脚下,可我仿佛觉得,可以任意杀戮的快乐似乎大大打了折扣。
“你想从他们的痛苦中汲取快乐么?排除了他们的痛苦,你的快乐也没了……所以,快乐倒也不是微乎其微。但是,当你既没有田地要看守,也没有偷猎者要惩罚,也没有可怜人要去折磨时,弊病也就去掉了。所以,这是一个占第一位的站得住的理由。不论干什么,都绝对不要没完没了地折磨人,折磨他们,自己心里也有些不自在。何况老百姓长期诅咒你,早晚会叫野味变成苦味。”(《爱弥儿》卷四)
14.“社会的所有好处,难道不都是给有钱有势的人预备的?所有报酬优厚的职位,难道不是都让他们给占了么?所有的优惠,所有的免征,不是都给他们保留的么?国家难道不是全都对他们有利么?一个受到器重的人敲了他的债主一把或者干下其他欺骗行为,难道不是总有把握不受到惩罚么?他痛打别人,他犯下暴行,甚至他担有罪责的谋害性命及暗杀,难道不都是一时沸沸扬扬,后来就将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过了六个月便再也不提不念了么?可如果是这个人自己被盗了,那么整个警察系统都会立刻行动起来,那些被他怀疑的无辜的人可就倒了霉了!若是他经过一个有危险的地方呢?你看吧,护卫成群!若是他坐的轿子弹簧断了呢?嗬,所有的人都跑来救他!有人在他门口喧哗呢?他说一句话,立刻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人群熙熙攘攘,叫他心烦呢?他一比画,立刻一切都井然有序了。一个赶大车的正好挡住他的道呢?他的下人们已经准备好对那人大打出手了。宁愿一百次轧死五十个忙着去办事的老老实实的行人,也不能叫一个坐着马车的游手好闲的臭无赖稍稍耽搁一会。这一切的优待,他都没花一个大子。这都是富人的权利,而不是财富的代价。穷人的图景又该是多么不同啊!人类应该给予他的越多,社会拒绝给予他的就越多。他本来有权利叫所有的大门朝他打开,但是所有的大门都向他关闭。即使他偶尔会得到公正,那为此所花费的力气也比另一个人获得恩惠花的力气大。但是如果要服劳役,要去当兵,人家倒总是把优先权给他的。除了自己的捐税,他还要负担他的阔邻居的捐税,他的阔邻居有办法让人给自己免税。他若碰上个小小的意外之灾,每个人都离他远远的。如果他那可怜的车翻了,不但没有一个人来帮他的忙,若能躲过路过的一位年轻公爵的随从对他的百般凌辱,就已经是万幸了。一言以蔽之,正因为他没钱,当他需要的时候,一切不花钱的救助都避开他。如果他不幸心地正直,有个可爱的女儿,还有一个有钱有势的邻居,那我就要当他是完蛋了。”(《论政治经济学》)
为了达到通过他们的弟子支配舆论和人的声誉的目标,他们将自己的学说与他们的看法协调起来,让他们的宗派成员接受最适于将自己牢牢地拴在他们的战车上的各项原则,不论他们想给这些原则派什么用场。为了防止某种令人讨厌的道德说教来妨碍他们的指令,他们从根上将这种道德砍掉,摧毁了一切宗教、一切自由意志,由此也摧毁了一切悔恨。开始时,他们还秘密宣讲他们的学说,加些小心。后来,当他们再也无须怕什么镇压性的权势时,就完全公开干了。他们表面上显得与耶稣会教士完全背道而驰,实际上他们与耶稣会教士一样自封为帮派领袖,与这些人是殊途同归。耶稣会教士对人的信仰实施神权,以天主的名义自封为善与恶的主宰,使自己变得势大无比。哲学家们无法攫得同样的权威,就极力去摧毁这个权威。然后,作出向他们那样听话的帮派分子解释自然 的模样,自封为自然的最高诠释者,以自然的名义给自己确立了权威。这种权威不比他们对手的权威绝对性差,虽然这种权威显得很宽松,而且只通过理性管辖人的意志。这种相互仇恨,本质上正如迦太基与罗马的强权竞争一样,是一种势力之争。这两个团体,全都是专横无理的,全都是不能容忍异己的。所以,他们之间是不相容的,因为不论哪一个的根本体制都是实行专制。每一个都想单独统治,所以他们不可能分享这个王国,共同统治。他们是相互排斥的。这个新团体,更巧妙地遵循着另一个团体的习惯做法,通过引诱、腐蚀其支持者的方法取代了另一个团体的地位,并且通过这些人终于摧毁了另一个团体。但是,人们已经看到,这个新团体已沿着前者的足迹前进,更加勇猛,更加成功,因为前者一直遭到抵抗,而这一个没有遭到抵抗。它的排斥异己更加隐蔽,其残酷程度却并不逊色,表面上看上去却显得不那么严酷,因为它没有再遇上反叛者。但是,如果再生出几个有神论、宗教、宽容、道德的真正捍卫者,人们马上会看到,要对他们进行最可怕的迫害。很快,比另一个裁判所 更假惺惺、血腥味并不逊色的哲学裁判所会叫人毫不怜悯地将任何敢于相信上帝的人烧死。我丝毫不向你隐瞒,在内心深处,我跟你一样仍然是信徒。在这个问题上,我和让—雅克一样认为,每个人都天生就倾向于信仰他愿意信仰的东西,一个人觉得自己值得为热爱正义的灵魂付出代价,就情不自禁地希望如此。但是在这一点上,也和在让—雅克本人的问题上一样,我丝毫不想大张旗鼓也是毫无用处地鼓吹我的感受,那样可能会毁了我。我愿意尽量将谨慎与正直结合起来,只有到了我不得不发表真正的宗教信仰声明否则就是说谎时我才会那样做。
最狂热的传教士怀着极大的热情鼓吹和宣传这一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的学说,其目的不仅是叫头目们对新入教的教徒进行控制,而且在他们利用这些新教徒的密谋中,叫这些人活着不要惧怕任何的内情泄露,死的时候也不用担心有任何悔恨。他们的阴谋在取得成功之后,也要与其同谋者一起死掉。对这些同谋者,他们除了反复教导在另一个世界里不要担心那个波斯人的布尔—塞罗桥 以外,就别无其他了。让—雅克用这个布尔—塞罗桥来反驳那些说宗教没有任何好处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道德秩序重新恢复这一信条从前叫人在这个世界里补赎了许多过失,骗子们在其同谋者的最后弥留时刻也曾要冒着一种风险,这种危险常常给他们当了制动器,叫他们刹了闸。但是,我们这个哲学将其鼓吹者从这种恐惧中解救了出来,将其门徒们从这种义务中解救了出来,也就一劳永逸地摧毁了一切回到悔恨的归路。透露既危险又无用,何必呢?照他们的说法,如果死了,沉默不语也不冒任何风险;如果又活下来了,那说出去了可就什么风险都有。你难道没看见,很久以来已经再也听不见人在弥留之际说物归原主、道歉谢罪、重归于好这些话了吗?你难道没看见,所有那些既不悔恨也不思悔改的垂死之人内心毫无畏惧地将别人的财产、谎言和欺诈就那么带走了么?而他们活着的时候,他们的良心是一直背负着这些重担的。即使假设一个弥留者会后悔,这种悔恨对让—雅克又有什么用呢?他迟来的申明会被他周围的人扼杀,甚至会被听到这些申明的教士们扼杀。教士们也和别人一样成了哲学家,他们永远不会向外泄露,所以也传不到任何人的耳朵里。你难道不知道,忏悔师已被收买,医生也是同谋,所有入盟的成员相互监视,他们迫使别人、自己也被迫要一直对阴谋忠诚到底。尤其是他们临死的时候,也在受包围之中,至少在关于让—雅克的问题上,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想找一个人倾听他的忏悔,能找到的只有假的秘密受托人,他们只负责将他的忏悔埋进永远的秘密之中。这样,所有的嘴都是对谎言说话,而在活人和死亡将至的人当中,从此以后没有一张嘴是向真相张开的。所以,请你告诉我,当所有的利害关系都来帮忙让真相保持被隐瞒的状态时,当任何人都不倾向于将真相揭示出来时,即使假以时日,他还剩下什么办法能够战胜欺骗,在公众面前显现自己呢?
卢梭: 不,告诉你这个的不应该是我,而是你自己,我的答复已经写在了你的心里。现在该你告诉我了,是什么利害关系,什么动机,将你从人们向你灌输的对让—雅克的厌恶甚至是敌意上带到了与此那么不同的情感上了呢?当你原来认为他居心叵测、犯有罪行的时候,你曾经对他恨之入骨。在那之后,为什么你现在认为他清白无辜而又真诚地可怜他呢?所以,是否你认为你是唯一的一个人,公正还能摆脱任何其他利害考虑与你的心进行交流呢?不,先生,这样的人还有,说不定比人们想的还要多。他们更多地是上当受骗而不是受到引诱,他们出于软弱,出于从众心理,如今还做着他们看见所有的人都在做的事情。一旦他们回归自我,他们的做法会完全不同。在接近让—雅克的人当中,也有数人,让—雅克对他们的看法比你还积极。他看见他们因为受到所谓他的东家的欺骗,不知不觉地跟着仇恨的印象走,还好心地以为是跟着怜悯的印象走。在公众的心态中,有一种联盟头头们维系的错觉。如果他们有一小会放松警惕,被他们骗人的把戏引入歧路的想法很快就会恢复其自然走势,老百姓最终会自己睁开双眼。待他们看见已经被人带到了什么地方的时候,会对自己的误入歧途大吃一惊。不论你怎么说,这种事迟早会发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如此粗暴地作了决定的问题,到了另一个时代,待将公众维系其中的仇恨停止发酵,将会得到更好的讨论。到了更优秀的后代人出现,会对当今的一代人作出恰当的评价,他们的看法将会形成与此相反的固定之见。到那时,曾受到赞扬将是一种耻辱,曾受到憎恨将是一种光荣。即使是在这一代人当中,还是应该将两种人区分开来:一边是阴谋的策划者,其男女头头以及他们的心腹,这心腹是一小撮,可能被吸收到了骗术的机密之中;另一边是公众,受到上述这些人的欺骗,真以为让—雅克犯下了罪行,对于他们为了让他变得一天比一天更面目可憎而编造的一切,全都毫无顾忌地接受。前一类人良心泯灭,再也没有悔改的余地。但是其他人误入歧途是威望产生的效果,而这威望是可以消逝的。他们的良知一旦回归,就会让他们感受到这条那么确切而又简单的真理,那就是:人们用来诽谤一个人的恶意,证明这个人受到诽谤决不是因为他有恶意。一旦狂热和偏见得不到维持,如今发现不了的千百件事,到那时,所有的人都一眼就能看清。你们那些大人先生们期待着产生那么巨大效果的那些盗版,到那时,会产生完全相反的后果,而且会用来揭露他们,在最傻的傻瓜面前也会显示出出版者的恶毒用心。他活着的时候,由那些不讲信义的人小心翼翼背着他给他写的生平,肯定具有最阴险的诽谤文字的一切特点。最后,到那时,一切以他为目标的阴谋诡计都将显现出其本来面目。行了,不需要多讲了。
新派哲学家想通过一种学说防止弥留之人悔恨。不论他们得以让这些人的良心背负上怎样沉重的负担,但这一学说会让他们的良心得到平静。对这一点,我不比你更怀疑。尤其是我发现,对这一学说的狂热宣讲恰巧与实施阴谋同时开始,似乎这与其他的一些阴谋还紧密相关,这个阴谋只是组成部分之一。但是这种对无神论的迷恋是转瞬即逝的一种狂热,是时尚之作,也必将被时尚所摧毁。从民众狂热地投入其中人们看得很清楚,这只不过是对自己良心开的一个玩笑,他们仍然很气恼地感觉到良心在呻吟。享福的人和富人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了他们自己的天堂,他们这个很舒服的哲学,不可能长期成为他们狂热的众多受害者的哲学。这些芸芸众生,这辈子没有幸福,需要至少在这人世间找到希望和安慰,而这个野蛮的学说夺去了他们的希望和安慰。男人从孩提时代起就培养他们偏狭的对宗教的亵渎和蔑视,甚至发展到狂热程度,培养他们肆无忌惮、没有羞耻之心、放纵、放荡;青年人不受纪律约束;女人轻佻、放荡、道德败坏 ;老百姓没有信仰;王国没有法律,没有他们惧怕的最高主宰,从各种各样的约束中解脱出来,一切良心上的义务一笔抹杀,在每个人的心中对祖国的热爱、对王公的依恋全都灰飞烟灭。总而言之,除了势力没有任何其他社会关系。在我看来,不久的将来,这一切的后果会是什么,人们可以很轻易地预见到。欧洲受到一些主子的蹂躏,这些主子从他们的小学教师那里受到的教育就是除了自己的利害没有别的指引方向的东西,除了他们的狂热没有别的上帝;欧洲 一会默默地忍饥挨饿,一会公开地被掠夺一空,到处充斥着士兵、戏子、妓女、诲淫诲盗的书籍和破坏性的恶习;看到一些不配活在世上的种族在自己的怀抱里生生死死,欧洲早晚会在自己的大灾大难中感受到新教育的成果,通过其恶果对其作出评判,对于教师及弟子以及所有这些凶残的学说都会同样地厌恶之极。这些学说将人的绝对权威让给他的感官,将一切局限在享受这个短暂的生命上,使这些学说统治的时代变得既可鄙又不幸。
自然将一些与生俱来的情感刻在每个人的心中,以安慰处于苦难中的人并鼓励人保持高尚的品德。这些与生俱来的情感,由于经常搞阴谋诡计和诡辩,会在一些个体中被扼杀。但是在下面的各代人中仍会很快地复生,这些情感总会将人重新引导到其最初始的心态中,就像一株嫁接的树,其种子总是会重新生出用作砧木的幼树。对这种内心的情感,我们的哲学家们,在对他们合适的时候,他们就承认;当妨碍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加以否认。但是,这种内心的情感会透过理性的迷失,向所有的人心大声呼喊,告诉他们公正并不以这一生的利害得失为基础,这人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合乎我们良心范畴的概念,良心范畴的位置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体系之中,要在这人世间找到它是徒劳的。但是总有一天,在那个体系中,一切都应该回归原处 。 良心的声音在人心中不可能被扼杀,正如理性的声音在认知中不可能被扼杀一样,良心麻木不仁也与疯狂一样是不大顺乎自然的。
所以,请你不要以为,一项卑鄙无耻的阴谋的所有同谋者都会一直平静地活在、死在自己的罪行之中。待到领导他们的人不再挑动驱使他们的狂热时,待到这种狂热已经得到足够的满足之后,待到他们已经叫他们的对象在郁闷之中死掉之后,天性会不知不觉地重新占上风:干下了极不公正的事的那些人,待到回忆起这些事再也没有任何享受的快感相伴随的时候,他们将会感觉到那些事无法忍受的沉重。那些亲眼看见了这些事但是自己未参与其中也不了解真相的人,从欺骗他们的幻觉中醒悟过来之后,将会为他们之所见、所闻、所知作证,而且要向真相表示敬意。他们已经采取了一切措施以防止和阻挡这一回归,但是这是徒劳,自然的秩序早晚会恢复。而第一个揣想让—雅克很可能不曾有罪的人,肯定是几乎对此确信无疑的,而且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去说服他的同时代人。因为到那时,阴谋及其策划者已经不再存在了,他的同时代人除了为人公正和了解真相之外,已经没有其他利害考虑了。到那时,所有这些纪念碑才是宝贵的,而今天不过只是不确定的线索的事实将可能导致真相大白。
先生,所有的公正和真相之友可以不连累自己而且应该竭尽全力、极尽所能致力的,正是这个。在这一点上向后代传达一些说明问题的信息,说不定就是为上苍的大业作准备,甚至是在完成这项大业。请你不要怀疑,上苍一定会保佑一项如此正义的事业。对于公众来说,由此要得出两大教训,而且公众太需要这个了:一个教训是,尤其是损害他人的时候,不要那么轻率地相信人类学识之骄子;另一个教训是,从一个这么值得牢记的事例中学会在一切事情上、在任何时候都要尊重天赋权利,学会感受一切建立在侵犯这一权利之上的美德都是假美德,肯定掩盖着什么极不公平的事。所以我尽自己一切之所能致力于这一正义的事业,我也鼓动你对此予以协助,因为你可以不冒任何风险地做这件事,而且你曾经更就近地亲眼看到过许许多多的事情。这些事情可以让有一天愿意研究这件事的人看清问题。我们可以从容不迫、不声不响地进行我们的研究,将研究的成果收集起来,加进我们的思考,而且尽可能循着我们已经发现了其蛛丝马迹的全部勾当的踪迹前进,给继我们之后的来者提供一个在这个迷宫中指引他们的线索。如果我们能就这一切与让—雅克商议,我毫不怀疑,我们能从他那里得到很多永远不会失去其价值的信息。而且他说的几句话就能轻易地解开一些谜团,我们自己对这种轻而易举会感到大吃一惊,但是,没有这几句话,由于他的仇敌所施的巧计,这些谜团就可能永远无法参透。在我与他的交谈中,我常常从他的情绪中得到对于一些事情意想不到的澄清。对这些事情本来我的看法是很不相同的,因为我原来不能猜度出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而这个具体情况便赋予那些事情以完全不同的面貌。但是,我的承诺约束着我,我不得不取消想提出的异议。我常常违心地拒绝他似乎给了我的答案,为的是不要显出我知道那些我不得不向他三缄其口的事情。
如果我们联合起来与他组成一个诚恳相待、不弄虚作假的会社,一旦他确信我们的正直和受到我们的敬重,他将会毫不困难地向我们敞开心扉,也会得到我们对他的倾诉。从他的天性来说,他是随时准备好接受别人的倾诉的。我们将可能从中得到足以构成珍贵回忆录的材料。子孙后代将会感觉到这回忆录的价值,至少这回忆录会使他们够得上对于如今只根据让—雅克的仇敌的报告便一锤定音的问题进行反向的讨论。我的内心向我保证:总有一天,如今既有风险又无益处地为他辩护会给愿意担负起这一任务的人们带来荣誉,而且不冒任何风险地使他们得到荣光,与仗义的美德能在人世间获得的荣光一样美好而纯洁。
法国人: 这个建议完全合乎我的胃口,我很愉快地表示同意,正因为这可能是我力所能及的唯一的办法以补赎我对一个受迫害的无辜之人犯下的过错,又没有对我自己造成什么损害的风险,我就更高兴了。这并不是因为你向我建议的会社完全没有风险。他们对于所有与他交谈的人,哪怕就是一次,都极为注意。对我们,他们也不会疏忽的。对于我厌恶跟随他们在歧路上走下去,像他们一样欺骗一个他们为之描绘出那么可怕的肖像的人,我们那些大人先生们已经见得太多,他们至少不会不揣测到我在他的问题上已经改变了腔调,很可能我也改变了见解。虽然你千小心万小心,他也千小心万小心,但是你作为嫌疑人被列入他们的名单已经很久了。我要告诉你,不论以这种方式还是那种方式,你很快就会感觉到他们已经注意你了。他们对于一切接近让—雅克的人都特别注意,没有一个人会逃过他们的眼睛。尤其是我,他们已经把我接纳到他们的半心腹圈子里,我确信,我不会接近成了他们的目标的那个人而不会叫他们十分心神不定。我将尽量行事不出娄子,尽可能少引起他们怀疑。他们有某种理由怕我,但是他们也有理由不得罪我。我很自信,他们了解我这个人太看重声誉了,他们无须担心一个从未打算参与他们阴谋的人会背信弃义。
所以,我不拒绝偶尔很谨慎很小心地见见他。只要他一个人知道在他的问题上我与你的情感一样就行了。虽然我不能向他透露他仇敌的秘密,但他至少会看到,我是被迫三缄其口,我并不竭力欺骗他。我将由衷地协助你避过他们的警惕并在最好的时机将他们极力灭掉其痕迹的事实传送出来。有一天,这些事实将会为最终了解真相提供强有力的迹象。我知道,他的文件已经在不同时期怀着信任多于选择的心情交到了他以为忠诚可靠的手中,但是这些文件全都落到了迫害他的人的手里。这些人肯定已经消灭了可能与他们不宜的文件,对其他的文件则按照他们的意愿进行修改。他们这事干得十分随意,因为不怕任何人来审查、核实,尤其是那些对于发现和揭露他们的欺诈十分关切的人。自那以后,他手中还剩有某些文件,他们已经在窥视这些东西,以便最迟在他死的时候将其攫取到手。从他们已经采取的措施来看,任何一份文件逃过这些要掳获一切的手都是很困难的。他保存这些文件的唯一办法,就是如果可能的话,将其秘密地交在真正忠诚可靠的手中。我自告奋勇与你分担这一收藏的风险,而且我发誓要加万分小心,以便让它有一天与我收到它时完全原样地出现在公众的眼前,再加上我能收集到的倾向于揭示事实真相的全部观察结果。这就是谨慎所能允许我做的一切,为的是问心无愧,为的是有利于公正,为的是服务于真相。
卢梭: 这也全是他自己强烈希望的。希望有一天他的名声会在它与之相称的荣誉中得到恢复,希望他的著作通过理应对其作者的敬重成为有用的东西,这是从此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叫他高兴的希望。让我们再加上还能看到两颗正直而真诚的心向他的心扉敞开的温馨吧!让我们这样来减轻一些那可怕的孤独吧!他们迫使他身处茫茫人海却生活在孤独之中。最后,我们也不去做那些为了对他有利却无益的努力了,因为这些努力可能引起天下大乱,即使获得成功他也不会感动。让我们把这一安慰留给友人之手为他合上双眼那最后残留的时刻吧!
上述作品始末
在这里我丝毫不会谈及本书的主题、目的及形式,在本书前面的前言中,我已经做了这件事。我在这里要说说它的用场是什么,它曾遭到怎样的命运以及为什么这份抄本在这里。
我在四年的时间里,不顾写书时从未离开我的揪心痛苦写这些对话。终于,我接近这个痛苦任务的尾声了,不知道也想不出来怎么能给它派个用场。对于至少为此要试图做什么,也下不了决心。二十年的经验早已告诉了我,能从以朋友的名义包围着我的人那里期待什么样的正直和忠诚。杜克洛 那出奇的伪善令我十分震惊,我以前对他是那样敬重,到了将我的《忏悔录》托付给他的地步。可是他把最神圣的友好托付当成了伪善和背信的工具。自那时以来,人们在我的周围安置了一些人,他们所有的勾当都那么清清楚楚地向我宣告了他们的意图,对这些人我还能期待什么呢?将我的手稿托付给他们,与我想自己亲手将它交给迫害我的人,无非是一回事。而我被包围的情形又使我无法接近任何其他人。
在这种形势下,由于我所有作过的选择都受了骗,在人群中只找到恶毒和虚情假意,对自己心灵清白的感觉和对他们邪恶的感受激动了我的心灵,它一跃就跳上了一切秩序和一切真理的宝座,为的是到那里寻找我在人世上再也找不到的办法。由于我再也无法向任何会背弃我的人倾诉我的心声,我决定把我自己只托付给神意,将完全支配托付的事只交给他,我希望将这托付留在可靠的手中。
为此我想出一个办法,把这部作品抄一个誊清稿,将它放在一个教堂的祭台上。为了使这种做法尽量庄严隆重,我选择了巴黎圣母院的主祭台,我认为,在任何其他地方,我的寄存物可能更容易被神父和修道士藏匿起来,转移出去,那样肯定就会落入我的仇敌之手。而我放在这个地方,可能碰巧这一行为传扬开去,会叫我的手稿一直到达国王眼前。这正是我希冀的最佳结局。如果用任何其他方法干,这种事都永远不可能发生。
我一面努力誊清我的作品,一面思考着用什么办法来实施我的计划。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尤其是对像我这样腼腆的一个人。每个星期六,都要在圣母院的主祭台前面唱经文歌。这个过程中,祭坛一直空无一人。我想,一个星期六可能是我最容易进到那里面去、一直走到祭台而且将我寄存的东西放在那里的日子。为了把我的步骤安排得更有把握,我数次到那里远远地审视那里的情形,审视祭坛及其旁边通道的布局。因为我担心的是经过的时候被人抓住,一旦如此,我的计划肯定就要落空了。终于,我的手稿准备停当了,我将它包起来,在上面写上下列标题和附言:
交付给上帝的保管物
被压迫者的保护人,公正与真理之神,请收下放在你的祭坛上、交付给你神意的这包寄存物。托付人是一个外国人,他命运多舛,孤身一人,在这人世上既无靠山,也无保护人,受到整整一代人的侮辱、嘲笑、诽谤和背弃,十五年以来,人们争先恐后地叫他遭受着比死亡还要糟糕的待遇和迄今为止人间闻所未闻的不公正对待,而他本人从未能至少知晓其原因何在。不允许我作任何的解释,剥夺了我任何与人交流的可能,从被他们自己的不公平弄得更加乖戾的人类那里,我所能期待的只有侮辱、谎言和背信。永恒的上帝啊,我唯一的希望就在你的身上。请你垂顾为我看守我的寄存之物,让它落在年轻而忠实的人手中,由他们如实地传给更优秀的一代人,让这一代人知道,一个没有敌意没有矫饰,与不公平为敌却又耐心地忍受不公平,从未想过对任何人做坏事也从未对任何人做过坏事,也从未对任何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做过坏事的人受到现在的一代人怎样地对待,并哀叹他的命运吧!我知道,任何人都无权指望奇迹发生,甚至是受压迫、被人低估、看轻的清白无辜之人。既然有一天一切都应该重回秩序之中,等待就行了。如果我的作品丢失了,如果它被交到了我的仇敌手中,然后被他们所毁或者被他们歪曲,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那我就将更加指望你的丰功伟业,虽然我不知晓其具体时间和方式。我应该已经充分地作出了努力以协助你的大业,现在我就满怀信心地等待、依靠你的公正并且听从你的意志了。
在书名的背面,第一页之前,我写下了下列文字:
神意将你变成了这部作品的主宰。不论你是何人,不论你决定给这部作品派什么用场,也不论你对这部作品的作者抱着怎样的看法,不幸的作者都以你仁慈心肠和他写这部作品时所忍受过的痛苦的名义恳求你,一定要在将整部作品完全看完之后再对它进行处置。请你想想,一颗被痛苦撕碎的心向你请求的这一恩典是神意加在你身上的一项事关公道的义务。
把这些事全做完以后,1776年2月24日星期六那天两点钟左右,我拿着我的包裹到圣母院去了,意图就是要当天在那里献上我的供品。
我想从一个侧门进去,打算从那个侧门进入祭坛。很奇怪,这个侧门关闭了,我就再向下走,从通向中殿的另一个侧门走进去。一进去,我吃惊地看到,有一道栅栏将中殿与祭坛四周的侧道部分分开。我以前从未注意到这道栅栏。栅栏门全都关着,所以我刚才说的那个侧道部分确实空无一人,但是无法进入。就在我瞥见这道栅栏的那一刻,我一阵眩晕,就像一个人中风倒地一般,紧接着就是全身震颤。我真想不起来这一辈子曾经感受过类似的震颤。我觉得这教堂完全变了样,以至于怀疑自己是不是确实在圣母院里。我极力镇定下来,将自己看见的东西辨认清楚。我在巴黎三十六年了,以前我经常来圣母院,而且是不同的季节。我以前一直看见祭坛四周的通道是开着的,可以自由通行,而且据我所能回忆起来的,我甚至从未注意到那里有栅栏,没有门。由于我并未将我的计划告诉任何人,我对这个未曾意料的障碍就更加震惊,在一时冲动中我甚至觉得连上苍都为人的不公平帮忙,不禁发出愤怒的低吼。只有能设身处我地的人才能设想出这种话来,也只有善于看透人的内心深处的人才能谅解这种语言。
我飞快走出教堂,决心此生再也不迈进教堂一步。我任凭自己内心的动荡左右,整天都在城内到处奔跑,到处无目的地逛荡,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直到再也走不动了,疲倦和夜晚来临才迫使我回到家中,精疲力竭,痛苦得几乎成了呆子。
待我渐渐地从这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我开始更冷静地思考所发生的事。凭着我特有的秉性,既很快地不再为已经来到头上的不幸而灰心失望,又很快地害怕另一桩令人担心的不幸要到来,我不久便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这次尝试的失败了。我在上述附言中已经说过,我并不指望奇迹出现,但是很显然,还非得有一个奇迹出现才能叫我的计划成功:因为希望我的手稿直接到达国王手中,希望这位年轻君主 亲自受苦受累阅读这部长篇作品,我说,这种想法真是太愚蠢了 ,以至于我自己都奇怪居然能在一段时间里抱着这样的幻想。我早应该能想到,即使这种做法引起轰动,能叫我的寄存物一直抵达宫廷,那也只不过是为了不落入国王手中,而落入最狡猾的迫害我的人手中或者他们的朋友手中,其结果还不是要么完全被毁,要么按照他们的观点被改得面目全非,以使它对我的名声起到致命的破坏作用?总而言之,我的计划惨遭失败,我曾为此那样痛苦过。但是,反复思考过以后,我倒觉得这似乎是上天的恩赐,它阻止了我去完成一个与我的利害完全背道而驰的计划。我觉得,手稿留在了我的手中,可以更明智地处置它,这有很大的优越性。我给它派的用场便是这个。
那时我刚刚得知一个文人刚回巴黎没几天。他是我认识时间最久的一位老朋友,以前与他有过一些交往 ,我一直很敬重他。他一年中有大半年时间在乡下度过,这次刚刚回到巴黎。我将他返回巴黎这个消息视为上帝的一个指示,它给我指出了我手稿的真正寄存人。此人确是哲学家、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外省人,那个省的居民在正直方面名声不大好 。但是,在我心目中,他的正直早已树立起来。与这一点相比,所有那些成见又有什么用呢?他是个例外。正因为罕见,这例外就更令人尊敬,这种例外只会增强我对他的信任,而上天为了完成他的大业,除了选择了一个品德高尚的人的手以外,还能选择什么更相称的工具呢?
于是,我下了决心。我寻找他的住所。我终于找到了他的住所,当然不是没费力气。我给他带去了我的手稿,将手稿交给他,怀着极大的快乐,心怦怦直跳,这可能就是一个活人能向道德高尚的人所表示的最崇高的敬意了吧?收到手稿时,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对我说,他一定给我的保管物派一个好的、适当的用场。我对他的看法那么好,已经使这一保证极为多余了。
过了半个月,我又到他家去了,我十分确信这样的时刻已经来临:二十年来人们在我的双眼上蒙的黑布就要落下,以这种方式或那种方式,我会从我的保管人那里得到一些启示。在我看来,读过我的原稿之后,肯定应该有这个的。我预料的事,一点都没有发生。他与我谈起这部作品,就像谈起我请他审视让他跟我说说他感觉如何的一部文学作品一般!他对我谈到哪些地方要调整一下,以便使我的材料更有条理。但是,对于我的作品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他对作者作何想法,他没有对我说一句话。他只是建议我给我所有的作品搞一个像样的版本,同时还问我为此准备找什么人。所有包围我的人都曾经提过这同一个建议,甚至反复强调过,这使我想到,他们的心态和他的心态原来是一模一样的。后来他看到他的建议丝毫没有叫我高兴,又主动提出把我的保管物还给我。我没有接受这个赠品,只是请他将我的东西交给比他年纪更轻的一个人。那个人可以比我、比迫害我的人活得更长,长到足以有朝一日将它发表出来而又不用担心冒犯任何人。他对这后一种想法非常卖力气。从他告诉我的他给包裹封套写的附言来看,我似乎觉得他会正如我请求他做的那样,千小心万小心以使这部手稿在本世纪末之前绝对不会印刷出来,也不会为人所知。至于我的意图的另一部分,即这个期限到了以后,作品得到忠实地印制和发表,为了实现这个意图他都干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自那以后,我再没有去过他家。他来拜访过我两三次,我们好不容易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敷衍过去。我呢,对他再也无话可讲;他呢,也根本不想对我说任何事情。
我虽然对我的保管人还不能下一个断语,但是我感觉到我的目的没有达到,很像是我白费了力气,也损失了我的保管物。但是,我还丝毫没有失去勇气。我自忖,我的失败源于我选错了人;我肯定是太盲目、太有偏见才会相信一个法国人、文人、哲学家、院士、上了年纪的人。作为法国人,他太珍惜自己国家的荣誉了,不会不表现出不公正;作为院士,他太珍惜他们那个机构的利害,不会揭发其卑鄙丑恶的勾当;作为上了年纪的人,他太小心谨慎,不会为公道、为保卫一个受压迫的人而头脑发热。即使我故意寻找最不适宜于实现我的想法的保管人,恐怕也不会选得更不合适了。我之所以没有成功,终归是我自己的错。成功只取决于更好的选择。
怀着这个新的希望,我再次开始满怀新的热情抄写、誊清。就在我忙于这一工作的时候,我在武通时与我为邻的一个英国青年从意大利归来路过巴黎,前来看我 。所有的可怜人碰上了任何事都以为是对他们命运的明确指示。我也跟他们一样。我心想:啊,这个人就是神意为我选择的保管人。是神意派他到我这里来,神意让我的选择失败,只不过是为了将我引向选择他。我需要的就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外国人。他身在文人藏污纳垢的地方之外,远离这个国度的阴谋策划者,伤害我得不到任何好处,也没有反对我的狂热。我以前怎么能看不见这些呢?这一切在我看来是那么明明白白,以至于从这个偶然的机遇中,我以为看到了上帝的手指。我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个机遇。可惜我的新抄稿尚未完成,但我把已经抄好的那部分赶快交给了他。如果对真理的热爱赋予他热情,要回来取其余的部分,我准备第二年再将其余的部分交给他。我当时对此是一点也不怀疑的。
他走了以后,对于这个新的选择是否明智,一些新的思考又在我的思想中投下了怀疑的阴影。无论从这个年轻人接受我的保管品的模样里,还是从他离开我时对我说的所有的话里,我都丝毫没有找到一个意识到我的信任的价值而且为此受到感动的人的语气。我知道,他在以我为目标的联盟里有几个有关系的人。从他与我相处的方式中,我觉得奉承阿谀多于真情实感。我责备自己相信一个英国人真是太傻了。这个民族的每一个人都被挑动起来反对我,而且从来没人提过他们违反自己的利益做过任何伸张正义的事。再说了,为什么他来看我?为什么那么温柔体贴对我关心备至?就凭这一件事,难道不应该使我感到他很可疑么?很久以来,没有一个接近我的人不是故意派来的,相信我身边的人就等于自投敌手,我怎能不知道这个?要找一个忠实的心腹,本应该到远离我的地方我无法接近的人当中去寻找的呀!于是,我的指望又落空了。我采取的一切措施都是错误的,我的一切小心、细心都毫无用处。我应该确信,不论我即将把我的这件物品交付给谁,可能他们给这包东西派的最不罪过的用场,就是将它毁掉。
这一想法又使我产生了一个新的意图,我期待这一次产生更大的影响。那就是给法兰西民族写一个通报性质的短笺,作成多份抄件,在散步场所和街道上将其散发给长相最讨我喜欢的陌生人。对我这个新的决定,我必然地又以我惯常的方式作了积极、正面的论断。我自忖,他们只允许我与迫害我的人和布置监视我的人交谈。相信某个接近我的人,无异于相信这些迫害我的人。至少在这些陌生人里面,可能有心地善良的。但任何到我家来的人,只会是怀着恶意前来的。我应该对这一点有把握。
于是我以短笺的形式写了一个小东西,而且耐心地做了大量抄件。但是,为了散发这些东西,我碰上了一个未曾料到的障碍,那就是我向其出示这封短笺的人,他们拒收。信封上写的是:致一切尚热爱公正和真理的法兰西人。我没有想到,按照这个抬头,会有什么人敢于拒收。但是,几乎没有一个人接受它。所有的人在看了这个抬头之后,都向我宣称,这不是写给他们的,那种天真纯朴劲让我这个处于痛苦之中的人不由发笑。我一面将短笺收回,一面对他们说:“你说得有道理。我明白我弄错了。”这是我十五年来未曾从任何一个法国人嘴里听到过的唯一一句坦率的话。
此路亦不通。我依旧没有灰心。我收到一些陌生人的来信,他们非要到我家来不可。我把这封短笺的一些抄件作为回信寄给他们,想用同意满足他们心血来潮的心愿的代价换得对我的短笺的一个决定性答复。我以为我很了不起。我又把另外两三封短信交给了碰到我的人或前来看我的人。但是这一切只得到了一些不知所云、模棱两可的答复,向我证明了写信人一贯如此的虚伪。
这最后一招又失败了。本来应该叫我失望至极的,但是却像前面几招失灵一样,丝毫没有使我痛苦不安。我告诉自己,我的命运是无法挽回了,命运也教会了我不要再与必然抗争。我想起《爱弥儿》中的一个段落 ,它叫我自省,而且叫我从中找到了我以前徒劳地向外部去寻找的到底是什么。这一阴谋对你又有什么害处呢?它剥夺了你的什么?它断了你的哪一部分肢体?它叫你犯下了什么罪?只要人们不从我的胸腔中夺走这颗在胸膛中跳动的心而换上一颗恶人的心,我仍然活着,他们又能够在什么地方破坏、改变、损害我的存在?他们按照他们的式样造了一个让—雅克,但是这是枉然。卢梭仍将不顾他们的意愿始终如一,一成不变!
我不是见识过虚浮的舆论么?那只不过是为了将我重新置于它的控制之下,破坏我心灵的平静和内心的平和。如果人们愿意将我视为与真实的我不同的模样,那与我又有何干?我存在的本质难道在他们的目光之中么?如果他们在我的问题上欺骗、愚弄后代,那与我又有何干?我那时已不在人世充当他们谬误的受害者了。我说过的话和做过的有益之事,本来是希望他们好,如果他们给这一切下毒并且往坏处去理解,那损害的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会将为我的良心作证的一切一起带走,对他们的一切不公正,我将违反他们的意愿,得到补偿。如果他们是好心犯错误,我还可以在自怨自艾的同时可怜他们,为他们哀叹,也为我自己哀叹。但是,他们对我是怀着无法形容的狂热按照一整套妙计来干的,什么过失能够为他们这样卑鄙下流的整套计谋开脱呢?什么过失能让他们公开地把一个人当成已招认的恶棍来对待,而又千方百计阻止这个人至少知道人家控告他犯了什么罪呢?他们的野蛮真是考究得过了头了,他们找到了妙计,让我处于被活埋的状态,让我忍受漫长死亡的痛苦。如果他们觉得这样的对待还不算残忍,那肯定他们的心灵是卑鄙到极点了。如果他们觉得这样的对待确实很残忍,法拉利斯、阿加多克勒 之流比他们还要宽厚。所以,我曾经希望用向他们指出他们误入了歧途这种办法将他们引回正路,我是大错特错了。问题根本不在这儿。即使他们对我看错了,他们对自己那些不公正的言行,总不会不知道吧?他们对我不公正、恶毒,不是出于搞错,而是故意。他们不公正、恶毒,因为他们愿意如此。你与他们的理智说话是没有用的,你必须对他们那仇恨使之反常的内心说话。任何他们不公正的证据只会使他们变本加厉地不公正,这又增加了他们的一项不满,为此,他们永远不会宽恕我。
但是,我为他们的侮辱感到痛苦,甚至达到为此而堕入沮丧、几乎堕入绝望的境地,这就更是错上加错了。好像改变事物的性质、夺走任何东西都无法剥夺的给予无辜之人的安慰属于人的权力似的!让他们了解我、给我平反,对我永久的幸福又为什么就是必须的呢?为了使我的灵魂幸福,补偿他们不公正地让我承受的痛苦,难道上苍就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了么?待死亡将我从他们的手中拉走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关于我还会发生什么事,我还能知道并且为此感到焦虑不安么?来生的藩篱在我面前打开的一瞬间,这一边的一切都将永远消逝。即使我那时还能回忆起人类的存在,但就从那一刻起,对我来说,人类只会如同已经不存在一般了。
于是,我终于完全打定了主意。我要摆脱与这个世间的一切关联,看淡人们荒谬的评断,甘心忍受在他们之中永远受到歪曲,对于我的清白和我的痛苦能换来什么也不多指望。我的幸福、我的快乐应该属于另一范畴。我再也不应该到他们那里去寻找,他们既没有权力妨碍我的幸福快乐,也没有权力体验我的幸福快乐。我这一辈子注定要充当谬误和谎言的牺牲品,我等待着得到解脱和真相获胜时刻的到来,再也不到活人当中去寻求这两样东西。摆脱一切尘世之柔情,甚至从对尘世的期望这种焦虑之中解脱出来,我再也看不到有什么他们可以以此来扰乱我内心平静的牵挂。我将永远不再压制愤怒、发火、气愤的第一冲动,甚至我现在就再也不竭力那样做了。但是继这瞬间的激动之后而来的平静是一种常态,任何事情都再也不能使我与之脱离。
希望破灭大大扼制了欲望。但是,希望破灭并不消灭义务,我愿意在我与他人的行为中自始至终尽我的义务。他们已下定决心永远否认真相,为了叫他们了解真相而枉自努力的事,从今以后我就免了。但是在取决于我的范围内给他们留下改正的机会和办法,我并没有免,而且这正是我要给这部作品派的最后一个用场。不断地制作许许多多的抄件,将它们像这样东放西放,放到接近我的人手里,大概超出我的力量了,而且无用。坦率说来,我不能指望在这些这样分散的抄件中,会有一份完整地抵达目的地。所以,我要局限在一份抄件上,我要将它读给我认为最不会不公正、最不怀成见的我认识的人听。或者读给另外一些人听,这些人虽然与迫害我的人关系密切,但是在我看来他们内心里仍然很有力量,他们可以通过自己成大气候。所有的人仍然会对我的理由充耳不闻,对我的命运麻木不仁,与从前一样既隐秘又不说真话,我对此并不怀疑。这是所有的人普遍打定的主意,而且永不反悔,尤其是那些接近我的人。这一切我事先都知道,但我仍然坚持这个最后的决定,因为这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剩下的唯一能协助神意大业的办法,给神意的大业在取决于我的范围内增加点可能性的办法。经验也提示我,没有人会倾听我的话。但是,会有一个人倾听,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而且今后人们的眼睛会自己向真相睁开,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些理由已经足够将尝试的义务加在我的头上,而并不指望得到成功。如果我只满足于将这部作品留给我身后,这个猎物绝对逃不出掠夺者之手,他们只等着我喘最后一口气好来将一切抓在手中,然后或者将其烧毁或者加以篡改呢!但是,假如在听过我朗读这部作品的人当中碰巧有一个(只有一个)长着人心的或者只是长着真正理智的头脑的,那么,迫害我的那些人就会徒劳了,真相很快就会大白于公众眼前。如果这一无望的幸福降临到我的头上,那么,一刻也不会迷失的信念会鼓励我作这个新的尝试。我事先知道,阅读了我的作品之后,所有的人将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这个语气将与从前一样,天真,奉承,友善。他们会非常可怜我,怎么把那么白的东西看成那么黑,因为他们全都像天鹅那么天真,对于我在这里说的一切,他们会一点都听不懂。对这些人,我立刻就会作出评断,他们一点都不会使我感到惊讶,也不大会叫我生气。但是,如果出乎一切预料,碰巧有一个人被我的理由所打动,开始猜测到事情的真相,我对这样的效果一刻都不会怀疑,我有很可靠的迹象能将他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哪怕他不愿向我敞开心扉。我就要把这个人当作我的保管人,甚至不去探究我是否应该指望他的正直,因为我只需要他的判断能力就能使他对忠实于我产生兴趣。他会感觉到,将我的保管物毁掉,他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将这个保管物送给我的仇敌,只是送了他们已经有的东西。因此,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并不能赋予其很大的价值,也不能避免因为这一行为或早或晚受到理所应当的谴责,谴责他干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如果保存着我的寄存物,待他想毁掉的时候,依然可以自己作主;如果相当自然而然的演变使公众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他哪一天还可以给自己赢来无限的荣耀,而且从这份保管物品中得到很大好处。如果他把这个物品献出去了,他可就得不到这个好处了。如果他善于预见而且能够等待,仔细思考一下,他应该忠实于我。我再说一句:即使在我的问题上公众的心态保持不变,与他们今天所处的心态一样,内心一股非常自然的冲动早晚也要促使他们至少想知道,如果人们给予让—雅克说话的自由,他会说些什么。到那时,就让我的保管人站出来对他们说:“你们想知道他会说什么吗?好啊!他想说的话就在这里!”他用不着跟我站在一边,也无须想为我辩护,也用不着捍卫我的声誉,就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我的传话人好了。甚至,如果他能做到的话,即使停留在所有人的立场上,他也能够对那个被盖棺论定的人的品格增添新的认识。知道了这样的一个人敢于怎样谈及自己,总是给他的肖像上增添了新的一笔。
如果在我的读者当中能找到这个有见识的人,为了对他自己有好处,他准备忠实于我,我决心不仅把这部作品交给他,而且连我的《忏悔录》以及还留在手中的所有文件都交给他。有朝一日,人们可以从这些文件中得到许许多多有关我的命运的材料。这里面包括一些轶事、解释和事实,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提供不了。这是很多谜团的独一无二的答案。没有它,这些谜将永远无法破解。
如果根本找不到这样的一个人,至少在读过这部作品的人的脑海中,还保有对于读这本书的回忆。在我死后很久,当公众的梦呓开始减弱时,那一天,这种回忆会在他们当中某个人的心里唤起对公正和怜悯的某种感受。到那时,这一回忆就能在他心灵中产生某种良好的影响。而在我生前,鼓动他们的那种狂热阻止了这种影响的产生。到那时,无需更多的东西便可开始神意的大业了。所以,如果我找到机会,我一定要利用这些机会介绍这部作品,并不期待什么成功。如果我找到一个保管人,但无法合情合理地委他以该项重任,我也要叫他担负起这个责任,就当我的保管物损失了,事先就想好了不为这个事痛苦。如果正如我料想的那样根本找不到这样的人,我将继续看管本来应该交给他的物品,直到我死亡那一天,反倒是迫害我的人将它占有。我的文件将遭到这样的命运,我看已不可避免。但这已经不再叫我惊慌失措。不论人干什么,轮到上苍,他定会完成他的大业。这大业什么时间干,用什么办法干,属何种类,我一概不知。我知道的,就是至高无上的主宰是力大势强的、公正的,我的内心是清白的,我不该遭到那样的命运。这对我已足够。从今以后,向我的命运让步,不再固执地与命运抗争,让迫害我的人任意处置他们的猎物,在我悲哀的暮年余生中依然作他们的掌中物,不进行任何抵抗,甚至将我名字的荣光和我未来的声誉统统抛弃给他们。如果上天高兴,让这一切都由他们来处置好了。不论发生什么事,我再也不为任何事伤心痛苦。这便是我最后的决定。让人们今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反正我已经做了我应做之事。他们要在我活着的时候折磨我,那是枉然。他们绝对阻止不了我在平静中死去。
上述作品中提及的通报性短笺抄件
致一切尚热爱公正和真理的法兰西人
法兰西人:昔日你们曾是和蔼可亲、性情温和的民族,如今你们怎么样了呢?对一个外国人,你们的变化是多么大呀!这个外国人,命运多舛,孤身一人,任你们宰割,他既无靠山,也无保护人,本来在一个公正的民族之中他也不需要这个;但他是一个没有敌意也没有矫饰的人,与不公平为敌却又耐心地忍受着不公平,他从未想过对任何人做坏事,也从未对任何人做过坏事,也从未对任何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做过坏事。但是十五年来他被他们投入屈辱和诽谤的泥潭之中,被你们在这泥潭中拖来拖去。他看到自己、感到自己被争先恐后地加上了迄今为止人间闻所未闻的不公正的罪名,而从未能至少知晓其原因何在!这难道就是你们的坦率、你们的温和、你们的殷勤好客么?离开“法兰克人”这个古老的名字吧!它应该叫你们脸红得无地自容 !迫害约伯 的人,在怎样叫一个世人变得不幸的技巧上,恐怕还能从指引你们的人那里学到很多东西哩!我丝毫不怀疑,他们说服了你们,甚至向你们证明了我受到这样比死亡还要糟糕一百倍的不公正对待是罪有应得。背着被告,这样做是很容易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应该逆来顺受了。因为无论从他们那里还是从你们这里,我都期待不着也不想期待任何的恩惠。但是,在受到这样残忍而又具有侮辱性的判决之后,我希望的,而且至少应该对我做的,是告诉我,到底我的罪行是什么,我怎么受的审判,是谁审判的我?
为什么一定要叫一个如此人人皆知的丑闻唯独对我是一个无法参透的秘密呢?为了向罪犯隐瞒他的罪行搞了这么多的阴谋、诡计、背信弃义、谎言,又何必呢?如果他确实犯下了这些罪行,他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啊!从来对任何罪犯都没有剥夺他这样的一个权利 。如果出于不想让我知道的一些缘由,你们坚持剥夺我这样的权利,你们下定了决心要用焦虑不安、冷嘲热讽、侮辱来浇灌我悲惨的余生,而且不想让我知道是为什么,不屑倾听我的辩诉、我的理由、我的申诉,甚至不允许我讲话 ,那我为了自卫,就要把一颗毫无虚假的心和没有干过任何坏事的纯洁的双手高举到上天面前,并不是请求他为我复仇并且惩罚你们这残忍的民族(啊!但愿他让一切不幸和一切谬误都远离你们!),而是请求他很快为我的暮年打开一个更好的庇护所。在那里,你们的侮辱再也伤害不到我!
JJR
附言:法兰西人,有人使你们处于狂热之中,这种狂热在我生前是不会停止的。但是,待我百年之后,待狂热发作过后,待你们的敌意不再受到挑动,容许天生的公正向你们的良心讲话之时,我希望你们仔细考虑一下别人千方百计瞒着我加在我头上的一切所为、所说、所写,仔细考虑一下关于我的秉性别人让你们相信的一切,仔细考虑一下别人叫你们出于善心为我所做的一切。到那时,你们将会大吃一惊!到那时,你们不会像现在这样对自己十分满意了。我敢大胆地向你们预言,你们会觉得阅读这封短信比今天之于你们有趣得多。待到最后这些大人先生们将他们的全部善心发挥到极致,将他们折磨得痛苦而死的这个不幸之人的生平发表出来之时,那是他们早已那么机密、那么精心地进行准备的不偏不倚、忠实的生平,我确信,你们在相信他们之所言、他们的证据之前,一定会探寻那么起劲其根源是什么,费那么大的劲其动机是什么,尤其是我活着的时候他们对我是怎样行事的。待你们这些研究做好了之后,我同意,我声明,既然你们想不听取我讲话而对我作出评断,就请你们根据他们自己的产品,在他们和我之间作出裁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