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这一天很适合飞行,大山看上去离我们很近。我靠着树坐着,看着鸟儿和正在吃草的猎物。恩古伊走过来问我有什么吩咐,我让他和切洛把所有的武器擦干净,抹上油,把长矛磨尖,也抹上油。凯蒂和姆温迪正在往外搬那张破床,准备放在耗子老板的空帐篷里。我站起来朝他们走过去。那床坏得并不厉害。中间一根支架上断开了长长的一截,还有一根支撑帆布的主杆断了。这很好修,我说我去弄点木头,然后去辛先生那里把它锯成合适的尺寸,把床修好。
玛丽小姐就要回来了,凯蒂很兴奋,他说我们可以用耗子老板的床,因为他的床尺寸是一样的。然后我坐回我的椅子上,继续看了会儿鸟类图册,又喝了点茶。这天早上的天气像是高原上的春天,我觉得自己像是为参加聚会而早早地穿上礼服的人。我走到用餐帐篷吃早餐的时候,心想,这一天会发生什么呢?结果,这天发生的第一件事是探子来了。
“他怎么样?”
“我记得不太清楚,但是他人很好。”
“第二天晚上呢?”
“我和亚力克和他的女朋友出去了,去了一个很拥挤的地方。你得穿戴整齐,但是亚力克没有穿得多好。我也忘了我们是一直在那里待着还是去了什么别的地方。”
“听起来真有意思,这才像是基马纳[82]。”
“你一直在做什么呢?”
“没什么。我和恩古伊、切洛、凯蒂去了几个地方。我想我们去参加了一次类似教堂晚餐的活动。第三天晚上呢?”
“亲爱的,我真的不记得了。哦,对。我和亚力克、他的女朋友还有金·克去了什么地方。亚力克真是难整。我们又去了几个其他的地方,然后他们就把我送回家了。”
“和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差不多啊,只不过难整的是凯蒂,而不是亚力克。”
“他怎么难整了?”
“我给忘了,”我说,“这些《时代周刊》你想读哪份?”
“我已经看过一份了。这对于你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
“你还没说你爱我,我回来让你高兴呢。”
“我爱你,你回来我很高兴。”
“这就好,回家我真高兴。”
“在内罗毕还发生了什么事?”
“我让带我出去的那个很好的男人带我去了柯林东博物馆[83]。但是我觉得他有点不耐烦。”
“你在格里尔吃了什么?”
“有大湖里打上来的鱼,味道鲜美。切成了片,味道像鲈鱼或斜眼狗鱼,他们也没说那是什么鱼,只叫它萨马基。还有他们打捞上来的新鲜的熏鮭鱼,味道真的很鲜美。我想还有牡蛎,不过我不记得了。”
“你喝了希腊干葡萄酒吗?”
“喝了很多呢。亚力克不喜欢。我觉得他在希腊和你那位在皇家空军服役的朋友克雷特待过一阵子,他也不喜欢他。”
“亚力克很讨厌吗?”
“只有在小事上讨厌。”
“我们还是不要在任何事上让人讨厌吧。”
“对啊。我能给你再倒一杯吗?”
“太谢谢你了。凯蒂在这儿。你想要什么?”
“我要金巴利酒,加上少量的杜松子酒。”
“我喜欢你在家躺在床上的感觉。我们吃过晚饭就去睡觉吧。”
“好啊。”
“你保证今晚不会出去了吧?”
“我保证。”
于是,晚饭后我坐着读《时代周刊》航空版,玛丽则写着她的日记。然后她拿着探照灯沿着那条新开辟出来的小路朝厕所走去。我关上煤气灯,把提灯挂在树上,脱掉衣服,仔细叠好,放在床下的箱子上,上了床,把蚊帐塞进床垫底下。
夜还不深,但我又累又困。过了一会儿玛丽小姐上了床。我把另一个非洲抛在脑后,又一次营造了我们自己的非洲。那是一个我曾经到过的非洲,一开始我感到有红色的东西从我的胸膛涌出,我便听之任之,什么也不去想,只是感受着我能感受的东西,躺在床上的玛丽这时候很可爱。我们开始做爱,一次,两次,三次,之后周围一片安静和漆黑,我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就那样睡着了,像寒夜中的一场流星雨。也许真下了一场流星雨,因为天气很冷,也很晴朗。夜里,玛丽下了床,去了她自己的床,我说:“晚安,保佑你。”
我醒来时天正在变亮,我在睡衣外面套上一件毛衣,穿上防蚊靴,用手枪皮套把浴袍束起来,走了出去,走到姆桑比那里,他正在生火,我在他旁边读起报纸来。边读边喝姆温迪拿过来的那壶茶。我先把所有的报纸按顺序整理好,然后从日期最早的开始读起。现在奥特伊和昂吉安的赛马刚刚结束,但是英国的航空版报纸是不会刊登法国的比赛结果的。我去看玛丽小姐是不是醒了,她已经起了床,也穿上了衣服,看起来清新闪亮,她正往眼里滴眼药水。
“你好吗,亲爱的?你睡得怎么样?”
“好极了,”我说,“你呢?”
“一直睡到现在。姆温迪把茶端来后我睡了个回笼觉。”
我把她搂在臂弯里,感受着她清晨刚穿上的那件衬衫的清新和她体态的优美。毕加索有一次把她称为我的袖珍鲁本斯画册,她确实如此,不过她的体重已经减到一百十二磅,她的脸也不像画中的人物。现在我摸着她刚洗过的干净清爽的肌肤,向她低语了几句话。
“噢,是的,你呢?”
“我也是。”
“在这里单独和我们的大山、我们可爱的土地在一起,也没什么东西能破坏这感觉,你不觉得这实在是妙极了吗?”
“是啊,来吃早餐吧。”
她的早餐还算丰盛,有培根烤羚羊肝,半个从镇上带回来的木瓜,上面挤上柠檬汁,还有两杯咖啡。我喝了一杯咖啡,里面加了罐装牛奶,但是没加糖。本来我还想再喝一杯咖啡,但是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我可不想在我们做事的时候有咖啡在胃里晃来晃去。
“你想我吗?”
“嗯,想。”
“我想你想得很厉害呢,但是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根本一点时间都没有,真的。”
“你看到老爷子了吗?”
“没有,他没有去镇上,我也没时间、没交通工具出镇。”
“那你看到金·克了吗?”
“有一个晚上他是在的。他说让你靠自己判断,但是也要严格按计划行事。他让我记住这句话。”
“就这句吗?”
“就这句。我记下来了。他邀请了威尔逊·布莱克过圣诞节。他们是前一天晚上到的。他说让你准备好喜欢他的老板威尔逊·布莱克。”
“这句话是他让你记住的吗?”
“不是,这就是一句话而已。我问他这是他的命令吗?他说不是,只是他希望我采纳的一个建议罢了。”
“我可以采纳建议,金·克他怎么样?”
“他和亚力克烦人的地方不一样,但是他很累。他说他很想念我们,他对人真是太坦率了。”
“怎么坦率呢?”
“我觉得他开始被那些笨蛋惹恼了,而且他开始对他们恶言恶语。”
“可怜的金·克。”我说。
“你俩就是臭味相投。”
“也许吧,”我说,“也许不是。”
“我觉得你给他造成了坏影响。”
“这个话题我们以前也谈论过一两次吧?”
“今天早晨可是第一次,”玛丽小姐说,“当然不是最近。我不在的时候你写了什么东西吗?”
“很少。”
“你写信了吗?”
“没有。哦,对,我给金·克写过一次。”
“那这段时间你都在干什么?”
“完成一些小任务,做了些日常的工作。我们杀了那头倒霉的豹子后就去了拉伊托奇托克。”
“我们要去把那棵真正的圣诞树弄回来,那将会是一大成就。”
“好啊,”我说,“我们得弄一棵能用猎车拉回来的。我已经把卡车派走了。”
“我们就去弄那棵已经选好的。”
“你找到那棵树的种类了吗?”
“没有,但是我会从那本关于树的书中找出来。”
“好,我们去把它弄来吧。”
终于,我们出发去弄那棵树了。凯蒂跟着我们,我们带了铁铲、砍刀和用来铲装树根的麻袋布,还在前排座位后面的行李架上装上了大大小小的枪支。我还让恩古伊给我们带上四瓶啤酒,也给穆斯林们带上两听可口可乐。很明显我们这次出去是为了了却一桩心愿,这是一桩高尚而无可厚非的心愿,我可能会就此写一篇文章,发表在宗教刊物中,虽说这是一棵大象吃了会醉上两天的树。
我们的表现都很不错,虽然看见了地上的脚印,但是谁都没说什么。我们看到了前一天晚上穿过公路的一串脚印。我还看到成群的松鸡摇摇晃晃地飞到盐碱地中的水塘边,恩古伊也看到了它们。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是猎手,但是这天上午我们是在为我主圣婴的林业部工作。
实际上我们是为玛丽小姐工作的,所以我们感到这样的效忠是大有不同的。我们都是雇佣兵,而且大家都很清楚地知道,玛丽小姐不是传教士。她甚至不听命于任何基督教会,不用像其他女主人那样去教堂,树的事和狮子的事一样,都是她个人的事情。
我们走老路进入那一片墨绿色、长满黄色枝干的森林。自从我们上次来过之后,这里已经长满了草。我们来到那片长着银叶树的林中空地上。恩古伊和我分头绕了一圈,看看灌木丛里有没有犀牛和它的牛犊。我们没有发现什么,但是发现了一些黑斑羚,我还发现了一头很大的豹子的脚印。它一直在沼泽边上捕猎。我用手量了一下它的足迹,然后我们回到那些挖树的人身边。
我们觉得一次只能那么几个人挖,凯蒂和玛丽小姐在发号施令,于是我们就去那片大树的边缘坐了下来,恩古伊递给我他的鼻烟盒。我俩一边吸着鼻烟,一边看那些林业专家干活。除了凯蒂和玛丽小姐外,大家干得都很卖力。在我们看来,那棵树肯定装不进猎车的后车厢,但是当他们最终把树挖出来时,很明显那树能装进去,我们该过去帮忙抬树了。那棵树很扎手,不太好抬,但是我们最终还是把它给装了进去。我们用潮湿的麻袋裹住树根,再用绳子扎好,那棵树还是有一半从车子后面伸了出去。
“我们不能原路返回了,”玛丽小姐说,“在那些转弯的地方我们会把树碰坏的。”
“那我们就走一条新路回去吧。”
“车能通过吗?”
“当然。”
在这条穿过森林的路上我们看见了四头大象的足迹,还有一些新鲜的粪便。那些足迹是朝我们的南边走的。它们是个头很大的公象。
我一直把大枪夹在两膝之间,因为我和恩古伊、姆休卡都看见了那些脚印穿过我们进来时走的北边的那条路。它们可能是从那条流入丘卢沼泽的溪流穿过来的。
“现在都办好了,我们回营地吧。”我对玛丽小姐说。
“好啊,”她说,“现在我们就可以把这棵树漂漂亮亮地立起来了。”
在营地,我和恩古伊、姆休卡都没有上手,而是让一些志愿者和有兴趣的人给树挖了坑。等坑挖好后,姆休卡把车开出了树荫,人们把树卸下来,种在坑里。那棵树就在帐篷前种着,看起来漂亮而绚丽。
“真好看啊。”玛丽小姐说。我也表示同意。
“谢谢你这么顺畅地把我们带回家,没有因为大象烦扰任何人。”
“它们是不会在那里停下来的,而是要去南边寻找隐蔽所和食物。它们是不会打搅我们的。”
“你和恩古伊处理得很聪明。”
“那是我们从飞机上看到的公牛。它们才聪明呢,我们不聪明。”
“它们现在要去什么地方呢?”
“可能要在沼泽高处的树林里进食一会儿,到了晚上它们要穿过公路,朝安波塞利走去。”
“我要过去好好看着他们完工。”
“我要去公路那边一下。”
“你的未婚妻和她的看护人在那边的树下。”
“我知道。她给我们带了点玉米。我要开车把她送回去。”
“她不想过来看看这棵树吗?”
“我觉得她理解不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留在村里吃午饭吧。”
“没人让我在那儿吃饭。”我说。
“那就是说你要回来吃午饭咯?”
“我会在午饭前回来。”
姆休卡把车开到戴芭等待的那棵树旁,让戴芭和寡妇上了车。寡妇的小男孩用脑袋撞了一下我的肚子,我则用手拍拍他的脑袋。他和他的妈妈、戴芭一起坐在后座上,但是我下了车,让戴芭过来坐在前座上。她真是一个勇敢的女孩,来到营地,带来了玉米,并且一直在那棵树下等着我们回到营地。我只想让她坐在她平时坐的位置上回村子。但是玛丽小姐对于村子的事很爽快,她信任我们,我们好像是得了假释一样。
“看见那棵树了吗?”我问戴芭。她吃吃地笑了笑。她知道那是棵什么树。
“我们再去打猎。”
“好啊。”我们开车离开了最外围的营房,停在那棵大树下,她坐得很直。我下车看探子有没有留下什么植物标本,但是我什么都没找到。可能他的标本在标本册子里吧,我想。等我回来的时候戴芭已经不在了,恩古伊和我上了车,姆休卡问我们去哪里。
“回营地吧。”我说。然后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走大路。”
今天我们一直处在摇摆不定的状态,在我们的新非洲和我们梦寐以求、创造出来的旧非洲以及玛丽小姐的归来之间摇摆不定。过不了多久,金·克会带着某个侦猎员回来,威尔逊·布莱克也会大驾光临。他可能会宣布一项政策,把我们转移到其他地方去,或是把我们赶出这块地方,也可能是把一块地封锁起来,或者是给什么人判上六个月徒刑,轻易得就像我们去村里送肉一样。
虽说我们都不太兴奋,却也悠闲自在,而且我们也并非不开心。我们会杀一头大羚羊留着圣诞节吃,我也要确保威尔逊·布莱克过得舒服。金·克让我试着喜欢他,我会努力的。我见过他,觉得不喜欢他,那是我的错。我试着努力去喜欢他了,但是我可能还不够努力。也许是我老了,不能努力去喜欢什么人。老爷子就从来不努力去喜欢什么人。他是个文明人,或者说他在这方面是说得过去的,他会用他那戴着眼罩、有点充血的蓝眼睛观察他们,看起来都不像是在看他们。他是在观察着他们犯下错误。
我们的车停在半山腰的一棵树下,我坐在车里,决定做点特别的事,来显示我对威尔逊·布莱克的喜欢和欣赏。他不会很喜欢拉伊托奇托克,而且我觉得在为他举办的宴会上,他也不会真正的高兴。那宴会可能在某个非法的马塞饮酒村子举办,也可能在辛先生酒馆的后屋举办。我很怀疑他和辛先生能好好相处。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那绝对是一件很理想的礼物。我会让威利开飞机带布莱克先生飞过丘卢岭,让他看看他从没见过的那一整片自己的领地。这是我所能想出来的最好、最实用的礼物,我开始喜欢布莱克先生了,我要给他的几乎是最惠国的地位。我不会跟着一起去,而是让金·克、威利、玛丽小姐陪布莱克先生视察整个地区,我自己则会谦逊、勤劳地待在家里,给植物标本拍照,或者是辨认雀科鸟类。
“回营地。”我对姆休卡说。恩古伊又打开一瓶啤酒,这样我们就能在开车涉过小溪的浅滩时喝酒了。我们一边喝着同一瓶酒,一边看着在浅滩波纹里游荡的小鱼,这真是一件幸运的事啊。小溪里有很好的鲶鱼,只不过我们都懒得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