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五年八月的塞瓦斯托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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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在杜万卡亚[1]和巴赫奇萨赖之间的那条塞瓦斯托波尔的崎岖的大路上,在浓密、炽热的尘土中,一辆军官乘坐的马车正在慢吞吞地走着(这是一种在别的地方见不到的特别的马车,一种介乎犹太四轮马车、俄国运货马车和树条编的马车车围之间的不伦不类的东西)。Ubo中华典藏网

在马车前面蹲着的是个勤务兵;他穿一件黄色土布上衣,戴着一顶人家戴过的、现在软瘪得不成样子的军官的帽子,手上拉着缰绳;后面,坐在用马披盖着的包袱和驮包上的,是一位穿着夏季军大衣的步兵军官。这位军官,从他坐着的样子可以推断,他个子不高,但是身体非常宽厚,并不是说肩膀很宽,而是说胸部很厚;脖子和后脑勺都很发达,有弹性;至于所谓腰身,就是说,躯干中部比较窄的地方——他没有,不过,他的肚子也不大,相反,他是比较瘦的,尤其是脸,又黄、又黑,还带病容。其实,要不是他的脸有点浮肿和脸上的柔和的、宽阔的、并不是因为年老而有的皱纹,使他的脸显得轮廓不分明和粗大,并且使整个的脸带有一种萎靡不振和粗鲁的表情的话,他的脸应该是漂亮的。他的眼睛不大,呈深棕色,非常灵活,甚至蛮横;他的唇髭很密,但是不宽,看得出来,他有咬胡子的习惯;他的下巴上,尤其是颧骨上,长满了两天没有刮过的又硬又密的黑胡子。这位军官在五月十日被弹片打伤了头部,至今头上还缠着绷带,他觉得自己完全复原已经有一个来星期了,现在是从辛菲罗波尔军医院动身回团部去。他所属的那个团驻扎在从这里可以听见炮声的那个地方——但究竟是在塞瓦斯托波尔,是在塞瓦斯托波尔北部,还是在因克尔曼——他从任何人那儿都打听不到确切的消息。已经听得见炮声了,尤其是在没有群山阻隔或者顺风吹来的时候,可以听得非常清晰,密集,好像就在近处似的:时而一声爆炸好像震撼了长空,使人不禁一哆嗦,时而不太响的射击声就像鼓点似的,迅速地相继而起,有时又被一个惊心动魄的轰隆声打断,时而一切又融合为一片滚动的破裂声,宛如暴风雨肆虐,大雨刚刚倾盆而下时的隆隆雷声。大家都说,而且也听得出来,正在进行可怕的炮击。军官催促勤务兵快走:他似乎想尽快赶到目的地。迎面来了一长串俄国农民的车队;他们把军粮运到塞瓦斯托波尔,现在又从那儿满载着病号和伤员往回走。车上有穿灰色军大衣的陆军,穿黑大衣的水兵,戴着红色非斯卡[2]的希腊志愿兵,还有留着大胡子的民兵。军官的马车只好停下来,路上扬起的停滞的密云似的尘土飞进这位军官的眼睛和耳朵,粘在他那汗涔涔的脸上,他便眯起眼睛,皱紧眉头,带着恶狠狠的冷漠的神情瞧着从他身边过去的病号和伤员的脸。Ubo中华典藏网

“那个有气无力的小兵是咱们连的。”勤务兵说,一面转身对着老爷,指着那辆满载着伤员、这时正走到他们跟前的大车。Ubo中华典藏网

在大车前面,斜坐着一个戴羊羔皮帽子的大胡子俄罗斯人,他正用胳膊肘挟着鞭把,在那儿系马鞭。在他后面有五六个士兵姿势各异地在车上东摇西晃。有一个士兵用一根什么绳子吊着一只胳膊,在非常脏的衬衫外面披着一件军大衣,虽然脸色苍白、消瘦,可是很精神地坐在车子当中,他一看见军官,就想举手敬礼,但是后来,大概想起了自己是伤员,便装作他只是想搔搔头。挨着他的一个士兵躺在大车的底部;只能看到他那两只抓住车帮的瘦胳膊和那两个耸起的、像韧皮似的摇来晃去的膝盖。第三个士兵的脸肿着,头上裹着绷带,绷带上顶着一顶军帽,侧身坐在车沿上,两条腿垂下来,挨着车轮,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好像在打盹。而这位过路的军官就是冲着他说话的。Ubo中华典藏网

“多尔日尼科夫!”他喊道。Ubo中华典藏网

“有!”那士兵睁开眼,摘下帽子,用那样深沉而急促的低音答道,好像有二十名士兵一块儿齐声呐喊似的。Ubo中华典藏网

“你什么时候受伤的,老弟?”Ubo中华典藏网

那士兵的沉滞、浮肿的眼睛有了精神:显然,他认出了自己的长官。Ubo中华典藏网

“您好,长官!”他用同样急促的低音大声说道。Ubo中华典藏网

“咱们的团现在在哪儿?”Ubo中华典藏网

“在塞瓦斯托波尔,星期三要转移,长官!”Ubo中华典藏网

“到哪儿?”Ubo中华典藏网

“不知道……大概去北部,长官!今天,长官,”他一面戴帽子,一面用拖长的声音接着说,“敌人已经全面开火了,用的多半是榴弹,甚至打着海湾了;今天打得可厉害哪……”Ubo中华典藏网

第二天,同样猛烈的炮击继续着。午前十一点钟的时候,沃洛佳·科泽尔佐夫和炮兵连的军官们坐在一起,而且,他已经和他们有点熟了,便打量着那些刚认识的人们的脸,观察他们,向他们发问,也向他们讲述。炮兵军官们的质朴的、有点博学的谈话博得了他的尊敬和喜欢。而沃洛佳的羞怯的、天真而漂亮的外貌也博得了军官们的好感。炮兵连的一位老军官,是一位大尉,个子不高,一头棕黄色的头发,前额上挂下一小绺头发,两鬓梳得溜光,他受过旧式的炮兵教育,善于对太太们献殷勤,又似乎很有学问,他仔细问了沃洛佳关于炮兵的知识和新发明的兵器,亲切地拿他的年轻美丽的小脸开开玩笑,总之,他像父亲对待儿子似地待他,这使得沃洛佳非常高兴。佳坚科少尉是位年轻的军官,穿着破旧的军大衣,头发蓬乱,说话带乌克兰口音;尽管他说话嗓门很大,而且老是找机会跟人抬杠,举止也很粗鲁,可是沃洛佳还是很喜欢他,因为在这个粗暴的外表下,他不能不看到他是一个很好的、非常善良的人。佳坚科不断表示要为沃洛佳效劳,并且向他证明,塞瓦斯托波尔所有的大炮摆得都不合规格。沃洛佳不喜欢的,只有眉毛高高扬起的切尔诺维茨基中尉,虽然这位军官最有礼貌,而且穿着相当整洁的常礼服,尽管不新,但补得很精细,缎子坎肩上还露出一条金表链。他不断地向他打听皇上和陆军大臣的情况,并且装出兴奋的样子向他讲述塞瓦斯托波尔的英雄事迹,喟叹爱国精神的不见多,命令决定又如何欠妥等等,总之,他处处显示很有学识,很聪明,情感高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沃洛佳看来,这一切都是事先背熟了的,听来很不自然。主要的是,他发现军官们几乎都不跟切尔诺维茨基说话。昨天晚上被他吵醒的士官生弗兰格也在这儿。他什么也不说,老老实实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听到什么可笑的事就笑笑,军官们有什么事忘了,他就帮着回想,还帮着递酒,给所有的军官们卷纸烟。沃洛佳把这位士官生和军官同样对待,并不把他当作小孩任意支使。不知是沃洛佳的谦和而有礼貌的态度呢,还是他的令人喜欢的外表把这位弗兰佳(士兵们不知道为什么把他的姓改成女性的姓)迷住了呢,使得弗兰格那对善良的、呆呆的大眼睛总是盯着这位新来的军官的脸,时时揣摩着他的心意为他效劳,而且时时都处于一种迷恋的状态,不用说,军官们都看到了这一点,而且把它作为笑谈。Ubo中华典藏网

午饭前,上尉从棱堡上交班回来,便加入了他们一伙。克劳特上尉是位金头发的、漂亮的、动作麻利的军官,留着浓密的棕黄色的髭须和络腮胡子;他说俄国话说得非常好,可是在俄国人听来他的话未免太正确了,也太漂亮了。在工作和生活上,就像他说俄国话一样:他工作得很好,是个非常好的同僚,在金钱关系上又是个最可靠的人;不过,作为一个人来说,正因为这一切都太好了,所以他身上似乎缺了点什么。像所有俄国化的德国人一样,他和标准的纯粹的德国人形成奇怪的对照,他极端讲究实际。Ubo中华典藏网

“瞧,咱们的英雄来了!”当克劳特挥动着胳膊,响着马刺,高高兴兴地走进屋里的时候,大尉说,“您喝什么,弗里德里希·克列斯季亚内奇:茶呢还是伏特加?”Ubo中华典藏网

“我已经叫了茶了,”他答道,“不过喝点伏特加提提神也成。我非常高兴和您认识;请多关照,”他对站起身来向他一鞠躬的沃洛佳说,“我是克劳特上尉。在棱堡上炮手告诉过我,您昨天就来了。”Ubo中华典藏网

“我非常谢谢您;我在您的床上睡了一宿。”Ubo中华典藏网

“不过,您睡得舒服吗?那张床有条腿断了;可是老找不到人来修理——在围困的情况下,——必须把它支上。”Ubo中华典藏网

“喂,您当班的时候还顺利吗?”佳坚科问道。Ubo中华典藏网

“还不错,就是斯克沃尔佐夫受了点伤,昨天还修好了一个炮架。炮座被打得粉碎。”Ubo中华典藏网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走来走去,显然,他完全处于一个刚脱离险境的人的愉快的心情中。Ubo中华典藏网

“怎么样,德米特里·加夫里雷奇,”他摇着大尉的膝头说,“老兄,近况如何?您上的呈文怎么样了,还没消息吗?”Ubo中华典藏网

“什么消息也没有。”Ubo中华典藏网

“也不会有任何消息的,”佳坚科开口说,“这话我以前就跟您说过。”Ubo中华典藏网

“为什么不会有呢?”Ubo中华典藏网

“因为作战报告写得不好。”Ubo中华典藏网

“唉,您真爱抬杠,真爱抬杠,”克劳特笑嘻嘻地说,“真是个固执的乌克兰人。嗯,偏要存心气气您,让您当个中尉。”Ubo中华典藏网

“不,不会的。”Ubo中华典藏网

“弗兰格,给我把烟斗拿来,装上烟。”他转过身来对士官生说,士官生马上就非常乐意地跑去拿烟斗了。Ubo中华典藏网

克劳特讲炮击的情形,问起他不在的时候有什么情况,而且和每个人说话,使得大家都活跃起来。Ubo中华典藏网

十九Ubo中华典藏网

“嗯,怎么样?您在我们这儿安顿好了吗?”克劳特问沃洛佳。“对不起,您的名字和父称叫什么?您知道,这是我们炮兵的习惯。您弄到马了吗?”Ubo中华典藏网

“没有,”沃洛佳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告诉过大尉,在我没有领到饲料费和旅费以前,我没有马,也没有钱。我本想向炮兵连长先借一匹马,可是又怕他不肯。”Ubo中华典藏网

“阿波隆·谢尔盖伊奇吗?”他咂嘴做声,表示非常怀疑,一面瞧瞧大尉说,“靠不住。”Ubo中华典藏网

“他不肯借也没什么,”大尉说,“说实话,在这儿并不需要马,不过,还是可以试试。我今天替您去问问。”Ubo中华典藏网

“得了吧!您不了解他,”佳坚科插嘴说,“别的事他可能拒绝,可是这件事决不会……要不要打赌?……”Ubo中华典藏网

“得了,谁不知道您老爱抬杠。”Ubo中华典藏网

“我抬杠是因为我知道,他在别的事情上小气,可是马会给的,因为拒绝对他没有好处。”Ubo中华典藏网

“怎么会没有好处呢,在这儿一匹马他得花八卢布的燕麦费!”克劳特说,“好处就在于可以少养一匹马!”Ubo中华典藏网

“弗拉基米尔·谢苗内奇,您把椋鸟[10]要来吧,”拿了克劳特的烟斗回来的弗兰格说,“那匹马可好哪!”Ubo中华典藏网

“就是您在索罗基从它背上掉进沟里去的那匹吗?啊?弗兰格?”上尉笑起来了。Ubo中华典藏网

“不,他有单据,每匹马可以领十个半卢布,您还说什么要八个卢布的燕麦费,”佳坚科继续抬杠说,“当然没有好处。”Ubo中华典藏网

“他哪能什么都不留下!恐怕您做了炮兵连长,也不会让人家骑着马进城的!”Ubo中华典藏网

“我要是做了炮兵连长,老兄,我会给每匹马吃四袋燕麦;您甭担心,我不会揩油。”Ubo中华典藏网

“咱们等着瞧吧!”上尉说,“您也会揩油的,等他当了炮兵连长的时候,他也会把积余的钱上腰包的。”他指着沃洛佳加了一句。Ubo中华典藏网

“弗里德里希·克列斯季亚内奇,为什么您认为他也想揩油呢?”切尔诺维茨基插嘴说,“也许他有家当:他干吗要揩油呢?”Ubo中华典藏网

“不,我……请原谅我,大尉,”沃洛佳说,他连耳根都红了,“我认为这不高尚。”Ubo中华典藏网

“嘿嘿!他真厉害!”克劳特说,“等您当上了大尉,您就不这么说了。”Ubo中华典藏网

“将来也一样;我只是认为,不是我的钱,我就不能拿。”Ubo中华典藏网

“年轻人,我告诉您,”上尉开始用比较严肃的声调说,“您要知道,当您指挥一个炮兵连的时候,如果您能把事情办好,那您在平时一定可以多余五百卢布,在战时呢——就有七八千,而且,还仅是马匹一项。那么好吧。炮兵连长对士兵的口粮是不过问的:这是自古以来炮兵的老规矩;不过,要是您不是个好当家的,那您就什么也剩不下。这下,您就得付规定之外的马掌费——这是一(他屈起一个手指),医药费——这是二(他又屈起一个手指),办公费——这是三;拉炮的副马,小兄弟,每匹得付五百卢布,可是补充马匹的费用是五十卢布,这就要钱,——这是四。您还得付规定之外的给士兵们换衣领的费用,而且您又得花很多的煤火费,还得让军官们来搭伙吃饭。倘若您当了炮兵连长,您就得生活得像个样儿:您得有辆马车,得有件皮大衣,还得有各种各样的玩意儿,要有这个,要有那个,样样都得有……这事不说您也明白……”Ubo中华典藏网

“主要的是,”始终默不做声的大尉也接口说,“弗拉基米尔·谢苗内奇,您想想看,就拿我这个人来说吧,干了二十年,薪俸先是二百卢布,后来是三百,还经常闹穷;可是那些经纪人一礼拜就能赚上几万卢布,那么,为什么不可以为了我干了一辈子让我赚点钱到老来有口饭吃呢?”Ubo中华典藏网

“哎,有什么可说的呢!”上尉又说话了,“您先别急着发牢骚,还是活着干下去吧。”Ubo中华典藏网

沃洛佳因为自己说话太欠考虑感到很惭愧,很不过意;他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就默不做声地继续听佳坚科的慷慨激昂的争论和反驳。Ubo中华典藏网

上校的勤务兵来请吃饭,争论才被打断了。Ubo中华典藏网

“您今天告诉阿波隆·谢尔盖伊奇,让他拿点酒出来,”切尔诺维茨基边扣钮扣边对大尉说,“他还小气什么呢?要是被打死了,谁也喝不成!”Ubo中华典藏网

“您自己说去吧。”大尉答道。Ubo中华典藏网

“不,您的官大:什么都得有个规矩嘛。”Ubo中华典藏网

二十Ubo中华典藏网

就在昨天沃洛佳向上校报到的那个房间里,桌子从墙边挪了出来,还铺上了一块脏桌布。炮兵连长今天和他握了手,而且问起彼得堡和路上的情形。Ubo中华典藏网

“喂,诸位,谁喝伏特加,请随便吧!准尉们可不许喝。”他对沃洛佳笑笑,添了这么一句。Ubo中华典藏网

一般说来,炮兵连长今天一点也不像昨天那么严厉;相反,他像是个亲切而好客的主人和年长的同僚。虽然如此,但是所有的军官,从老大尉到好抬杠的佳坚科都对他十分尊敬,这单从他们说话时恭恭敬敬地瞧着连长的眼色的神情,以及他们怯生生地一个跟一个地走去喝酒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Ubo中华典藏网

午饭有一大碗菜汤,上面漂着几块肥牛肉,加了很多胡椒和桂叶,有加了芥末的波兰式米馅肉卷,还有加了不大新鲜的黄油的小饺子。没有餐巾,汤勺是白铁皮的或木头的,有两只玻璃杯,桌上只有一只断颈的长颈水瓶;可是这顿午饭吃得并不沉闷:谈话没有中断过。起先谈的是这个炮兵连曾参加作战的因克尔曼战役,于是每个人都讲了自己的印象以及他们对于失败原因的想法,等到炮兵连长开始说话时,大家就都不做声了;后来,谈话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轻炮的口径太小和新式威力的轻炮,这就使沃洛佳有机会显示自己炮兵学的知识。可是,他们却没有提到塞瓦斯托波尔当前可怕的形势,好像每个人对这个题目考虑得太多了,不愿再去说它似的。关于沃洛佳应该担任的职务,根本没有提起,好像他到塞瓦斯托波尔来,只是为了谈谈轻炮以及和炮兵连长在一起吃吃饭而已,这使他感到吃惊和难受。在吃饭的时候,一颗榴弹落在离他们的房子不远的地方。地板和墙都震动了,好像发生了地震,接着窗子就被硝烟遮住了。Ubo中华典藏网

“我想,您在彼得堡是看不到这种情景的;可是在这儿却常有这类的意外,”炮兵连长说,“弗兰格,您去瞧瞧在哪儿爆炸了。”Ubo中华典藏网

弗兰格出去看了看,回来报告说是在那片空地上,后来就没人再说起那炮弹的事了。Ubo中华典藏网

快吃完饭的时候,一个小老头,炮兵连的司书,拿着三封打上封漆的信走了进来,把它们交给炮兵连长。“这一封是非常重要的公文,炮兵司令刚才派哥萨克送来的。”所有的军官们都不由得迫不及待地瞧着炮兵连长用熟练的手指扯开信封上的封漆,从里面抽出那份非常重要的公文。“到底有什么事呢?”每个人都这样问自己。可能是从塞瓦斯托波尔完全撤回去休整,也可能是指派整个炮兵连开赴棱堡。Ubo中华典藏网

“又来了!”炮兵连长狠狠地把那份公文往桌上一摔,说。Ubo中华典藏网

“阿波隆·谢尔盖伊奇,什么事?”那位老军官问道。Ubo中华典藏网

“要我派一个军官带几个炮手到那边一个什么臼炮连去。我一共只有四名军官,炮手也不满额,”炮兵连长抱怨说,“可是还问我要人。不过,诸位,还是得有人去,”他沉吟了片刻说,“命令七点钟到达罗加特卡……去叫司务长来!诸位,谁去呢,大家来决定吧。”他重复说。Ubo中华典藏网

“喏,这位还哪儿都没去过呢。”切尔诺维茨基指着沃洛佳说。Ubo中华典藏网

炮兵连长什么也没回答。Ubo中华典藏网

“好,我愿意去。”沃洛佳说时感到自己的背上和脖子上冒出了冷汗。Ubo中华典藏网

“不,为什么呢!”大尉打断了他的话,“当然,谁也不会拒绝,可是谁也不必要求去;如果阿波隆·谢尔盖伊奇肯把这事交给我们办的话,那我们就像上回那样来抓阄吧。”Ubo中华典藏网

大家都同意。克劳特把纸裁开卷成卷儿,扔在军帽里。大尉开着玩笑,甚至趁这个机会要求上校请大家喝点酒,像他所说的那样,好壮壮胆子。佳坚科闷闷不乐地坐着,沃洛佳不知道在笑什么,切尔诺维茨基硬说他一定会抓到,克劳特则泰然自若。Ubo中华典藏网

他们让沃洛佳先抓。他拿起了一个比较长的阄,可是他立刻又想换一个,——拿了另一个短点儿和厚点儿的,打开来一看,上面有个“去”字。Ubo中华典藏网

“该我去。”他叹了口气说。Ubo中华典藏网

“好,上帝保佑您。您马上就会习惯战斗生活的,”炮兵连长带着亲切的微笑瞧着准尉发窘的脸说,“不过要赶快收拾起来。为了让您快活些,弗兰格代替炮兵军士跟您一块儿去。”Ubo中华典藏网

二十一Ubo中华典藏网

弗兰格非常满意自己的任命,连忙跑去整理行装,穿戴好了,就来帮助沃洛佳,他极力劝他带上行军床、皮大衣、几本旧的《祖国纪事》、带酒精灯的咖啡壶,以及其他一些不必要的东西。大尉建议沃洛佳先读一下《须知》中有关臼炮射击的部分,并且马上把上面的射角表抄下来。沃洛佳立即着手做起来,使他感到又惊又喜的是,他发现,对危险的恐惧以及比这更厉害的生怕自己将是个懦夫的那种心情,虽然还使他有点儿不安,但远不像昨天那么厉害了。这一方面是由于这是在白天和在活动,而主要的是由于:像任何一种强烈的感情一样,恐惧感也是不能在同样的强度持续很久的。总之,他已经熬过去了,不再感到害怕了。在七点钟光景,太阳刚开始在尼古拉耶夫兵营后面落下去,司务长就进来宣布说,士兵们已准备好了,正等候出发。Ubo中华典藏网

“我把名单交给弗兰格了。长官,请您问他要吧!”他说。Ubo中华典藏网

大约二十名炮兵,没带别的东西,只佩着短剑,站在屋角后面。沃洛佳带着士官生向他们走去。“要不要对他们讲几句话,还是就说:‘弟兄们,你们好!’还是什么都不说呢?”他想道,“可是又为什么不说:‘弟兄们,你们好!’呢?——甚至应该这样。”于是他就放大了胆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喊道:“弟兄们,你们好!”士兵们都兴高采烈地回答他:年轻清脆的声音悦耳地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回响。沃洛佳精神抖擞地走在士兵们前面,虽然他的心在咚咚直跳,好像他一鼓作气跑了好几俄里似的,但是他的步子轻快,脸上喜气洋洋。当他们走近马拉霍夫冈,上山去的时候,他发现跟他寸步不离、在屋里显得非常勇敢的弗兰格,正在不断地东躲西闪,低着脑袋,好像所有已经十分频繁地在这儿呼啸而过的榴弹和炮弹,都是直冲他飞来似的。有几个士兵也是这样,总之在大多数人的脸上,不是现出害怕的神情,就是带着不安的神情。这种情形倒使沃洛佳完全镇定下来和振作起来了。Ubo中华典藏网

“好,我也到了马拉霍夫冈了,以前我真没必要把它想得那么可怕!而且我也能在走路时不向炮弹低头,甚至也不像别人那么胆小,比起他们来,我要好多了!这么说,我并不是懦夫?”他带着愉快的,甚至有点儿洋洋得意的心情想道。Ubo中华典藏网

可是,当他在暮色中的科尔尼洛夫炮台找寻棱堡司令官时所遇见的景象,很快就使他这种无畏和洋洋得意的心情动摇了。四个水兵在胸墙旁边正提着一具被剥了靴子和大衣的血迹斑斑的尸体的手脚摇晃着,要把它扔到胸墙外边去。(在炮击的第二天,他们来不及收殓棱堡上的尸体,所以就把那些尸体扔到沟里去,以免他们在炮台上碍事。)当沃洛佳看见尸体碰在胸墙顶上,然后慢慢地滚进沟里去时,他愣了一会儿;不过,幸好,就在这时候炮台司令官遇见了他,下达了命令,派了一名向导带他到炮台和指定给炮手们的掩蔽部去。在这儿,我不来叙述我们的主人公在那天晚上又经历了多少恐怖、危险和失望;他没有看到他希望在这儿找到的、以前在沃尔科夫广场所看见的、在各种符合规范和井然有序的条件下的那样的射击,却找到了两门没有瞄准器的破损的小臼炮,一门被炮弹打坏了炮口,一门放在被打毁的炮台的破木板上;他又如何在天明以前找不到人来修理炮台;炮弹又如何没有一颗是合乎《须知》上所规定的重量;他小队里的两名士兵如何负了伤,以及他又如何经历了二十次九死一生的危险。幸而,有个体格魁梧的海军炮手奉命前来帮助他;这位从围困一开始就在臼炮上工作的水兵,使他相信这两门炮还能打,还提着灯在黑夜里领他走遍了棱堡,好像是领他参观了自家的菜园子似的,而且答应明天准把一切都弄妥。向导领他去的掩蔽部,是一个在石质土壤上挖成的长方形的地洞,有两立方俄丈大小,上面盖着一俄尺来厚的橡树原木。他和他所有的士兵就住在这个地洞里。弗兰格一看见掩蔽部的那个一俄尺高的矮门,就抢在大家前面跑了进去,差一点在石头地上摔得头破血流,然后躲在角落里,再也不出来了。等所有的士兵都挨着墙在地下坐定,有人点上了烟斗以后,沃洛佳才在一个角落里搭起了床,点着了蜡烛,点起一支烟,在床上躺下来。听得见掩蔽部上面的炮声不断。可是声音不太大,只有安在附近的一门大炮使掩蔽部震动得非常厉害,震得泥土从顶上纷纷落下。掩蔽部里甚至是静悄悄的:只有对新来的军官还感到有点拘束的士兵们,在偶尔交谈,叫另一个人让点地方或是借个火儿抽烟斗;有一只耗子在石头缝里抓挠,或是还没恢复平静的弗兰格恐惧地望着周围,突然大声叹气。在被一支蜡烛照亮的、挤满了人的角落里,沃洛佳躺在自己的床上,觉得有一种舒适感,好像他在小时候捉迷藏,常常躲在柜子里或者母亲的裙子下面屏息静听,又怕黑同时又感到很好玩似的。他既感到有点儿害怕,又感到高兴。Ubo中华典藏网

二十二Ubo中华典藏网

过了十来分钟,士兵们胆子有点大了,互相交谈起来。坐在靠近烛光和军官床前的是比较重要的人物——两个炮兵军士: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胸前挂满了各种奖章和十字勋章,只是没有乔治勋章;另一个是个小伙子,是个世袭兵[11],正在抽着自卷的纸烟。鼓手照例担负起侍候军官的责任。炮兵下士们和得过勋章的人坐得稍近一点,而在入口处的黑影里,坐的是一些下级的。先说起话来的正是这些人。引起说话的原因是有人飞也似地冲进掩蔽部。Ubo中华典藏网

“喂,老兄,你干吗不在外面坐会儿呢?姑娘们不是在那儿玩得挺欢吗?”一个声音说。Ubo中华典藏网

“她们弹的这种曲子也真怪,在乡下从来没听见过。”[12]那个刚跑进掩蔽部来的人笑着说。Ubo中华典藏网

“瓦辛可不喜欢榴弹哪,嚯,他可不喜欢哪。”一个坐在高级的角落里的人说。Ubo中华典藏网

“有什么办法呢!到了必要的时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瓦辛慢吞吞地说;他说话的时候,别人都不吱声了。“二十四号那天打得可厉害哪;[13]可是白白地送死有屁用!上级为了这个也不会对咱们弟兄说声谢谢的。”Ubo中华典藏网

“你看梅利尼科夫——说不定他还在外面坐着哪。”有人说。Ubo中华典藏网

“叫梅利尼科夫进来吧,”年老的炮兵军士加了一句,“说真的,他会白白地被打死的。”Ubo中华典藏网

“梅利尼科夫是什么人?”沃洛佳问道。Ubo中华典藏网

“长官,他是咱们这儿的一个傻头傻脑的当兵的。他什么都不怕,这会儿还在外面溜达呢。请您瞧瞧他那模样吧:活像只狗熊。”Ubo中华典藏网

“他会念咒。”瓦辛在另一个角落里慢吞吞地说。Ubo中华典藏网

梅利尼科夫走进掩蔽部来了。他很胖(在士兵中这是很少见的),红头发,红脸,凸出的大脑门,一对淡蓝色的金鱼眼。Ubo中华典藏网

“怎么,你不怕榴弹吗?”沃洛佳问他。Ubo中华典藏网

“榴弹有什么好怕的,”梅利尼科夫耸耸肩膀,搔搔脑袋,答道,“榴弹打不死我,这我知道。”Ubo中华典藏网

“这么说,你是愿意待在这儿的了?”Ubo中华典藏网

“当然愿意。这儿挺快活的!”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Ubo中华典藏网

“哦,那就该带你去参加出击!要我去跟将军说说吗?”沃洛佳说,虽然他在这儿连一位将军也不认识。Ubo中华典藏网

“怎么不要!当然要!”Ubo中华典藏网

后来梅利尼科夫就躲到别的士兵背后去了。Ubo中华典藏网

“小伙子们,咱们来玩‘括鼻子’吧!谁有纸牌?”可以听到他说这话时急促的声音。Ubo中华典藏网

果然,很快在后面的角落里就玩起来了——可以听到括鼻子声、笑声和叫王牌的声音。沃洛佳喝了鼓手给他预备好的茶炊里的茶,又请炮兵军士们喝,跟他们说笑话,聊天,希望博得大家的好感,而且他也非常得意他们对他表示的尊敬。士兵们也发现,这位长官很随和,就渐渐畅谈起来。有一个说,塞瓦斯托波尔被围困的局势很快就要结束了,还说,舰队上有一个消息可靠的人曾告诉他,皇上的兄弟基斯坦丁[14]就要带领美国舰队来援救我们了,还有——很快就要有一个协议,停火两星期,好让双方休息,谁要是开火,那么,每打一炮就得罚款七十五戈比。Ubo中华典藏网

瓦辛(沃洛佳已经把他仔细端详了一番),矮矮的个子,有一对善良的大眼睛,留着连鬓胡子,他讲到他回去休假时,起先家里人都很高兴,后来父亲叫他出去干活,可是林务中尉竟派马车来接他的老婆,大家先是默默地听着,后来就哄堂大笑起来。这一切都使沃洛佳觉得非常有趣。他不但一点也不感到恐怖,或是由于掩蔽部里的拥挤和气味难闻而感到不满,相反,他觉得非常开心、愉快。Ubo中华典藏网

有很多士兵已经在打鼾。弗兰格也伸直了身子躺在地上,那位年老的炮兵军士,也摊开军大衣,一面画着十字,一面念念有词地做着临睡前的祷告,这时,沃洛佳想走出掩蔽部去看看外面的情况。Ubo中华典藏网

“缩腿!”他一站起来,士兵们就互相这样喊道;于是腿都缩回去了,给他让道。Ubo中华典藏网

似乎睡着了的弗兰格,突然抬起头来,一把抓住沃洛佳的军大衣的下摆。Ubo中华典藏网

“算了,别去了,那怎么行呢!”他用含泪的声调央求说,“您还不知道哩;外面不断地有炮弹落下来;还是在这儿待着好……”Ubo中华典藏网

但是,不管弗兰格怎样恳求,沃洛佳还是走出了掩蔽部,在门槛上坐下,梅利尼科夫也坐在那儿,在换靴子。Ubo中华典藏网

空气清新——尤其是刚从掩蔽部里出来;夜色明朗而又寂寥。在隆隆的炮声中,听得见运送土筐的大车的辚辚声和在火药库里干活的人们说话的声音。头上是高高的星空,空中不断地掠过一道道榴弹的火光;左边,相距约一俄尺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入口通到另一个掩蔽部去,从那儿看进去,可以看见住在里面的水兵们的腿和背,听得见他们醉醺醺的声音;前面隐约可见火药库的突出地面的屋顶,有一些弯着腰的人影在它旁边晃动,在火药库上面,在它的最顶上,在枪弹和榴弹不断地在这儿呼啸而过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黑大衣的高大的身影,他两手插在口袋里,用脚把别人用麻袋运到那儿去的泥土踩实。在离火药库很近的地方,时时有榴弹飞过和爆炸。运土的士兵们常常弯下腰,躲到一边去;可是那黑色的身影却不动弹,照旧泰然自若地用脚踩着泥土,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待在原地。Ubo中华典藏网

“那个穿黑衣服的人是谁?”沃洛佳问梅利尼科夫。Ubo中华典藏网

“不知道;我去瞧瞧。”Ubo中华典藏网

“别去,用不着。”Ubo中华典藏网

可是梅利尼科夫不听他的,站起身来走到穿黑衣服的人的身边,而且同样满不在乎地、一动不动地在他身边站了老半天。Ubo中华典藏网

“长官,是管火药库的,”他回来时说,“火药库叫榴弹打穿了,所以步兵们在背土。”Ubo中华典藏网

不时有榴弹飞过,好像直向掩蔽部的门口飞来似的。Ubo中华典藏网

于是沃洛佳便躲到角落里,接着又伸出头向上瞧瞧是不是还有榴弹向这儿飞来。虽然弗兰格从掩蔽部里几次央求沃洛佳回去,可是沃洛佳还是在门槛上坐了将近三个钟头,从对命运的考验和对榴弹飞过的观察中,找到一种乐趣。快到半夜的时候,他已经知道有多少门炮从什么地方发射,以及它们发射的炮弹落到了什么地方。Ubo中华典藏网

二十三Ubo中华典藏网

第二天,二十七日,沃洛佳在睡了十个钟头以后,精神饱满,容光焕发,一清早就走出了掩蔽部。弗兰格也跟他一块儿爬了出来,可是一听见枪声,他就拼命用头往人群里钻,跌跌撞撞地奔回掩蔽部的进口,招得士兵们都哈哈大笑,他们也大都是到外面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只有瓦辛、那个年老的炮兵军士,以及其他几个人,很少到堑壕里来;其余的人都待不住:大家都从臭气难闻的掩蔽部里纷纷出来,想呼吸一下早晨的新鲜空气,有的坐在门槛旁,有的躺在胸墙下,虽然炮击还像昨天一样猛烈。梅利尼科夫天刚亮就在炮台中间来回溜达,满不在乎地望望天空。Ubo中华典藏网

在门槛旁坐着两个老兵和一个年轻的、长得像犹太人的鬈发的士兵。这个士兵拾起一个弹壳,用瓦片把它在石头上砸扁,然后用刀子把它刻成乔治十字勋章的样子;另外两个人聊着天,瞧着他干活。这个十字勋章确实做得很漂亮。Ubo中华典藏网

“我说,咱们要是在这儿再待些日子,”其中一个人说道,“等太平了,大家都可以退伍了。”Ubo中华典藏网

“可不是吗!本来再有四年我就该退伍了,可是现在我在塞瓦斯托波尔就待了五个月。”Ubo中华典藏网

“我看,这不能算到退伍的账上。”另一个说。Ubo中华典藏网

就在这时候,一颗炮弹飕的一声从这两个说话的人头顶上飞过,落在离梅利尼科夫一俄尺来远的地方,梅利尼科夫正沿着堑壕向他们走来。Ubo中华典藏网

“差点儿把梅利尼科夫打死了。”一个人说。Ubo中华典藏网

“打不死。”梅利尼科夫答道。Ubo中华典藏网

“给,为了你的勇敢,奖给你这枚十字勋章。”那个做十字勋章的年轻士兵把它给了梅利尼科夫。Ubo中华典藏网

“不,老兄,在这儿一个月可以抵一年——有过这样的命令。”谈话又继续下去。Ubo中华典藏网

“不管怎么说,只要一停战,皇上就会到华沙去阅兵;万一不能退伍,也会放长假的。”Ubo中华典藏网

就在这时候,一颗在什么东西上碰了一下的子弹哧溜一声从他们头上飞过,打在一块石头上。Ubo中华典藏网

“留神,要不然,到不了天黑你就要退伍回老家了。”一个士兵说。Ubo中华典藏网

大家都笑了。Ubo中华典藏网

不仅没等到天黑,而且,就在两个钟头以后,就有两名士兵退伍回老家去了,五名受了伤,可是其余的人还是照样开玩笑。Ubo中华典藏网

果然,到早晨,两门臼炮就都修理得可以开炮了。九点多钟,按照棱堡司令官的命令,沃洛佳召集了自己的那一小队人,带他们上炮台去。Ubo中华典藏网

士兵们只要一开始行动,像昨天表现出来的恐惧感就一点也没有了。只有弗兰格无法控制自己:还是那样躲躲藏藏,低头弯腰;瓦辛也多少失去了自己的镇静,忙忙乱乱,不断地蹲下。沃洛佳兴奋极了:他压根就没想到危险。他高兴的是:他在很好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他不仅不是懦夫,甚至很勇敢;同时,他意识到,他正在指挥二十个人,而这二十个人,他知道,正在好奇地望着他,——这使他成为一个地道的英雄。他甚至炫耀自己的勇敢,在士兵们面前卖弄,他爬上了踏垛,故意解开了军大衣,使自己成为更显眼。棱堡司令官,这时正在巡视像他所说的自己的家业,虽然在八个月中他已经看惯各种各样勇敢的表现,可他还是不能不欣赏这个漂亮少年:他敞着军大衣,从里面露出紧裹着他那又白又嫩的脖子的红衬衫,脸孔通红,眼睛发亮,拍着手,用洪亮的声音指挥着:“一炮,二炮!”然后高高兴兴地跑上胸墙,看看他的炮弹落在什么地方。十一点半,双方的炮击停止了,而到十二点整,对马拉霍夫冈,对第二、第三和第五棱堡的猛攻就开始了。Ubo中华典藏网

二十四Ubo中华典藏网

快近中午的时候,在海湾的这一边,在因克尔曼工事和北部工事之间的设有电信站的山冈上,站着两位海军军官:一位正在用望远镜瞭望塞瓦斯托波尔,另一位则带着一名哥萨克刚骑马来到大信号竿这儿。Ubo中华典藏网

灿烂的太阳高悬在海湾上空,以愉快、温暖的光辉嬉戏着停泊着的舰艇、行驶着的帆船以及小船。轻风微微地吹动电信站附近橡树上的枯叶,鼓起小船的风帆,拂动着海浪。塞瓦斯托波尔景色依旧:没有竣工的教堂、圆柱、滨海的街道、山上一片葱绿的林荫道和图书馆的优美的建筑、桅樯林立的浅蓝色的小海湾、自来水管的美丽如画的拱形结构,以及有时被炮火的红光照亮的蓝色硝烟;还是那样美丽、欢愉、骄傲的塞瓦斯托波尔,一面是黄色的烟雾弥漫的群山、一面是在阳光下闪烁的碧海——这一切都可以在海湾这边看见。在海天相连处,有一只小汽船冒着一道黑烟,飘着一缕缕的白云,这预示着快要起风。沿着整个防御工事,尤其是在左边的群山上,有一团团浓密的白烟,带着有时甚至在中午的阳光下也发亮的闪光,不断地突然出现,然后扩散开来,变成各种形状,往上升,到空中渐渐被染成深色。这些轻烟在群山上,在敌人的炮台上,在城市里,在高空中,时时升起,忽东忽西地飘浮着。爆炸声没有停过,隆隆地滚动着,震撼着空气……Ubo中华典藏网

快到十二点钟的时候,硝烟越来越稀少,空气也不大被炮声震动了。Ubo中华典藏网

“第二棱堡根本不还击了,”一个骑在马上的骠骑兵军官说,“整个被摧毁了!真可怕!”Ubo中华典藏网

“是呀,敌人打三炮,马拉霍夫冈才还一炮,”那位用望远镜瞭望的军官答道,“他们不打炮,真把我气疯了。瞧,敌人又在轰科尔尼洛夫炮台了,可是它一炮也不还击。”Ubo中华典藏网

“你瞧,我说过,敌人总是在十二点钟停止炮击。今天又是这样。咱们还是去吃饭吧……他们在等着我们呢……没什么可看的了。”Ubo中华典藏网

“慢着,别打搅我!”军官答道,他正一个劲儿用望远镜瞧着塞瓦斯托波尔。Ubo中华典藏网

“那边怎么样?怎么样?”Ubo中华典藏网

“堑壕里有活动,有密集的队伍在行进。”Ubo中华典藏网

“不错,不用望远镜也看得见,”海军军官说,“敌军排成纵队出动了。应当发个信号。”Ubo中华典藏网

“瞧,瞧!从堑壕里出来了。”Ubo中华典藏网

真的,肉眼也看得见似乎有许多黑点在走下山来,越过山沟,从法军的炮台向棱堡推进。在那些黑点前面,有几条黑带已经逼近我们的防线。在棱堡上,有几处冒起了一团团炮火的白烟,好像在互相追逐。风送来交射的密集枪声,就像雨打在玻璃窗上。那几条黑带正在烟雾中移动,越来越近。射击声越来越大,变成了一片连续不断的滚动着的轰隆声。白烟也越来越多地上升,很快就扩大到整个防线,终于凝聚成为一大片舒卷不定的紫云;紫云里,有几处依稀闪着火光和黑点:一切响声都合成一片滚动着的爆炸声。Ubo中华典藏网

“冲过来了!”军官脸色发白,把望远镜递给水兵,说。Ubo中华典藏网

哥萨克们在路上飞驰而过,军官们骑着马,总司令坐着马车带着随员也过去了。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痛苦的不安和预料到要有可怕的事情发生的神色。Ubo中华典藏网

“是不可能被占领的!”骑在马上的军官说。Ubo中华典藏网

“真的,军旗!瞧!瞧!”另一个军官气喘吁吁地说,离开了望远镜,“法国军旗插在马拉霍夫冈上了!”Ubo中华典藏网

“不可能!”Ubo中华典藏网

二十五Ubo中华典藏网

大科泽尔佐夫在夜里刚捞回本,又全输光了,甚至连缝在袖子翻口里的金币也输掉了;黎明前,他在第五棱堡的守备营里酣睡,但是睡得不舒服,这时候响起了用各种声音重复着的不祥的呼喊声:Ubo中华典藏网

“警报!……”Ubo中华典藏网

“米哈伊尔·谢苗内奇,您怎么还睡!敌人发动攻击了!”有人对他这样喊道。Ubo中华典藏网

“大概是哪个淘气包在开玩笑。”他睁开眼说,还不相信。Ubo中华典藏网

但是,他忽然看到一个军官脸色苍白惊惶,在毫无目的地乱跑,他才明白了一切。想到人们会把他看做在这危急时刻不肯到连里去的懦夫,使他大吃一惊。他拚命向连里跑去。炮击已经停了;可是枪声却十分激烈。子弹不是像来复枪发出的子弹那样一颗一颗地嘘嘘飞过,而是像秋天的鸟群那样一群群地在头上飞过。他的营昨天驻扎的地方已经硝烟弥漫,听得见敌人的呐喊声和呼叫声。他碰到一群群受伤的和没受伤的士兵迎面而来。他又跑了三十来步,才看见自己连里的人正贴墙站着,还看见一个士兵的脸吓得惨白。其他士兵的脸也是一样。Ubo中华典藏网

科泽尔佐夫不由也受到了恐怖的感染:他吓得浑身冰凉。Ubo中华典藏网

“施瓦茨被占领了,”一个年轻军官说,他的牙齿在打战,“一切都完了!”Ubo中华典藏网

“胡说,”科泽尔佐夫怒气冲冲地说,为了给自己鼓劲,他拔出那把短小的钝铁剑,大声喊道,“弟兄们,前进!乌拉—拉!”Ubo中华典藏网

这个喊声很洪亮,使科泽尔佐夫本人也为之精神振奋。他沿着障壁向前冲去;约有五十名士兵呐喊着跟随他前进。当他们从障壁后面冲进了开阔的广场时,子弹简直像冰雹似的纷纷落下:两颗子弹打中了他,可是打在哪儿,伤得怎么样——是挫伤呢,还是创伤,他没有工夫去理会。前面,在一片硝烟中,他已经看得见蓝军衣和红裤子,听得见不是俄国人的呐喊声;一个法国兵站在胸墙上,一边挥动着军帽,一边在嚷着什么。科泽尔佐夫坚信自己必死无疑;这倒使他增添了勇气。他一个劲儿往前冲。有几个士兵赶过了他;其他的士兵也从侧面的什么地方出现了,冲上去。蓝军衣和他保持着原先的距离,他们转身向自己的堑壕逃去,可是脚下到处都有受伤的和被打死的人。科泽尔佐夫冲到外围的壕沟时,他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觉得胸口疼痛,便在踏垛上坐下,怀着极大的快感从射击孔里看到一群群穿蓝军衣的人狼狈不堪地向自己的堑壕逃窜,整个战场上躺着死人,穿红裤子蓝军衣的伤兵在爬行。Ubo中华典藏网

过了半个小时,他躺在尼古拉耶夫兵营附近的担架上,他知道自己受了伤,可是他几乎感不到疼痛;他只想喝点凉的东西,躺得更舒服点儿。Ubo中华典藏网

一个长着黑色大胡子的矮胖的军医走到他跟前,解开他的军大衣。科泽尔佐夫垂着眼睛望着军医怎样检查他的伤口,还望着军医的脸,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军医用衬衫盖上伤口,然后在大衣下摆上擦了擦手,一言不发,也不看他,就向另一个伤员走过去。科泽尔佐夫的眼睛无意识地注视着他眼前发生的事。他回想起在第五棱堡发生的情形时,他带着极为快慰的自豪感想起了他是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职责,从服役以来他是第一次干得这么出色,尽了最大的努力,可以问心无愧。正在给另一个军官包扎伤口的军医,指着科泽尔佐夫,跟一个留着大红胡子、拿着十字架站在那儿的神父说了句什么。Ubo中华典藏网

“怎么,我要死了吗?”当神父走过来时,科泽尔佐夫问道。Ubo中华典藏网

神父没有回答,念完了祷告,便把十字架递给这个受伤的人。Ubo中华典藏网

死亡并没有吓倒科泽尔佐夫。他用无力的双手接过十字架,把它紧贴在唇边,流下了眼泪。Ubo中华典藏网

“怎么样,各线的法军都被击退了吗?”他问神父。Ubo中华典藏网

“我军在各线都取得了胜利。”神父回答时把“胜”字说得很重;他对他隐瞒了在马拉霍夫冈已经飘扬着法国军旗,免得这个受伤的人伤心。Ubo中华典藏网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这受伤的人说,没有感到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他想到自己完成的英雄业绩,心中感到无法形容的喜悦。Ubo中华典藏网

他的脑子里霎时间掠过了对弟弟的怀念。“愿上帝赐给他同样的幸福。”他想道。Ubo中华典藏网

二十六Ubo中华典藏网

可是等着沃洛佳的却不是这样的命运。他正在听瓦辛讲故事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了起来:“法国人来了!”血立时涌到沃洛佳的心头,他感到脸都凉了,白了。他一动不动地待了一秒钟;但是,他打量了一下周围,看见士兵们都相当冷静地扣上了军大衣,挨个儿爬了出去;其中有一个人——好像是梅利尼科夫——居然开玩笑说:Ubo中华典藏网

“小伙子们,拿着面包和盐出去吧![15]”Ubo中华典藏网

沃洛佳和跟他寸步不离的弗兰佳一起爬出了掩蔽部,跑上了炮台。敌我双方都完全停止了炮击。与其说是士兵们的镇静的态度,倒不如说是士官生的可怜的、无法掩饰的怯懦,激起了他的勇敢。“难道我能像他那样吗?”他这样想道,便愉快地向在近旁架着他的小臼炮的胸墙跑去。他清楚地看到法军越过开阔的田野向棱堡冲来,一群群的法国兵,带着在阳光下闪烁的刺刀,在附近的堑壕里蠕动。一个小个儿、宽肩、穿着法属殖民地兵军装的家伙,手持长剑,跑在前面,跳过一个个弹坑。“用霰弹打!”沃洛佳一面跑下踏垛,一面叫道;可是士兵们在他没下令以前就已经安排好了,接着从两门臼炮先后发射出去的霰弹的呼啸的金属声,从他头上飞了过去。“一炮!二炮!”沃洛佳在两门臼炮之间的硝烟里来回奔跑,指挥,完全忘了危险。从侧翼传来了我军掩护部队在附近发出的步枪声和忙乱的呐喊声。Ubo中华典藏网

突然从左翼传来一声令人惊心动魄的、绝望的喊叫(还有几个声音在跟着喊):“包围过来了!包围过来了!”沃洛佳听到喊声回过头去。后面出现了二十来个法国兵。一个留着黑色大胡子,戴着一顶红非斯卡帽的漂亮男子,跑在大伙前面,可是当他跑到离炮台约莫十步远的地方就站住了,打了一枪,然后又继续往前冲过来。沃洛佳愣了一刹那,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明白过来,向周围一看,蓝军衣已经站在他前面的胸墙上,甚至有一个已经跳了下来,在堵炮眼。除了在他身旁被子弹打死的梅利尼科夫和弗兰格以外,四周已经没有一个人,这时弗兰格突然抓起一根起重杆,满脸杀气,垂下眼睛,向前猛冲。“跟我来,弗拉基米尔·谢苗内奇!跟我来!咱们完了!”弗兰格拚命叫喊着,一面对着从后面上来的法国兵抡着起重杆。士官生凶神恶煞的样子把他们吓傻了。他对准最前面的一个法国兵当头就是一棒,其他人不由得都站住了,弗兰格继续环顾着周围,一面拚命地喊道:“跟我来,弗拉基米尔·谢苗内奇!您干嘛站着?快跑呀!”他向着我们的步兵趴在那儿向法国兵射击的堑壕跑去。跳进堑壕以后,他又探出头来,看看他所崇拜的准尉在干什么。在沃洛佳原来站的地方,有个穿军大衣的人脸朝下趴着,这片地方已经被法军占领了,他们正在向我军射击。Ubo中华典藏网

二十七Ubo中华典藏网

弗兰格在第二道防线上找到了自己的炮兵连。臼炮炮台上的二十名士兵,只剩下了八个。Ubo中华典藏网

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弗兰格和炮兵连坐着一条满载着士兵、大炮、马匹和伤员的轮船摆渡到北部。什么地方也没有炮声了。繁星还是像昨夜一样在天空闪耀;可是大风却掀起了海上的波涛。在第一和第二棱堡那边,地上不时亮起一道道闪光;爆炸声震撼着长空,火光照亮了周围黑魆魆的形状奇异的东西和飞到空中的石块。船坞附近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红色的火焰倒映在水中。挤满了人的浮桥,被尼古拉耶夫炮台的火光照得通明。在亚力山大炮台所在的遥远的海岬的水面上,好像笼罩着一片大火,照亮了滞留在它上面的烟云的下部,而遥远的敌军舰队上的灯火,还是和昨天一样沉着地、肆无忌惮地在海上闪耀,清新的风吹动海湾的海水。在大火的映照下,可以看见我军的缓慢地、越来越深地沉入水中的舰船的桅樯。甲板上听不到说话声;从有节奏的破浪和排汽声中,可以听见小驳船上的马在打响鼻和跺蹄声,还听得见船长的发令声和伤员的呻吟声。一整天没吃东西的弗兰格,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嚼起来,可是他突然想起了沃洛佳,便大哭起来,哭得连他旁边的士兵们都听见了。Ubo中华典藏网

“瞧,咱们的弗兰佳,一边吃面包一边哭。”瓦辛说。Ubo中华典藏网

“真怪!”另一个人说。Ubo中华典藏网

“瞧,咱们的营房也起火了,”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咱们有多少弟兄在那儿送了命啊;可是法军却一点不费气力就把它夺去了!”Ubo中华典藏网

“谢天谢地,咱们总算活着回来了。”瓦辛说。Ubo中华典藏网

“不过太气人了!”Ubo中华典藏网

“有什么可气的呢?难道他能在这儿自由自在地待着?没那事!瞧着吧,咱们还会把它夺回来的。不管咱们牺牲了多少弟兄,可是,无论如何,只要皇上下一道命令——咱们就能把它夺回来!难道咱们能就这样把它让给他吗?没那事!给,给你几堵空墙,所有的工事都炸毁了。他可以把旗子插在山冈上,但是他可进不了城。你等着吧,时机一到,我们还要跟你好好算账的。”最后,他冲着法军那边说道。Ubo中华典藏网

“当然要算账!”另一个士兵坚信不疑地说。Ubo中华典藏网

在塞瓦斯托波尔棱堡的整条战线上,多少个月来一直沸腾着斗志昂扬的生活,多少个月来都看到视死如归的英雄们前仆后继地死去,多少个月来使敌人恐惧,憎恨,乃至于钦佩的塞瓦斯托波尔的棱堡上,现在已经看不到人影了。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荒漠的、可怕的——但并不沉寂:仍旧还在进行着破坏。在不久前被炸得塌陷的地面上,到处都是被击毁的炮架,被压扁的俄国人和敌人的尸体,被可怕的力量扔进弹坑,半截炮身埋在土里的永远沉默了的沉重的铁炮、榴弹、炮弹,又是尸体、弹坑、原木的碎片、掩蔽部的残迹,又是穿着灰军大衣和蓝军大衣的沉默的尸体。这一切仍旧常常被继续震撼空气的爆炸震得颤动,被那深红色的火焰照得通明。Ubo中华典藏网

敌人看到,在威严的塞瓦斯托波尔正在发生某种不可理解的事情。棱堡上的这些爆炸和死一般的沉寂,使他们战栗;而且白天的沉着猛烈的抵抗,使他们不敢相信,他们的不屈不挠的敌人已经撤离,所以他们只好默默地、一动不动地、心惊胆战地等待着黑夜的结束。Ubo中华典藏网

塞瓦斯托波尔的军队,像黑夜中波动的大海,汇合,分散,忧心忡忡地挤做一堆,在海湾的浮桥上,在北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慢慢地移动着,离开这个留下了这么多勇敢的弟兄们的地方,离开这个他们洒遍了鲜血的地方,离开十一个月来一直抵抗着力量两倍于我的强敌,而现在却奉命不战而退的地方。Ubo中华典藏网

对于每个俄罗斯人来说,这个命令首先给人的印象是难以理解的痛苦。其次是对被追击的恐惧。人们一旦离开他们战斗惯了的地方,就感到无法自卫,他们惊慌地聚集在被大风吹得摇晃着的浮桥头上的黑暗中。步兵们挤成一团,刺刀碰着刺刀,部队、车辆和民兵挤在一起,骑着马、带着命令的军官们挤过去了,居民们和带着不准放行的行李的勤务兵们在哭着,哀求着;炮车的车轮辚辚响着,急着撤退的炮兵也在向海湾挤去。虽然他们各人忙着完成自己的工作,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想保全自己,希望赶快离开这个可怕的死地。就连躺在帕夫洛夫滨海街的石头地上的五百名伤员中间的那个受了致命的重伤、只求速死的士兵的心里,在那个拚命挤进密集的人群中为骑马的将军开路的民兵的心里,在那个一面坚决命令人马渡过海湾,一面制止士兵的忙乱的将军的心里,在那个偶然跑到正在行进的部队里、被攒动的人群挤得连气也喘不过来的水兵的心里,在那个躺在四个士兵抬着的担架上,但被挤在一起的人群所阻而被放在尼古拉耶夫炮台旁的地上的负伤的军官的心里,在那个十六年来一直管着那门炮、如今却遵从他所不理解的上级的命令,由伙伴们帮忙把炮从陡峭的海岸上推到海湾里去的炮手的心里,以及在那些刚把军舰凿沉就敏捷地划着桨、驾着帆船离去的水兵们的心里,——个个都有这种想法。到了桥那边,几乎每个士兵都摘下帽子画了个十字。可是在这种感情后面,还有另一种沉痛的、揪心的、更为深刻的感情:这是一种类似悔恨、羞愧和愤慨的感情。从北部回头望望被放弃的塞瓦斯托波尔时,几乎每个士兵心里都怀着说不出的痛苦叹了口气,并向敌人摇摇拳头。Ubo中华典藏网

(1855年12月27日)Ubo中华典藏网

芳信 译Ubo中华典藏网

* * *Ubo中华典藏网

[1]到塞瓦斯托波尔去的最后一个驿站。——作者注。Ubo中华典藏网

[2]某些亚非国家的一种帽子,平顶,圆锥形,带穗。Ubo中华典藏网

[3]在许多部队里,军官们常常半奚落半亲昵地把士兵叫作莫斯科,或叫作宣誓。——作者注。Ubo中华典藏网

[4]托特列边(1818 —1884),建设塞瓦斯托波尔防御工事的总指挥。Ubo中华典藏网

[5]米沙是米哈伊尔的小名。Ubo中华典藏网

[6]沃洛佳是弗拉基米尔的小名。Ubo中华典藏网

[7]佩利西埃(1794—1864),克里木战争中的法军总司令。Ubo中华典藏网

[8]戈尔恰科夫(1791—1861),俄国克里木军队的总司令。Ubo中华典藏网

[9]产于法国拉斐特的一种红葡萄酒。Ubo中华典藏网

[10]马名。Ubo中华典藏网

[11]俄国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前,士兵的儿子从出生起,就由军事部门登记在册,以备在低级军事学校受训,并服兵役。Ubo中华典藏网

[12]以上对话是指掩蔽部外的隆隆炮声。Ubo中华典藏网

[13]指十月二十四日因克尔曼血战。Ubo中华典藏网

[14]应为“康斯坦丁”。Ubo中华典藏网

[15]俄国风俗,面包和盐是待客的食物。Ubo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