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的象叉
自从露水声现以来,这四样东西从不知足,永填不满——
鳄鱼贾喀拉的嘴巴、老鹰的胃口、猿的手和人的眼。
——《丛林谚语》
自大石蟒喀阿出生以来,这大概是他第二百次蜕皮了。毛葛利特地去向他祝贺,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忘记他这条命是喀阿在寒巢奋斗了一夜才保全下来的,这件事你们也许还记得。蜕皮总是把一条蛇弄得情绪低落,萎靡不振,一直等到换上美观闪亮的新皮,他的情绪才会正常。喀阿再也没有取笑过毛葛利,而是跟其他丛林居民一样,承认他为丛林之主,而且给他提供他这种个头的蟒蛇能够掌握的全部信息。喀阿对大家所谓的“中部丛林”——即紧贴在地面上或地底下跑的,在岩石、地洞里钻的,以及在树干上爬的生命——的情况简直是无所不知,他不知道的事少到在他那最小的一片鳞片上都能写得下来的地步。
那天下午,毛葛利坐在喀阿的身体一圈一圈围成的大圆圈中间,用手指拨弄着那蜕下来的破碎的旧皮。这些皮从喀阿身上蜕下以后,原封不动地遗留在岩石中间,有的像圆环,有的则七扭八歪。喀阿非常殷勤地把自己的身体垫在毛葛利光溜溜的宽肩膀下面,这样一来,这孩子就等于偎在一把活安乐椅里了。
“即使是眼睛上的鳞片,也是完美无缺的,”毛葛利玩弄着蛇皮,细声细气地说,“看见自己头上的皮蜕到自己的脚下,可真奇怪!”
“那倒是,不过我可没有脚,”喀阿说,“既然这是我们民族的习俗,我也就不感到奇怪了。你从来不觉得你的皮又老又粗吗?”
“要是那样,我就会去洗洗,扁头。不过真的,在大热天我倒是希望我也能够不痛不痒地把皮蜕下,连皮也没有地跑来跑去。”
“我洗澡,也蜕皮。这身新衣看上去怎么样?”
毛葛利一只手顺着那大脊背上的菱形斑纹摸下去。“乌龟的背更硬,可是没有这么鲜艳,”他蛮有眼力地说,“跟我同名的青蛙更加鲜艳,可是没这么硬。你的皮看上去真美——就像百合花边儿上的色晕。”
“它需要水。一张新皮只有洗过一次澡后,才会把颜色充分显露出来。”
“我抱你去吧。”毛葛利说。他笑着弯下腰去,往起抱喀阿巨大的身躯的中间部分,也就是最粗的那一截。这就好比一个人试图抱起一截直径两英尺长的总水管。喀阿一动也不动地躺着,鼓着腮帮子,暗自觉得有趣。随后就开始进行正规的晚间比赛——一方是劲头旺盛得没处使的孩子,一方是刚换上一身艳丽新皮的蟒蛇,他们准备进行一场摔跤比赛——一场眼力和膂力的较量。当然,要是喀阿由着性子干,哪怕有十来个毛葛利也会被压扁的,但是他玩得很小心,连十分之一的劲儿都不往外使。自从毛葛利长得身强力壮,经得起些许虐待以后,喀阿就给他教会了这种比赛,说到要训练四肢的韧劲儿,再没有比这种比赛更有效的了。有的时候,毛葛利站着,喀阿则一圈又一圈快要缠到他的喉咙上了,毛葛利便想办法挣脱一只胳膊,抓住蟒蛇的喉咙。这样,喀阿便软绵绵地松开,毛葛利则趁蟒蛇的大尾巴甩到后面摸索一块石头或一截树桩的当儿,迅速移动双脚设法把大尾巴这个支点夹住。于是他们俩便头对头地摇来晃去,各自等待着时机,直到最后,那美丽的雕塑般的群像(1)消融在一团不断翻动腾升的黑黄花的蛇圈和竭力挣扎的胳膊和腿里。“嗨!嗨!嗨!”喀阿一边喊着一边用头进行佯攻,就连毛葛利那样敏捷的手也无法把它挡开。“瞧!我碰到你这儿啦!小兄弟!这儿!还有这儿!你的手僵了吗?这儿又是一下!”
这场比赛的结局总是一种——蛇头用劲照直一击,把孩子打翻在地。毛葛利从来都没有学会防范那闪电般冲击的本领,正如喀阿所说,努力也丝毫不起作用。
“捕猎好!”喀阿最后咕哝一声,而毛葛利却像通常一样,被抛射到五六码以外的地方,一面喘气一面笑。他站起来时,手里抓了满满两把草,然后就跟着喀阿来到这条聪明的蛇最喜欢的浴池——一汪岩石环抱着的黑油油的深水潭,没有露出水面的树桩使这地方别有一番情趣。那孩子按丛林风尚无声无息地滑入水中,然后潜游过去,又无声无息地露出水面来,双臂撑在脑勺后面仰浮着,眼睛注视着月儿从岩石上空升起,脚趾却把水中的月影搅碎。喀阿那钻石形的脑袋像一把剃刀似的划开了水池,浮出来倚在毛葛利的肩头。他们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痛痛快快地浸泡在凉爽的水中。
“太好啦,”毛葛利终于睡意蒙眬地说,“在人群当中,我还记得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先小心翼翼地把干干净净的风关在外面,然后就在一个泥巴陷阱里的硬木头片子上躺下,随后便把臭烘烘的布往他们笨重的脑袋上一拉,再把恶狠狠的歌声从鼻子里放出来。丛林里就好多啦。”
一条匆匆忙忙的眼镜蛇从一块岩石上溜下来,喝过水,对他们说了声“捕猎好”又走开了。
“咝!”喀阿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这么说丛林把你希望的一切都给你了,小兄弟?”
“不是一切,”毛葛利笑着说,“要不每个月都会有一只新的壮希尔汗好杀了。现在我可以用自己的手杀死他了,不用请水牛帮忙了。我也希望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有太阳照耀,大伏天会有雨来遮住太阳;我两手空空地出去时总希望猎杀一只山羊;猎杀了一只山羊后总希望它是一只雄鹿;雄鹿到手时又希望它是一只大羚羊。我们都有这样的感觉。”
“你没有别的愿望了吗?”大蛇问道。
“我还能有什么愿望呢?我有丛林和丛林给的恩惠!从日出到日落哪个地方还有更多的好处呢?”
“喂,那条眼镜蛇说——”喀阿开始讲了。
“哪条眼镜蛇呢?刚刚走开的那条什么也没有说呀,他只是在捕猎嘛。”
“是另外一条。”
“你跟毒族有很多交往吗?我让他们自己走自己的路。他们的门牙里就带着死亡,那就很不好——因为他们都那样小。不过你刚才说到的那条长着什么样的盖头?”
喀阿在水里慢慢地晃悠着,活像在横浪里行进的一艘火轮船。“三四个月以前,”他说,“我曾在寒巢捕过猎,那地方你不至于忘掉吧。我追猎的那家伙尖叫着从蓄水池里逃过去,进了那座房子,钻到地里去了,就是我为了救你,把一堵墙给撞开了的那座房子。”
“可是寒巢居民不在地洞里生活。”毛葛利知道喀阿说的是猴子。
“这东西并不是在生活,而是在想办法生活,”喀阿舌头打了一下战回答说,“他钻进了一条很长很长的地洞,我追上去,把它捕杀了以后,就睡着了。醒来以后,我就再往前走。”
“在地底下?”
“正是,最后却碰上了一个‘白盖头’(一条白眼镜蛇),他谈到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还叫我看了许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新猎物吗?那次捕猎好不好呢?”毛葛利很快改成了侧泳。
“不是猎物,但是那东西有把我的牙弄断的本事。可是白盖头说,一个人——他说话的口气就像他了解人类似的——为了把这些东西看上一眼,哪怕把肋条下面的气送掉也行。”
“那我们去瞧瞧,”毛葛利说,“现在我记起来了,我也曾经是个人呀。”
“慢——慢。正是仓促行事才送掉了那条吃太阳的黄蛇的命。我们俩就在地下聊起来,我还提到了你,说你是一个人。白盖头(他真的跟丛林一样老)说:‘我好久没有见过人了。让他来吧,叫他看看这里所有的东西,许多人为了这中间的一丁点儿东西都宁肯把命送掉呢。’”
“那准是新猎物了。毒族在一般猎物活动时是不会告诉我们的。他们是一个不友好的种族。”
“那不是猎物,那是——那是——我说不上那是什么。”
“我们到那里去吧。我还没见过一个白盖头呢,我还想见见别的那些东西。他捕杀它们吗?”
“它们都是些死东西。他说他是它们的看守。”
“啊!就像一只狼站在他带到窝里来的肉上面一样。咱们走吧。”
毛葛利游到岸边,在草里打个滚,把身上擦干以后,他们两个便动身往寒巢去了,这是一个你也许听说过的荒城。那时候,毛葛利一点儿也不怕猴民,猴民却对毛葛利怕得要命。然而他们的部落当时正在丛林里进行搜捕,因此寒巢在月光下显得空荡荡、静悄悄的。喀阿把路领到竖立在平台上的女王亭的废墟那儿,从垃圾堆上溜过去,再沿着从亭子中央通到地下的半堵半通的楼梯跳下去。毛葛利发出了蛇族呼叫——“你我都是嫡亲”——然后就跪下爬行。他们沿着一条七拐八弯的倾斜地道爬了很长一段距离,最后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一截高出地面三十英尺的大树的树根,把墙上的一块坚固的石头顶了出去。他们便从墙窟窿里钻过去,来到一个大地窖里。地窖的圆顶也被树根顶破了,所以有几股亮光刺破了这里的黑暗。
“倒是一个安全窝,”毛葛利稳稳地站起来说,“可就是太远,不能天天来。现在我们要看什么?”
“难道我不值得一看吗?”地窖中央有一个声音说,毛葛利看见一个白东西在动,慢慢地,慢慢地,在那儿直立起来一条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最大的眼镜蛇——一个近八英尺长的家伙。由于在黑暗中生活,他的肤色已褪成一种陈旧的象牙白,就连他那展开的颈背上的眼镜状的斑纹也褪成了浅黄色,他的眼睛红得像红宝石,总而言之这条蛇神奇极了。
“捕猎好!”毛葛利说,他从不忘记要有礼貌,就像他从不忘记随身带着匕首一样。
“城里的情况怎么样?”白眼镜蛇说,没有回答他的问候,“那座有城墙的大城情况怎么样——也就是拥有一百头象、两万匹马和不计其数的牛的那座城——国王之王的城?我在这儿都变成了聋子,好久好久都没有听到他们的战锣声了。”
“丛林就在我们上头,”毛葛利说,“在象群中我只认识哈蒂和他的儿子们。巴格伊拉把一个村子里的马全杀光了,再说——什么是国王呀?”
“我告诉过你,”喀阿温和地对眼镜蛇说——“我四个月前就告诉过你,你的城不存在。”
“那座城——城门上设有国王的城楼的那座森林大城——永远不会消失的。还在我父亲的父亲从蛋里出来以前,他们就建立起了那座城,就是到我儿子的儿子变得像我一样白的时候,它也会继续存在下去!它是耶迦苏里的儿子维耶贾的儿子钱德拉比迦的儿子萨隆地在巴帕·拉瓦尔时代修建的。你们是谁的牛?”
“这下子可糊涂了,”毛葛利转过来对喀阿说,“我不懂他的话。”
“我也是。他很老了。眼镜蛇老祖宗呀,这里只有丛林,它从一开始就在这里。”
“他是谁,”白眼镜蛇说,“这个坐在我面前,什么都不怕,不知国王是什么,用人嘴说我们的话的人是谁?这个使用匕首和蛇语的是谁?”
“他们叫我毛葛利,”毛葛利回答说,“我是丛林中的一员,狼是我的同族,这里的喀阿是我的兄弟。眼镜蛇老祖宗,你是谁呢?”
“我是国王宝藏的看守。我的皮肤还黑着的时候,库伦王公就在我上面安放了这块石头,好让我给那些胆敢来偷盗的人教会死亡。然后,他们把宝藏通过这块石头放下来,而且我听到了我的主人婆罗门的歌声。”
“嗯!”毛葛利心想,“在人群里我已经跟一个婆罗门打过交道了,所以——我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邪恶马上就到这儿来了。”
“打我来这儿起,那块石头曾经被掀起过五次,每次总是放下来更多的东西,可从来没有取走过。再没有像这些财宝一样的财宝了,一百个国王的宝藏呀,自从石头上一次被挪动过后,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我还以为我的城已经忘了呢。”
“就没有城。抬头看看吧。那里只有顶开石头的那些大树的根。树和人可不是在一起长的呀。”喀阿坚持说。
“有那么两三回,人倒是找到这里来了,”白眼镜蛇恶狠狠地回答,“可是他们从不吭声,直到我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他们,他们才叫了一会儿。可是你们,人和蛇两个,却带着谎话来了,想叫我相信没有城,而且我的看守职权就此结束。多少年来,人的变化不大,而我就从来不变化!直到石头被掀起,婆罗门们唱着我所熟悉的歌下来,用热牛奶喂我,又把我带到亮处,我——我——我,而不是别人,就是国王宝藏的看守!你们说城已经死了,这里都是树根?那就弯下腰随便拿吧,地上可没有这样子的宝贝。使用蛇语的人,啊,要是你能从你进来的地方活着出去,那些小王就会成为你的奴仆!”
“又糊涂了,”毛葛利冷冷地说,“豺狗子会不会钻这么深,咬过这个大白盖头呢?他肯定是疯了。眼镜蛇老祖宗呀,我看这儿没有可以拿走的东西。”
“凭着太阳、月亮神起誓,这孩子才是疯得不要命了!”眼镜蛇咝咝地说道,“在你闭上眼睛之前,我给你一点儿好处。你瞧瞧,就会看见人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在丛林里向毛葛利谈好处的却吃不开,”孩子小声说道,“不过据我所知,黑暗会改变一切的。我愿意瞧瞧,如果这样做会使你高兴的话。”
他眯起眼睛向地窖四处看了一遍,然后从地上抓起一把闪闪发光的东西。
“啊呵!”他说,“这倒是像他们在人群里玩的东西:不过这是黄色的,他们玩的却是褐色的。”
他丢下那些金子片片,向前走去。地窖的地面上堆积了五六英尺深的金银铸币。它们原来是装在麻袋里的,后来撑破麻袋撒了一地。由于年深月久,这些金属堆积得密密实实,就像退潮时留下的一个个沙堆一样。上面、里面、缝隙里,像沙里露出的沉船残骸一样,显露出镶嵌着宝石、装饰着金箔、点缀着红玉和绿松石的凹凸银的象轿。这里有女王们乘坐的抬轿和舁床,框架和拉条是白银和珐琅制品,抬杠把手是翡翠做的,帷窗的吊环是琥珀做的;还有枝形的黄金烛台,穿孔的绿宝石悬在台枝上晃动;还有密密麻麻的被人遗忘的众神的银像,五英尺来高,眼睛是宝石做的;还有一件件镶金的钢铁铠甲,镶边的细粒珍珠已经腐朽发黑了;还有用一粒粒鸽子血一样鲜红的宝珠做顶饰的头盔;还有龟甲和犀牛皮制造的涂漆盾牌,是以赤金做箍带和中心浮雕,以绿宝石镶的边;还有一捆捆钻石柄的宝剑、匕首和猎刀;还有祭祀用的金碗、金勺和从来没有见过天日的形象模糊的轻便祭坛;还有玉杯、玉镯;还有香炉、梳子,用来盛香水、染指甲水和涂眼粉的瓶瓶罐罐,都是压上浮雕花纹的黄金制品;还有数不清的鼻环、臂环、发带、指环和腰带;还有嵌有四方钻石和红宝石的七指宽的皮带,以及箍了三面铁圈的木箱,木箱上的木头已经化为粉末,露出里面那堆未经琢磨的星状蓝宝石、蛋白石、猫眼石、蓝宝石、红宝石、钻石、绿宝石和石榴石。
白眼镜蛇说对了,光用钱是买不来这些珍宝的,这是通过几百年的战争、抢劫、贸易和捐税采集、筛选的结果。不要算那些宝石,光钱币都是无法估价的,光这些金银的总重量也许有两三百吨。现今印度的每一个当地统治者,不管多么穷,都有一个不断增大的秘藏宝库,虽然在十分偶然的情况下,某个开明的王子也许会舍弃四五十牛车的银子来换取政府的证券,可是绝大多数却把他们的财宝和有关财宝的情况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毛葛利自然不明白这些东西的意义,那些猎刀倒使他有点儿动心,可是拿起来都不像他自己的刀那样得心应手,因此他又把它们扔掉了。最后他发现在一个半截埋在钱币里的象轿前面放着一个着实迷人的东西。那是一个三英尺长的象叉,或者象棒——也就是一个跟带钩的小船篙样子差不多的东西。顶头是一颗光彩夺目的圆形红宝石,往下就是八英寸长的柄,密密麻麻地嵌满了粗糙的绿松石,捏起来非常可手。接下来就是一个玉石花环——只有花叶是绿宝石的,花瓣则是嵌在那凉莹莹的绿宝石中的红宝石。叉柄以下的部分,就是一根纯象牙,而叉尖——刺尖和刺钩——则是钢的,外面镏金,镌有捕象的图画。这些图画倒是把毛葛利吸引住了,因为他看到这些画跟他的朋友“沉默的哈蒂”有一些关系。
白眼镜蛇一直都紧紧地尾随着他。“这样大饱眼福,死了不是也值得吗?”他说,“我不是给了你一个很大的好处吗?”
“我不明白,”毛葛利说,“这些玩意儿硬邦邦的,冷冰冰的,而且一点儿都不好吃。不过这个”——他把象叉举起来——“我倒是想拿走,放在太阳底下瞧瞧。你说这些都是你的吗?你愿不愿意把它给我,我好给你送些青蛙吃?”
白眼镜蛇起了幸灾乐祸的念头,身子轻轻颤抖起来了。“当然我愿意给了,”他说,“这里的东西我都愿意给你——只是在你离开这里以前。”
“可是我现在就要走了。这地方又黑又冷,我想把这个带刺的尖东西带到丛林里去。”
“瞧瞧你的脚下!那是什么?”
毛葛利捡起一种又白又光的东西。“这是一个人的头骨,”他不动声色地说,“这里还有两个呢。”
“好多年以前,他们来想把这些东西带走,我在暗处向他们说了句话,他们就躺下不动了。”
“可是我要这些叫作宝藏的东西干什么呢?如果你把那个象叉叫我带走,那就算打了一次好猎。如果不给,还是打了一次好猎。我不跟毒族格斗,我也学过你那个部落的要语。”
“这里只有一句要语。它就是我的要语!”
喀阿睁着火眼扑向前去。“谁叫我把人带到这儿来的?”他咝声说道。
“当然是我了,”老眼镜蛇口齿不清地说,“我好久没有见过人了,可是这个人却会说我们的话。”
“可你没有说过杀人的话呀。我怎么好回到丛林去给大伙儿说,我把他领去送了死?”喀阿说道。
“不到时候,我不说杀人的话。至于你回去还是不回去,墙上倒是有个洞呢。安静些吧,你这杀猴子的胖子!我只要碰一下你的脖子,丛林就再也不会知道你了。到这里来的人从来没有肋条下带着气儿出去的。我是王城宝藏看守!”
“可是你这黑暗中的白虫,我告诉你既没有国王,也没有城市!我们周围是一片丛林!”喀阿喊道。
“可有的是宝藏呀,不过这样办吧。等一会儿,石中喀阿,让这孩子跑吧。这里有的是地方,可以好好玩一玩。生命是宝贵的,孩子,来回跑一会儿,玩一玩吧!”
毛葛利不声不响地把手放到喀阿的头上。
“直到现在,这白家伙对付的是人群里的人,他不了解我,”他悄悄地说,“他要求进行这场捕猎,让他如愿吧。”毛葛利一直站着,手里拿的象叉尖儿朝下。这时他把象叉飞快地投出去,正好横插在蛇的大盖头后面,把他死死地钉在地上。刹那间,喀阿全身的重量已经压到那扭动的身子上,使它从盖头到尾巴都瘫痪了。那双红眼睛直冒火,幸免于难的六英寸长的脑袋气急败坏地左右扑打着。
“杀死他!”在毛葛利伸手拔刀的当儿,喀阿说道。
“不,”他一边拔刀一边说道,“除了谋食,我永远不会再杀生了。可是你瞧,喀阿!”他一把捏在那蛇的白盖头后面,又用刀刃把他的嘴撬开,露出了上颚上长的一对可怕的毒牙来,可是那对牙都黑黢黢的,已经在牙床上萎缩了。白眼镜蛇已经老得没有毒了,蛇老了都是这样。
“酥干,”毛葛利说,他一边示意喀阿放开他,一边把象叉拔了起来,使白眼镜蛇获得了自由。
“国王的宝藏需要一个新看守了,”他严肃地说,“酥干,你可没有干好呀!来回跑一跑,玩一玩,酥干!”
“我真丢脸。杀死我吧!”白眼镜蛇咝声说。
“杀死的话说得太多了。现在我要走了。我把这带刺儿的尖东西拿上,酥干,因为我已经跟你较量过,把你打败了。”
“那好,可得注意不要叫这东西到头来把你杀死。它就是死神!记住,它就是死神!这东西神通广大,能杀死我全城所有的人。你不会把它拿多久的,丛林人,从你那儿拿走它的也拿不了多久。他们就是为了它而杀,杀,杀个没有完!我的力量耗干了,可是象叉会继续我的工作。它就是死神!它就是死神!它就是死神!”
毛葛利又从那个洞里爬出来,到了地道里,他最后看见白眼镜蛇一面用他那对无毒的长牙恼羞成怒地咬着地上群神呆头呆脑的金脸,一面咝声说:“它就是死神!”
他们很高兴又见到了天日。回到自己的丛林以后,毛葛利把象叉在晨光下玩得闪闪发光,他那股高兴劲儿就像发现了一束新的鲜花插在头发里似的。
“这比巴格伊拉的眼睛还亮,”他一面旋转着红宝石,一面欣喜地说,“我要让他看看。酥干谈到了死神,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上。他没有挨你的刀,我可打尾巴尖儿上都感到难过。寒巢总出坏事——不管是地上,还是地下。可是,这会儿我饿啦。今儿你跟我一道去捕猎,好吗?”喀阿说。
“不行,一定要叫巴格伊拉看看这东西。捕猎好!”毛葛利挥舞着大象叉,连蹦带跳地跑开了,跑一会儿就停下来欣赏欣赏它,最后,他来到主要由巴格伊拉使用的那一片丛林里,发现他饱餐一顿之后正在喝水。毛葛利把自己的冒险经历从头到尾给他讲了一遍,巴格伊拉听一会儿,就嗅嗅象叉。毛葛利说到白眼镜蛇最后的话时,黑豹兴冲冲地柔声说了一句表示赞同的话。
“看来白盖头说的是实际情况了?”毛葛利赶快问道。
“我是在奥德普尔国王的笼子里出生的,我肚子里明白,我对人还是有点儿了解的。好多好多人就为了那一大块红石头,一个晚上居然会杀三次人。”
“可就是有了这块石头,这东西才拿在手里怪沉的。我的发亮的小刀要好得多,再说——瞧!这红石头又不好吃。那他们干吗要杀人呢?”
“毛葛利,睡觉去吧。你在人中间生活过,而且——”
“我记得,人杀生,就是因为他们不捕猎——只是由于无聊,为了消遣。再醒一醒,巴格伊拉。做这个有刺的尖玩意儿干什么用呢?”巴格伊拉只把眼睛睁开了一半——他非常瞌睡——眼睛里闪出了一种恶意的光。
“那是人制造出来往哈蒂的儿子们脑袋里戳的,一戳血就流出来了,我在奥德普尔大街上,我们的笼子前面看见过这一类事儿。这玩意儿尝过哈蒂许多同胞的血。”
“可是他们干吗要戳进大象的脑袋呢?”
“为了给他们教人的法规。人既没有爪子,又没有牙齿,就只好制造这些东西——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呢。”
“我一走近人群制造的东西总发现有流血的事情。”毛葛利深恶痛绝地说。象叉这么沉重,他已经有点儿厌倦了。“要是我早知道这一点,我就不会拿了。先有美丝瓦流在皮带上的血,现在又有哈蒂的血,我再也不用它了。瞧!”
象叉闪着光飞出去了,叉尖朝下,插在三十码以外的树丛中间。“这样我的双手就与死神不沾边了,”毛葛利在新鲜湿润的泥土上擦着手掌说,“酥干说死神会追随着我。他又老又白又疯。”
“白也好,黑也好;死也好,活也好,我可要睡觉了,小兄弟。我可不能像有的人那样通夜捕猎,整天号叫。”
巴格伊拉到大约两英里外他所知道的一个猎巢里去了。毛葛利索性就爬上了一棵树,把三四条藤蔓纠结在一起,一眨眼工夫就已经在一个离地五十英尺高的吊床上晃悠起来。虽然毛葛利对强烈的日光并不太反感,但还是按照朋友们的习惯,尽量不利用它。一觉醒来,周围是高声喧闹的树上居民,又是暮色四垂的时候了,梦中出现的一直是他扔掉的那些美丽的小石子儿。
“至少我得再次看看那玩意儿。”他说着就顺着一条藤蔓滑到地上;可是巴格伊拉已站在他的前面了。毛葛利听见他在半明半暗的暮色中嗅来嗅去。
“带刺儿的尖东西到哪儿去了呢?”毛葛利喊道。
“一个人把它拿走了。这儿有足迹。”
“现在我们就会看到酥干说的是不是事实了。如果那尖东西就是死神,那人就会死去。咱们跟上去看看吧。”
“先捕猎吧,”巴格伊拉说,“肚子空了眼睛就马虎。人走得很慢,丛林又很湿,哪怕最轻微的痕迹也会留下来的。”
于是他们便尽快地捕杀起猎物来,可是几乎过了三个钟头他们才吃完肉,喝过水,开始正儿八经地辨认起足迹来。丛林居民知道:吃饭狼吞虎咽,损失无法弥补。
“你认为那尖东西会在那人的手里掉过头来把他杀死吗?”毛葛利问道,“酥干说它就是死神。”
“我们找到以后就会明白。”巴格伊拉低下头小步跑着说,“这是独脚(他的意思是只有一个人),可那东西的重量把他的脚跟深深地压到地里去了。”
“嗨!这就跟夏天的闪电一样清楚。”毛葛利回答说。于是他们跟着那两只赤脚的脚印,开始小跑起来,他们脚步敏捷,方向多变,身影儿在斑驳的月光下时隐时现。
“现在他快速跑起来了,”毛葛利说,“脚趾展得很开。”他们继续前进,走过了一处湿地。“他为什么在这儿拐弯呢?”
“等等!”巴格伊拉说着,就拼命往远处腾身一跃,当足迹中断了的时候,为了要解释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你首先要做的就是向前飞跃,不要把自己乱七八糟的足迹留在地面上。巴格伊拉落地以后,转过身来,对着毛葛利喊道:“这里又有一条足迹,是冲着他来的。这个脚,也就是第二条足迹,小一些,而且脚趾是朝里的。”
毛葛利便上去察看。“这是一个冈德猎人的脚,”他说,“瞧!在这儿,他是把弓拖在草地上走的。正因为有人,第一个足迹马上就拐开了。大脚板在躲小脚板呢。”
“不错,”巴格伊拉说,“为了防止彼此的脚印混杂,把我们追寻的足迹搞乱了,咱们俩分开跟踪,我跟大脚板,小兄弟,你跟小脚板,那冈德人。”
巴格伊拉又跳回到原来的足迹那儿,留下毛葛利弯着腰察看那林中小野人的奇特、狭小的足迹。
“喂,”巴格伊拉一面说一面沿着那一串脚印一步一步挪动着,“我,大脚板,在这儿拐开啦。现在我藏在一块岩石后面,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连换一下脚也不敢。报一报你的足迹,小兄弟。”
“喂,我,小脚板,来到了岩石旁边,”毛葛利沿着他的足迹跑着说,“喂,我在这块岩石下面坐下啦,用右手支着身子,把弓搁在两只脚中间。我等了很久,因为我这里的脚印很深。”
“我也是,”巴格伊拉藏在石头后面说,“我等着,把那带刺儿的尖东西一头靠在一块石头上。它滑倒了,因为石头上刮了一道印。报报你的足迹,小兄弟。”
“这儿有一根,两根小树枝和一根大树枝折断了,”毛葛利压低了嗓子说,“喂,我怎么报那条足迹呢?啊!现在清楚了。我,小脚板,闹哄哄地走开了,脚踩得嘎嘣嘎嘣直响,故意叫大脚板听见。”他离开岩石,一步一步在树林中行进,当他走近一个小瀑布的时候,他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来:“我——走得——远远的——到了——一个——地方——这儿的——流——水——声——压倒了——我的——喊声;我——在——这——儿——等——着。报报你的足迹,巴格伊拉,大脚板!”
黑豹跳来跳去四下里察看,看看大脚板的脚印是怎样从石头后面被引开的。然后他开口喊道:
“我跪着从岩石背后爬出来,拖着那带刺儿的尖东西。看见没有人,我就跑起来。我,大脚板,飞快地跑着。足迹非常清楚。咱们各自跟各自的走吧。我跑啦!”
巴格伊拉沿着那清晰的足迹旋风似的向前奔去,毛葛利跟着冈德人的脚印。有一阵子,奔林里一片寂静。
“你在哪儿,小脚板?”巴格伊拉喊道。毛葛利的声音在右边不到五十码的地方回答他。
“嗯!”黑豹深深地咳了一声说,“他们两个并排跑呢,离得更近了!”
他们又向前跑了半英里地,中间的距离始终没有怎么改变,直到后来毛葛利喊了起来,因为他的头不像巴格伊拉的那样离地面近。“他们碰头啦。捕猎好!——瞧!小脚板就站在这儿,一只膝盖抵在一块石头上——大脚板就在那边呢!”
前面不到十英尺远的地方,一堆破碎的岩石上面横躺着一个当地的村民,一支冈德人的短羽长箭从后背直穿到前胸。
“酥干是不是又老又疯,小兄弟?”巴格伊拉轻声说,“这儿至少死了一个。”
“继续走吧。可是那大象的吸血鬼——那红眼刺——在哪儿呢?”
“说不定小脚板拿走了。现在又是独脚了。”
一个左肩上扛着东西、飞快奔跑着的轻巧的人的足迹兜着圈子在一个长着干草的长坡上延伸下去,那里的每一个脚印,在追踪者的锐利的眼睛看来,好像是用烧红的烙铁烙出来的。
他们俩都不吭声,跟着足迹一直跑到一堆藏在一个河谷里的营火灰旁边。
“又是一个!”巴格伊拉说,他仿佛变成了石头,猛地不动了。一个干瘪瘦小的冈德人的尸体躺在那里,两只脚埋在灰堆里,巴格伊拉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毛葛利。
“这是用一根竹竿干的,”孩子扫了一眼后说,“我在人群里干活儿的时候就用那玩意儿赶过水牛。眼镜蛇老祖宗——由于取笑过他,我心里感到难过——就像我一样对这个种族非常了解。我不是说过,人进行残杀只不过是出于无聊吗?”
“其实他们是为了那些红蓝石头杀人的,”巴格伊拉回答说,“记住,我在奥德普尔国王的笼子里待过。”
“一,二,三,四,四条足迹,”毛葛利弯下腰去望着那堆灰说,“四个穿鞋子的人的足迹。他们走起路来不像冈德人那么快。呵,这个小个子樵夫对他们干什么坏事了?瞧,他们在一块儿说过话,五个人,都站着,后来才把他杀死的。巴格伊拉,咱们回吧。我肚子里沉甸甸的,可还是七上八下地直翻腾,就像树梢儿上的一个黄鹂巢一样。”
“撇开猎物可算不上好样儿的捕猎,跟上!”黑豹说,“这八只穿鞋的脚还没走远呢。”
他们足足有一个钟头没有吭声,只是紧紧地跟着那四个穿鞋的人的宽宽的足迹。
现在已经是晴朗、炎热的大白天了,巴格伊拉说:“我闻到了烟味儿。”
“人总是好吃懒跑路,”毛葛利说着就小跑出没在他们正在搜索的这片新丛林的低矮的灌木丛中。巴格伊拉在略靠他左边的地方跑着,喉咙里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
“这里有一个人已经与吃喝无缘了。”他说。一捆乱糟糟的花里胡哨的衣服扔在一株灌木下,周围撒了一地的面粉。
“这又是竹竿干的,”毛葛利说,“瞧!这白颜色的粉末就是人吃的东西。他们从这个人手里把猎物夺过去——这人本来背着他们的食物——又把他作为猎物交给老鹰奇儿了。”
“这是第三个了。”巴格伊拉说。
“我要带着新鲜的大青蛙到眼镜蛇老祖宗那儿去,把他喂得肥肥的。”毛葛利心里说,“这个大象的吸血鬼就是死神本人——可是我仍然不明白。”
“跟上!”巴格伊拉说。
他们还没有走上半英里地,就听见乌鸦阔阔在一棵柽柳顶上唱着死亡之歌,树荫下躺着三个人。一堆半死不活的火在三人围成的圈子中冒烟,火上有一个铁盘子,盘子里有一块焦黑的死面饼。火跟前,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正是那把镶着红宝石和绿松石的象叉。
“这东西干得真利索呀,全都在这儿完蛋了,”巴格伊拉说,“这几个人是怎么死的,毛葛利?谁的身上都没有伤痕呀。”
丛林居民全凭经验学得了关于有毒的植物和浆果的知识,他们知道的简直跟许多医生一样多。毛葛利闻了闻火里冒出来的烟,掐了一点黑饼子,尝了一口,又把它吐了出来。
“死果,”他咳着说,“第一个人准是把它放在这几个人的食物里,这几个人先杀了那个冈德人,后来又被他杀了。”
“真是一场好猎杀!杀了一个又一个。”巴格伊拉说。
死果就是丛林里叫作刺果或“达图拉”的东西,这是全印度最灵的毒药。
“现在怎么办呢?”黑豹说,“难道你我也一定要为那儿的红眼杀手互相残杀吗?”
“它会说话吗?”毛葛利悄悄地说,“我把它扔掉是不是把它给得罪了?它在我们俩中间是使不了坏的,因为我们不想要人所要的东西。要是把它留在这儿,它肯定会一个接一个地继续杀人,快得就像大风刮掉坚果一样。我并不爱人类,可是也不能让他们一个晚上就死掉六个呀。”
“那有什么呢?他们只不过是人嘛。他们彼此残杀,还觉得非常高兴,”巴格伊拉说,“那第一个小樵夫猎打得真好。”
“他们仍然是些崽子,崽子们为了咬水中的月亮,结果把自己淹死了。这是我的过错。”毛葛利说,听他说话的口气,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似的。“我再也不给丛林里带来稀奇古怪的东西了——就是它美得像朵花,我也不带了。这个”——他战战兢兢地拿着象叉——“还给眼镜蛇老祖宗吧。不过我们先得睡睡觉,可又不能睡在这几个长眠不醒的人旁边。我们得把它埋起来,省得它跑掉再杀六个人。给我在那棵树下挖一个洞。”
“可是,小兄弟,”巴格伊拉边说边向指定的地点走去,“我告诉你,那不是这个吸血鬼的过错,问题出在人身上。”
“都是一回事,”毛葛利说,“把洞挖深一些。我们醒来以后,再把它挖出来,送回原处。”
两夜以后,白眼镜蛇坐在黑洞洞的地窖里,感到丢了脸,也丢了东西,孤苦伶仃,伤心欲绝。这时候,绿松石象叉从那个洞里呼的一声飞了进来,当啷一声砸在满地的金币上面。
“眼镜蛇老祖宗,”毛葛利说(他小心翼翼地待在墙外面),“搞一个年轻老练的同胞帮你看守国王的宝藏吧,免得再有人活着出去了。”
“啊——哈!它回来了,我说过这东西就是死神,怎么你还活着呀?”老眼镜蛇咕咕哝哝地说,怪热情地把叉柄缠住。
“凭赎买我的那头公牛起誓,我不知道!那东西一个晚上杀了六次人,再不要把它放出去了。”
小猎人之歌
猴民们尚未呼叫,孔雀毛儿还不曾振翼,
老鹰奇儿还没有从高空猛扑下去;
丛林里轻轻掠过一个黑影和一声叹息——
他就是恐惧,小猎人呀,他就是恐惧!
一个等候、注视着的幽灵轻轻地跑过林间空地,
悄声细语在远远近近不断延续;
你的额头上汗水淋漓,因为他目前还在游弋——
他就是恐惧,小猎人呀,他就是恐惧!
月亮还没有爬上山冈,岩石上的光道尚未形成,
往下倾斜的小径阴湿而又沉郁;
你的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吸——呼哧呼哧响彻夜空——
那就是恐惧,小猎人呀,那就是恐惧!
在紧要关头拉开弓,让尖叫的箭往前直冲,
在虚虚玄玄的灌木林里把长矛投出去;
可是你的手既无力又放松,鲜血流下了你的面孔——
那就是恐惧,小猎人呀,那就是恐惧!
热云吮足了暴风雨,裂口的松树倒下身亡,
胡抽乱打的是那眯眼咆哮的暴风骤雨;
穿过战鼓似的雷声,有一个声音最为响亮——
那就是恐惧,小猎人呀,那就是恐惧!
这时洪水泱泱,无脚的圆石也乱跳乱闯,
闪电把最细小的叶脉也暴露无遗,
可是你的喉咙已关闭枯僵,你的心捶打着胸腔——
这就是恐惧,小猎人呀,这就是恐惧!
* * *
(1) 古希腊有著名的“拉奥孔”雕像,表现拉奥孔父子和巨蟒搏斗的情状,因此作者才有这样的描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