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丛林进去
把他们遮好,盖严,围紧——
花朵、藤蔓和野草——
咱们忘掉那个种族的声音,
模样、触摸和味道!
祭坛石旁边厚厚的黑灰,
这里下起了白脚雨,
母鹿在没有播种的地里巡回,
再也无人使他们恐惧;
一堵堵无窗的墙倒塌,湮没,摧毁,
再也无人在此地安居!
你们应该记得:毛葛利把希尔汗的皮钉到会议岩上以后,就告诉西翁伊狼群里所有剩下的狼,从今往后,他要在丛林里捕猎了,而狼爸爸和狼妈妈的四个孩子说他们愿意跟毛葛利一块儿捕猎。可是要猛地一下子完全改变一个人的生活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儿——特别是在丛林里。当乱哄哄的狼群溜走以后,毛葛利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洞去,先睡上一天一夜。然后他才给狼爸爸和狼妈妈讲他在人间的经历,只要他们能听懂的,他都讲给他们听。当他让朝阳在他的剥皮刀——就是他用来剥希尔汗的皮的那把刀的刀刃上闪烁的时候,他们说他已经学会了一些本领。接着阿凯拉和灰哥不得不说明一下他们在河谷里赶水牛群的那件壮举中所尽的一份力。巴鲁不辞辛苦地爬上山来听取所有的情况汇报,巴格伊拉则浑身上下搔着痒痒,对毛葛利安排战斗的方式极为赞赏。
太阳已经升起很久了,可是谁也没有想着要睡觉。谈话的时候,狼妈妈不时地扬起头来,扬扬得意地做上一次深呼吸,因为风把会议岩上虎皮的气味送进了她的鼻子。
“要不是这里的阿凯拉和灰哥,”毛葛利最后说,“我就什么也干不成。妈妈,妈妈呀!你要是看见那黑压压的公牛群顺着河谷倾泻而下,或者看见人群向我扔石头的时候牛群争先恐后拥进大门的景象就好了。”
“幸好我没有看见后面那件事,”狼妈妈语气生硬地说,“我可没有那样的习惯,看着自己的崽子叫人家像豺狗子一样赶来赶去。我是要向人群索取代价的,可是我要饶掉那个给你牛奶喝的女人。不错,我就饶她一个人。”
“安静,安静,腊克沙!”狼爸爸懒洋洋地说,“我们的青蛙又回来了——他是那样聪明,连他爸爸也必须给他舔舔脚了,脑袋上多多少少割破一点儿,那有什么呢?就别管人了。”巴鲁和巴格伊拉也随声附和着说:“就别管人了。”
毛葛利把头枕在狼妈妈的肚子上心满意足地笑了,还说,就他而言,他再也不想看见人的模样,听见人的声音,闻见人的气味了。
“可是,”阿凯拉竖起一只耳朵说,“可是假如人还要管你,那怎么办呢,小兄弟?”
“有我们五个。”灰哥一边说,一边环视着那几个伙伴,说到后面两个字,便啪的一声把嘴闭上。
“我们也要关照关照那场捕猎,”巴格伊拉瞧着巴鲁,轻轻地摆动着尾巴说,“可是现在干吗要想到人呢,阿凯拉?”
“原因是这样的,”独狼回答说,“那张黄贼皮挂到岩石上以后,我又沿着我们的足迹回到村子里,我踩着我的脚印,时而挪开,时而躺下,把足迹搞得乱七八糟,以防有人追踪我们。可是当我把足迹搞乱以后,我自己简直都辨认不出来的时候,蝙蝠盲哥却从树中间吱吱地叫着飞来,在我的头顶上盘旋着。盲哥说:‘人群的村庄,就是他们把人崽撵走的那个地方,吵得简直像一窝蜂。’”
“我扔进去的可是一块大石头,”毛葛利轻声笑了,因为他常常把成熟的巴婆果扔进大黄蜂窝看热闹,然后趁黄蜂还没有叮上,他就赶快跑到离他最近的水池里。
“我问了一下盲哥看到了什么。他说,‘红花’就在村门口开着,人们拿着枪围着它坐着。现在我知道,因为我有十足的理由,”——阿凯拉看了看他侧腹上的一块块从前的干伤疤——“人拿着枪可不是玩的。小兄弟,很快就会有一个人拿着枪跟踪而来——假如他眼下还没有跟上的话。”
“可那是为什么?人已经把我撵出来了呀,他们还要干什么呢?”毛葛利愤愤地说。
“你是个人,小兄弟,”阿凯拉回嘴说,“要讲你的同胞干什么,为什么这么干,那可不是我们自由猎手的事。”
那剥皮刀深深地扎到下面的地里,阿凯拉刚好来得及把爪子猛地一收。毛葛利出击的速度一般人的眼睛是跟不上的,可是阿凯拉却是一只狼,哪怕就是一只狗,他已经离他的祖先野狼很远很远了,要是在他沉睡的时候,一个车轮碰到他的肚子上,他也会马上惊醒,立即跳开,不会被车轮碾伤的。
“下回呀,”毛葛利不动声色地说,把刀又插回刀鞘里去,“说到人群和毛葛利的时候,要用两口气——不是一口气。”
“噗!这可是一颗利牙,”阿凯拉嗅着地上的刀口说,“跟人群生活在一起可把你的眼力糟蹋了,小兄弟。有你打下去的这会儿工夫,我会杀死一只公鹿。”
巴格伊拉跳起身来,尽量向前伸出脑袋嗅着,身子上的每道弯儿都绷直了。灰哥很快也照他的样子行动起来,靠他左面一点儿,好迎上从右边吹过来的风,而阿凯拉则迎着风腾身一跃,落到五十码以外的地方,半蹲半立着,身子也挺得硬撅撅的。毛葛利在一旁观望着,也只能望洋兴叹了。他辨别气味的能力,是很少有人赶得上的,可是他也从来没有达到一只丛林鼻子的那种灵敏程度,他在那烟熏火燎的村子里度过的三个月使他的嗅觉又一落千丈了。可是他还是把一根手指弄湿,在鼻子上摩擦着,并且直挺挺地站着,好截获上面来的气味,那种气味虽然最淡薄不过,但却是千真万确的。
“人!”阿凯拉嗥叫了一声,完全蹲了下来。
“布尔都!”毛葛利坐下说,“他跟着我们的足迹来了,那边就是他的枪上闪出的太阳光。瞧!”
那只不过是太阳光在那支塔牌老滑膛枪的铜卡箍上忽闪了一下而已,就那么一闪,丛林里是没有任何东西会眨巴一下眼睛的,除非是在乌云疾驰过天空的时候。要是在那个时候,一片云母,一个小水池,或者哪怕是一片光油油的树叶,也会像回光仪一样闪一下光的。不过那一天却是万里无云,一片静寂。
“我知道人会跟上来的,”阿凯拉扬扬自得地说,“我能领导狼群也不是毫无道理的。”
四只狼崽一声不吭,而是肚子贴着地面跑下山去,消失在荆棘和矮树丛里,就像一只鼹鼠消失在草地上一样。
“你们上哪儿去,而且没有给话?”毛葛利喊道。
“嘘!不到中午我们就把他的脑瓜子滚到这儿来!”灰哥回答说。
“回来!回来等着!人是不吃人的!”毛葛利尖声喊道。
“刚才谁还是狼来着?谁因为我认为他是个人就向我动刀子的?”阿凯拉说,那四只狼悻悻地转回来,乖乖地蹲下了。
“难道我想干的事情都要说出个理由来吗?”毛葛利暴跳如雷。
“那就是人!人在那儿说话呀!”巴格伊拉喃喃的声音从他的胡须下面传出来,“人在奥德普尔国王的笼子周围也是这么说话的。我们丛林居民知道人是万物当中最聪明的。如果我们相信自己的耳朵的话,我们就应当知道人是万物当中最愚蠢的。”他提高嗓音接上说,“人崽在这一点上是对的。人是成群成伙捕猎的,只杀一个就不是好样儿的捕猎,除非我们知道别的要干什么。来,咱们瞧瞧这个人打算对我们干些什么。”
“我们不来,”灰哥咆哮着说,“一个人捕猎去吧,小兄弟。我们知道我们自己的心思。到这会儿那脑瓜子本来已经准备好了的。”
毛葛利把他的朋友们一个挨一个地端详着,他的胸膛起伏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迈着大步向那只狼走过去,一条腿跪下去:“难道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心思吗?看着我!”
他们挺不自在地看着他,当他们的眼睛游移不定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地召唤他们,直到他们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四肢全哆嗦着,而毛葛利的眼睛仍然盯着不放。
“喂,”他说,“我们五个当中,哪个是头?”
“你是头,小兄弟!”灰哥说,舔起了毛葛利的脚。
“那就跟我来。”毛葛利说,他们四个便夹着尾巴紧紧跟在他后面。
“这是跟人群生活的结果,”巴格伊拉跟在他们后面溜下来,说道,“现在丛林里不光有丛林法规了,巴鲁。”
老熊一声不吭,可是想的却很多。
毛葛利不声不响地横穿过丛林,跟布尔都走的路正好形成直角,直到后来,他把矮树林分开,看见老头儿肩上扛着滑膛枪,以狗的小跑速度顺着前一天夜里的足迹跑着。
你们记得毛葛利双肩扛着希尔汗的那张沉重的生虎皮离开了村庄,阿凯拉和灰哥小跑跟在后面,因此他们三个踩出的一条路就显得非常清晰。过了不久,布尔都来到阿凯拉又回去把脚印搞乱的地方。于是他坐下来又是咳嗽又是哼哼唧唧的,随后又拐弯抹角进了丛林,把脚印又找着了,这个时候,他如果扔一个石头,完全可以打到盯着他的兽群中间。要是一只狼不愿意叫别人听见,那就表现得比谁都安静;而毛葛利呢,虽然狼认为他走起路来非常笨拙,还是能像影子一样来去无声。他们把老头儿围到中间,就像一群海豚围着一条全速前进的火轮船一样,他们包围他的时候还漫不经心地谈着话,因为他们的言语开始降到音阶的下限以下,未经专门训练的人是听不出来的(音阶的上限是由蝙蝠盲哥的高声尖叫来定的,那是许多人根本听不出来的。所有的鸟、蝙蝠、昆虫的谈话都是从那个音阶开始的)。
“这比哪一次捕杀都美气。”灰哥说。这时布尔都正站住东张西望,气喘吁吁。“他看上去就像在河边丛林里迷了路的一头猪。他在说什么呀?”布尔都在恶狠狠地嘀咕着什么。
毛葛利开始翻译:“他说这群狼一定是围着我跳舞。他说他一辈子也没见过那样子的脚印。他说他累了。”
“叫他休息休息再找嘛,”巴格伊拉冷冷地说,他围着一个树干滑动,玩他们玩的捉迷藏游戏,“喂,这瘦东西在干什么?”
“吃东西,要不就是用嘴喷烟。人总是用他们的嘴来玩耍。”毛葛利说,那几个沉默的跟踪者看见老头儿把一个水烟袋塞满,点着,然后喷起来,他们好好注意了一下烟草的气味,以便必要的时候,在最黑的夜里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布尔都。
后来一小群烧炭人沿着小路走来,自然都要停下来和布尔都攀谈,因为作为一个猎人,他名气很大,至少方圆二十英里以内人人皆知。他们都坐下来抽烟,巴格伊拉和其他伙伴走上前来注意着,这时布尔都开始从头到尾地讲“魔孩”毛葛利的故事,其中少不了要添油加醋。他本人是怎么真的杀死了希尔汗呀;毛葛利怎样把自己变成了一只狼,他搏斗了整整一个下午,后来怎么又变成了一个男孩,使布尔都的枪着了魔,所以子弹拐了弯,他本来瞄准的是毛葛利,反而打死了布尔都自己的一头水牛呀;还有,因为全村子都知道他是西翁伊最勇敢的猎人,所以怎样打发他来杀这个“魔孩”的呀。与此同时,村子里的人已经把美丝瓦和她的丈夫抓住了,因为他们毫无疑问是这个“魔孩”的父母,而且已经把他们关在他们自己的小屋里了,很快就要拷打他们,好叫他们招供他们就是巫婆和巫公,然后就把他们烧死。
“什么时候?”烧炭人问,因为他们非常喜欢参加那种仪式。
布尔都说他不回去什么事都干不成,因为村子希望他先把那个狼孩干掉。然后他们就要把美丝瓦和她的丈夫解决掉,全村再分他们的土地和水牛。美丝瓦的丈夫养了一些非常出色的水牛。布尔都认为,处死巫师真是件大好事,因为款待丛林里出来的狼孩的人显然是最坏的一类巫师。
可是,烧炭人说,如果英国人听到这件事会怎么办呢?他们听说,英国人完全是一些疯子,他们是不会让老实巴交的庄稼汉顺顺当当把巫师杀掉的。
嘿,布尔都说,村长就上报说,美丝瓦和她丈夫是被蛇咬死的。这都安排好了,现在只差杀死狼孩这一件事了。难道他们碰巧就没有见过那样子的一个动物吗?
烧炭人小心翼翼地向周围看了看,并且谢天谢地,因为他们没有见过,可是他们深信不疑,如果别人能找见,像布尔都这样一个勇敢的人肯定也会找见他的。太阳已经相当低了,他们倒是有个想法,就是到布尔都的村子里去看看那个邪恶的巫婆。布尔都说,虽然他的任务是杀死狼魔,但是他不想叫一伙手无寸铁的人穿越丛林,因为没有他的陪同,丛林说不准随时都要放出狼魔来的。因此,他倒是愿意陪伴他们,而且要是那术士的孩子露面了——那好,他就要让他看看西翁伊最优秀的猎人是怎样处治那些东西的。他说,那位婆罗门给了他一个护身符来防范那个家伙,因此会万事如意的。
“他在说什么呀?他在说什么呀?他在说什么呀?”几只狼每隔几分钟就重复这一个问题,毛葛利就给他们翻译,一直翻到故事讲巫婆的那一段,因为他对这确实弄不懂,然后他说,待他很好的那个男人和女人被关到陷阱里了。
“难道人还陷害人吗?”巴格伊拉说。
“他是这么说的。我听不懂那种话。他们全都是些疯子。美丝瓦和她的男人对我干了什么事,他们竟然被关在陷阱里?关于红花的这些话又是些什么话?我必须当心这一点。不管他们怎么处治美丝瓦,必须要等到布尔都回去以后。所以——”毛葛利挖空心思地想着,手指头玩弄着那剥皮刀的刀柄,这时候布尔都和烧炭人排成单行非常勇敢地走开了。
“我要赶紧回到人群那儿去。”毛葛利最后说。
“那这些人呢?”灰哥馋涎欲滴地盯着那几个烧炭人的棕色的脊背说。
“唱唱歌儿送他们回家吧,”毛葛利嘴一咧说道,“天不黑,我不想让他们在村口出现。你们能把他们守住吗?”
灰哥轻蔑地露出了他的一嘴牙。“我们可以领着他们兜圈子,就像领拴住的山羊那样——要是我认识人的话。”
“那倒用不着。只是给他们唱唱歌儿,省得他们路上寂寞,灰哥,歌儿倒不一定要最甜美的。跟他们一起去吧,巴格伊拉,帮他们唱唱歌。夜色四合的时候,到村边见我——灰哥知道地方。”
“替人崽办事可不是轻松的捕猎。我什么时候睡觉呀?”巴格伊拉打了个呵欠说,不过他的眼睛表明他对这一场游乐活动还是很有兴致的。“要我给光身子的人唱歌!不过咱们试试看。”
他把头低下,好让声音向前传播,于是叫了一声老长老长的“捕猎好!”——下午出现的午夜呼叫,一开始就十分可怕。毛葛利听见它隆隆地响着,升起来,又降下去,最后消失在他身后的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声中。他在丛林里一边跑,一边独自笑着。他可以看见那几个烧炭人缩成一团儿;老布尔都的枪筒像一片香蕉叶子似的,向各个方向乱点一气,接着灰哥发出那驱赶雄鹿的叫声“雅——拉——希!雅拉哈!”这是狼群在驱赶那蓝色的大母兽——大羚羊时才发出的叫声,它似乎是从天涯海角上出现的,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尖叫一声,戛然而止。其他三只狼在回应,直到毛葛利可以发誓:整个狼群都声嘶力竭地嗥叫起来,然后他们突然唱起洪亮的丛林晨歌来,里面的每一个回音,每一个装饰性乐段,每一个装饰音符,声音洪亮的狼都准确无误地唱了出来。现将那支歌大致翻译出来,可是你必须想象它打破丛林午后寂静时的声势:
方才我们还疾驰而过,
在平原上形影不留;
现在分明是他们跨过我们的足迹,
而我们又往家里奔走。
黎明静悄悄,每株灌木,每块石头,
高高地昂首挺立:
发出呼声:“丛林法规的遵行者们,
祝愿大家好好休息!”
我们的民众连角带毛,
消失在隐蔽处安身;
丛林豪杰溜向山洞,
身体蹲伏,意气消沉;
清清楚楚,人的耕牛,
新套在犁上用劲牵拉;
空空荡荡,照亮了的“塔老”树上,
红彤彤的黎明已经到达。
回窝去吧!在生气勃勃的草丛后面,
太阳大放光芒;
那警告的低语通过嫩竹嘎嘎的屏障。
我们居住的森林白天显得奇怪,
我们便眨巴着眼睛细看,
而野鸭从天空向下呼叫,
“人的白天,人的白天!”
露水干了,它曾经打湿了我们的皮毛,
它也曾洗刷过我们的道路;
我们饮水的地方,那搅浑的河岸,
正在蜷缩成一片黏土;
叛徒黑暗泄露了每只爪子
展开或隐蔽时的全部痕迹;
听那个呼声:“丛林法规的遵行者们,
祝愿大家好好休息!”
可是翻译绝对表现不出它的效果,也绝对表现不出四兄弟在每一个字里投进去的轻蔑,因为在那些人急急忙忙往树上爬,布尔都开始反反复复念咒语时,他们四个听见树木嘎嘎作响。随后他们便躺下睡觉,因为像所有靠自己卖力气过活的人一样,他们都具有一种有条不紊的气质,再说不睡觉谁也干不好事情。
与此同时,毛葛利已经把多少英里地抛在身后,因为他以每小时九英里的速度赶路,他很高兴地发现自己在人间被束缚了几个月后,仍如此健壮。他一心想着把美丝瓦和她的丈夫救出陷阱,不管那是什么样的陷阱,因为他对陷阱有一种天生的怀疑。后来,他下决心要向全村讨债。
当他看见那记忆犹新的牧场,看见在他杀死希尔汗的那个早晨灰哥在下面等他的那棵达克树时,已经是薄暮时分了。尽管他对人类和人类社会义愤填膺,可是当他望着村庄的屋顶时,不知什么东西却涌上了他的喉咙,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注意到每个人从地里回来的时间要比通常早,而且他们不去做晚饭,却聚集在那棵村树下聊天,喊叫。
“人总是要给人设陷阱,要不,他们是不会甘心的,”毛葛利说,“昨天夜里是毛葛利——不过那好像是多少个雨季以前的一个夜晚了。今晚是美丝瓦和她男人。明天,或者再过多少个夜晚之后,又会轮到毛葛利。”
他沿着村墙外面蹑手蹑脚地走着,一直走到美丝瓦的小屋跟前,便从窗外向屋里窥探。美丝瓦就在那儿躺着,嘴被布塞着,手脚都被绑着,气很粗,还呻吟不止,她的丈夫则被绑在漆得花里胡哨的床架子上。小屋当街的门紧紧关着,三四个人背对着门坐着。
毛葛利对这里的民俗还是相当清楚的。他认定:只要他们能吃饭,能说话,能抽烟,他们就别的什么事都不肯干,一旦填饱了肚子,他们就会变得很危险。布尔都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要是他的陪同尽了职,他就会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好讲了。所以毛葛利从窗户里进去,把身子弯向那一对男女,把皮带割断,把塞嘴布扯出来,便向小屋四处张望,寻找牛奶。
美丝瓦连疼带怕(整个早上她一直在挨打挨石头)都快发狂了,毛葛利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使她没有尖叫出来。她丈夫只是感到大惑不解,非常气愤,便坐着把扯得乱蓬蓬的胡子中间的土和杂物捡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他会来的,”美丝瓦终于抽泣起来了,“现在我才知道他就是我的儿子!”说着就把毛葛利搂到她的心口上。在这以前,毛葛利还非常淡定,可是现在他全身哆嗦起来了,这使他惊讶不已。
“这些皮带是干什么用的?他们干吗把你们绑住?”他停了一会儿才问。
“因为我们把你认作儿子,他们要把我们处死,还有什么呢?”男的愤愤地说,“瞧!我流血了。”
美丝瓦什么也没有说,可毛葛利能看到她也受了伤。毛葛利看到她流血后,牙齿咬得咯嘣咯嘣直响。
“这是谁干的?”他说,“总要付出代价来的。”
“全村人干的。我太有钱了,我的牛太多了,所以我们俩就成了巫师,因为我们叫你在家里住过。”
“我不明白。让美丝瓦讲讲经过。”
“我给你喝过牛奶,纳图,你记得吗?”美丝瓦胆怯地说,“因为你就是老虎叼走的我的儿子,因为我非常疼你。他们说我是你妈,魔鬼的妈妈,因此就该死。”
“魔鬼是什么呀?”毛葛利说,“死我已经看见了。”
男的闷闷不乐地抬起头来,美丝瓦却笑了。“看见了吧!”她对丈夫说,“我知道——我说过他绝对不是术士,他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嘛!”
“儿子也好,术士也好,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那男人回答说,“我们快要死了。”
“那边就是到丛林去的路,”毛葛利从窗户往外指着说,“你们的手脚都被放开了,现在就走吧。”
“我们不像——不像你那样熟悉丛林,我的儿子,”美丝瓦开口说,“我看我们未必能走多远。”
“那些男男女女会从后面撵上来,把我们又拖到这儿。”丈夫说。
“哼!”毛葛利说,他用剥皮刀的刀尖把手心划得痒抓抓的,“我暂时不想伤害村里的任何人。可是我看他们也不会阻拦你们的。再过一会儿,他们又会考虑许多别的事情。啊!”他抬起头来,听着外面的喊叫声和踩踏声。“看来布尔都总算回家了!”
“他是今儿早上就打发出去杀你的,”美丝瓦哭着说,“你碰见他了吗?”
“是的——我们——我碰见了。他这下子可有说头了,他讲故事的时候,我就有时间干很多事情。不过首先我要知道他们打算干什么。你们想想要上哪儿去,等我回来以后再告诉我。”
他从窗户里跳出去,又沿着村墙的外面跑,一直跑到能听见菩提树周围那一群人的说话声才停下来。布尔都在地上躺着,又是咳嗽,又是呻吟,大家都在向他问这问那。他的头发乱披在肩上,因为爬树,手上和腿上的皮都蹭掉了,现在他简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但他仍然强烈地感觉到他的地位的重要性。他不时地说到魔鬼和唱歌的魔鬼,还有魔法,只是让大伙儿尝一点儿引子的滋味。然后他喊着要水。
“呸!”毛葛利说,“嚷嚷——嚷嚷!唠叨,唠叨!人真是斑达-罗格的亲兄弟。这会儿他必须用水漱漱嘴,过会儿他还得吹吹烟,这些事干完以后他才要讲故事。他们是非常聪明的种族——人呀。耳朵里不塞满布尔都的故事,他们就不会派一个人去看守美丝瓦的。可——我也变得像他们一样懒了!”
他抖擞了一下精神,又溜回小屋。刚到窗口,他感到什么东西舔了一下他的脚。
“妈妈,”他说,因为他对狼妈妈那条舌头太熟悉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听到我的孩子们在森林里一路唱着歌,就把我最疼的一个跟上了。小青蛙,我想看看那个给你牛奶喝的女人。”狼妈妈说,她浑身上下都被露水打湿了。
“他们把她绑起来,准备杀死她。我已经把绳索给割断了,她跟她男人要进丛林。”
“我还是想跟上去。我老了,可是牙还没有掉。”狼妈妈把身子立起来,从窗户里望进去,小屋里面黑洞洞的。
过了片刻,她无声无息地把前爪放下来,只是说:“你最早的奶是我给的,可是巴格伊拉说得对:人终归要回到人那儿去的。”
“也许吧,”毛葛利说,脸上浮现出一副很不愉快的神色,“可是今儿晚上,我还离那条路远着哩。你在这儿等着,可千万别让她看见。”
“你从来都不害怕我呀,小青蛙。”狼妈妈说着便退到深草里去,按她所知道的办法把自己隐蔽起来。
“这会儿,”毛葛利又荡进小屋乐呵呵地说,“他们都围着布尔都坐着,他正在说着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等他的话一讲完,他们说他们肯定要到这儿来用红——用火把你们俩烧死。咋办呢?”
“我对我男人说了,”美丝瓦说,“卡尼瓦拉离这儿有三十英里,不过在卡尼瓦拉我们可以找到英国人——”
“他们是哪一群的?”毛葛利说。
“我不知道。他们是白人,据说所有的土地都由他们统治着,他们不让人们糊里糊涂地互相乱烧乱打。要是今晚我们能到那儿,我们就有活路了,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那就找活路去吧。今晚谁也不会出村门的。可是他在干什么呀?”美丝瓦的丈夫跪在地上,把墙旮旯儿里的土往上刨着。
“那是他的一点儿钱,”美丝瓦说,“别的东西我们都不能带。”
“啊,就是——就是那在手里倒来倒去,永远也变不热的玩意儿?在这个地方以外也用得着它吗?”毛葛利说。
那男子怒目瞪视了一眼。“他是个傻瓜,他不是魔鬼,”他喃喃地说,“有了这笔钱,我就能够买一匹马。我们浑身是伤,走不了多远,过一小时,村子里的人就会追上我们了。”
“我说,我不同意,他们是不会追的,可是买马的主意倒不错,因为美丝瓦累了。”毛葛利说。美丝瓦的丈夫站起来,把最后的一些卢比挽进了缠腰布。毛葛利把美丝瓦从窗户里扶出来,凉爽的夜气使她的精神抖擞起来,可是星光下的丛林看上去非常幽暗、可怕。
“你们知道去卡尼瓦拉的路吗?”毛葛利悄声说。
他们点了点头。
“好。记住,别害怕。没有必要走得太快。只不过——只不过在丛林里你们的前前后后会有一些低低的歌声。”
“我们在丛林冒一夜险怎么也比被烧死强,叫野兽杀死总比让人杀死强。”美丝瓦的丈夫说,可是美丝瓦看了看毛葛利,笑了。
“我说,”毛葛利接上说,绝像巴鲁把一条古老的丛林法规给一个笨崽子重复第一百遍似的——“我说,丛林里没有一颗牙齿会露出来伤害你;也没有一只脚会抬起来伤害你。你们在看见卡尼瓦拉之前,既没有人,也没有兽会阻拦你们。你们周围还会有一个守护者。”他很快地转过来冲着美丝瓦说,“他不相信,你总该相信吧?”
“啊,那还用说,我的儿子。不论是丛林里的人、鬼,还是狼,我都相信。”
“他听见我的同胞歌唱时,会害怕的。你是会明白、会理解的。现在走吧,慢慢走,因为没有急的必要。村门关着呢。”
美丝瓦扑倒在毛葛利的脚下泣不成声,毛葛利打了个寒噤赶快把她扶起来。她便搂住他的脖子,用能想起的所有的吉祥的名字叫他,可是她丈夫却用妒忌的目光向田野里望过去,说道:“假如我们到了卡尼瓦拉,我见到了英国人,我就要控告婆罗门和老布尔都,还有别的要刮地皮的人。他们要为我未种的庄稼和没喂的水牛赔我两倍的钱。我会变得理直气壮的。”
毛葛利大声笑了,他说:“我不知道理是个什么,不过——下个雨季来看看是怎么个情况。”
他们便朝丛林走去,狼妈妈从她的隐藏处跳了出来。
“跟上!”毛葛利说,“一定要叫全丛林居民保证这两个人的安全。喊一喊,我要喊巴格伊拉。”
那长长的、低低的叫声响起来又落下去,毛葛利看见美丝瓦的丈夫畏缩了,并且转过身来,有点儿要跑回小屋去的意思。
“走,”毛葛利乐呵呵地喊道,“我说过也许会有歌声呢。那种呼唤声会一直陪你们到卡尼瓦拉。那是丛林的恩惠。”
美丝瓦催促她丈夫往前走,黑暗便把他们和狼妈妈关了进去。巴格伊拉简直是在毛葛利脚下站起来的,在那使丛林居民放纵的夜晚高兴得打起颤儿来了。
“我真为你的同胞害臊。”他呜呜地说。
“什么?难道他们给布尔都唱得不好听吗?”毛葛利说。
“太好听啦!太好听啦!他们甚至使我都忘掉了自尊心,凭解放我的那把破锁起誓,我在丛林里唱着走,好像我在春天出去求爱一样!你没有听见我们的声音吗?”
“当时我还听见别的猎物在活动呢。问问布尔都他是不是喜欢那歌声。可是那四兄弟上哪儿去了?今晚我可不希望人群里有一个人离开村门。”
“要那四兄弟干什么?”巴格伊拉移动着脚步说,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呜呜的声音比以往更大了。“我能把他们堵住,小兄弟。最后总算要捕杀了吧?那歌声和人爬树的景象已经使我心急火燎的了。我们应当替他照顾的人是谁——那光身子的棕色的刨土的?那没毛、没牙的吃土的?我跟了他一天了——在正午——光天化日之下。我赶他就像狼群赶雄鹿一样。我是巴格伊拉!巴格伊拉!巴格伊拉!就像我跟自己的影子跳舞一样,我同样也跟那些人跳舞。瞧!”那大黑豹跳起来,就像一只小猫向一片在头顶飞旋的枯叶跳去一样,忽左忽右地向空中猛冲,最后又无声无息地落下,空气随着每一次冲击发出呼呼的叫声,他这样反复地跳着,那半呜呜、半咆哮的声音就像一个锅炉里蒸汽的呜呜声一样,越来越响。“我是巴格伊拉——在丛林里——在黑夜里,我的力量就在我的体内。谁能阻挡我的攻击呢?人崽,我的爪子一下子就会把你的头打得像夏天的死青蛙一样扁扁的。”
“那就打吧!”毛葛利说,操的是本村的方言,而不是丛林的隐语,这种人类使用的语言使巴格伊拉突然打住,一屁股蹲在地上,而且屁股还直打哆嗦,他的头正好与毛葛利的头一样齐。毛葛利又瞪视着,就像他先前瞪视那四个不听管束的狼崽一样,直勾勾地盯着那碧玉一样的眼睛,直到那绿色后面耀眼的红光消失,仿佛一座灯塔的光辉在方圆二十英里的海面上被熄灭一样。那双眼睛接着低垂下去,那大头垂得越来越低,最后,红锉一样的舌头开始摩擦毛葛利的脚面。
“兄弟——兄弟——兄弟!”孩子悄没声儿地说,同时从容不迫地轻轻地抚摩着黑豹,从脖子开始,沿着那起伏的背一直抚摩下去,“安静些,安静些!这要怪黑夜,不能怪你。”
“是黑夜的气味,”巴格伊拉以悔过的语气说,“这空气大声向我呼唤,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当然,一座印度村庄周围的空气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对于几乎通过鼻子来进行思索的任何一个动物来说,这气味就像音乐和麻醉药物对于人类一样,具有使人发狂的能力。毛葛利又抚弄了黑豹几分钟,黑豹像一只猫在炉火旁躺下一样,把爪子缩拢在胸脯下,眯缝着眼睛。
“你属于丛林,又不属于丛林,”他终于说话了,“而我只不过是一只黑豹。可是我爱你,小兄弟。”
“他们在树底下有说不完的话,”毛葛利说,并没有注意到最后那一句话,“布尔都一定讲了很多很多的故事。他们应当赶快把那女人和她的男人从陷阱里拖出来放到‘红花’里去。他们会发现那陷阱已经被打开了。嗬!嗬!”
“不,听着,”巴格伊拉说,“狂热现在已经离开了我的血液。让他们在那儿找我吧!见了我以后,就很少有人会离开他们的房子了。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在笼子里待,我看他们未必会用绳索绑住我。”
“放聪明点。”毛葛利笑着说;因为他现在开始觉得像黑豹一样莽撞,而黑豹已经溜进了小屋。
“呸!”巴格伊拉咕哝着说,“这地方充满了人的臭气,不过这里正好有一张床,跟他们叫我在奥德普尔国王笼子里躺的那一张一模一样。现在我躺下了。”毛葛利听见那小床的绳子被那只巨兽压得嘎嘣嘎嘣地响。“凭解放我的那把破锁起誓,他们会认为他们已经把大猎物逮住了!来坐在我旁边,小兄弟,我们一起给他们来个‘捕猎好’!”
“不,我另有打算。人群不会知道我在这场游戏中起了什么作用。你捕你的猎吧,我不想看见他们。”
“那好吧,”巴格伊拉说,“啊,他们来啦!”
村子那头菩提树下面的会变得越来越嘈杂了。最后会散了,男男女女狂呼乱叫,跑上街头,手里挥舞着棍棒、竹竿、镰刀、匕首。布尔都和那个婆罗门领头,那一群暴徒紧随其后,他们喊道:“巫婆、巫公!咱们瞧瞧烧红的硬币能不能叫他们招供!把他们头顶的屋子点着!我们教他们怎样收留狼魔!不,先揍一顿再说!火把!再来一些火把!布尔都,把枪筒烤热!”
开门扣子时遇到了一点儿麻烦,门被死死地卡住了。可是人群硬是用身体把它挤开,火把的光便照进了房子。巴格伊拉平展展地躺在床上,爪子交叉着,从床头上轻轻地吊下来,黑得像地狱,可怕得像恶魔。有半分钟光景一片死寂,人群前面的人连抓带扯从门槛上退了回去,就在这会儿,巴格伊拉抬起头来打了个呵欠——煞费苦心地,小心翼翼地,自我炫耀地——他想要侮辱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时,常常就是这么打呵欠的。那两片有毛边的嘴唇往回一拉,绷得紧紧的;红色的舌头卷缩着;下颌一垂再垂,你简直都要看见那热乎乎的咽喉了;巨大的犬齿显豁地在上下齿龈分开后形成的深坑中间对峙着,直到它们咔嗒一声,上下又啮合在一起,就像一个保险箱的锁孔猛地一下同锁棱咬合住一样。霎时间,街道上空无一人。巴格伊拉又从窗户里跳出来,站在毛葛利的身边,与此同时,人们惊慌失措地拼命往自己的小屋里跑,于是一阵呼喊尖叫的洪流蔓延、翻腾开来,并且互相冲击着。
“天不亮他们是不会动的,”巴格伊拉不动声色地说,“现在咋办呢?”
下午沉睡时的那种寂静似乎已经把这个村庄笼罩住了,不过当他们张耳倾听时,还是能够听见沉重的粮箱子从土地上拖过去安顿在门后面,把门顶住的声音。巴格伊拉说得不错,天不亮村子里的人是不会动的。毛葛利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想着,脸色越来越阴沉了。
“我干了什么?”巴格伊拉终于站起来讨好地说。
“干了件大好事。现在盯着他们,一直盯到天亮。我要睡觉了。”毛葛利跑进了丛林,像死人一样横倒在一块岩石上,睡着了,一直睡到白天过去,黑夜又降临,才醒过来。
他醒来时,巴格伊拉就在他的身旁,脚下有一只刚杀的雄鹿。毛葛利便用剥皮刀干起来,连吃带喝,还用下巴在手里捣腾着,巴格伊拉一直好奇地瞅着。
“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现在已经平安到达卡尼瓦拉的视界之内了,”巴格伊拉说,“你的狼妈已经通过老鹰奇儿捎来了信儿。就在他们获释的那个夜晚,还没有到半夜,他们就找到了一匹马,所以走得很快。那不是挺好的吗?”
“是挺好。”毛葛利说。
“再说,村子里的人直到今儿早上太阳升得老高,还没有动一下。后来他们开始吃饭,然后又赶快跑回家去。”
“他们偶然看见你了吗?”
“也许看见了。刚好在天亮的时候,我在村门前土里打滚儿,我也许又编了一支小小的歌儿自个儿唱着。喂,小兄弟,现在再没有什么事干了,跟我和巴鲁捕猎去吧。他又有了想炫耀一下的新蜂房,我们都希望你像往常一样回来。收起那副连我都感到害怕的面孔!那个男人和女人不会被放进‘红花’里去了,丛林里万事如意。难道不对吗?咱们把人群忘掉吧。”
“过会儿他们就会被忘掉的。哈蒂今晚在哪儿进食呢?”
“在他喜欢的地方。谁能替那沉默的家伙负责呢?不过有什么事,哈蒂能做的,我有哪一件不能做呢?”
“叫他和他的三个儿子到我这儿来。”
“可是,说老实话,小兄弟,对哈蒂说‘来’和‘去’恐怕不行。记住,他是丛林之主,人群还没有改变你那副模样以前,他就教会了你丛林要语。”
“都是一回事。现在我也会说一句他的要语。叫他到青蛙毛葛利这儿来,要是开头他不听,告诉他为了布尔特普尔田地大洗劫而来。”
“布尔特普尔田地大洗劫,”巴格伊拉重复了两三次好弄准确,“我去。哈蒂大不了就是发火,为了听会一句迫使沉默的家伙服从的要语,我宁肯放弃一个月的捕猎。”
他走了,剩下毛葛利一个人气愤地把剥皮刀往地里扎。毛葛利一辈子还没见过人血呢,他看见,而且——这对他更加意味深长——闻见美丝瓦流在绑她的皮带上的血,还是第一次见到人血。美丝瓦对他很好,就他所了解的爱而言,他毫无保留地爱美丝瓦,就像他毫无保留地恨其余的人一样。可是尽管他厌恶他们,厌恶他们的言谈、他们的残忍、他们的胆怯,但是哪怕丛林给他什么好处,他也不至于下手要一个人的性命,让那可怕的血腥味再一次冲进他的鼻孔。他的计划比较简单,可是却要彻底得多,当他想到正是布尔都晚上在菩提树下讲的一个故事使他心里产生了这个主意时,便自个儿笑了起来。
“那的确是一句要语,”巴格伊拉咬着他的耳朵说,“当时他们正在河畔吃食,可是他们就像牛一样听话。瞧,他们已经来了!”
哈蒂和他的三个儿子已经按他们的老规矩来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河泥沾在他们的肚子上,还没有干,哈蒂若有所思地嚼着一根他用长牙挖起来的嫩大蕉的绿秆子。巴格伊拉一眼就能看出究竟,在他看来,哈蒂那庞大的身躯的每一根线条都表现出:不是丛林之主在跟一个人崽说话,而是一个心里害怕的大象来见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崽。他的三个儿子跟在父亲后面并肩蹒跚而来。
毛葛利刚一抬头,哈蒂就给他说了句“捕猎好”。毛葛利让大象摇来晃去,重量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等了好长时间,他才说话。可是他开口说话时,是跟巴格伊拉说,而不是跟大象说。
“我要讲一个故事,它是你们今天追赶过的那个猎人讲的,”毛葛利说,“故事说的是一头又老又聪明的大象,掉进了一个陷阱,坑里的利桩把他戳伤了,从一只脚的上面一点儿一直到肩膀头儿上,留下了一道白印。”毛葛利把手一伸,哈蒂在月光下一转身,在他石板色的体侧露出一条长长的白疤,好像是用烧红的鞭子抽的一样。“人们把他从陷阱里拖出来,”毛葛利继续说道,“可是他挣断了绳子,跑了,因为他力气很大,最后伤也好了。然后他在一个夜晚气愤地回到那些猎人的地里。我记得他有三个儿子。这些事情发生在很多很多雨季以前,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布尔特普尔田地里。收获的时候那些地怎么样了,哈蒂?”
“地叫我和我的三个儿子收了。”哈蒂说。
“收过以后犁地的情况又是怎么样?”毛葛利说。
“就没有犁地。”哈蒂说。
“那绿色的庄稼地旁边住的人怎么办了?”毛葛利说。
“他们都走了。”
“好些人睡觉的小屋怎么样了呢?”毛葛利说。
“我们把屋顶撕成了碎片,丛林也把墙壁都吞下去了。”哈蒂说。
“还有什么?”毛葛利说。
“我从东到西能走两个晚上,从南到北能走三个晚上的一片好地,都叫丛林占领了。我们把丛林放了进去,占了五个村庄;在这五个村庄里,在他们的土地上、牧场上、松软的庄稼地里,今天没有一个从地里取食的人了。那就是布尔特普尔田地大洗劫,那是我和我的三个儿子干的。现在我倒要问问,人崽,你是怎么听到这个消息的?”哈蒂说。
“一个人给我讲的,现在看来,布尔都也会说实话的。干得好呀,长白疤的哈蒂,不过第二回要干得更好,因为有一个人在当指挥。你知道不知道把我撵出来的那个人群的村庄?他们游手好闲,糊涂透顶,又残忍得要命;他们用嘴玩耍,残杀弱者不是为了谋食,而是为了取乐;他们吃饱喝足以后就把自己的同类往‘红花’里扔。这事我看见了。他们再住到这儿没有什么好处。我恨他们!”
“那就杀掉。”哈蒂最小的一个儿子说,说着就拔起了一撮草,在前腿上研成碎末扔掉了,而那一对小小的红眼睛同时向两边偷偷地望着。
“白骨头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呢?”毛葛利愤愤地回答,“难道我是一个在太阳下玩生脑袋的狼崽吗?我已经杀死了希尔汗,他的皮都在会议岩上烂了;可是——可是我不知道希尔汗到哪儿去了,我的肚子仍然空空的。现在我要我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把丛林放进那个村庄去,哈蒂!”
巴格伊拉打了个寒噤,吓得缩成了一团。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立即朝村庄的街道冲去,在人群中乱冲乱咬,左冲右撞,或者黄昏时分趁人们在犁地时耍个手腕把他们杀掉,这他都能明白,可是这个要把整整一个村庄在人和兽的眼前铲除的计划可把他吓坏了。现在他明白毛葛利为什么要把哈蒂招来,除了那长寿的大象,谁也无法计划、执行那样一场战斗。
“叫他们就像那些从布尔特普尔的地里跑掉的人那样跑吧,直到我们把雨水当成唯一的犁,把雨打密叶的声音当成他们纺锤的嗒嗒声——直到我和巴格伊拉在婆罗门的家里做窝,雄鹿在庙后面的水塘里喝水!放丛林进去,哈蒂!”
“可是我——可是我们跟他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要把人睡觉的地方拉倒,只有在我们疼红了眼的时候才行。”哈蒂满腹狐疑地说。
“你们是丛林里唯一吃草的吗?把丛林的各个民族都赶进去。让野鹿、野猪、大羚羊照顾它去吧。田地不光,你连一掌宽的皮也不要露一下。放丛林进去,哈蒂!”
“那就不会残杀了?在布尔特普尔田地大洗劫中我的牙都变红了,我再也不想激起那样的气味了。”
“我也是,我甚至不想叫他们的骨头横七竖八地扔在那干净的土地上。让他们走,再找一个新窝,他们不能待在这儿。我已经看见、闻到给我饭吃的那个女人的血——就是那个为了我他们要杀死的女人。只有他们门口台阶上新草的气味才能把那种气味冲走。那种味道在我嘴里火辣辣的。放丛林进去,哈蒂!”
“啊!”哈蒂说,“那尖桩戳的疤在我的皮上也火辣辣的,直到后来,我们瞧着那些村庄在春天的草木里死去才停止了。现在我明白了。你的战斗也是我们的战斗,我们会放丛林进去!”
毛葛利一口气还来不及喘——因为他义愤填膺、全身打战——大象站着的地方就空下了,巴格伊拉恐惧地望着他。
“凭解放我的那把破锁起誓!”黑豹终于说话了,“你就是大家都年轻时我在狼群里辩护过的那个光身子的东西吗?丛林之主呀,当我的力量不济时,替我说句话吧——替巴鲁说句话吧——替我们大伙儿说句话吧!在你的面前,我们都是小崽子!是在脚下嘎巴一声折断了的细枝!是那些失去了母鹿的小鹿!”
巴格伊拉成了一只迷途的小鹿!这种想法使毛葛利大为不安,他大声笑了,喘了一口气,接着又抽泣起来,旋即又大声笑了,直到最后他不得不跳进一个水池,才算安静下来。他游了一圈又一圈,就像和他同名的青蛙一样在一道道的月光中潜进潜出。
到这个时候,哈蒂和他的三个儿子已经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默默地沿着河谷往下走了一英里多路了。穿过丛林他们挺进了两天——也就是说赶了六十英里的长路,他们每一举步,每一摇鼻,都被盲哥、奇儿、猴民和所有的飞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挂在嘴上。然后他们开始进食,吃完以后可以安安静静地饱上一个多星期。哈蒂和他的儿子很像石蟒喀阿,他们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除非是遇到了紧急情况。
那一段时间结束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传说在丛林某一个河谷里可以找到更好的食物和水。野猪——他们为了饱餐一顿,宁愿走遍天涯——首先拖着脚步走过岩石,成群结队地迁移,野鹿便紧随其后,一起去的还有靠死鹿和快死的鹿为生的小野狐,宽肩的大羚羊跟野鹿平行移动,沼地上的野水牛尾随着大羚羊而来。一点儿风吹草动也许会使那些吃吃草,走走路,喝喝水,又吃吃草的漫山遍野、四零五散的兽群转身回去的,可是,一有惊动,有人就会起来安抚他们。一会儿,豪猪伊吉带来一肚子的好消息,说前面一点儿就有上好的牧草;过一会儿,盲哥又会乐呵呵地呼叫,并拍打着翅膀飞下来落到一块林间空地上,表示那里无人占领;要不就是巴鲁,他塞了满满一嘴草根,靠着摇来摆去的队伍蹒跚前进,半恐吓、半嬉耍地把这支队伍挺费劲儿地引回正道。很多很多的动物不是突然折回去,就是跑开了,要么就是失去了兴趣,可是还有许多许多的动物仍在继续前进。十天以后的情况是这样的:野鹿、野猪和大羚羊在兜着半径有八至十英里的圈子,而肉食动物只在边缘地区搜索。圈子中央就是村庄,村庄周围是正在成熟的庄稼,庄稼地里有人坐在他们所谓的“麻墙”——就是像鸽子窝那样的台子,是用树枝搭成的,底下有四根柱子撑着——上,吓唬鸟儿和其他偷庄稼的人和动物。后来野鹿不再是被哄着走了,肉食动物却尾随其后,强迫他们向纵深地带前进。
那是一个黑暗的夜晚,哈蒂和他的三个儿子从丛林里溜出来,用鼻子折断了“麻墙”的柱子。“麻墙”轰隆一声倒下来,就像铁杉的秆子叭的一声折断了一样,从上面摔下来的人听到耳边有大象深沉的咯咯声。然后,被弄得晕头转向的野鹿大军的先头部队以排山倒海之势冲进了村子的牧场和耕地,蹄子尖尖、用鼻子乱拱的野猪也一起到达,野鹿留下的全被野猪糟蹋了,狼也不时地发出一声警报,震惊了鹿群和猪群,他们便没命地乱奔乱跑,踩倒了大麦的青苗,踏平了灌溉渠的堤坝。天亮以前,圈子外围的压力在某一个地方撤走了。肉食动物退了回来,留下一条到南边去的通道,于是一群又一群的雄鹿就沿着这条道路逃窜。另一些胆子大一些的,便藏在矮树林里等下个晚上饱餐过了再走。
不过,事情基本上已经办完了。一大早,村民们起来一看,发现他们的庄稼不见了。要是他们不走,这就无异于等死,因为他们一年到头在饥饿的边缘上挣扎,就像丛林在他们的边缘上活动一样。当水牛被赶去吃草的时候,这些饥肠辘辘的畜生发现野鹿已经把牧场清理干净了,他们便信步走到丛林里去,跟他们的野伴儿过起了漂泊生活。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三四匹属于该村的小马,躺在马厩里,脑袋被砸得稀烂。只有巴格伊拉能干出这种事,而且也只有巴格伊拉能想到目空一切地把残骸拖到空旷的街道上。
那天夜里村民们没有心思在地里举火,所以哈蒂和他的三个儿子便到地里拾落穗。凡是哈蒂拾过的地方,再就没有跟上拾的必要了。人们只好决定依靠他们储备下的种子凑合到雨季再来,再干一些杂活以贴补这个灾年,可是那位粮商考虑的却是他那些装满的粮箱和出售时高抬的粮价。哈蒂的一对利牙偏偏把他那泥屋的角落挑选出来,把那只涂着牛粪、里面装着宝物的大藤条箱戳得稀烂。
发现了后面这一损失以后,就该那婆罗门说话了。他向自己的神灵祈祷,可是没有反应。他说,也许在无意之中村子冒犯了某个丛林之神,因为毫无疑问,丛林在跟他们作对。于是他们派人去找那些流浪的冈德人,请来了离村子最近的一个部落的头人。冈德人是一些聪明、矮小、皮肤很黑的猎人,住在丛林深处,他们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印度最古老的种族——这块土地的原主。他们倾其所有来欢迎那位冈德人,他摆出一副金鸡独立的架势,手里拿着弓,两三支毒箭插在他的头髻上,半恐惧、半轻蔑地盯着那些忧心如焚的村民和被毁的田地。他们想要知道他的神——古老的神——是否在生他们的气,应当献些什么供品。那冈德人一言不发,却捡起一串“喀莱拉”——那是一种结苦味的野葫芦的藤蔓——把它横过庙门编织在那瞪着眼睛的红色印度神像面前,然后他一只手向去卡尼瓦拉的大路上空一推,又回他的丛林去了,眼睁睁地瞅着丛林居民从里面源源而来。他知道,丛林移动的时候,只有白人可望使它闪开。
没有必要问他这样做的用意,野葫芦会在他们敬神的地方生长下去,把他们解救得越快越好。
可是很难把一个村庄连根拔掉。只要剩一点儿度过夏天的食物,人们还是不走,于是他们想办法去采集丛林里的坚果,可是长着红眼睛的黑影子死死盯着他们,甚至中午也在他们面前晃动。他们心里害怕,便跑回他们的村墙,在树干上还没待上五分钟,某个巨大的利爪就一下子把树皮剥去。他们越是在自己的村子里待下去,那些在瓦因贡加河畔牧场上蹦跳吼叫的野物就越胆大。他们没有时间去修补背对着丛林的空牛栏的后墙,野猪把墙踩塌,盘根错节的藤蔓紧随其后,便把新占据的地盘抱在怀里,那粗秆硬草在藤蔓后面竖立着,就像殿后的妖军的长矛。没有结婚的男子先跑了,把村子遭劫难的消息传向四方。他们说,当那村子专供的眼镜蛇从菩提树下的台子上的洞里离开以后,谁能跟丛林作对,或者跟丛林诸神作对呢?于是当旷野上的大路变得越来越稀少,越来越模糊时,他们跟外界的一点儿交流就更少了。最后,哈蒂和三个儿子夜里喇叭似的吼声不再惊扰他们了,因为他们再没有什么好抢的了。地上的庄稼,地里的种子都荡然无存了。周围的田地已经面目全非,该去投奔卡尼瓦拉的英国人,靠他们的救济过日子了。
可是故土难离,他们一天又一天地拖着,不肯离去,一直拖到第一场大雨劈头盖脸地下起来,没有修补的屋顶把洪水放进来,牧场上的水深及脚踝,夏天的酷热一过,一切生命忽地一下全都来了。他们便蹚出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冒着早晨眯目的热雨,自然还要转过身来恋恋不舍地再把他们的家园望上最后一眼。
当最后一家人拖儿带女从村门里鱼贯而出时,只听见哗啦一声,房梁和茅屋顶塌到了村墙后面。他们看见一个明晃晃的、蛇一样的黑色的长鼻子一举起来,被雨水浸透了的茅屋顶便哗啦啦坠了一地。鼻子不见了,又是哗啦一声,接着是一声尖叫。哈蒂扒小屋的屋顶就像你摘睡莲一样,一根弹回来的房梁戳了他一下。这正好满足了他的需要,好让他把劲儿全使出来,因为在丛林的万物中,发怒的野象破坏性是最大的。他向后踢了一下泥墙,泥墙就立即轰隆一声倒下,顿时在倾盆的大雨下面化为黄泥汤了。最后他转了一下身,大叫了一声,从狭窄的街道上闯过去,向左右靠街上的小屋,摇摇歪歪斜斜的门,往上推推屋檐;而那三个儿子在后面大发雷霆,就像他们在布尔特普尔田地大洗劫的时候一样。
“丛林会把这些壳儿吞下去的。”废墟中有一个平静的声音说道。“外墙非推倒不可。”毛葛利说,雨水冲洗着他的光臂膀,他从一堵像一头累了的水牛似的正往下陷的墙上跳回来。
“一切都挺顺当,”哈蒂喘着气说,“不过我在布尔特普尔牙都发红了!到外墙那儿去,孩子们!用头顶!一起来!好!”
四头象便肩并着肩推起来,外墙先鼓起来,接着裂开了缝,最后便倒了下去,村民们吓得目瞪口呆,从墙缝里看见了那破坏分子的沾着一道一道泥巴的凶狠的脑袋。最后,他们既无遮身之地,又无果腹之物,只好沿着河谷逃跑,他们的村子经过撕扯、翻扔、践踏,在他们后面土崩瓦解,化为乌有了。
一个月以后,这地方成了一个坑坑洼洼的土堆,长满了柔嫩的青草,雨季结束的时候,不到半年前还是犁头耕耘的土地,现在一下子成了一座咆哮的丛林。
毛葛利与人作对的歌
我反对你们,所以要放开快腿的藤蔓——
我要把丛林招来,踏破你们的阵线!
房顶要在丛林前消失,
屋梁一定会垮台,
喀莱拉,苦味的喀莱拉,
将要把一切的一切覆盖!
我的同胞要在你们议会的门里歌唱,
蝙蝠们要在你们谷仓的门上依傍;
蛇要成为你们的看守,
待在一个未经清扫的炉旁;
喀莱拉,苦味的喀莱拉,
将要结果在你们睡觉的地方!
你们看不到我的攻击者;你们却能把他们猜着,听见;
夜里月出以前,我要派人收我的税捐,
狼要成为你们的牧人,
站在一个未曾移动的界标旁,
喀莱拉,苦味的喀莱拉,
将要播种在你们喜爱的地方!
我要在你们面前把你们的田地收获在一位主人手里;
你们则要跟在我的收割者后面,把那失去的面包搜集;
野鹿将要成为你们的耕牛,
走在畦头未耕过的地旁,
喀莱拉,苦味的喀莱拉,
将要生叶在你们建设的地方!
我反对你们,所以放开了畸足的藤蔓——
我已经打发丛林淹没你们的阵线!
树木——树木长在你们身上,
房梁一定会垮台,
喀莱拉,苦味的喀莱拉,
将要把你们全体覆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