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北疆
长城、天下第一关
1956年夏天,我初到北京,行色匆匆,不及到居庸关看长城;那年秋天,重到北京,总算上了居庸关,从居庸关到八达岭,山峰重叠,真是天险。那年回到香港,看到法国人摄制的《长城内望》,便是那一段景色。万里长城,西起嘉峪关,东迄山海关,蜿蜒一万二千里,居庸关只是一脔,可惜没有飞越追寻的机会。其后二年春天,从北京出关往安东,车过山海关,恰好是夜半,没看到长城。回程是黎明,车进了长城才停,也看不清楚山海关的面貌。又明年,出关的车子在山海关站加水加煤,有三刻钟停留,我们才赶忙下车看了旧日的榆关。旧关比新关较北一点,那是公路通道;关门上有“天下第一关”五个大字。这几个大字,并不是王羲之手笔;三国西晋年间,这一带已经是东胡民族游牧区,长城作用已不存在。东晋年代,王室南移,南方文士更没有接近边塞的机会。王羲之一直在江南过流亡生活,他有机会写“兰亭”,绝不会有人请他写“天下第一关”的。依字体看,大概是明代人写的。明燕王称帝,移都北京,这才修整边塞,重筑长城,据查,乃是明中叶萧显的手笔。
关的边上有孟姜女庙,这也和苏小小坟、武松墓一样,“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同车的朋友说我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在我说来,这是史家的“求证”。最早的传说,乃是《孟子》和《礼记》,说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这位杞梁之妻,依史载,她是应对齐王,语言很得体的妇人。可是过了三四百年,这一传说,到了西汉,就变成“杞梁之妻,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这个城,乃是齐国的城,并非万里长城)。真诚感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陨涕,十日而城为之崩”。(刘向《列女传》)都是从“善哭”的“善”字生出来的文章。再过六七百年,到了唐代,这位杞梁之妻,已经有了名字,齐城也变成了秦始皇的万里长城,说“良已死,并葬城中。仲姿既知,悲咽而往,向城号哭,其城当面一时崩倒”。那时《孟子》的注疏,就引了这一传说。再过五六百年,到了明代,就完成了孟姜女万里寻夫的故事,杞梁之妻变成了“彼美孟姜”的孟姜,而杞梁也姓了范,或万,所以姓万者,说他一人可抵万人也。清刘开广《列女传》:“杞植之妻孟姜,植婚三日,即被调至长城,久役而死。姜往哭之,城为之崩,遂负骨归葬而死。”孟姜女的轮廓就是这么演变而成的。
长城,始于战国时期相互的防御作用,后来移此防御方式于边疆,乃有万里长城之建筑。我们只要看看居庸关,便可明白大规模的堡垒战在古代兵争中的作用。董说《七国考》:“战国之世,各有长城,秦昭王筑长城以备边。楚有长城,又有捍关以拒巴。赵肃侯筑长城以备边,齐宣王乘山岭之上,筑长城,东至海,西至济州,以备楚。燕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以拒敌。魏之长城,自惠王筑也。考《竹书纪年》,梁惠成王十二年,龙贾帅师筑长城于西边。”《泰山纪》云:“泰山西有长城,缘河经泰山,千余里,至琅琊台入海。”(《日知录》也列举这些史事。)这些长城,都是战国各国间的边防长城,孟姜女要哭长城,本来用不着跑得那么远的。到了秦始皇,统一天下,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黄河南地,因河为塞,以筑四十四县城,……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这才是我们所传说的万里长城。秦代以后,历代时有修治,这是东方的马其诺防线。
噫嘻乎悲哉!
生男聪明慎勿喜!
仓颉夜哭良有以。
受患只从读书始,
君不见,吴季子!
汉槎犯罪流戍关外,生活当然十分艰苦,梅村知契深情,诗也写得很激奋。但诗中的边塞景况,还是隋唐诗文中的西北景色。我们一到了尚阳堡,觉得和江南风物并无不同,梅村的诗笔,可见并不真实。
当时,汉槎出了关,在冰雪天地中受了一段很长时间的历练,先后在关外二十三年。有一回,他从宁古塔被遣到乌拉(即吉林)去给兵差,半路被召回,又是一番经历。他有一封长信写给顾贞观,贞观看了,也十分激动,便以词作答,词云: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生平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这首词,念得很熟的很多。可是,贞观虽注入了真情感,但关外实景,他并无所知,写的都是泛泛话头。
1958年春天,我第一次出关。一觉醒来,便睡过了尚阳堡。第二年夏天,第二次出关,越过了长春进入北满,到了松花江上的吉林(满人所谓“乌拉”)和哈尔滨。(“哈尔”也是满洲语,意即“网”,“哈尔滨”原是晒网之场。)也远远在宁古塔和黄龙府的北边(南北满以长春为界线)。行箧中带着清代文士的诗文,看看他们的印象,真是十分可笑。这种可笑的观念,不独东南人士对东北如此,即中古西北人士对西南的蛮瘴地观念也是如此。今日海外论客的“北大荒”观念,也是如此。其实哈尔滨、吉林,原在“北大荒”地区之中,今日的佳木斯,也如当年的哈尔滨,成为繁荣的城市了。
我们知道,从北京到黑龙江的极北边境漠河,也不过二千公里,至于尚阳堡乃在辽宁境内,离北京不及一千公里;即在吉林境内的宁古塔,也不过一千五百公里。可是,清代文士怎么说呢?无名氏《研堂见闻杂记》云:
按宁古塔,在辽东极北,去京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积雪,非复世界,中国人亦无至其地者。诸流人虽名谪遣,而说者谓至半道为虎狼所食,猿狄所攫,或饥人所啖,无得生也。向来流人俱徙尚阳堡,地去京师三千里,犹有屋宇可居,至者尚可活,至此则望尚阳堡如天上矣。
给他们这么夸张形容,难怪东南文士把关外当作黑色地狱,视为畏途了。(依他的里程核算,宁古塔该在东西伯利亚的境内了。)
那位流放到宁古塔的吴汉槎,有一回,在家信中提及吉林途中云:
今年正月初五日,副都统因大将军卧病,忽发遣令,遣儿与德老两家,立刻往乌喇地方。此时天寒雪大……以初六平明起身登车,雪深四尺,苦不可言。山草皆为雪掩,牛马无食,只得带豆料而行,一车所载不过三百斤……行至百里,人牛俱乏……若过沙林则千里无人,虽有银亦无处可雇矣。行至三日,将军命飞骑追回。倘再行两日,到乌稽林,雪深八九尺,人马必皆冻死……
此信即与上回长城影片《雪地情仇》参看,夏梦、姜明他们是在吉林(即乌拉)近郊拍摄雪景的。(古代的吉林,比宁古塔更荒寒,那是事实。)后来,吴汉槎得赦回乡,他的儿子吴振臣记述他入关时景况:
山海关即秦之长城第一关也。有一岭,出关者称凄惶岭,入关者称为欢喜岭。岭下有孟姜女庙。是夕宿于岭下,两大人各述当时出关景况,今得到此,真为欢喜,明日进关,气象迥别。又七日至京师,与亲友相聚,执手痛哭,真如再生也。
这种情绪,哪是我们所能了解的?可是东北关外,真如他们所说冰天雪地,人迹不到吗?一位东南学者汤尔和(浙江绍兴人,他和蔡元培交好,曾任北京医专校长),他翻译俄中东路局的《黑龙江省志》,在序文中说:我们江南人总以为苏、杭乃是人间的天堂,风景秀丽、物产丰富。而满族发源地,吉林东北长白山区,土地肥沃,才是人间乐园。
本来,家国兴亡之感,可泣可歌的悲壮故事,写在诗人的篇什之中,串在传奇说部的线索里,该是多么激奋人心。但我们站在松花江上,江山如此多娇,清代文士的噩梦,只能写在南柯账上;即上一代半个世纪所受的铁蹄下创痕,也已用鲜血洗去,让我们重新写起。我们在“松花江上”泛舟,念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歌词,想到那“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的家乡”的结句,不禁莞尔微笑。到了今天,连我们东南人都到东北松花江上去了,关外的人自不必说了。
一部东北垦殖史,三百年后的我们,在踏着向尚阳堡、宁古塔途中,有着新的体验。朱明末代,努尔哈赤发迹东北,做了建州酋长;崇祯年间,几度入关,在山西、直隶、山东一带,先后俘虏了八十万人。这是迁民第一时期。到了清兵入关,顺治六年,定都北京,立了圈田,设官庄制度,把关中人民,移置到宁古塔一带,设立官庄,分给田地令他们耕种。这是迁民第二时期。康熙年间,由于科场文字狱和通海反叛,把那罪犯及家属流戍到东北去,他们很多在关外落家(康熙十五年,流谪到宁古塔去。宁古塔附近有金家宅,乃是金圣叹的后代)。这是迁民第三时期。由今看来,他们都是垦发东北的前驱战士,有如美国的西部,开发东北便是这么进入黎明期。建州的满洲人,虽说精于骑射,在文化传统上毕竟太薄了。汉人一到,山川生辉。吴振臣《宁古塔纪略》云:
近来汉官到后,日向和暖,大异曩时。满洲人云:此暖系蛮子带来,可见天意垂悯流人,回此阳和。
当年,高级工农社会人士把生活技术带到东北去,开了游牧民族的眼界。可是满洲人一切起居服用,都很简陋,杨宾《柳边纪略》云:
陈敬尹为余言,我于顺治十二年流宁古塔,尚无汉人;满洲富者,缉麻为寒衣,捣麻为絮。贫者衣狍鹿皮,不知有布帛,有之自予始。予曾以匹布易稗子谷三石五斗。有拨什库得余一白布缝衣,元旦服之,人皆羡焉。今居宁古塔者,衣食粗足,皆服绸缎,天寒披重羊裘或猞猁狼皮,惟贫者乃服布;而敬尹则至今犹布袍,或着一羊皮缎套耳。
就在清初文士流放到宁古塔的时期,满人的文化生活突然改进了。吴汉槎与顾舍人书云:
宁古塔自康熙丁巳后,商贩大集,南方珍货,十备六七。街肆充溢,车骑照耀,绝非昔日陋劣光景。流人之善贾者,皆贩鬻参貂,景金千百,或至有数千者。惟吾侪数子,以不善会计,日益潦倒,然弟亦不能弃捐笔与酒削卖浆,逐锥刀之利,短褐藜羹,任之而已。
杨宾《柳边纪略》云:
凡东西关之贾者,皆汉人。满洲官兵贫,衣食皆向熟贾赊取,俟月饷到乃偿直。是以平居礼貌,必极恭敬;否则恐贾者之莫与也。况贾者皆流人中之尊显而儒雅者,与将军辈皆等夷交;年老者且弟视将军辈,况下此者乎!
他们笔下,又带给我们东北另一番景象!
这本书,不是一般的游记,很难将它归入什么类型;它是合史地人文为一体,又融入了作者的哲理和联想,有着一种独特的风格和浓厚的感情色彩。
——曹景行
曹聚仁的一生是多姿多彩的一生。这种多姿多彩使他具有多方面的学识和素养,成为具有多学科交融及通识的专家。在国学家中,像他这样能够走出书斋,于读万卷书之余,兼行万里路,有丰富的社会阅历的学者,堪称罕见。
——方汉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