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恶劣的装配玻璃者
有些人的天性是纯粹好沉思的,完全不适合于行动,可是,在一种神秘的莫名的冲动驱使之下,他们有时也会迅速地采取行动,那种迅速,连他们自己也认为是不可能的。
例如,有这种人,他害怕从门房那里得到令人悲伤的消息,而怯懦地在门外兜上一个小时,不敢进去,又有人把一封信保存两星期而不去拆开,或者对一件需要花一年时间的工作却要过了半年才不得不采取措施,这些人,他们有时感到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突然把他们推向行动,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以为什么都懂的人性研究家[1]和医生都无法解释,在这种疏懒、贪图安逸的人的身上,从哪里这样突然发出如此热狂的动力,而且,这种连最简单、最必要的事情都不能干的人,怎么会在一定的瞬间,获得充分的勇气,使他们去干那些最荒谬甚至常常是最危险的事情。
我有一个朋友,乃是世界上最无害于人的梦想家,有一次,到森林里去放火,据他说,是想看看,大火是否会像人们通常所断言的那样容易烧起来。一连试了十次,全都失败,可是,第十一次,却成功得太过头了。
另一个朋友,到火药桶旁边去点燃雪茄,“为了看看命运,为了知道命运,为了试探命运”,为了强迫自己去证实自己的毅力,为了进行赌博,为了体验惶惶不安的快乐,或者毫无目的,只是由于心血来潮,由于闲得无聊。
这是从无聊和梦想中发出的一种毅力;如此难以克制地表现出这种毅力的人,通常,正如我所说的那样,乃是最懒散的人,最会耽于梦想的人。
还有个朋友,害羞到如此的程度:碰到有人望着他,他就要垂下眼睛,当他去咖啡馆或是走过戏院的售票处时,在他的眼中,那些检票员就像被授予弥诺斯、埃阿科斯和拉达曼堤斯[2]的权威一样,他必须奋起全部可怜的意志才能进去,可是,碰到一个老人走过他身旁,他却会突然扑上去搂住老人的脖子,当着惊讶的人群狂热地吻他。
这是什么缘故?是因为……因为老人的相貌使他觉得有不可抗拒的好感吗?也许如此,但是最合理的猜想还是由于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曾不止一次成为这些发作和这些冲动的牺牲品,这使我们有理由相信:似乎有恶作剧的恶魔们钻进我们身体里,使我们不知不觉地按照他们的最荒谬的意志行事。
有一天早晨,我起身下床,有点心情不愉快,郁郁寡欢,闲得厌倦,好像觉得被迫要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作出卓越的行动;我于是打开窗子,唉!
(我要请你们注意这点:迷住人使人陷于神秘的这种精神,在某些人中,并非是过度劳累或是联合作用的结果,而是基于偶然的灵感,这种灵感颇有如此的性质:跟医生们所说的歇斯底里的心情,或者跟那些比医生想得稍许高明的人们所说的恶魔的心情,哪怕单单在它的欲望的热烈方面,也非常相似,而正是这种心情,它迫使我们难以抗拒地去干出许多危险的或是不合适的行为。)
我第一眼在大街上看见的,是一个装配玻璃者[3],他那不协和的刺耳的叫声,穿过巴黎的污浊沉闷的空气,直升上来传到我耳中。此外,我也说不出来我为什么对这个可怜的人产生了如此突然又如此凶暴的憎恨。
“喂!喂!”我叫他上来。这时,我不无幸灾乐祸地想着:我的房间在七楼,楼梯很狭,他上楼一定会遇到些困难,他那些易碎的货物会在很多地方碰坏了角。
他终于出现了;我好奇地察看了他的全部玻璃,随后,对他说道:“怎么!你没有彩色玻璃?蔷薇色的、红色的、蓝色的玻璃,魔法的玻璃,天国的玻璃?你是多么无礼!你竟敢走到贫民窟来,而你竟没有美化生活的玻璃!”我激动地把他向楼梯那边推去,他抱怨着、踉踉跄跄地下楼去了。
我走到阳台上,抓起一只小花盆,等那个家伙在大门出口处露面时,就把我的武器对准他的背货架后面的边缘垂直地砸下去;这一记打击把他打倒,他的可怜的流动财产一下子全部在他的背脊下面打碎了,发出像一座水晶宫被雷电击毁的响亮的声音。
于是,陶醉于自己的狂态之中,我愤怒地向他喊叫道:“美化生活!美化生活!”
开这种神经质的玩笑并不是没有危险的,你常常要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可是,对于一个在一瞬之间感到无限快乐的人来说,永劫的地狱之苦又算得什么呢![4]
[1]人性研究家,就人类的习性、本性、人所具备的条件进行反省的研究家。法国的蒙田、帕斯卡尔、拉罗什科、拉布吕耶尔、沃维纳格等作家均是。
[2]弥诺斯、埃阿科斯和拉达曼堤斯,希腊神话中冥国的三位判官,他们决定鬼魂未来的命运,惩罚犯罪者的灵魂。波德莱尔在《火箭》中有这样一段话:“让-雅克(卢梭)曾说,他走进咖啡馆总免不了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对于生性胆怯的人,剧院的检票员有点像地狱的判官。”
[3]在散文诗集的献词中已提到阿尔塞纳·乌塞写过一首散文诗《装配玻璃者之歌》。乌塞醉心于民主,他那首散文诗是以人道主义的友爱为主题的。波德莱尔在本诗中却大异其趣,主要是探索人类潜意识中的恶魔的部分。
[4]波德莱尔在这里表白出他对“美”的看法,认为“美”是至高无上的,为了它任何牺牲,任何永劫的惩罚都可以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