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浙东
山阴道上
我国古代文化,一直在黄河流域的黄土地区,生根抽芽开花,那一地区文士,视野不很远大;华岳嵩高,伊洛泾渭,已经算是不得了的了。东晋王室南渡,文士们才有机会领略东南山川之胜。顾长康(恺之)从会稽还(会稽山阴即是绍兴),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茏其上,若云兴霞蔚。”王子敬(羲之之子)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山阴道中,目不暇接”,也就成为千古流传的成语。他们都是以山谷间居民的眼光来欣赏江南风物的。
浙东山水,富春、四明、天台、雁荡,各擅其胜。我们江南人,却从水乡景色来接受,会稽山阴,有如威尼斯那么醉人。有一回,一位北方人要远游浙东,周作人氏写信给他说:“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做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萧山)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小的为脚划船,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你如坐船出去,……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景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即栚树),河边的红蓼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这才是十足的水乡情调。也正是清末诗人李慈铭所谓:“藻影浮空动,荷香入定深。橹摇鱼跃际,都是故乡音。”
这样“滩恶船难上”的新安江,却是皖南徽帮商人、文士到杭州、上海去的必由之道。因此,胡适、陶行知、汪原放、章衣萍、汪静之,他们这些皖南人,也和我们金华人一样,当年出门,必得经过七里泷下了新安江,到建德会合的。他们才是真正的“新安”人。中国这样一个大国,千百处大中城市,做生意的却让山西、徽州两帮商人做尽了。明谢肇淛所著《五杂俎》称:“富室之称雄者,江南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即徽州),江北则推山右(山西)。新安大贾,鱼盐为业,藏镪有至百万者,其他二三十万则中贾耳。山右或盐或丝,或转贩或窖粟,其富甚于新安,新安奢而山右俭也。”中古以来,千五百年间,天下商业财富集于扬州、苏、杭一带;但商业中心就操在“山西佬”和“徽骆驼”的手中。一部《儒林外史》,写的便是徽州商人背景的东南文化。而那位可怜的沈三白,他在扬州欠的也就是“西”债(山西佬放贵利)。
一方面,新安江由于是皖南、浙东的大动脉,严州(建德)、淳安虽是贫瘠的山区,每年的粮食,不及供应五分之三;但在东南文化上,却占了重要的地位。从皖南到扬州去的朴学,也是这些小船运载了去的。皖南藏书之富,可与苏、杭、扬、泰并存,雕版之精,也为全国之冠。
就在今日新安江水库(淳安西北街口附近),明清之间有过一所大寺院(偶忘其名),先后就藏了一部《大藏经》(佛家经典,大小二经各为一藏),正续二藏总有七百三十函,每函十三册,共九千四百九十册,这是一部大书,佛家宝藏。那位清末民初的康圣人康有为,就因为到了西安,盗买了一部《大藏经》,给陕西人轰出来,咒他:“国家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我的朋友,杭州抱经堂老板C君,却在淳安那山寺中买到了这部大藏经,只花了银圆三百元,连应酬及运费,共花了一千元。他就在这部书上发了财,大概售价五万元。一转手说是十五万元,我就不十分清楚了。
偶翻看明人笔记,张瀚《松窗梦语》(瀚字子文,浙江仁和人),也说:“宣、徽之民多仰机利,舍本逐末,唱棹转毂,以游帝王之所都,而握其奇赢。休(宁)、歙尤伙,故贾人几遍天下,良贾近市利数倍,次倍之,最下无能者逐什一之利,其株守乡土,而不知贸迁有无,长贫贱者则无所比数矣。”新安贾人,在明代已经势力遍及全国。商人重利轻别离,新安江上小舟,也不知载了多少离人泪,不过,时势太平或战乱不同,风雨季候不同耳。我曾从屯溪下船,一夜之间,便轻舟过了万重山,第二天早晨到了建德,走完这一百八十公里的新安江,却也曾从淳安上陆步行,走过了威坪到街口,才宿下来。当时,我们当然想不到今日的新安江水库,就在街口安坝筑库发电的。大概三十年前,也有几位谈水利的朋友,说是在衢港筑坝,可以发电供全省之用;又有人说七里泷也是水电的筑坝理想所在。直到1956年7月,才知道我们第一个水电厂,正在新安江中段,我所步行的一段上——从安徽屯溪到浙江淳安铜官峡谷,街口上面几公里许,水位天然落差上下达百米之巨,江流湍急。水库于1957年筑坝,1960年4月开始发电,今年10月1日全部完工,新安江也就进入它的黎明期了。
也许有人对于我说新安江水电厂,是第一个水电厂,打上一个问号。那个驰名世界说是远东第一大水电厂,不是在东北吉林小丰满吗?是的,那是日本人所设计、所建造,完成五分之三左右,日军投降了,工程停顿了。后来经过长期内战,等于搁浅。直到1949年,才开始修整,重新建造,到1951年完成。那一水电厂,可发电四十五万千瓦,供吉林、抚顺、鞍山、沈阳那些城市之用。在当时,该说是远东最大的电力厂了。1950年以后,各地建筑的水电厂,如官厅水电,发电三万千瓦,都是小型的。电源最大,而由我们自己建造的,正是这一处新安水电厂,可供电五十四万千瓦,比小丰满的还多了九万千瓦。它的电力,除了供应浙江全省、皖南城乡,即安徽的南半,还可以供应上海及苏南一部分城乡,它带来的光明,就有这么广阔。这也是三十年前所想不到的。(今新安水电,共六十二万千瓦,比原定多了八万千瓦。)
那儿一座高达一百零五米,长达四百六十二米的大水坝,储水五百八十平方里,把七十二个险滩,大半淹掉了。从街口到屯溪这百十公里,已经可以通行小轮船了。这一面,浙赣路支线,从兰溪延伸到街口,达五十六公里。我们从杭州到淳安去,既不是水路,也不是公路,就乘四小时火车,朝发杭州,午到淳安,真是我们乡下人所梦想不到的(我的家乡,离新安水库,只有六十公里)。
前几年,我从天津经秦皇岛,出山海关,到东北那些大城市巡游,处处碰到了“新安江”,有的替它造汽锅,有的替它装马达,有的替它编电缆;而且都装配在新安江上,替东南半壁放光明的!
屯溪风月
新安江的另一头,接上了“屯溪”,那是“茶”的市场。新安江水库筑成以后,新安江上游,便可以通行小轮船,直达屯溪了。
屯溪只是一个皖南大市镇,属休宁县,离县城五十华里。休宁和金华相仿佛,是一个淳朴的古城;屯溪却是现代城市,和兰溪一样,赶上了现代化水准。又三十华里为岩寺,那是通往黄山的大道。中国旅行社在黄山设有分社,屯溪有黄山旅馆,也和中国旅行社一样现代化。
皖南茶叶,可说是出口的主要商品之一,沪杭茶业都掌握在徽商之手,程、汪两族,称雄东南。当年,程霖生以“地皮大王”在上海煊赫一时,起先便是经营茶业。汪裕泰也是茶业一霸。文化界朋友所共知的汪原放,他所创办的亚东图书馆,五四前后,为新文化重心,也是茶业中心人物。屯溪,就因为是茶叶集散场,乃成为皖南商业中心;正如兰溪为火腿集散场,成为浙东的商业中心。金华人既不出火腿,也不做火腿买卖的。
暮春孟夏,新茶登场。茶农、茶商云集屯溪。茶叶经初摘、二摘、三摘,有粗细之分。所谓“明前”,即系清明以前所摘;“雨前”,即系谷雨以前所摘。绿叶有加色焙制、熏制及发酵的手续,即青茶、红茶,由此而分。因此,茶农把茶叶送到茶庄,庄中雇用千百妇女做加工工作。屯溪也有茶娘,却和兰溪的点心妹不同,就是这些应节的加工少女。茶商既多金,徽室每多怨女,她们的丈夫既是重利轻别离,经年不返,闺中少妇,不独对杨柳而怀春;因此,结织私情,在屯溪就和兰溪那样浓得化不开。她们当然并不布施,却也一半是性饥渴的满足,一半是天真的心怀,款款深情,俨若情侣。而当时当地的社会风俗,不把男女私情看得太严重,对候鸟式的茶商是最好的旅伴。
屯溪的繁荣,当然不只是依靠着茶叶。中古以来,皖漆、徽墨、宣纸也是运送湖广的大买卖,而徽骆驼就从全国各城市拖回许多资金,因此,皖南的城镇乡村,房屋建筑得相当高大。那些巨厦之中,多少都有几位怨女,对花兴怨,见月生愁。礼教纲常,都堵不住那道缺口。
茶业繁荣了山城屯溪,把千百村姑娘吸引到城市来,呼吸了都市文明,打扮得颇为入时;他方游客,也正恋恋于这份天真初凿的痴憨情趣。可是,凿破这种混沌山城,把她卷入“摩登”时尚中的,还是军事和政治的力量。
“屯溪”这个“屯”字,原是“屯营”之“屯”,当年,孙权兴兵,屯营于此,故称“屯溪”。清代史学家顾祖禹论徽州形势(即新安合歙县、休宁、婺源、祁门、黟县、绩溪等六县而言),谓:“厚金陵之锁钥,控江浙之要领,山川险阻,襟带百城,摇足而定饶、信,运肘而慑杭、严,择利而动,无不可为也。且土沃民殷,资储易给,控御三方,战守足恃。”即是说,假使防守重心在南京,皖南乃是重要的外卫。假使控制了皖南,伸足赣东,便可以攻取上饶(饶、信);沿新安江东下,北进可以攻取杭州、富阳,南旋便控制了金华、衢州,所以说“战守足恃”。从军事形势说,苏南、皖南、浙西、赣东、浙东,乃是一整体。当年,太平军在南京建国时,湘军统帅曾国藩便在祁门设统帅部,皖南各城便是双方争夺的第一线。抗战初期,日军攻陷了南京,第三战区长官部便在屯溪指挥作战。朱洪武起兵淮泗,渡江后正从这儿扩展到赣东,击破了陈友谅,进据浙东,和张士诚对峙于苏、杭;他的帝业,可以说是从皖南生根的。十多年前解放军从芜湖渡江,一面攻饶、信入福建,一面取金、衢,下杭、富,才包围了上海的。因此,屯溪近百年间,一直是军事重地,她的繁荣,正是军事所助长的(抗战八年中,屯溪并不曾受到战祸)。
在这样的社会经济园地上,也开出了文化艺术的鲜花。文房四宝之中,宣纸、徽墨,已占其二。沪杭两城的胡开文、曹素功笔墨庄,也是文士所共知的。徽墨有了一千多年的历史,松烟、桐烟、漆烟,都是歙县、休宁的特产;直到近半个世纪,才被洋烟所代替。但制墨工作,依旧是徽州人的专利(和这些文房工具相辅而发展的,有刻版印刷业,还有天算学的副产品,日晷及罗盘针,也是皖南的特产)。
南宋理学大师朱熹,即是婺源人。他的一生,往来延平、建阳、铅山、上饶、金华之间,鹅湖之会,乃是理学史上最重要的一页。朱陆同异,乃千古不可无之同异。因此,皖学源于朱学,戴震(东原)之先,婺源汪绂、江永,一直继承朱学的余绪。清初,梅氏兄弟(文鼎、文鼐)以历算震烁一时,开出了徽宣间天算之学。戴东原,休宁人,师事江永,开出皖学规模,为清代三百年主流。其弟子金坛段玉裁、高邮王氏父子(念孙、引之),甘泉焦循,其乡人歙县凌廷堪,绩溪三胡(匡衷、培翚、春乔)都能光大戴学,为一代师。和皖学相先后,相颉颃,南曲主流之一徽剧,雍、乾以后,结合昆弋及秦腔的声技艺,在扬州发扬声光,以四大徽班入京,成为后来京剧的主流——京剧始于程长庚,他是徽剧的大师。我们说近代中国的学术文化,皖南乃其主流,非虚语也。
达夫诗词中之浙江山水人物
富春江上
郁达夫先生埋骨海外,他的诗词也为海外人士所爱好。但,他的诗词所写的景物,多是他自己家乡(浙江)的影子,并不是属于“上海人”的范畴,或许是海外朋友所隔膜的,姑且谬托知己,笺注一番。
那条蜿蜒穿过浙江省境的主要水流,钱塘江(亦称之江、浙江),从桐庐以下到江口闻家堰那一段,称之为富春江。我的朋友施叔范,也是一位诗人,曾说:这条江,好似穿山剖岭而流的,苍翠为岸,水色常清,一路瞻眺,左首峰势未下,而右边危峦又起,湾环围抱,不离杉篁;“青山之与船低昂”,这是人的感觉,“咬定青山不放松”,那是江的姿态。在有些转弯,分明已绝 当前,船进无路,可是远望空青低触的斜角里,却飞出一匹匹的布帆,像成群白马,自树梢奔驰而来。总之山回峦转,另换了境界。这样的愈变愈奇,层出不尽,便是富春山水,魏晋文士迷醉了的大画图。达夫就是富春江南岸富阳城中生长的孩子。
钓台题壁
达夫曾有一首《钓台题壁》诗:“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1931年作)看起来,只是他个人的感怀,和严子陵钓台不十分相关的。其实,严子陵钓台,并不只是严子陵的钓台,史载严光只是披了蓑衣、戴了笠帽在富春江上游钓,并非在那高高悬岩上垂纶的。倒是南宋末年,义士谢翱和遗民吴思齐、冯桂芳、严侣等登西台,设文天祥神主,击筑悲歌。所以达夫说“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才有了着落。
“夕阳红树照乌伤”
1933年,郁氏杭江小历纪程有《过义乌》绝句:“骆丞草檄气堂堂,杀敌宗爷更激昂。别有风怀忘不得,夕阳红树照乌伤。”乌伤,便是义乌。骆丞,即是说骆宾王写讨武后檄的故事。宗爷便是北宋末年留守开封的宗泽。他是用义乌的古代人物来写文士的抱负。
这首诗可与他的《闽子山武毅公祠题壁》词(调寄满江红)合看。词云:“三百年来,我华夏,威风久歇。有几个,如公成就,丰功伟烈。拔剑光寒倭寇胆,拨云手指天心月。到于今,遗饼纪征东,民怀切。会稽耻,终当雪。楚三户,教秦灭。愿英灵,永保金瓯无缺。台畔班师酣醉石,亭边思子悲啼血。向长空,洒泪酹千杯,蓬莱阙。”这也是义乌人的故事。
义乌文士和海南关系颇深的,还有朱一新先生,那是达夫所不知道的。
“浅水芦花共结庵”
郁氏夫妇在杭州住了好多年,所以他的诗歌写西湖景物的很多。(他也是杭州之江大学的学生,乃有皋亭山的诗。)他毕竟是诗人,他心中所向往的却是西溪的茭芦庵。所以他病中示内诗说:“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剧怜病骨如秋鹤,犹吐青丝学晚蚕。一样伤心悲薄命,几人愤世作清谈。何当放棹江湖去,浅水芦花共结庵。”依他的说法,姜白石从苏州载小红归杭州,是经过这儿的。清初诗人厉樊榭娶了诗姬月上归来,也是经过西溪的。他呢,和王映霞正相痴恋,才子佳人之梦已圆,也要在弹指楼边写一页韵事。
凤凰山
达夫有一首《凤凰山怀汤显祖》诗,诗云:“瀫水矶头半日游,乱山高下望衢州。西江两岸沙如雪,词客东来一系舟。”汤显祖,明代大戏曲家,以“玉茗堂四梦”著称,他是江西临川人。凤凰山在浙南衢州,瀫水便是钱塘江上流,衢州、兰溪间的称谓。汤显祖谈情而不宗理,与清初李渔同一观点;达夫的人生观,也正和他们同一路子,所以他的怀汤显祖,乃有尚友古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