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行万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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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秋天,我开始抛弃了书斋生活,过“行万里路”的新生活;我的“行万里路”,因为在战时,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又是大不相同。(我所行何止一万里,比古人的视野自然更广阔些。)古人之中,“行万里路”的如司马迁,如徐霞客,他们是老老实实步行的多,《浪游记快》的作者沈三白,他也到了许多地方,游了许多山水。我的“行”,大部分是在舟车飞机上,却因为在战时,也就得爬山过岭,日夜步行的。TFR中华典藏网

我在二十岁以前没有坐过轿子,也没骑过马;“行”的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十二三岁时,我从家乡到金华读书,相距七十多华里,清晨动身,傍晚到城,也还不怎么困乏。我自度每天可走百华里,假使走长路,天天走,每天就只能走七八十里。我挑不得重担,三四十斤轻担那就每天只能走四五十里了。说到走路,那就得准备鞋子:草鞋最起脚,蒲鞋最舒服,布鞋勉强穿得,皮鞋那就苦了。我们向南涧去那回,因为要往返三不管地区,就得步行;南涧在山谷间,要爬过一条山岭,才到得市场的。途中碰到一队从上海来的男女,她们“行不得也哥哥”,却又不想穿草鞋;走不上几里路,双脚磨出了水泡,连草鞋也穿不成了,只好提着高跟鞋,徒跣而行,这也是街头一景。行路就得耐心,开头急不得,十里停一停,二十里歇一歇,中午好好儿歇中伙,那就不会做“啦啦队”(掉队之意)。走长路的话,开头那几天,得养点余力,这才可以支持下去。古语云:“行百里者半九十。”这句话,行了就会明白,走了九十里,最后这十里的担负,和前面九十里正相等,这是经验之谈。我走了这么多路,从来没走“败”过,便是这个道理。TFR中华典藏网

行路的人,“饮”比“食”更重要,饥饿的磨人,我们勉强还可以忍耐得住,干渴可真会枯死人,许多电影中,写渴中得饮的喜极形象,倒是真切的。我是爱饮山泉的,真是一瓢饮,假使世间有仙露,这便是仙露,沁入心脾,浑身为之一快。不过这些享受,也只江南一带有之。有个凉亭,有人烹山泉,撒上一把苦丁茶叶,比龙井还清冽些。我们喝过的山泉,都是陆羽所不曾到过的。我曾花了三十银圆,买了一处山泉,深四五尺,方不及六尺,山泉汩汩,旱涝不绝。依我们评定,不在虎跑之下。只是在深山邃谷中,除了樵夫牧童,谁也不到那儿去;我也只喝过两三回,让它永远在山谷中留着。到了华中一带,这一类自然享受就没有了。行军经过时,村民就把水井封起来,过客就无法找到,那才是苦事。黄河两岸,大多是苦井,不仅是有咸味,还带上一点苦味。大家拿着小盏取水,喝了应急就算了。TFR中华典藏网

吃的事,在前方当然有啥吃啥,这个“啥”的程度,差别得很远。我说过在兰考一带,吃“糊涂”,带几张榆叶也算饱了一餐。假使包饺子吃面,那是一年难得几回吃的。我们在豫西一处人家,吃过三钱油,已是上等享受。所谓“三钱”者,乃是长线上挂了一文钱,向油缸中蘸了三回,大约有五六毫升那么多。江南情形就不同了,我在赣南瑞金一处人家,吃过六十四样菜,最后一大盆,乃是一只烤猪,那是淮河流域的人所想象不到的。不过出门行路,饱其腹是重要的;肚子饱了,天寒地冻,也还扛得住。TFR中华典藏网

吃饱了,喝够了,好好睡一觉,那就是地上神仙了!第二天精神十足,又可以赶路了。有一回,我就在郑家坞(浙赣路小站)的饭店里,吃了一大碗汤面,睡了二十八小时才醒来,才算把三天三晚的疲劳恢复过来了。TFR中华典藏网

行路,用两脚在走,把我们的生活也弄得很单纯了;这也是一种人生乐趣。TFR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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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远门,走远路,前人的文句中,有“舟车劳顿”的老话。我在抗战时期,因为做了战地记者,真的到处为家;上海已成孤岛,金华老家,也很少回去。直到妻儿在赣州定居了,也是燕子在庐幕上做巢,不知明年又在何处的。在那长时期流转生活中,有一段时期是在陇海路上过的。TFR中华典藏网

幼年时,我就看到过“雅”而“酸”的字眼,即如替来客接风,称之为“洗尘”,表示欢迎之意。何以要“洗尘”?这就不大明白了。直到往来陇海路上,才知道“洗尘”并非虚语。我们从徐州西行,无论开封、郑州、洛阳,一出门,便浑身都是沙尘,而头发苍黄,而眉毛低垂,而满脸尘土,进门第一件大事,就得用掸帚浑身扫一下,接着再去洗脸,才像一个人。我们那回从兰考回来,那三百里的“尘与土”说少一点,也有五六斤。(天津、北京一带,稍微好一点,也是黄沙蔽天,有边塞气象。进门也得掸尘洗土的。)在那黄沙天地中,骡车、马车、牛车,我们都坐过,那就比坐卡车还要多带泥土;刮风的日子,那更不得了;男的女的,用头巾包了起来,风沙交迫,气都喘不过来。我是南方人,到郑州、洛阳一带,总是不对劲,住不惯;从郑州南归,一过了武胜关,浑身松动,说不出的愉快。(北方人,似乎爱骑驴子,这种长耳朵刁狡的“中”动物,我们在郑州也骑过,况味和幼年骑牛差不多。看乡下姑娘在驴背上,倒是别有情趣。从兰陵回运河站途中,我们坐过一次牛车,仿佛坐着象车出会,慢吞吞地,总算拖过那一段路就是了。)TFR中华典藏网

到了长江,骡车、马车都行不通了,一种原始交通工具,叫羊角车(四川人称为叽咕车),这种车子,在上海南京路上,也和汽车并行的,除了运货,载人是很少的。战时在适应那破坏了的道路上,有很大用处。那大轮子装在当中,两边坐上两人,再带几件行李,拉车的向前推送,一天也能走七八十里路。我们从江西金溪到临川,坐了三十里木炭车,其余那九十里路,就是羊角车送了去的。有些重要市镇,即如江西鹰潭,那是瓷器、粮食的集散场,四近总有三四千辆羊角车,叽咕之声终日不绝;长期抗战,就把“运输”的任务放在这原始交通工具上的。TFR中华典藏网

在江西,骑马的机会就不少;不过,在战线上除了自行车,还是骑马的好。我们从临川向南昌前线行进时,也是骑了马。那一线上的部队是东北军,本来马匹很多;到了江南,马匹大量减少。我们骑的却是日本马,那是从日军那边夺过来的,样子颇不错。骑马以外,就是坐轿;我们从临川回南城时,Y坐了四人抬的大轿,我步行相随,仿佛送新娘出嫁似的;赣江下流,物阜民丰,大户人家,都有四人抬的排场。我最不爱坐轿。——“轿”,当然有种种样式,那种黑壳轿,仿佛是一座方形小亭,坐在里面,虽不必正襟,也得危坐,最不舒服。有一种叫作“过山龙”,就为着走远路,仿佛把藤榻抬起来,可以睡在轿中,就舒服得多。真正要爬山过岭时,那就坐“山兜”,也就是四川的“活杆”;先前从成都、重庆到云南、贵州,便是靠“活杆”来运送的。我坐轿的日子,仍是走路的多,把行李放在轿上,独自步行,走上三四十里才到轿中去躺一会,等于充分休息,再下轿走三四十里,这样的一天,彼此都相安的。TFR中华典藏网

我们在战时,因为“记者”的职位关系,处处可以找到朋友,没碰上交通上的大困难。不过,“走路”的本钱要充足,真正兵荒马乱时,彼此不能相顾,就非自己健步不可。我的一位姓聂的朋友,他们夫妇俩带了一个孩子,从上海到了南城,碰上了浙赣战役,无可奈何,只好把孩子放在羊角车上,一推一拉,步行了六百里,才到赣南的。他问我:“你长年这么转来转去,怎么过的?”我说:“我是时时准备着走路的!”TFR中华典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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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战时的舟行生活,本来从我们家乡到杭州去,总是顺着水路走,从兰溪下船,乘的是公司船。(公司船,乃是属于轮船公司的驳船。)到了桐庐,再乘小轮船,大约三天,便可到杭州了。从父一辈的人看来,这样的水上交通,真是便利极了。后来,浙赣路通了,从铁桥渡江,到了萧山,从诸暨、义乌到金华,这才冷落了富春江的水路。可是,一到了抗战初期,杭、富先后沦陷,重新又回向富春江水上航路,过了桐庐,还可前进四十华里,便到窄溪,这就是尽头。上南涧去的,就得在窄溪登陆,经新登走旱路了。这样,我在战时,又重新过公司船的生活。公司船,对号入铺位,每日三餐,另卖饭筹,饭菜都不错。我们在船上吃鲥鱼,活鲜可口,那是我一生吃到的最好的鲥鱼。不过,船上有虱子,也是行万里路的应有财富。上新安江(新安江、浦阳江、桐江都是钱塘江的支流;主要的上流,却是兰溪和衢江,并非新安江),那就难以计程。有一回,冬天却涨水,我们从屯溪顺流而下,一天半便到建德,恍若千里江陵一日还,又是例外。我在那一角上,兜过许多回圈子,没有一回相同的。TFR中华典藏网

读冯至先生的《在赣江上》,那情形和新安江上差不多,我却不曾溯赣江而上,那回,从临川乘船,沿江而下,到三江口为止;江面广阔,仿佛是从富阳顺流到了闻家堰,飞雁横空,夕阳在野,唤起了我的儿时旧梦。赣江原是流向鄱阳湖去的,战时,却因敌军攻陷了南昌,中间隔绝了一大截。我们入鄱阳,倒是从鹰潭下余江,到饶州的。胜利那年,我们从乐平回上海,到了鄱阳转乘湖船,湖船仿佛钱塘江口的海船,方船头,前后两支桅杆。船老大有一种使帆本领,无论东南西北风都可用,在湖面上走“之”字形,那才是绝技。到了湖口,进入长江,上驶到九江,再乘上小轮,到了芜湖,再转长江轮船,可说是我在水路上最多变化的一程。我往来赣江、桂林之间,总在韶关中转,虽不曾乘过曲江的船,却在曲江的船上住过。这类小艇,只是水上旅馆,往来客人多,找不到旅馆,就住在艇上了。TFR中华典藏网

战时的火车,有如给车轮碾碎了的蚯蚓,东留一截,西剩一段,即如浙赣路,东起杭州,西迄株洲,转粤汉路,再接上湘桂路,可以直达柳州、金城江的。但杭州沦落,东头就到诸暨为止,后来,金华沦陷了,浙赣全线,只留下鹰潭到江山那么一截。粤汉线,也只留下衡阳到韶关一截。其余,就靠公路来连接了。这样的陆上交通,只能碰运气,我曾经在金华车站睡过三天三晚,后来车开动了,金华、南昌间也走了五天五晚。一到了鹰潭或金城江,那就要看司机(滚地龙)的眼色了。司机对于我,算是特别客气,因为他们一个星期的收入,比我们做记者的一年薪给还要多;他就特别卖个交情,让我乘了再说。TFR中华典藏网

所以战时的行路,可以当作故事来讲,许多离奇的遭遇,信不信由你:“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下车六七次,八九十人推!”这并不算是奇事。而在野店过夜的事,更是平常得很呢!TFR中华典藏网

发思古之幽情TFR中华典藏网

我说过:年轻时,我一心一意想做郑康成(东汉大儒),西方学人则尊敬德国哲人康德,终日在书斋中翻跟斗,虽没吃冷猪肉的意愿,却也想过做“通人”。我第一部动手要编的书,是《诗经》新笺,动了笔就知道“此路不通”,因为草木虫鱼之学,并不是书本上所能解答的。接着,我又想做郑樵(渔仲,南宋史学家)的继承人,他是离开书斋走向田野的学人。后来,我心敬顾亭林和顾祖禹,他们的学问,正从万里路中得来。(我最主张知识分子下乡过农村生活,让他们能知稼穑、辨菽麦才行。)TFR中华典藏网

要说我所到过的城乡,也算很广大了,可是名山大川,游览得并不多,主要因为战时工作,没有游山玩水的情趣。我往来皖南那么多回,却不曾上过黄山顶。前些日子,《新中华》杂志出了《中国名山影集》,翻开一看,我只到过庐山和武夷山。一位朋友问我:“武夷山美得怎么样?”他虽是福建人,却不曾到过闽北。我说:“从图片上看山水,当然美极了!在画家诗人笔底的武夷,比照片更秀丽些。”那位足迹遍天下的徐霞客,他游武夷,在六曲登陆,登山眺望,赞叹道:“诸峰上皆峭绝,而下复攒凑,外无磴道,独西通一罅,比天台之明岩,更为奇矫也!”说武夷比泰山更挺拔些,本不为过。高伯雨先生述介武夷山,说:“九曲之溪,山连水,水抱山,奇境别开。”接着便是大王峰、玉女峰。“玉女峰石色红润,如娟秀好女郎,亭亭玉立。”形容得更好。但今日游武夷的,已经不会溯流而上,如徐霞客那样,在六曲弃舟登陆的。(武夷九曲,曲曲有胜景。)TFR中华典藏网

假使不嫌扫风雅之兴,让我谈谈武夷之游。我们那回上武夷,乃是从铅山翻岭到崇安的,武夷山离崇安县三十余里;当晚就住在武夷宫。画集中的武夷休养院,正是当年的政治学院。走出院门,便仰见大王峰,那天浓雾蔽野,山色迷蒙,玉女娇羞,更是可人!大家觉得在此仙境隐居,真是三生修得,清福不浅。朋友们对孔院长大充兄表示羡慕,孔兄却频频摇头不已。“风雅”和“现实”,本来相差一大截;这道理,我十分懂得。闽北山区,瘴气很重,不宜早起;山农晨间喝姜汤也就是避瘴。夏秋间疟疾流行,武夷山正不宜居。那年夏天,政治学院师生工役,人人病倒,只好逃到鹅湖书院去避难,风雅也就是这么不值钱!TFR中华典藏网

后来,我在鹅湖书院又碰到了孔院长,谈起此事,不禁叹息不已。我说,当年,朱熹讲学正在崇安,他们也在九曲溪上吟咏风月,欣赏清泉。那首“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哲理诗,正是在武夷溪上写的。他们那一群师生,该是怎么过的呢?大抵,他们都是农村子弟,在耕作中锻炼身体,身强力壮,才耐得住瘴气。不像娇生惯养的都市青年,一下子就给瘴气搅垮了的。至于行万里路的徐霞客,他的铜筋铁骨,比行脚僧还健步些,这才欣赏得了奇山异水呢!TFR中华典藏网

史与地的交织TFR中华典藏网

虽说现代的旅行,比三四百年前的徐霞客、顾亭林、顾祖禹便利得多,可是我们在战时,毕竟不能如顾亭林那样,用两匹骡子驮着书籍跟着走的。在我的行箧中,主要带几份地图,一部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一部杜甫的诗,一部《庄子》,还有一些不相干的东西,总以在自己的肩挑得为限度。别人在旅行中的感受如何,我不曾知道;我个人总觉得史地的知识,实在太重要了。TFR中华典藏网

有一回,我们是从南平经建阳、光泽到南城去的,和上面我所说的从铅山到崇安,在赤石看日食游武夷山,又是不同的路向。在建阳、光泽途中,车次麻沙;这小小的市镇,在我眼前便很突出。因为在五代北宋年间,蜀版五经和麻沙版经集,乃是中国雕版书籍之始。而两宋的建本,也是有名的宋本的来由。(建阳余氏,以刻书著称于世。)后来,从南城到临川去,途次浒湾,这又是宋元以来著名的刻书之地。我们在南城,看到一种活字版木刻日报,恍若读到一个世纪以前的京报(宋代的朝报)。我们那一次所兜的圈子,正是宋明理学家所往来的地区。那位南宋理学家朱熹,他的家乡婺源,恰好在皖南与赣东北的边区。他从学李侗于延平,后来,他在建阳、崇安、怀玉山先后讲学,也就是我们所往来的路线。(他从婺源,经过怀玉山、广丰到崇安,也就是方志敏当年常走的路。)朱熹的一位朋友,吕祖谦,他正是我们金华人;又一位朋友陈同甫(亮),也是金华(永康)人。和朱氏讨论理学的陆氏兄弟(象山、梭山),乃是江西金溪人。朱氏另一朋友,那位大词人辛弃疾(稼轩),他就住在上饶。吕祖谦替朱陆安排着论道的鹅湖(铅山),在那时,恰好是中心。我在那一带旅行,格外觉得有意义,好似追踪昔贤,听到这几位大儒在那儿论道。我走上峰顶山那天,正是初冬,微明即起,从鹅湖书院步行上山,霜蒙黄叶,茶花皎白,到山顶宏济寺,旭日初出,林壑静寂,这是朱陆悟道的境界。我缓步下山,心旷神怡,在斜塔边上站了好一会,恍然有所悟。在我的一生,这一段游程,乃是不可磨灭的界石。TFR中华典藏网

我在鹰潭,住到残冬;鹰潭,在今日成为东南的交通枢纽,向东南行,通往厦门和福州,向东北通往金华、杭州,在预计的交通网中,它是连接着芜湖和南京的。但在南宋时期,它遥对龙虎山,又成为道教的圣地。我的意想中,朱熹的哲学体系,不能说是和龙虎山没有渊源,而陆氏兄弟以及后来的杨慈湖、王阳明,就和宏济寺的禅宗关系较密切。这对金华学派后裔的我,不能不说是富有启示性的环境。所以,我在鹰潭卧居那几个月,尽可能找康德、叔本华的哲学来读,同时,也把朱熹的《近思录》、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仔细看了又看。鹰潭乃是我的思想摇篮;那一年,我几乎“一以贯之”“空所依傍”了。TFR中华典藏网

我往来南城,总的在二三十次上下,其形势之险要,和上饶、湖口相伯仲。我们翻看曾国藩的书简日记,可以知道他一生作业,前半段就在南城,后半段乃在祁门。我们到了浒湾,自必想起了浒湾之战,乃是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第一环,这都可以说明南城在军事地理上的意义。我在上饶、鹰潭、乐平、浮梁、祁门、屯溪之间兜圈子,也正是湘军、太平军决定命运的圈子;我们从近代史上可以看到皖南、赣东、浙东、闽北的战事历程;也从这些大小城市看到当年的战迹。TFR中华典藏网

我看了顾氏的《读史方舆纪要》,想到当年朱洪武和陈友谅争天下的历程,也想到以豫章争天下的宸濠,却被那位以赣州成事功的王阳明打垮了。顾祖禹在《江西纪要序》中说:“江西之有九江也,险在门户间者也,此夫人而知之也。江西之有赣州也,险在堂奥间者也,亦夫人而知之也。弃门户而不守者败,争门户之间,而不知堂奥之乘吾后者败。弃堂奥而不事者败,争堂奥之内而不知门户之捣吾虚者亦败。……然则何取于江西?曰:以江西守,不如以江西战;战于江西之境,不如战于江西之境外。”这话,直到现代还是有同样意义的。TFR中华典藏网

这也是我在“行万里路”中的一些体会。TFR中华典藏网

军事地理TFR中华典藏网

我初到鹰潭,是1937年冬天的事;那时,真是蓬头乡女似的,除了独轮羊角车,没有其他交通工具了。那简陋的旅店,只是纸窗茅店,点着菜油灯,确乎一灯如豆。虽说,从南京通过皖南到赣东的火车,准备在这儿和浙赣线接轨,南京一陷落,连铺好的一部分路轨,都拆掉了。(至于从这儿为起点,通往厦门、福州,成为鹰厦路的主要车站,那是近十多年间的事。)“战神”把鹰潭喂得长成了,东边的鹰潭和西边的金城江(湘桂路的终点),有如《乱世佳人》(《飘》)中的“俄狼驼”似的,再三受了战火的洗礼,而新的市镇就在瓦砾上建造起来,一回比一回更广大,更繁荣,独轮车世界,转而为卡车的世界了。“军事”让往来东南西南人士,熟识了这几个小村镇,在广东则有沙坪坝,在河南则有界首,在那儿,产生了许多时代英雄“白瑞德”。TFR中华典藏网

这些由军事及战时经济所造成的英雄村镇,也有在五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所找不到的,那便是“南涧”(我那时身边有一份东南五省的军用地图就没见这一小村落的位置)。其地,在杭州、富阳、余杭、新登四县的交界地区,离杭、富、余都在四五十华里。我们乘船到窄溪,便登陆,步行约九十华里,经过新登,便到南涧附近了。南涧,真是山谷中的三家村,除了茅棚,没有瓦舍,可是,我们到那儿时,已经成为二三十万人衣食于斯的大市场,一眼看去,有如扩大了的上海大世界。假如把香港夜冷市场,扩大一二百倍也就差不多。从南涧到窄溪那九十华里的长途,背负的,肩挑的,手提的,络绎不绝;日日夜夜,有如蚁阵。大概到了金华、兰溪,便是中间站,再运送到西南、东南各大城市去。在丘吉尔封锁滇缅路的时期,这一条长线是物资交流的巨线。一个客人,称之为“南涧客”,那便是跑封锁线的好汉了。我相信今日在香港的“上海人”,多少会记起这一深谷中的小村落来的。TFR中华典藏网

可是,也有军事上极重要的据点,而不为国人所注意的,便是日军所经营的“殷家汇”。本来,我国传统的军事据点,都是城堡所在的名城。即如我们浙东的衢县(旧道署)、金华县(旧府署)都是旧日战略上的据点。因此,抗战初期,名城的陷落,对一般士气的打击是很重的。日军方面,已经接受了壕堑的军事意义,他们的防御重心,并不在城堡,而在郭外的壕堑线,懂得了“野战”的规划。(至于着重“野战”如红军那样,又是更进一步的认识。)即如日军攻取了富阳,防守线并不在富阳,而在城外四十里许的场口,那是一般人所不了解的。皖南皖北名城在长江沿岸的,如安庆、芜湖、贵池、繁昌,都是军事上的重要据点。太平军和湘军的争霸战,几乎就在这几座名城的争夺。直到抗战胜利,日军投降,才知道日军所经营的永久性防御线,乃在“殷家汇”,这一小镇,全部筑成了壕堑线,有如上海的近郊。我也算在东南战区兜了不少圈子,却没听得将领们提到过这一据点。唯一的例外,便是1940年冬天,苏联军事顾问团曾经想集中炮步兵,从祁门进兵,其意乃在殷家汇。那场突破进军,一开始便受日军的打击,突然中止,可见日军防御力的坚强,或许英雄所见略同吧。TFR中华典藏网

我是从军事观点读地理的,所以顾祖禹的《方舆纪要》,对我更有意义。TFR中华典藏网

饭店TFR中华典藏网

——客栈TFR中华典藏网

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TFR中华典藏网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TFR中华典藏网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TFR中华典藏网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TFR中华典藏网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TFR中华典藏网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TFR中华典藏网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TFR中华典藏网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TFR中华典藏网

闭上眼罢,让那些亲密的夜TFR中华典藏网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TFR中华典藏网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TFR中华典藏网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TFR中华典藏网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TFR中华典藏网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TFR中华典藏网

这一首十四行式的新诗(冯至作),写的是旅店的一夜,乃是最平常的境界,却是我最爱好的带着哲理意味的新诗。TFR中华典藏网

有一大段时期,我是和唐吉诃德一般,孤独地周游全国各城乡,从一家旅店到一家旅店,仿佛在找寻游魂。(我并没带着“山叉邦”,只是一个人在转来转去。)战争把人生历程完全改变了,谁也不知道下一家旅店是什么地方,怎么一种样式了。有一年冬末,除夕的早晨,车子从南城出发,想到鹰潭过年,哪知,弥天大雪,前路茫茫,司机实在不敢前进了,只得歇下来,几乎要在一处凉亭中过夜。又有一回从赣州出发,预定在宁都过夜,哪知走了不到三十公里,车子抛锚了,只好在一处小镇的饭店中住了一晚。TFR中华典藏网

乡镇的饭店,简陋,肮脏,蚊子、苍蝇、臭虫连着鸡屎、牛粪,对于城市文明人是一件头痛的事,可是,没有城市大酒店那种说不得的肮脏。我是住惯了乡镇的饭店,多少还有点喜爱。那些饭铺子,主要的顾客,就是“脚力”(挑担子的)和小贩行商。(看相算命的也在其内。)像我们这样的旅客是很少的。挑脚的,从甲城挑到乙城,或从乙城挑到丙城,日程差不多一定的,这些饭店仿佛是他们的外家,很相熟的。TFR中华典藏网

饭铺的格局以卖饭为主;一锅热腾腾的白饭,锅前摆着现成的熟菜,辣椒炒豆豉、青菜豆腐、黄豆芽炒韭菜、咸菜炒百叶……要带上一碟白切肉也可以,现炒菜色就很少见了。好一点的饭店,也有一味荤素菜,大概和烧杂烩差不多。(九龙有一家杭州菜馆,也卖荤素菜的,这就是饭店的菜色。)这些饭店,也带卖面条(如香港所谓上海汤面)和白粥,也卖酒,酒菜就很少了。睡的地方,大多是通铺,和城中的歇店差不多,影片《孤星泪》中的英国旅店,看来也差不多的。房间独宿是很少的,有时,店主就把他们自己的卧房让给我们住,也和到外家做客的情形相仿佛。TFR中华典藏网

因此,乡镇的饭店,多少给我们一点温暖,我的心中,仿佛回家乡去了。我承认我是土老儿,一直爱乡村,不爱都市的。TFR中华典藏网

客中岁暮TFR中华典藏网

我的“除夕”,年轻时是在金华家乡过的;先父是理学家,他平时即是公私交集,忙碌万分,岁尾年头,稍微清闲一点,心血来潮,就把金刚圈套在我们的头上,凡是新年之乐,我们都没份。除夕要听训,元旦要写文章,接下来便是扫墓贺岁,只要先父带头,便意绪索然。二十岁以后那十多年间,先父已逝世,我们也很少回乡,就在上海过旧年(春节)。我们虽不随俗在繁华世界赶热闹,却也很少有乡愁。到了1937年冬天,我才开始过“岁暮思归而不可得”的除夕,懂得了“乡愁”满腔的情怀。TFR中华典藏网

有一个新年是在皖南屯溪过的,“屯溪”有“小上海”之称,茶市季节,那真热闹极了。现代都市如上海、苏、杭的享受,在屯溪都可以找得到。虽说是战时,南京、杭州、芜湖相继沦陷,屯溪却是车马辐辏,畸形的繁荣。我相信今日沦落香港的军政大员,不会忘记“屯溪王”府中的声色之好的。可是,一到了春节,这个现代化的“小上海”,立刻就回到三百年前的旧市镇去了,全市家家闭户,店店关门,要歇上半个月才择吉开张。屯溪的《徽州日报》,也停刊半月,要大家过羲皇上人的茫无所知生活。我住在黄山饭店,幸而不如孔老二那样在陈绝粮,也算叨了戴戟(孝悃)先生的光,有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吃。TFR中华典藏网

在农村社会,过旧历年是一件大事。大家老老实实把“生活”担子放下来,舒舒服服过一阵子再说。1939年残冬,我和珂云从江西吉安往赣州,到赣州那天,已是“岁不尽三日”了,住在陶陶招待所,真是举目无亲,我把屯溪的经历告诉了珂云,我们要赶到赣州过年,就因为那是比较大的城市,或许可以好一点的。哪知除夕中午,一位我们所认识的复旦学生张君请我们吃了一顿午饭,他就不理会我们的遭遇了。(他是想不到客中除夕的情况的。)那晚,赣州的青年人,有个集会要我去演讲,珂云在旅店中等我。哪知我讲演完了回旅店,店方已经停炉,中山公园的食堂也已春节休息,全市冬眠,连买一些点心的地方都找不到了。爆竹声声,我俩却饥肠辘辘,不知怎么办才好。想起一篇法国小说,所说的一对青年男女,只好吻了又吻,当作年夜饭,可是,蜜吻也毕竟不能充饥的!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我俩找来找去,总算找到一副馄饨担,吃了三碗馄饨过夜,我的打油诗,有“馄饨三碗过除夕”之句,盖纪实也。元旦那顿饭,是姓高的朋友找我们吃的,初二、初三、初四那三天,我们到了瑞金,总算解决了新正的困难了。赣州比屯溪稍微好一点,只休息七天,初七便开市了。那时赣州的报纸,也只休息一星期,其后三年,连元旦也出版了。TFR中华典藏网

我是到了香港,才知道有所谓“圣诞节”,从“圣诞节”看到了一些所谓洋道理;也从“春节”,看到了古老的中国。TFR中华典藏网

苏东坡,宋熙宁十年,离密州赴京途中,除夜大雪留潍州。元旦早晴遂行,中途雪复作。他的诗中,有“除夜雪相留,元日晴相送。东风吹宿酒,瘦马兀残梦”之句。先前,我就把这诗念了便算了,想不到,我在旅途中,也碰上同样的情景;那是1944年除夕的事。TFR中华典藏网

那年冬天,西南战区局势大恶,日军攻陷衡阳、韶关,直趋桂林、柳州、金城江,迫近贵州的马场坪。赣江沿线,赣州、遂川、吉安、泰和也相继沦陷,我们虽说到了宁都,也还是一夕数惊。我们的车子,就在除夕前一日北行,车次南丰,已经风雪弥天,勉强到了南城。大家心意中,总想到鹰潭过春节;虽说到处为家,一种安全感,使我们选定了鹰潭,它在那时是四通八达的交通中心。除夕午前,司机鼓起勇气冒着风雪前进,无奈层云四合,雪洒长空,白茫茫一片,把司机的眼睛迷住了。这样摸索了三十里路,只好回车返南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过年了。我一下就唤起了屯溪、赣州的旧事,可不能在南城挨饿了;因为我们到赣州去时,还只是两个人,这回,雪中除夕,却带了两个女孩子,急景凋年,不能太亏待了她们的。我一下车,便从车站赶到城中去,总算量得一斗米,几斤青菜萝卜;肉店虽说摆着几片肉,都已有了定主,轮不到我们的。我们决定烧青菜豆腐过素年,又是一回有趣的遭遇。想不到,一位在专署工作的暨南同学,临夜时分,还提了一方肉来点缀我们的“客中春节”。那晚,虽说七个人局促在一间小房间中,也算“兹游淡薄欢有余”了。TFR中华典藏网

就是这样“不知明年又在何处”的旅途生活,时常浮上心头,近十多年中,我这个近于王老五的漂泊者,岁时佳节,不仅是鼓不起劲来,也几乎想把它忘记掉。可是旧的记忆咬住了我的心,时常一遍一遍摆动着,又苦于不能有诗为证。爆竹声声,毕竟是孩子们的欢乐;我呢,正如《祝福》结尾的祥林嫂,欢喜之声,于她是更远更远的了!TFR中华典藏网

1957年的残冬,我突然要从香港回到国内,预计是在上海过旧年的。到了深圳,已有雪意;车过五岭,又是弥天大雪;到了上海,也已滴水成冰。可是,我得到北京去过年,到京那天,又是岁不尽三日了。谁知我迟到了一天,便失掉了前往朝鲜的机会。只好在新侨饭店过春节。那晚,我是找了两侄女来过年的,也喝了一点酒,放了一串爆竹,还上崇文门踏了一回雪。看着成串的燕子,在雪底的泥洞中冬眠,不禁慨然系之!TFR中华典藏网

那一年的春节,北京的朋友特别忙碌;不仅除夕没片刻空闲,连元旦也席不暇暖;许多年轻朋友都是在十三陵水库工地度除夕的。有一位朋友,元旦邀我在康乐酒家吃午饭,预定的十多位客人,有五位便是刚拿起了筷子,接了电话,立刻吐哺去赴会的。他们那天就没有吃午饭,下午三时才吃了几片饼干,到晚上才吃饭的。TFR中华典藏网

这样,我执笔时,总飘荡着怀旧的情绪,串上了淡的深的记忆;读范成大“把酒新年一笑非,鹡鸰原上巧相违……别离南北人难免,似此别离人亦稀”之句,为之惘然!(范诗题有“甲午除夕夜……兄弟南北万里,感怅成诗”语。)TFR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