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这本书里,我们打算谈谈爱情,就是象一道看不见的强劲电弧一样在男女之间产生的那种精神和肉体的强烈倾慕之情。
人们自古以来就在探索爱情的秘密,试图认识它的本质,因为爱情既给人们带来明朗的欢乐,又给他们造成深沉的痛苦。
各个时代关于爱情都有形形色色的议论和箴言,既有诗意的赞颂,又有痛切的抱怨;有虔诚,也有庸俗;有兴高采烈,也有沮丧颓唐;有青年时代的鲁莽,也有对命运的诅咒。各民族的诗歌都热烈而振奋地赞颂人类爱情的巨大力量。
然而,这个源远流长的永恒艺术主题却没有受到关于人的科学的密切注意。也许,问题在于研究对象本身十分复杂,它要求运用许许多多科学——生物学、哲学、社会学、心理学、伦理学、美学等等,进行综合的研究,因为爱情把生命蛋白质的诞生同社会关系、心理秘密和存在的无限性联系在一起。
自然,问题也在于现在还能看到的那种把人的个性理性化、把个性的社会本质和精神本质在某种意义上“机械化和自动化”的倾向。这倒不是说情感不可避免地要死亡,而是指的科学技术革命的一个消极后果,这种后果应该在社会进一步的发展中得到克服。但是,的确存在着人的感情在某种意义上日益贫乏的威胁。
我们举一个典型的例子。一九三五年出版的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原子”一条只占三页,而“爱情”一条却占了十一页。这真可以称之为浪漫主义的时代!但是一九六六年版的同一部百科全书显然破坏了这个平衡:它慷慨地给了“原子”整整十三页,而“爱情”只占一页。
诚然,理性的急剧“扩张”是现代科学认识发展的理所当然的趋势。但是我们能不能说,作为对运动、完美、发展的永恒的追求,对人类潜在的不死,对世代更新的永恒的追求的爱情,它崇高的力量今天不再值得我们十分重视了呢?
古希腊罗马时代的思想家就已经认识到爱情的天赐作用和强大力量,把它看成是宇宙中一切存在的始初起源,是人类命运的重要因素。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在《诸神谱系》里讲到,地母神盖亚怎样在混沌的深渊中诞生,和她一起出现的还有金发的神祇埃罗斯(或者叫埃罗特)。这位神奇而热情的爱神(按比较晚期的神话的说法,他是阿佛罗狄忒的儿子)的名字象征着宇宙被分开的各个部分的动机、意向和结合。无论天上还是地上的种种事物,都是由于他的干预,而且是在他的参与之下,才得以发生的。
长生不死的众神中,
最美的要数埃罗斯。
他甜蜜蜜、懒洋洋,
他征服了众神和凡人的灵魂,
使他们统统丧失了理智。
柏拉图的对话《会饮》里表现了埃罗斯的复杂而彼此矛盾的倾向。我们仿佛是亲身经历了古希腊罗马时代思想界的一场哲学辩论。七位知名人物在其中一位(阿伽通)的家中聚会饮酒,他们一致同意,每一个在座的人都应该谈谈他对爱情的看法。柏拉图就借这些参加饮宴的人之口,阐述了自己的爱情哲学。议论真是五光十色,甚至彼此矛盾。按柏拉图的说法,每人都有一定的道理,谁也不会被逻辑论据完全驳倒。
裴德若说:“埃罗斯是众神之中最古老、最受尊敬最有威力的一位,他最能赋予人勇敢,给人们在世时或死后带来幸福。”
泡赛尼阿斯则说,有两个埃罗斯,一个是凡俗的埃罗斯,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追求享乐,而不是追求优美,正因如此,他受到“小人”的喜爱。另外一种则是“摆脱了情欲的”天上的爱情。厄里什马克补充说,埃罗斯拥有无边的权威和力量,他不仅存在于人类灵魂的神秘世界之中,而且作为一种存在的普遍意向“生活……在任何一种动物或植物体内。”
阿里斯托芬支持物体分化为两半,从而在其间产生爱情的看法。情欲就是力求恢复被分开了的辩证统一的本质。神话中说,从前人是一种“圆球状的”特殊物体,他有四只手,四条腿,观察相反方向的两副面孔,一颗头颅,四只耳朵。人的胆大妄为使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忐忑不安。宙斯于是决定把人一分两半,就象“在腌制花揪果之前把它剖开,或是用一根头发切开鸡蛋那样”,使分开之后的每一个人不是用四条腿,而是用两条腿走路,这样人就变得软弱一些了。在人的身体被分成两半以后,“每一半都急切地扑向另一半”,他们“纠结在一起,拥抱在一起,强烈地希望融为一体”。这样就产生了尘世的爱情。
阿伽通说,埃罗斯是“最年轻的神”,他不会衰老,而能“永葆青春”。他的力量在于优美,每一个受到他启发的人都“会成为诗人”,埃罗斯“使我们消除隔阂,而走向团结”。
苏格拉底证明爱情本质的矛盾性的那种哲学辩才形象地展示了柏拉图爱情观的实质。埃罗斯是我们追求自己丧失了的东西的意向。他“大胆而且有力量……他一生都在探讨哲学,他是一个熟练的魔法师和智者”。谁也不能阻止他生气勃勃的力量的强大影响。埃罗斯体现了意识追求优美的那种难以抑制的强烈愿望,他“既不是永生不死的,也不是一定会死亡的;在同一天内,如果万事顺遂,他就活着,而且精神焕发,有时他又会奄奄一息,……有时他又重新精神抖擞”。唯其如此,所有受他支配的人才都在创造、生育,一些人用肉体,另一些人则用精神。起初埃罗斯使人爱上肉体,但这是低级形式的爱情。意识逐渐上升到许多肉体中包含着的优美,最终在意念的王国中达到爱情的纯精神的、抽象的本质。
古希腊罗马的思想一方面把爱情神秘化,同时又指出了对爱情进行科学研究的道路。在许多世纪中,柏拉图的猜测在辩证法和唯物主义的基础上不断丰富,不断发展。现代的科学思想也应该力求深入认识这种现象——在传宗接代的本能基础上产生于男女之间、使人能获得特别强烈的肉体和精神享受的这种综合的(既是生物的,又是社会的)互相倾慕和交往之情——的本质。
爱情是人类精神的一种最深沉的冲动。费尔巴哈说过:“爱就是成为一个人。”哲学应该在研究人类生存的这种崇高的感情形式的本质和社会职能方面做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