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次游猎并非那么简单,因为东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个白皮肤的猎人是我多年以来的密友。我很敬佩他,我对父亲都从没有过这样的尊敬。他也很信任我,虽然我并没有那么值得信任。但是,我努力地做,不辜负他的信任。他教导我的方式就是让我放手去做,然后指出我犯的错误。我犯错误时他会给予我谆谆教导,如果我不犯同样的错误,他就会多说几句。然而,最终他会离开我们,因为他是个游牧民,必须回到他的农场。人们说,他的农场在肯尼亚,是一个两万英亩大的养牛场。他性格复杂,既勇气十足,又有着所有善良的人性弱点,而且,他对人抱有非同寻常的细微和批判性的认识。对于他的家人和家庭,他是完全忠诚的,但他更喜欢和他们分开住,虽然他爱着他的家庭,爱着他的妻子和孩子。
“你怎么了?”
“我可不想因为大象出洋相。”
“你会学会的。”
“还有呢?”
“你要知道每个人懂得都比你多,但是你要下定决心,并且坚持下去。把营地什么的留给凯蒂吧。尽量做到最好。”
有些人喜欢做控制者,他们急于取得控制权,且并不屑于在这个过程中花费时间。我喜欢控制,因为这是自由和奴隶制的理想融合点。你既可以享受自由,又可以在危险时藏身于责任中。这几年,我只体验过对自己的控制,这让我受够了,因为我太熟悉自己的优缺点,这给了我太多的责任却让我体会不到什么自由。近来,我怀着厌恶的情绪读了各种关于我本人的书,作者们完全了解我的内心生活、目标和动力。这些书就像是描述了一场我亲身参与过的战争,而作者不仅没有参与这场战争,甚至在战争时尚未出生。这些叙述我内心和实际生活的人笔调中带着十足的自信,这种自信连我自己都不曾体会过。
这天上午,我希望菲利普·帕西法尔,我伟大的朋友和老师,不必再用我们的约定语言和我交流,那是一种怪异的、轻描淡写式的缩略语。我还希望我能够问他一些不能问的问题。我最希望的是,他能够像英国人训练飞行员那样充分有效地对我进行指导。但我知道,我和菲利普·帕西法尔之间的惯常准则有如康巴法则那样严格。我也早就知道,我只有通过自学才能减轻自己的无知。但我还懂得,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指出我的错误了。我怀着获得控制权所该有的幸福感,度过了一个孤单的上午。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互相以老爷子相称。起初,那是在二十多年前,我叫他老爷子时,只要我不是当众,帕西法尔先生就不在意这种失礼。但当我活到五十岁,这个岁数的我也是个老爷子了,他也开始以叫我老爷子为乐。他对我的这种称呼带着恭维和些许的尊敬,如果他不再这么叫,我会很难受。我实在是难以想象,或者说,我可不愿意有那么一天,我在私下里叫他帕西法尔先生,或者是他叫我真正的名字。
所以,在这天上午,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他,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但我们和往常一样,对这些话题只字未提。我感到很孤单,当然他明白。
“如果你不出问题那会很无趣,”老爷子说,“你不是机械工,现在,人们说白皮肤的猎人大多是会讲当地语言、追随着别人脚步的机械工。你的语言掌握程度有限。但你和你那帮蓬头垢面的同伴开辟过一些道路,你们还可以另辟出几条新路。如果有时候你想不出某个词在你新学的坎巴语中怎么说,那么讲西班牙语就好。大家都喜欢西班牙语。或者让女主人来说。她能表达得比你清楚一点。”
“哦,见鬼!”
“我要去给你们找个地方。”老爷子说。
“那大象呢?”
“想都别想,”老爷子说,“这种动物太蠢了,人们都说它们温良无害。想想其他动物都有多致命。毕竟它们不是长毛的柱牙象。我从来没见过象牙上转两圈的大象。”
“谁告诉你这些的?”
“凯蒂,”老爷子说,“他说你在淡季猎获了几千只大象,除此之外还有剑齿虎和雷龙。”
“这狗娘养的!”我说。
“别这么说,他多半是相信的。他有一份杂志,看起来很有说服力。我觉得他有时信有时不信。这取决于你能不能给他带来珍珠鸡,也取决于你枪法上的总体表现。”
“那是一篇关于史前动物的文章,插图很不错。”
“确实很不错,插图很好看。当你告诉他你来非洲只是因为你在国内猎捕乳齿象的执照已到期,而且猎捕剑齿虎也超过了规定的限度时,你这位白人猎手的形象就会瞬间提高不少。我告诉他们你说的话千真万确,你算是从怀俄明的罗林斯市逃出来偷猎象牙的人,而怀俄明相当于过去的拉多飞地。我还说在你还是个光着脚的小男孩时,就是我教你打猎的。你来这里一是为了对我表示敬意,二是为了等他们叫你回国拿取新的乳齿象捕猎执照时不至于手艺生疏。”
“老爷子,告诉我一项有用的猎象技巧吧,你知道在大象撒野或者他们叫我杀死它们的时候,我就不得不动手了。”
“你只要记住你猎乳齿象的老方法就行,”老爷子说,“试着把第一枪打在象牙的第二个环里,如果打正面,就打在从额头往下数到鼻子上的第七个褶。他们的前额很高,有着直挺挺的形状。你要是紧张,就把枪打进象耳朵。然后你就会觉得打象是一件小儿科的事情。”
“谢谢。”我说。
“我从没担心过你会照顾不好你的女主人,但是也对自己好一点,努力去做吧。”
“你也一样。”
“我已经努力了很多年了,”他说,然后还加了一句经典套话,“现在全看你的了。”
是啊,一切都要看我的了。在那年倒数第二个月最后一天的早晨,一点风都没有。我看着用餐帐篷和我们自己住的帐篷,然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小帐篷和围着炊火走来走去的人们,还看了看卡车和猎车,他们似乎在厚重的露水中结了霜。随后,透过树林,我望向一座山。在第一道曙光中,山上的新雪熠熠闪光,让整座山巍然呈现于眼前。
“你坐卡车不要紧吧?”
“没问题,天气干燥的时候路就很好走。”
“你坐猎车吧,我不需要的。”
“你还没那么轻车熟路,”老爷子说道,“我想把这辆卡车还回去,再给你送辆好的过来,他们说这辆车不行。”
又是他们。他们就是那些人,或者叫watu[11]。曾经,他们是一群小男孩,现在,在老头眼中他们依然是孩子。不过话说回来,他要么在那些人真正是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们所有人,要么在他们的父亲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们的父亲。二十年前,我也称他们为孩子,他们和我都没想过,我其实并没有权利称他们为孩子。即便是现在,也没有人会介意我再用那个词。但现在的情况是,你也没有用这个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不知道一个人的名字是不礼貌的,而且会显得你马虎大意。他们中有些人有各式各样奇特的名字,有些人的名字被简化了,还有些人被取了各种绰号,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老爷子还是会用英语或斯瓦希里语骂他们,他们也喜欢这样被他骂。我无权骂他们,也没有骂过他们。我们自从去马加迪湖探险回来后就有了一些秘密,以及在私下里分享的经历。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很多秘密,有些事已经不再是秘密,成为我们心照不宣的共识。有些秘密不登大雅之堂,也有些秘密十分滑稽。有时,你会看到三个扛枪伙计的其中一个突然爆笑,看他一眼你便会明白他笑的是什么,然后也跟着笑得肚子疼。
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早晨,我们驾车穿越平原,把猎营的山和树远远地甩在身后。在前方绿茵茵的平原上,大群的汤姆逊瞪羚在边吃草边摇动着尾巴。还有成群的角马和格兰茨瞪羚在灌木丛旁吃草。我们来到了那条飞机跑道。这是我们在一块开阔的长条形草地上修整出来的。为了整出这条跑道,我们开着猎车和卡车在新长出来的草上轧了很多回,把草场一端一丛灌木的根茎挖出。由于昨夜的大风,一根用砍下的树苗做成的长杆已经歪斜,在家里用面粉袋做成的风向袋也无精打采地垂了下来。我们停下车,走了出来,把手扶在长杆上。虽然它已经歪斜了,但是依然牢固地插在土里。微风袭来,风向袋也会轻轻展开。高空中飘浮着几朵云,视线穿过绿茵茵的草地,猎营处的山显得十分雄伟壮丽。
“想不想拍拍这里的景色,还有那条跑道?”我问妻子。
“今天早上的景色不是最好,我们去看大耳狐,然后再找找狮子吧。”
“狮子现在是不会在外面的,太晚了。”
“说不定呢。”
于是,我们顺着以前的车轮轨迹去了盐场。在我们的左边是一片开阔的平原,还有一排断断续续的树,他们有着高耸的树干、绿色的树叶和黄色的树枝,树的那一边就是一片森林,森林里可能栖息着野牛群。沿着这排树还长着高高的枯草,很多树都倒下了,它们或是被大象拽倒的,或是被风暴连根拔起的。前方是一片新长出嫩绿小草的平原,右边时不时地会出现几块空地,上面长着茂密翠绿的灌木丛,有时还会有几棵高大的平顶荆棘树。到处都有猎物在进食。我们靠近时它们就会躲开,有时是突然间飞驰而去,有时是一阵慢悠悠的小跑,还有时只是避开我们的车子再继续进食。但它们总是会继续自顾自地吃。每当我们日常巡视或玛丽小姐拍照的时候,它们并不会在意我们,就好像不会在意一头无心进捕的狮子,只是躲开它,但并不会害怕。
我把头伸出车窗外,寻找动物的踪迹。这时,坐在后面靠外边位置的扛枪伙计恩古伊也在看着地面。驾车的姆休卡看着前方和两侧的整片村庄。他在我们中是眼力最敏锐的。他的脸如苦行僧一般,看起来消瘦而睿智,两颊上有坎巴族部落标志性的箭头状刀印。他的耳朵很不好使,是姆科拉的儿子,年龄比我大一岁。他不像他的父亲那样是个穆斯林。他喜欢打猎,驾驶技术高超,做事一向细心负责,然而,他、恩古伊和我却是“坏蛋三巨头”。
我们很长时间以来都是很亲密的朋友,有一次,我问他什么时候在脸上刻下的那些煞有介事的大刀印。这刀印别人都没有,即使有也刻得很浅。
他大笑着说:“是在一次规模很大的恩哥麦鼓会上刻的。你懂的,没有它们怎么追求姑娘。”恩古伊和玛丽小姐的扛枪伙计切洛都大笑了起来。
切洛是个真正虔诚的穆斯林,而且人们都知道他很真诚。当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年纪,但是老爷子认为他怎么也有七十多了。他戴着头巾还比玛丽小姐矮两英寸。我看着他俩站在一起,眺望着灰暗平地另一边的一群大羚羊,它们迎着风,小心翼翼向森林里走去,最后走进去的那头羚羊个子很大,长着漂亮的角,它边走边向后面和两侧张望。这时,我想,在动物眼里,玛丽小姐和切洛该是一对多么奇怪的组合。动物看见他们的样子根本不会害怕,这已经被证实了很多次。他俩一个白肤金发碧眼,身材娇小,穿着森林绿的外衣,一个皮肤黝黑,更加矮小,身穿绿色夹克,动物们不但不害怕,而且似乎对他们很感兴趣,就好像它们获准观看一场马戏表演或至少是一幅极为怪异的景象,那些凶猛的食肉动物则似乎完全被他们吸引住了。这天早上我们都很轻松。在非洲的这片区域,每天都一定会发生一些事,这些事或是可怕的,或是美妙的。每天早晨醒来时,我们的心情都兴奋无比,就好像是要去参加一场速降滑雪赛或是在快速滑道上滑雪橇。你知道,总有些事情会发生,而且通常是在最后时刻。在非洲,没有哪个早晨我醒来时的心情是不愉悦的。至少是在我想起还没完成的工作之前。但是,这天早上,由于指挥者暂时的疏忽大意,我们感到很轻松。显然,最困扰我们的野牛还在我们鞭长莫及的地方,这让我很得意。因为我们希望野牛自己送上门来,而不是我们去找它们。
“你要去做什么?”
“把车开上来,在这片大水域旁边粗略地找找动物的踪迹,再到森林中的沼泽地旁也找找,然后出来。到时候我们会在那头象的下风处,你有可能会看到它。不过可能看不到。”
“我们能从瞪羚区回去吗?”
“当然可以。很抱歉我们出来晚了。不过那是因为老爷子要走,而且还有那么多别的事情。”
“我喜欢到那个鬼地方去。那样我就能学习怎么挑圣诞树了。你觉得我的狮子会在那里吗?”
“可能在,但是在那种地方我们是不会看见它的。”
“它是只既聪明又狡猾的狮子。他们那次为什么不让我打树下的那头几乎手到擒来的漂亮狮子呢?女人都是这样打狮子的。”
“她们是那样打狮子的,死在一个女人枪下的那头最漂亮的黑鬃毛狮身上中了四十枪。然后她们开始跟那头狮子合影。以后的日子她们就离不开那头该死的狮子了,整个下半辈子都在自欺欺人地说是自己把那头狮子打死的。”
“很抱歉我没打中马加迪的那头漂亮狮子。”
“不用抱歉,你该觉得骄傲。”
“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必须打下那头狮子,半点都不能掺假。”
“我们一直在打了,亲爱的。但是它太聪明了,我必须让它骄傲起来,然后出点差错。”
“它是不会犯错误的,它比你和老爷子都聪明。”
“亲爱的,老爷子希望的是你要么妥妥地打下它,要么完全错失它。如果他不爱你,那么你就什么狮子都可以打了。”
“别谈它了,”她说,“我想考虑一下圣诞树的事,我们要好好过个圣诞节。”
姆休卡看见恩古伊开始朝着小路走去,便把车开过来。我们上了车后,我冲姆休卡打了个手势让他向沼泽另一端边上的水域前进。我和恩古伊都把身子伸出车窗外寻找动物的踪迹。地上有以前留下的前往或离开纸莎草沼泽的车辙和动物脚印,也有牛羚、斑马和汤姆逊瞪羚刚刚留下的痕迹。
现在,路越来越蜿蜒,我们在森林中越走越深。然后我们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脚印。接着又看到另一个穿靴子的男人的痕迹。这些脚印上面下过一层雨,我们停下车来检查这些脚印。
“是你和我的脚印。”我对恩古伊说。
“是呀,”他咧嘴一笑,“其中一个长着大脚,走起路来好像很疲惫。”
“另一个光着脚,走起路来好像身上扛的枪太重了。把车停下。”我对姆休卡说。我们下了车。
“看,”恩古伊说,“有一个走起路来好像年纪很大了,眼睛几乎看不见。穿鞋的这个。”
“看,”我说,“光脚的那个走路的样子显得他有五个老婆,二十头母牛。在酒上他可没少花钱。”
“他们走不了多远,”恩古伊说,“看,穿鞋的这个走起路来好像随时都会死掉一样。扛着枪走路都费劲。”
“你觉得他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看啊,穿鞋的那个脚印更重了。”“他在想村子里的人呢。”恩古伊说。
“Kwenda na shamba。”
“Ndio,”恩古伊说,“你觉得穿鞋的那老家伙有多大年纪了?”
“关你屁事。”我说。我们示意让车开过来,车开到我们跟前时我们上了车。我示意姆休卡朝森林的入口开,他这位司机却在晃着脑袋笑个不停。
“你们两个跟踪自己的脚印干什么?”玛丽小姐说,“我知道这挺有意思的,因为每个人都在笑。但是那看起来很蠢。”
“我们就是乐呵一下。”
这片森林一直让我很沮丧。大象总要吃东西,他们吃树枝树叶总比破坏本地的农田好些。但是它们拽倒的树只会有一小部分被它们吃掉,而剩下的绝大部分都被破坏了,看到这些真的令人沮丧。目前,大象是唯一一种在自己的活动范围内数目不断增加的动物。它们多得成了当地人的麻烦,不得不被屠戮。然后人们不加选择地宰杀它们。有的人以此为乐。他们会把它们不论公母老少都杀掉,乐此不疲。得想办法控制对大象的捕杀。但是当看到它们对森林的破坏,看到它们是怎样把树木拽倒并剥去枝叶的,想到它们一晚上会给当地的农村带来多大的损失,我就开始想控制捕象会造成的问题了。但是我一直在寻找两只大象的踪迹,我们看到它们往这片森林来了。我认识那两头大象,知道它们白天可能会去哪儿,但是在我看到它们的足迹并确定它们已经走在我们前面之前,我必须当心玛丽小姐,她正在四处走动,寻找合适的圣诞树。
我们停下车,我拿上大枪,扶着玛丽小姐下了车。
“我不用帮忙。”她说。
“听着,亲爱的,”我开始解释,“我必须拿着大枪和你在一起。”
“我只是要挑一棵圣诞树。”
“我知道。但是这里可能有各种东西出没。以前就有过。”
“那让恩古伊和我在一起吧,切洛也在呢。”
“亲爱的,我是要对你负责的。”
“你可真烦人。”
“我知道,”然后我说,“恩古伊。”
“Bwana?”
这时候突然间所有人都不再开玩笑了。
“去看看那两只大象是不是已经进了森林深处。一直查看到岩石那个地方。”
“Ndio。”
他穿过那片开阔地带,一直查看着前面的草地中是否有象的踪迹,右手拿着我的斯普林菲尔德步枪。
“我只是想挑一棵,”玛丽小姐说,“然后我们找个早上的时间过来,把它挖出来,带回营地,趁它还算完好无损的时候把它种下。”
“找吧。”我对玛丽小姐说,但是眼睛却看着恩古伊。他停下来一次,侧耳听了听,步伐变得小心翼翼。这时,玛丽小姐观察着不同的银色荆棘灌木,试着找出一棵大小、形状都合适的树。我跟着她的脚步,却不停地回头看恩古伊。他又停了一次,听了听声音,举起左胳膊朝森林深处挥了挥。他把目光转向我,于是我朝他挥手,示意让他回来。他往回走得很快,就差没跑起来了。
“它们在哪儿?”我问。
“它们已经穿过这里进了森林。我能听见它们的声音,是那头老象和它手下的兵。”
“太好了。”我说。
“听,”他小声说,“犀牛。”他指了指右边茂密的森林。我什么都没听见。“Mzuri motocah。”他用简单的方式告诉我,最好到车里去。
“带玛丽小姐上车。”
我转向恩古伊指的方向,只能看见银色的灌木、绿草和一排爬满了藤蔓植物的大树。接着,我听到了一阵尖锐而低沉的咕噜声,如果你用舌头顶住上颚,尽力吹气,让舌头如簧片一样颤动,就会发出这种声音。这声音就是从恩古伊指的方向发出的。但是我什么也看不到。我把点五七七口径步枪的保险栓向前推了推,然后把头转向左边。玛丽小姐正朝我身后走过来。恩古伊扶着她的胳膊为她引路,而她则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切洛走在她后面。随后,我又听到了那尖锐低沉的咕噜声,我看到恩古伊向后退了几步,举起斯普林菲尔德步枪随时准备射击,切洛则走上前去扶住玛丽小姐的胳膊。这会儿他们甚至已经走到我跟前,并一起朝猎车可能停着的方向挪动着步子。我知道司机姆休卡的耳朵聋,听不见犀牛的声音,但是他看到他们此时的举动时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想回头,但还是回了头,看见切洛在催促玛丽小姐往猎车走。恩古伊快速地随着他们移动步子,手里端着斯普林菲尔德步枪,并回头看着。我不能杀掉那头犀牛,因为这是我的义务所在。但是如果它朝我们冲过来,万不得已,我就只能杀掉它。我打算把第一枪开在地上,以此来调转犀牛的方向。如果它继续冲,那我就开第二枪杀死它。太感谢你了,我心想,这很容易。
就在那时我听到猎车发动起来,挂着低挡高速朝这边驶来。我开始往后退,心想退一步是一步,每退后一步,我心里就畅快一点。猎车在我旁边来了个急转弯,我把枪的保险栓推了回去,跳起来抓住车前座旁边的把手。这时犀牛从藤藤蔓蔓中嗖地冲出来,那是一头很大的母犀牛,朝着我们狂奔过来。小犀牛也跟着她狂奔,这一幕从车上看起来很可笑。
它朝我们跑了一会儿就被车甩下了。前面有个开阔地带,姆休卡一个急转弯向左掉了头。犀牛继续向前狂奔过去,然后减慢速度小跑起来,小犀牛也跟着小跑起来。
“你拍了照片吗?”我问玛丽小姐。
“没法拍,它就在我们后面。”
“它刚冲出来的时候你也没拍吗?”
“没有。”
“我不怪你。”
“但是我挑好圣诞树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保护你吗?”我这话说得真是毫无必要又愚蠢透顶。
“你不知道它在那里。”
“它住在这附近,经常去沼泽边的小河边喝水。”
“你们都那么认真,”玛丽小姐说,“我从来没见过你们这帮没正形的人变得那么严肃。”
“亲爱的,假如我万不得已杀了它,那就糟了。而且我很担心你。”
“你们都那么严肃,”她说,“每个人都抓着我的胳膊,我知道怎么回到车里去,没必要抓我的胳膊吧?”
“亲爱的,”我说,“他们抓着你的胳膊只不过是为了防止你踩进坑里或者被什么东西绊倒。他们一直都在看着地面。犀牛离我们很近,随时会冲过来,而我们又不许杀它。”
“你怎么知道那是一只带着小犀牛的母犀牛?”
“想必如此,它在这附近已经生活了四个月。”
“希望它别在圣诞树那一带活动。”
“我们会好好地把树带回去的。”
“你就会承诺,”她说,“但是帕先生在的时候事情就简单和顺利多了。”
“确实是这样,”我说,“金·克在的时候也容易很多。但是现在谁都没在,只有我们。在非洲我们就不要吵架了吧,拜托了。”
“我可不想吵架,”她说,“而且我也没吵架。我只不过是看不惯你们这些私下里没正形的人变得那么严肃又装腔作势。”
“你见过有人被犀牛杀死吗?”
“没有,”她说,“你也没见过。”
“你说对了,”我说,“而且我也不想看。连老爷子也没见过。”
“我不喜欢你们都变得那么严肃。”
“那是因为我不能杀死那头犀牛。如果可以就都不是问题了。而且我还得考虑你。”
“好了,不要再考虑我了,”她说,“想想我们怎么弄到那棵圣诞树吧。”
我开始感到有些愤愤然了,真希望老爷子能在这里把我们的注意力从吵架中转移开。但是老爷子再也不会和我们在一起了。
“我们至少能在回去的时候穿过瞪羚区吧?”
“可以,”我说,“我们在那几块大石头那里向右转,然后往前开,穿过那些狒狒正在走进去的高灌木旁边的沼泽地,接着我们继续往东行驶到一片犀牛生活的地带。那时候我们再往东南朝那个老村寨行驶,就到了瞪羚区。”
“去那里肯定会有意思的,”她说,“但是我当然是想念老爷子的。”
“我也是。”我说。
人的童年世界中总少不了一些神秘地带。那是我们在睡梦中有时会想起并故地重游的地方,和我们在童年时看到的一样美好。如果你真的回去看,就会发现那些地方已经物是人非。但是如果你有幸在夜晚的梦乡中看到它们,就会发现它们被保存得完完整整。
非洲就有我们的神秘地带。那时候我们住在一片小的平原上,那里遮天蔽日地长满了大棵的荆棘树,荆棘树的旁边是一条小河,河的另一边是一片沼泽地,沼泽地就位于大山脚下。尽管我确信在很多方面我们仍然像孩子一样,但在理论上我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如今,孩子气这个词已经被涂上了轻蔑的色彩。
“别孩子气了,亲爱的。”
“我要是孩子气就好了。你自己才不要孩子气呢。”
要是你愿意交的朋友中没人会说“成熟点,心智要健全起来,要学会适应环境”,这可能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非洲虽然古老,却能让所有人变成孩子,除了那些职业入侵者和掠夺者。在非洲,没有人会对任何人说:“你怎么不能成熟点呢?”每过一年,所有的人和动物都会长一岁,但是他们中的一些还会增长一年的知识。生命最短暂的动物学得最快。一只瞪羚在两岁的时候就已经很成熟了,它们有着健全的心智和良好的环境适应能力。事实上,这种健全的心智和环境适应能力在它们四周大的时候就已经培养起来了。人类知道,和村落相比,自己不过是孩子,正如在军队中,资历和年龄是紧紧相伴的。但是,拥有一颗童心没有什么可丢人的,反而,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成人必须行事稳妥,形势有利时会战功赫赫,十拿九稳,但在必要时即使形势不利也要披荆斩棘,不计后果。他应该尽可能地遵守部落法规和习俗,在没能遵守时也要接受部落的惩罚。但是拥有一颗孩童的心灵,拥有孩童的诚实、纯净和高贵却从来不是什么耻辱。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玛丽非杀死一头长颈羚不可。这是一种奇怪的长脖子瞪羚,它们短小厚重的犄角弯弯地向前伸得老远。虽然这片区域生长的长颈羚肉质鲜美,但是汤姆逊瞪羚和黑斑羚更好吃。孩子们认为这与玛丽的宗教信仰有关。
每个人都明白为什么玛丽必须杀死她的那头狮子。虽然一些有过数百次游猎经验的长老不太容易理解她为什么用老式、直接的方法将狮子杀掉,但所有的捣蛋分子都知道这和她的宗教信仰有关,比如必须在接近正午的时候杀死长颈羚。显然,用普通、简单的方法杀死长颈羚对于玛丽小姐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在上午的狩猎或者说巡逻结束时,长颈羚就会藏身在茂密的灌木丛中。如果我们不幸看到长颈羚的身影,玛丽和切洛就会下车跟踪。长颈羚则会偷偷溜走、跑开或迅速跳走。出于责任感,我和恩古伊会跟在两个跟踪者身后。而我们的存在就会保证长颈羚不停地走动。最终,因为跟着长颈羚一直走而热得受不了,玛丽和切洛就会回到车里。据我所知,在这种长颈羚羊狩猎中,我们从没开过一枪。
“那些该死的长颈羚,”玛丽说,“我看见那只公羚羊直直地看着我。但是我只能看到它的脸和犄角。然后它就躲到另一棵灌木后面去了,我也说不准它是不是一头母羚羊。后来它就越跑越远离视线了。我本来可以开枪的,但那样可能会伤到它。”
“改日你就会得到它了。我觉得你刚才追捕它时表现不错。”
“如果你和你的朋友不跟着就好了。”
“我们不得不跟着,亲爱的。”
“你们真烦人。现在我觉得你们都想去村里。”
“不是,我想我们会直接回家,到营地痛快地喝一杯。”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个鬼地方,”她说,“而且我也不讨厌长颈羚。”
“这里像是沙漠里的孤岛,仿佛要穿过一片大沙漠才能到这里来。不管是什么沙漠都好。”
“我希望我的枪法能又快又准,眼睛一看到就能马上射击。我还希望我个子高些,上次你们都能看到那头狮子,只有我看不到。”
“它藏的位置很巧妙。”
“我知道它在哪儿,离我们所在的地方也不太远。”
“不是这样的,”我说,然后对司机说,“Kwenda na campi。”
“谢谢你没有去村子,”玛丽说,“有时候你在这件事上做得挺好的。”
“你才做得好呢。”
“我做得不好,我喜欢让你去那里,我喜欢让你去学所有你该学的东西。”
“我现在不去那里了,除非他们因为什么事过来叫我。”
“他们肯定会来叫你的,”她说,“不用担心。”
我们不去村子时开车回营地的路途总是很愉快的。我们可以看到狭长开阔的沼泽地,一片接着一片连在一起,犹如湖泊一般,湖的岸边长着绿草和灌木。随处都可以见到小跑的格兰特瞪羚那方形的白臀和棕白相间的身躯。母羚羊跑得快而轻盈,公羚羊厚重的犄角不停地向后甩着,显出一副骄傲的姿态。然后我们绕过一圈长长的绿色灌木,就能看到营地绿色的帐篷和黄色的树,后面就是那座山。
这是我们单独在营地度过的第一天。我坐在用餐帐篷顶盖下的大树荫凉里,等着玛丽洗漱完来和我一起在午饭前喝点酒。这个时候,我心里希望今天会顺利些,不要出状况。坏消息来得很快,但是坐在篝火旁的我并没有看到什么预兆。他们回来时还会带些水来,可能还有村子的消息。我已经洗漱完毕,换了件衬衫,换上短裤和软帮鞋,坐在树荫下感到凉爽而舒服。
帐篷后帘被吹开了,一阵风掠过那座山吹了进来,山上堆积着新雪,十分凉爽。
玛丽走进帐篷说:“你还没喝酒吗?我去弄点,我们一起喝。”
她穿着熨好的、有点掉色的宽松猎裤和衬衫,看起来清新而美丽。她一边把金巴利开胃酒和杜松子酒倒进高脚杯,然后在帆布水袋里寻找一只冰凉的虹吸管,一边说:“我们可以真正单独在一起了,我好开心。我们会像在马加迪时那样,但是还会更好。”她倒好了酒,递给我一杯,我们碰了杯。“我很喜欢帕西法尔先生,喜欢有他作伴。但是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真是太好了。我不会怪你照顾我,不会乱发脾气。我什么事都会做的,除了喜欢那个探子。”
“你真好,”我说,“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总是乐趣最多的。但是我有时候很笨,你要耐心些。”
“你不笨,我们会度过一段快乐时光的。这个地方比马加迪好得太多了,我们生活在这里,这儿的一切都是属于我们的。我们一定会很愉快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帐篷外有人咳嗽了一声,我听出了是谁,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还是不要写下来了。
“好吧,”我说,“进来吧。”来的人是猎务管理处的探子。这个人高大威严,穿着长裤,干净的深蓝运动衫,上面有白色细横条,肩上围着围巾,头上戴着套叠式平顶帽。这些衣物看上去都像是别人送的礼物。我认出他的披肩是从拉伊托奇托克镇上的印度百货商店里卖的商品改制成的。他深棕色的脸庞绝非俗相,那定是一张曾经英俊的脸。他的英语讲得标准而慢条斯理,口音混杂。
“先生,”他说,“很高兴地向您汇报,我抓住了一个杀人犯。”
“什么样的杀人犯?”
“一个马塞族的杀人犯。他伤得很重,父亲和叔叔都在陪着他。”
“他杀了谁?”
“他的堂兄弟。您不记得了吗?您还为他处理过伤口。”
“那个人没有死,现在在医院里。”
“那他就是谋杀未遂。但是我抓住他了。我知道您会在报告中提到这件事的,兄弟。先生,那个谋杀未遂犯现在很难受,想让您去为他处理伤口。”
“好的,”我说,“我出去看看他。抱歉,亲爱的。”
“没关系,”玛丽说,“这一点也不碍事。”
“我可以喝点吗,兄弟?”探子问道,“刚才抓他太累了。”
“胡说八道,”我说,“对不起,亲爱的。”
“没关系,”玛丽小姐说,“这么说再恰当不过了。”
“我没说喝酒,”探子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说道,“我只是说喝口水而已。”
“我们拿给你。”我说。
那位谋杀未遂犯、他的父亲还有他的叔叔看起来都非常沮丧。我向他们打了招呼并和他们每个人握了手。这个谋杀未遂犯是个年轻好斗的小伙子。事发时,他和另一个同样喜欢打打闹闹的小伙子正在用手里的长矛互相打闹。他的父亲解释道,他们纯粹是闹着玩,他儿子意外伤到了那个年轻人。他的朋友也用矛刺了他一下,他也受了伤。然后他们就打红了眼,但是都没有当真,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了对方。当他看到他朋友的伤时,他被吓到了,怕自己害死了他,于是跑进灌木丛中躲了起来。现在,他和他的父亲、叔叔回来了,希望能够自首。他的父亲解释了整件事的经过,那男孩也点头表示同意。
我通过翻译告诉这位父亲,另一个男孩正在住院,情况还不错,而且我听说他和他的亲属都没有对这位男孩提起诉讼。这位父亲表示他也是这么听说的。
医药箱已经从用餐帐篷里带过来了,我给男孩处理了伤口。他的脖子、前胸、上臂和后背上都有伤口,化脓很严重。我清洗了伤口,并往里面倒了些过氧化氢。随后,伤口产生了那神奇的气泡反应,里面即使有蛆也被杀死了。然后我又清洗了一遍伤口,尤其是脖子上的伤口,在伤口四周涂上红药水,那颜色看起来给人一种伤口很严重的感觉。最后,我在伤口上洒了满满一层硫磺粉,敷上纱布绷带,贴上膏药。
做翻译的正是那个探子。通过他,我告诉两位长老,就我所知,年轻人练习使用长矛总比到拉伊托奇托克喝金吉普雪莉酒要好。但我并不代表法律,那位父亲还是得带着他的孩子去见村里的警察。在那里,他还应该检查一下伤口,并注射青霉素。
听了我的话,两位长老互相说了几句,然后开始对我说话。他们说话时,我从始至终都在故意发出咕哝声,这种带着升调的咕哝声很特别,表示你对这件事有着很高的关注度。
“先生,他们说希望您能对这件事作出裁决,他们会遵从您的裁定。他们说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还说您已经和其他长老谈过了。”
“告诉他们必须要把这位勇士交给警察。既然没人控诉,那么警察可能什么都不会做。他们必须去警署,必须检查一下伤口,还要给这个男孩注射青霉素。这些都是必须要做的。”
我同两位长老以及那位年轻勇士握了手。他是个样貌清秀的男孩,身材消瘦而挺拔,但是他很疲惫,也被伤口折腾得够呛,虽然在我为他清理伤口的时候他没有畏缩。
探子跟着我走到了我们睡觉的帐篷前面,在那儿我用蓝色肥皂把自己身上仔细洗了一遍。“听着,”我对他说,“我要你把我说过的话以及那位老人对我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警察。如果你敢玩什么幺蛾子,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的兄弟怎么会认为我不忠实、不能履行职责呢?我的兄弟怎么能怀疑我呢?我的兄弟能不能借给我十先令呢?下个月第一天我就还给你。”
“十先令也解决不了你的麻烦事。”
“我知道。但我只不过是需要十先令嘛。”
“拿去吧。”
“您不想送些礼物到村里吗?”
“我自己会送的。”
“您说得对,兄弟。您总是对的,慷慨就更不用说了。”
“你少废话。马上走,去和那几个马塞人等着坐卡车离开吧。希望你能找到那个寡妇,别喝醉。”
我走进帐篷,玛丽在等着我。她一边读着最新的《纽约人》,一边喝着她的杜松子金巴利酒。
“他伤得重吗?”
“不重。但是伤口感染了,其中一个感染得很严重。”
“这种事我在那天去过那个村子之后就不觉得奇怪了。苍蝇真的是可怕的东西。”
“据说蝇卵可以帮助保持伤口清洁,”我说,“但是那些蛆总让我起鸡皮疙瘩。我觉得虽然蝇卵可以保持伤口清洁,但是它们也把伤口扩得很大。那个孩子颈部的一个伤口再扩大些就麻烦了。”
“但是另一个男孩伤得更重一些,不是吗?”
“是啊,但是他得到了及时的治疗。”
“你这个业余医生得到锻炼的机会还是挺多的。你觉得你能治好你自己吗?”
“治什么?”
“有时候你会得的各种病。我不单是指身体上的病。”
“比如?”
“我无意中听到了你和那个探子说的关于村子的事。我没有偷听,但是你俩就在帐篷外面,因为他有点聋,你说话的声音有点大。”
“对不起,”我说,“我说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没有。我只是想说礼物的事。你给她送很多礼物吗?”
“没有,我总是给她家送点油,还有糖以及一些日常必需品。药品、肥皂什么的。我送她的是好吃的巧克力。”
“和你买给我的一样。”
“不知道。或许吧。这里只有大概三种巧克力,每一种都不错。”
“你没送她大一些的礼物吗?”
“送了,那件连衣裙。”
“那件连衣裙很漂亮。”
“我们非这样不可吗,亲爱的?”
“不是啊,”她说,“我会停下来的,但是这件事让我很感兴趣。”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不再见她了。”
“这并不是我希望的,”她说,“你有一个不会读也不会写的女朋友,所以你不会收到她的来信,她不知道你是个作家,甚至不知道有作家这种职业。我觉得这是好事。但是你并不爱她,对吧?”
“我就是喜欢她冒冒失失的,很可爱。”
“我也是这样啊,”玛丽小姐说,“也许你喜欢她是因为她像我。这是有可能的。”
“我更喜欢你,我爱你。”
“她对我是什么看法?”
“她很尊敬你,也很怕你。”
“为什么?”
“我问过她。她说是因为你有一把枪。”
“这倒是,”玛丽小姐说,“她给了你什么礼物?”
“大多时候是玉米,还有为表示客套送我的啤酒。你知道的,在这儿不交换啤酒就没法办事。”
“说真的,你们有什么共同点吗?”
“非洲吧,我猜。还有一些非同寻常的信任,还有另一些东西。很难说清。”
“你们在一起也挺好,”她说,“我还是让人做午餐吧。你在这里吃得更好还是在那里吃得更好?”
“这里要好得多。”
“但是你在拉伊托奇托克的辛先生那里吃得就比这里好。”
“好太多了。但是你从不在那里吃。你总是很忙。”
“我在那里也有朋友。但是我喜欢在后屋看着你和辛先生开心地坐在一起,一边在后屋吃东西,一边看报纸,听着锯木头的声音。”
我也喜欢到辛先生那里去,我喜欢他所有的孩子以及他的女主人。据说辛太太是个图尔卡纳女人。她长得漂亮,心地善良,善解人意,而且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除恩古伊和姆休卡之外,我还有一位密友叫阿拉普·梅纳,他是辛太太的仰慕者。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对女人的欣赏便仅限于看看而已了。他多次跟我说,辛太太可能是世界上仅次于玛丽小姐的最漂亮的女人了。有好几个月我都把阿拉普·梅纳的名字错读成阿拉普·麦纳,觉得那是一个典型的英国公学名称。阿拉普·梅纳是伦布瓦族人,这个部族与马塞族有些关联,或者可能是马塞族的一支。这个部族的人都是了不起的猎人和偷猎者。据说阿拉普·梅纳在当上巡猎员之前曾是个偷猎象牙的高手,或者至少是个活动范围很广但是很少被逮捕的偷猎象牙者。我,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年龄,但他可能在六十五岁到七十岁之间。他在捕象时很勇敢也很有技巧,每当他的上司金·克不在的时候,他就会负责控制这片区域的猎象活动。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不管是清醒还是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他的举止都很有军人风度。偶尔,阿拉普·梅纳会做些让我措手不及的事:告诉我他爱我和玛丽小姐,爱得一心一意、无法自拔,这时还会向我敬上一礼。不过在他喝到这个份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他对异性的眷恋永远不变之前,他喜欢和我一起坐在辛先生酒店的后屋,看着辛太太接待客人、料理家务。他更喜欢观察辛太太的侧影,而我则很喜欢一边看着阿拉普·梅纳观察辛太太,一边研究墙上的石版画和油画,上面画着辛的祖先,那些画大多是辛的祖先一手扼住一头公狮,一手扼住一头母狮。
如果我有什么事需要和辛先生或辛太太交待清楚,或要和当地的马塞族长老进行正式的交谈,就会让一个受过教会教育的男孩当翻译。他在翻译的时候会站在门厅里,手里很明显地握着一瓶可口可乐。通常我会尽量少让这孩子为我们服务,因为他已经正式得救,而与我们混在一起只会把他带坏。据说阿拉普·梅纳是个穆斯林,但是我从很早就注意到,那些虔诚的穆斯林从不吃任何阿拉普·梅纳按伊斯兰教法规定宰的牲畜。那种屠宰法指的是在牲畜的脖子上礼节性地划上一刀,如果划刀的这个人是个虔诚的穆斯林,那么牲畜的肉就会成为合法的食物。
有一次阿拉普·梅纳喝了很多酒,于是便告诉几个人我和他曾经一起去过麦加。那些虔诚的穆斯林知道这不是真的。大约二十年前,切洛就想让我改信伊斯兰教。我也曾和他在一起坚持禁食了一整个斋月。但他还是在很多年前打消了让我改变信仰的念头。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去过麦加。探子就相信我去过很多次麦加。在他的眼里,每个人都能好得难以言表,也能坏得无可救药。我雇佣的混血司机威利以绝密的口吻告诉每一个人说我们要一起去麦加。当初,我雇他是因为他告诉我他是一个有名的老扛枪伙计的儿子。然而,后来我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终于,在一次有关神学的辩论中,我被恩古伊的问题问住了。虽然他没有直接问,但是我还是告诉他我从没去过麦加,也没想过要去。这让他大舒了一口气。
玛丽进帐篷休息了,我则坐在用餐帐篷的背阴处,一边读书,一边想着村子和拉伊托奇托克的事。我知道我不能想太多关于村子的事,不然我就会找理由去那里的。我和戴芭在别人面前从没说过话,除了我会说“Jumbo tu[12]”。她在除恩古伊和姆休卡之外的人在场时总会严肃地低着头,但是如果只有我们三个人在,她就会开怀大笑,他们也跟着笑。后来他们俩就会待在车里或者走开,然后我和她会一起走一小段路。她最喜欢的社交活动就是坐在猎车的前座,一边是司机姆休卡,一边是我。这个时候她总是坐得很直,看着每一个人,就好像从没见过他们一样。有的时候她会礼貌地向他的父母点头,有的时候则对他们视而不见。她的裙子是我们在拉伊托奇托克买的。她总是这么直挺挺地坐着,把裙子前面都磨坏了。这裙子她每天都会洗一遍,因此掉色不少。
我们商量好了会在圣诞节或者我们捕到那只豹子的时候再买一条裙子。那里有形形色色的豹子,但是这一只尤其重要。由于种种原因,这只豹子对我就像裙子对她一样重要。
“有了另一条裙子我就不用把这条洗得这么勤了。”她解释说。
“你洗得那么勤是因为你喜欢玩肥皂。”我告诉她说。
“可能吧,”她说,“但是我们什么时候能一起去拉伊托奇托克呢?”
“快了。”
“那可不行。”她说。
“我只能这样说。”
“你什么时候晚上来喝酒?”
“快了。”
“我讨厌‘快了’。你和‘快了’是一对撒谎兄弟。”
“那我们都不会来了。”
“你来的时候把‘快了’也带上吧。”
“我会的。”
我们一起坐在猎车前面时,她喜欢触摸我的旧手枪皮套上的浮雕图案。那是一个花的图案,很老、很破旧。她会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碰触那个图案,然后拿开手,连枪带皮套一起按在她的大腿上。然后她就会坐得更直。我会用一根手指轻触她的嘴唇,她会大笑起来,姆休卡会用坎巴语说上几句话,她就会再次坐直,用力把大腿往皮套上贴。她第一次这样做之后很久,我才知道她想要的原来是把皮套上的图案印到自己的大腿上。
最开始我只对她讲西班牙语。她学得很快,如果从身体部位、日常行为、食物、人物关系以及动物和鸟的名字开始,西班牙语是很简单的。我从来不对她说英语,我们之间也会说一些斯瓦希里语的词汇,剩下的就是一种西班牙语和坎巴语混杂的新语言。探子会在我和她之间传话。她和我都不喜欢这样,因为探子觉得把她对我确切的感觉告诉我是他的责任,而这些信息都是他从她的妈妈,那个寡妇那里得来的。这种三方的交流是很困难的,有时候还会让人尴尬,但是这种交流通常也是有趣的,有时候还会带来好处。
探子说过:“兄弟,我有责任告诉您,我们的女孩很爱您,真的很爱您,爱得过头了。您什么时候能去见她?”
“告诉她不要爱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也不要信任你。”
“我是认真的。您不知道。她想让您通过您的部族或她的部族娶她。您不用付出什么。娶老婆不用花钱的。她只有一个愿望,成为您的妻子,如果女主人,我们尊贵的夫人,能接受她的话。她了解女主人是正室夫人,也对女主人心存敬畏,您知道的。您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严肃,我没有半句话是开玩笑的。”
“我不太明白。”我说。
“您都想象不到从昨天开始发生了什么。她只让我告诉您,您只需要对她的父母表示一些礼貌和礼节就可以了。事情已经简单到了这个地步,您完全不用掏腰包,只需要表现出一些礼节。您可以请他们喝点礼仪啤酒。”
“她不应该在意一个像我这种年龄和生活习惯的男人。”
“兄弟,事实是她在意。我可以告诉您很多事情,这件事是很严肃的。”
“她在意我哪些?”我问了不该问的。
“昨天您抓了村里的公鸡,用了点法术让它们睡着,然后放在她家的小屋前面。(我们都不会说茅舍。)这种把戏我们从来没见过,我也不问您用了什么法术。但是她说您像一头豹子一样朝它们扑过去。从那以后她就变了,会在她屋里的墙上贴上《生活》杂志的图片,有美洲野兽,还有洗衣机、炊具、神奇煤气炉和搅拌器。”
“我很抱歉,我犯了错误。”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把裙子洗得那么勤的。她想把自己变成洗衣机来取悦您。她害怕您因为没有洗衣机而感到孤独,从而离开这里。兄弟,先生,她感到很忧伤。您不能为她做些积极的事情吗?”
“我会尽力做的,”我说,“但是记住,让公鸡睡着可不是什么法术,那只是个小把戏而已。抓住它们也只是个小把戏。”
“兄弟,她很爱您。”
“告诉她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爱’这个词,就像没有什么词能表示‘抱歉’一样。”
“这倒是真的。但是即使没有这个词,爱也是真实存在的啊。”
“您和我年龄差不多。我没必要和您解释那么多。”
“我告诉您这件事只是因为它很严肃。”
“我们在这里执法就不能破坏法律。”
“兄弟,您不明白。这里没有法律。村子在这里是不受法律管辖的。它不在坎巴族人的管辖范围内。三十五年来,这村子一直被要求搬走,但是一直都没搬走。这里甚至没有习惯法,凡事都可以变通。”
“说下去。”我说。
“谢谢您,兄弟。我跟您讲吧,对于村里的人来说,您和猎长就是法律。因为您比猎长更年长,所以您是更高的法律。另外,猎长不在,他的民兵也被他带走了。这里您手下有一群年轻人和恩古伊这些勇士。您也有阿拉普·梅纳。人人都知道您是阿拉普·梅纳的父亲。”
“我不是。”
“兄弟,拜托别误会我。您知道我说的‘父亲’是什么意思。阿拉普·梅纳说您是他的再生之父。而且他在飞机里死过去的时候是您把他救活的,他在‘耗子老板’的帐篷里死过去的时候也是您把他救活的。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很多事大家都知道。”
“太多的事都被歪曲了。”
“兄弟,我可以喝点吗?”
“我看不见的话您就拿吧。”
“谢谢。”探子说。他拿了加拿大杜松子酒,而没拿戈登的。我的心思被他勾了过去。“您得原谅我,”他说,“我一辈子都是和老板们度过的。要我给您多讲一些吗?还是您已经厌恶了这个话题?”
“我厌恶了一部分,但是其他部分让我很感兴趣。给我多讲些村子的历史吧。”
“我知道得并不确切,因为他们是坎巴族人,而我是马塞族人。村子明显有些问题,不然我也不会住在这里。这里的男人们有些问题。您见过他们。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出于某种原因来到这里。这里离坎巴族人的聚居地有很长一段距离。这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部族法,也没有其他什么法律在运行。您也见过马塞的状况了。”
“我们改天再讨论那个。”
“我很乐意,兄弟,情况很不好。这事一两句也讲不清,但是我告诉您一些关于村子的事吧。上次村里人搞了一场恩戈麦[13]鼓会,喝酒醉得一塌糊涂。一大清早,您通过我的翻译严肃批评了他们。后来人们说能在您眼里看见绞刑架。在您说话的时候有个人酒还没醒,听不懂您说了什么。于是人们就把他带到河边,放在从山里流过来的水里洗,直到他清醒过来。当天他就徒步翻山逃到邻区去了。您不知道他们有多敬畏您。”
“村子虽然小,但是很美。他们在鼓会上喝的酒是用谁卖给他们的糖酿出来的呢?”
“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想办法知道。”
“我知道。”我对他说。我知道他知道。但他是个探子,早就变成了生活的失败者。毁了他的是那些老板,虽然他把那一切都归咎于他的索马里妻子。但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毁了他的是一个老板。那是一位显赫的贵族,他是探子最好的朋友,但是探子说他做事跟不上时代。没有人知道探子说的话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但是他对这位大人物的描述掺杂着敬意和懊悔,这似乎让我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在我认识探子之前,还没听说过关于这位大人物的任何跟不上时代的倾向。我总是对他讲的一些出人意料的故事表示怀疑。
“当然,您会听说,”此时此刻,探子酒劲上来,倾吐的热情高涨,“我是茅茅运动的特务,您可能会相信这话,因为我说过跟不上时代之类的话。但是,兄弟,这不是真的。我是真的爱戴和信任白人绅士。不过确实除一两个以外,那些显赫的白人绅士都已经死了。本来我的生活应该是另一番天地。一想到那些伟大的白人绅士,我就决心活得更好、更有质量。我可以再喝一杯吗?”
“最后一杯,”我说,“而且只是当药给您喝的。”
听了“药”这个词,探子的脸亮起光来。他宽宽的脸庞和善而庄严,脸上布满的线条和皱纹显示了他脾气温和,无所怨尤却挥霍放荡的特点。那是一张有尊严的男人的脸,这个马塞人在被白人绅士和索马里妻子毁掉后,现在在一个不合法的村子做一个寡妇的保护人。他靠出卖一切可出卖的人,每月有八十六先令的收入。然而他有一张英俊的脸,饱经磨难却总是笑嘻嘻的。我是很喜欢这个探子的,尽管我对他完全持否定批判的态度,有几次甚至告诉他,看着他被绞死是我的责任。
“兄弟,”他说,“一定会有那些药的,如果它们不存在,那位有着荷兰名字的伟大医生怎么会在《读者文摘》这样严肃的文集中描述它们呢?”
“它们存在,”我说,“但是我没有。我可以给您寄一些。”
“兄弟,还有一件事。那女孩的事很严肃。”
“如果您再说一遍我就把您当傻瓜了。您喋喋不休地重复自己的话的时候像喝醉了一样。”
“我会原谅我自己的。”
“走吧,兄弟。说真的,我会尽力把那种药和其他好用的药寄给您的。准备好我下次见到您的时候给我多讲一些村子的历史吧。”
“您还有什么消息要我带吗?”
“没有。”
意识到我和探子同龄总让我很震惊。我们虽然不是同一年出生,但也属于同一个年龄群,我们的年龄很相近,这让我感觉很糟糕。我和相爱的妻子在一起,她包容我的错误,还把那个女孩称作我的未婚妻。她包容我是因为我在某些方面是个好丈夫,也因为她大度、善良、超然的性格,她希望我对这片土地能了解更多,而我自己却根本没有权利去了解那么多。我们每天白天至少有大部分时间是开心的,每个晚上也几乎总是如此。这个夜晚,我们一起躺在床上的蚊帐里,蚊帐的帘子是掀开的,于是我们可以看见被大火烧成灰的长长的原木。夜风袭来,篝火变旺,美妙的夜色如锯齿般消退。风停下来时篝火又迅速变得微弱。那晚我们很幸福。
“我们太幸运了,”玛丽说,“我太喜欢非洲了。我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离得开这里。”
那个夜晚很冷,微风掠过山上的雪袭来,我们在毯子下面互相依偎着。夜晚的嘈杂声开始了,我们听到了第一声土狼的声音,然后听到了其他土狼的声音。玛丽很喜欢在晚上听到它们的声音。如果你爱非洲,就会很喜欢听它们发出的嘈杂声。它们会绕着营地走动,最后穿过用餐帐篷离开,这时我们就会笑起来。肉就挂在用餐帐篷旁边的一棵树上,它们够不到肉,但是会不停地谈论这些肉。
“假如你死了,我又不幸没有和你死在一起。如果有人问我对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就会告诉他们你在帆布小床上给你的妻子留出了多大的空间。你到底睡在什么地方了?”
“我基本上是侧着身子贴着床沿睡的。”
“如果天冷,那么我们两个睡一张床比一个人睡一张床就会舒服得多。”
“确实是这样。有时候天冷是必然的。”
“我们能在非洲多住一段时间,到春天再回家去吗?”
“当然,我们等到破产再回去吧。”
然后我们听到了一头狮子沉闷的咳嗽声,它从南边的河边过来,一路穿过长长的野草来猎食。
“你听,”玛丽说,“抱紧我仔细听。”
“它回来了。”玛丽小声说。
“你不能分辨出那就是它。”
“我确定是它,”玛丽说,“好几个晚上我都听见它的声音了。它是从北边的古老村子过来的,在那里它杀死了两头母牛。阿拉普·梅纳说它会回来的。”
它穿过草地,朝我们为小飞机修的跑道走过去,不时发出咳嗽声。
“明天早上我们就知道是不是它了,”我说,“我和恩古伊认识它的脚印。”
“我也认识。”
“好吧,那你去跟着它吧。”
“不,我只是说我认识它的脚印。”
“它的脚印很大。”我困了,而且如果明天早上要和玛丽小姐去猎狮子,我就得好好睡一觉。我们知道,长期以来,我们在一些事情上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或想什么。于是玛丽说:“我最好去睡我自己的床,这样你就能舒舒服服睡一觉了。”
“在这儿睡吧,我没事的。”
“不,这样你不会舒服的。”
“就睡在这儿吧。”
“不。在猎狮前我应该睡在自己的床上。”
“别像个冷酷的斗士行不行?”
“我就是个斗士。我是你的妻子、你的情人,也是你的斗士兄弟。”
“好吧,”我说,“晚安,斗士兄弟。”
“吻吻你的斗士兄弟吧。”
“你去自己的床上睡也行,在这里睡也行。”
“也许我可以两件同时做。”她说。
夜里,有好几次,我听到一头正在捕食的狮子说话。玛丽小姐睡得很香,呼吸轻畅。我没有睡着,躺着想了很多事情,但大部分都是关于那头狮子,以及关于我对老爷子、猎长和其他人的义务。关于玛丽小姐,我只是想到了她那五尺二的身高,和那些高高的野草和灌木比起来简直太矮了。不管早晨多冷,她都不能穿得太多,因为如果她的肩膀被垫高,六点五毫米口径的曼利夏步枪对她来说就太长了,而且她在举枪射击的时候容易让枪走火。我就这样躺着,心里想着这件事,想着那头狮子,想着老爷子会怎么处理它,想着他最后一次做得如何不对,也想着他做过的正确的事。他做过的正确的事很多,比我见到狮子的次数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