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华中
黄鹤楼
黄鹤楼原为辛氏楼,辛氏市酒山头,有道士数人诣饮,辛不索资,道士临别,取橘皮画鹤于壁,曰:“客至,拍手引之,鹤当飞舞侑觞。”遂致富。十年,道士复至,取所佩铁笛数弄,须臾,白云自空飞来,鹤亦飞舞,道士乘鹤去,辛氏即其地建楼,曰辛氏楼。
——《报恩录》
不久以前,台北一份官办的报纸,刊载一封“忠贞之士”从武昌寄到台北去响应“反攻”的公开信,说他已经到了武汉了,武汉是辛亥革命发祥地,只要国军登陆反攻,他就爬上黄鹤楼去举旗响应。台北人士,或许会相信这位忠贞之士,真的从香港到了武汉;我敢说,这位义士一定没到武汉,虽说他是湖北人,这封信一定不是从武昌寄出的。事实上,今日武昌的蛇山头上,并没有黄鹤楼,他如何去上楼举旗呢?
黄鹤楼,建于南北朝年间,距今约一千六百年,登楼览胜,临流寄感;我二十岁那年,就对着“扬子翻黄汉碧流”,不禁怆然泪下。唐代诗人崔颢在楼上题了一首诗云: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律诗不完全依照呆板规律的风格,极为唐代大诗人李白所欣赏,甚至于说,有崔颢诗在上,他也搁笔了。他真的不写了吗?并不,他另写一首鹦鹉洲的诗云:
鹦鹉来过吴江水,
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
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
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
长洲孤月向谁明。
他完全依照崔颢的格调,也是律诗,也是第二联不对(以前的人以为李白写《金陵登凤凰台》诗和崔诗争胜,用的是崔诗原韵,也只是存这么一说而已)。在李白记忆中,他对黄鹤楼的印象是很深的,他的诗,如:“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顾惭祢处士,虚对鹦鹉洲。”“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黄鹤西楼月,长江万里情。春风三十度,空忆武昌城。”“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都是传诵千古的诗篇。
至于里巷所传的“黄鹤楼”,不一定从大诗人的诗篇而来,倒是从《三国演义》和南北曲中的孙刘故事而来。元朱凯有《醉走黄鹤楼》杂剧,南曲及各剧种,都有《刘备过江会孙权》一剧。剧中赵子龙是主角,显出他那威武不能屈的神情。可惜,三国时期,武昌还没有黄鹤楼,编剧把时代弄错了,牛头对不了马嘴的。
1921年夏天,我从南京西行,初到武汉。那时,我很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懂得时势有什么变化。船到汉口,那是洋人的租界地区,过江到了武昌,才知道王占元的部队闹了一场兵变(王占元,当时任湖北督军),把全城繁华商业区都烧毁了。我在轮中,读了孔尚任的《桃花扇》,眼前景况,正是:
你看城枕着江水滔滔,鹦鹉洲阔,黄鹤楼高,鸡犬寂寥,人烟惨淡,市井萧条。都只把豺狼喂饱,好江城画破图抛,满耳呼号,鼙鼓声雄,铁马嘶骄。(《桃花扇·投辕》)
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时节,又值秋凉新病,我上了黄鹤楼,就怆然泪下。其后十六年,我重到武汉,恰在南京沦陷之后,戎马倥偬,又是战时景色。那年冬初,武汉沦陷,我的眼前,又看到《桃花扇》所描述的苍凉画面。武汉,自古为四战之地,黄鹤楼一直在战火中历经世变,写不尽家国兴亡新愁旧恨!
武汉三镇,在我们的印象中,汉口最深刻;在过去历史中,汉阳为政治商业中心,军事重心则在武昌。大江西来,汉水北至,蛇龟二山,对峙在大江南北岸,把三镇绾合在一起。龟山,古名翼际山(《水经注》:“汉与江合于衡北翼际山。”汉水入江,古在龟水之南,今在龟山之北)。三国南北朝称鲁山,其后亦称大别山。有矶突出江中,名禹功矶,亦名龟首,晴川阁建于矶上,禹王宫建于山顶。山麓有唐代始建的太平兴国寺,寺前古桐,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龟蛇二山之称,盖始于明末,沈钦云:“江流湍急,怪石嶙峋,山名大别,与武昌黄鹄山对峙,雄踞江之东西,势若龟蛇环卫。”其后张元芳亦云:“登大别,睇晴川,望龟蛇相对,山川绣错,人烟鳞集,洵洋洋大观也。”
蛇山,古名黄鹄山,南朝刘宋诗人鲍照已有《登黄鹄矶》(《水经注》称黄鹄山林涧甚美,山下谓之黄鹄岸,下有湾为黄鹄湾)。黄鹤楼就在蛇山即黄鹄矶的头上,唐代已成为游览的胜地。据那位写记的阎伯埕所说:“耸构巍峨,高标,上倚河汉,下临江流,重檐翼舒,四围霞敝,坐视井邑,俯拍云烟。……极长川之浩浩,见泉山之累累。”(765年刻石)题得十分雄伟。不过,到了宋代,这一黄鹤楼早已不在了。宋代的黄鹤楼,到南宋初,陆放翁入川时,也已荒废。据今存画本看来,那两层楼阁,台阶都有精巧的雕刻。元明各代,建了又废,废了又建,清代又建了好几回。民初,我所登的黄鹤楼,乃是1884年重建的,三层崇楼。“自山以上,直立十八丈,其形正方,四望如一,高壮宏丽,称其山川。”附近还有元代建筑的圣像宝塔,清末修建的奥略楼、抱膝亭、纯阳楼、陶公亭、涌月台、禹碑亭等古迹。
武昌古为江夏,孙权都鄂,改名武昌,即今之鄂城。今之武昌,乃是隋开皇九年徙涂口之江夏县治于鄂城,故有江夏之名。明太祖以江夏为武昌府之首县,江夏遂有武昌之称。武昌本是一城堡,自孙权建城后,逐渐发展,夏口—沙羡城—曹公城—鄂州城—武昌城,乃有今日的规模。
鲁口帆樯取次开,
扁舟常系鹄矶隈。
三春无树非垂柳,
五月不风犹落梅 。
楼上休夸崔颢句,
天涯谁识祢衡才!
可怜夙负黄童誉,
漂泊翻成异地哀。
——黄仲则《武昌杂诗》
黄鹤楼,在黄鹄矶上,俯临大江;我们心目中,仿佛走上杭州城隍山(吴山),也仿佛来到南京的燕子矶。仙人跨鹤飞去的传说,于是逐渐演变,从仙人王子安扯到三国蜀相费祎,再扯到比李白迟了一百年的吕洞宾;群众说他是吕洞宾,也就成为千来年的祭奉人物,黄鹤楼旁就有吕祖庙,庙中也还有费仙像。庙中香火很盛,楼阁系木构,因此,几度失火,黄鹤楼也就化为乌有,得群策群力,重新建构,照样香火祭奉,照样有道士做庙祝,沿廊都是看相、算命以及卖吃食、玩耍物品的小贩,跟着游客讨钱的叫花子。上一世纪末期,张之洞做湖广总督,许多文士在他的幕府,附庸风雅,因此,黄鹤楼中有着他们的吟咏联句。
不过,湖北人有一句和黄鹤楼有关的成语,叫作“黄鹤楼上看翻船”,这倒是惊心动魄的一景。浩浩江流,风狂雨骤,可是,人事急于星火,非从武昌到汉口去不可。那时,武昌大智门外黄鹄矶头,自有胆大的赵子龙摇着帆船来渡你过江。只要你有胆子乘,他就有胆子摇,一槽在手,一手拉帆,箭也似的直向汉口;十多里斜飞江面,不到一刻钟便到了对岸。当然,一个浪头把小船(上海人称之为舢板)吞了下去也是常事,就看吕祖照应不照应。在黄鹤楼上看翻船,三分惊骇,三分痛快,三分疑虑,也还有一分同情,这也代表着湖北人的人生哲学。我的一位朋友,就在武汉动乱时代,冒着大雨乘着舢板过江,留着微命到汉口的。
近三四十年,汉口和武昌间的轮渡,半小时、一小时开行一班,北来客从京汉路来,北上客从粤汉路到,就这么交流着。我第一回到北京去,就是乘了轮渡,平安过江的,可是,第三回北行(1957年),我们已经用不着轮渡;汽车从汉口经过汉阳龟山头一直驶往武昌蛇山,火车在大桥中层隆隆往来。因为武汉长江大桥,一头安在蛇山头上,即黄鹄矶边,一头扣在龟山矶上,于是,黄鹤楼又从蛇山头上消失,该休息一些年月了。
先前黄鹤楼地段,修建了广大的蛇山公园,我们往日在黄鹤楼上俯瞰江流,而今可以凭大桥的铁栅远望了。黄鹤楼左边那些古迹,如奥略楼、抱膝亭、纯阳楼、陶公亭、涌月亭、禹碑亭,分别到各处公园中去,还是一一可以找到。只是那位要爬上黄鹤楼去举旗响应的“忠贞之士”,只有空中楼阁可走了。
新的黄鹤楼,筹划十年后建成,仍在黄鹄矶头。
芳草萋萋鹦鹉洲
昔登江上黄鹤楼,
遥爱江中鹦鹉洲。
洲势逶迤环碧流,
鸳鸯㶉鶒满滩头。
滩头落日沙碛长,
金沙熠熠动飙光。
舟人牵锦缆,
浣女结罗裳。
月明全见芦花白,
风起遥闻杜若香,
君行采采莫相忘。
——孟浩然《鹦鹉洲送王九之江左》
有人听了我从《击鼓骂曹》谈到祢正平的身世遭遇,他问我:“你这么同情祢正平?你上过鹦鹉洲吗?”我笑了,道:“古今文士,借祢正平来宣泄他们的胸中不平之气,可是,李白、孟浩然、杜甫,都只‘遥爱’‘远望’鹦鹉洲,他们都没到过那儿。至于我们,连湖北人和武汉三镇的人,都没上过鹦鹉洲,因为这一在南北朝时代的繁荣市场,到了明代,已经不复存在了。江中先后涨起一些沙洲,又不时被淹没掉,往日的鹦鹉洲,可以说是浪淘沙去,有过几度迁变了。所以‘芳草萋萋鹦鹉洲’,在我们只是一个幻景。”
这儿,只能让我们讲一段故事:八百年前(南宋孝宗乾道六年),那位诗人陆放翁,奉命到四川夔州就职,途经鄂州(即武昌),郡中友好宴之于南楼,在仪门的南石城上,一曰黄鹤山,制度宏伟,登望尤胜。鄂州楼观为多,而此独得江山之要会。黄山谷所谓“江东湖北行画图,鄂州南楼天下无”是也。下瞰南湖,荷叶弥望。次日,他和章冠之登石镜亭,访黄鹤故址。“石镜亭者,石城山一隅,正枕大江,其西与汉阳相对,只隔一水,人物草木可数。……黄鹤楼旧传费祎飞升于此,后忽乘黄鹤来归,故以名楼,号为天下绝景。崔颢诗最传。而太白奇句,得于此者尤多。今楼已废,故址亦不复存。问老吏云:‘在石镜亭南楼之间,正对鹦鹉洲,犹可想见其地。’”又明日黎明,他离鄂州西行,使风,挂帆沿鹦鹉洲南行。洲上有茂林神祠,远望如小山。依他们记叙,看来,黄鹤楼在唐代是登临胜地,士大夫吟赏之场,到了南宋,却已荡然无存。我呢,总算有机会爬上最高楼,比北宋人看得更远;可是,陆放翁、范成大他们所看过的鹦鹉洲,我们这一代已经没有机会看到了。
鹦鹉洲的存在,至少在东汉以上,黄祖和宾客是在洲上弋取了鹦鹉,乃由祢正平即席成赋的。它从东汉到明代,至少已经存在一千四百多年。在“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沙洲迁变史上算得悠久了。接着浮涨起的是刘公洲,它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四百年间,和鹦鹉洲并存过一些年代。后来刘公洲沉没了,武昌城外靠近鹦鹉洲的江岸,相继涨起了两个沙洲,里面为金沙洲,外面的为白沙洲;而金沙洲借白沙洲的外护,形成了很好的避风塘,商货云集,市面热闹,号称几十万户,和汉口在明末并称为繁荣商埠。后来中洲夹江淤塞,市面就衰落,到了清初,两洲沉入水中。今日的金、白两沙洲又是后来淤成的,和陆地相连,已经不成其为洲了。
鹦鹉洲的沉没,或许和1447年的汉水改道有关,洲是一步一步消沉下去,直到1639年,此洲还有一部分留存,洲上还崩出唐代女子玉萧的坟墓。玉萧是一个年幼痴情女子,她深爱韦皋,皋被其伯父严命调走,玉萧乃长日悲惨以死。这便是后来《鹦鹉洲》剧本的张本,人间悲痛事,不独怀才不遇的祢正平了。
人道是周郎赤壁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苏东坡《赤壁怀古》
最近,湖北省博物院组织考古队到赤壁去做调查研究,长江中流,以赤壁为名的有七处之多。一千七百年前,曹操和孙吴的赤壁之战,是在湖北嘉鱼。至于因苏东坡这首《念奴娇》而出名的赤壁,那是在湖北黄州,只能称是东坡赤壁(赤壁前后两赋,说的是黄州赤壁)。不过,苏东坡这首词中写的赤壁之战,重心放在周瑜身上,“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比后来《三国演义》和舞台上的《赤壁之战》,真实得多。这一场三国命运决定战,本来是周瑜、鲁肃的功劳,和诸葛亮没有多大关系。把羽扇纶巾加在诸葛亮身上,也是十分可笑的。
南宋孝宗乾道六年,诗人陆放翁奉朝命入四川,八月十九日,到了黄州东坡。他写道:黄冈竹楼稍东,便是赤壁矶,也就是茅冈,兀然没有草木。韩子苍诗云:“岂有危巢与栖鹘,亦无陈迹但飞鸥。”可是图经及传,都说此矶是周公瑾败曹操之地。长江上,以赤壁为名的很多,还得考证一下。李太白《赤壁歌》云:“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也并不是指黄州。苏东坡也表示怀疑,《赤壁赋》云:“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怀古乐府》也说:“人道是当日周郎赤壁。”都不曾下肯定语。只有韩子苍诗说:“此地能令阿瞒走。”倒真以为是周郎赤壁了(黄州人又称赤壁为赤鼻)。
《水经注》:“江水左径上乌林南,村居地名也。又东径乌黎口,江浦也。即中乌林矣。又东径下乌林南,吴黄盖败魏武于乌林,即是处也。……江之右岸得蒲矶口,即陆口也。”宋谢叠山云:“予自江夏溯洞庭,舟过蒲圻,见石岩有‘赤壁’二字,其北岸曰乌林,又曰乌巢,乃沔阳境。有烈火冈,上有周瑜庙。……耕地,得箭镞长尺余,或得断枪折戟。其为周瑜破曹兵处无疑。”《吴志·周瑜传》:建安十三年,“权遂遗瑜及程普等,与备并力逆曹公,遇于赤壁。时曹公军众,已有疾病。初一交战,公军败退,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文选》章怀太子贤注:“刘表传之赤壁山名,在鄂州蒲圻县。”当时,蒲圻县,即今之嘉鱼县。尚有其他四家之说,皆不合事实。)
因此,我们要从历史古迹考求古战场,当然要到湖北嘉鱼去才行。据查,那“赤壁”二字的摩崖石刻,在延伸到长江中去的赤壁山北端的崖壁上;崖壁略带赭色。这“赤壁”二大字,相传为周瑜手笔,并不可信。其实,“赤壁”二字刻石,不仅那明显的一处,大小共有四处。这四处,都是楷书。最大的一处,二字都长一百五十厘米,宽一百零四厘米。刻字上面三十厘米处,另刻有一草书大“鸾”字,字长一百二十厘米,宽七十厘米,年款为洪武乙丑。另有诗文刻石云: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苏东坡《前赤壁赋》
1938年春天,我经过黄州到武昌。那年秋天,又经过嘉鱼到岳阳长沙。无论东坡赤壁或周郎赤壁,都因为军事旁午,没有东坡那么闲情逸致来体会自然景物。唯一的感慨,正如东坡所说的:
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由今看来,一世之雄也正是谈笑间灰飞烟灭,如曹孟德一样,使人有“而今安在哉”之慨。
“羡长江之无穷”的另一面,便是“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东坡当时,提出孔老夫子的旧感慨:“逝者如斯夫。”他对同游的朋友说: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么一说,无论嘉鱼赤壁或黄州赤壁,对我们的启示是相同的,东坡对孔老夫子的理会,自比孟老夫子高了一脚的。孟子对“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的答语,说是“源泉滚滚,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似乎还隔了一层的。
曹操横槊赋诗,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开场,而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结尾,也正是“逝者如斯夫”的感受。史载波斯国王薛西斯为防止希腊的侵略,把雄厚兵力集中在赫勒斯坪,并在一个山头上搭起宝座,准备从山头检阅雄师。据希罗多德(希腊史学家)说:“当他看到整个赫勒斯坪为他的兵舰所遮蔽,阿拜多斯城附近的海岸上平原上,到处挤得水泄不通。薛西斯王起始很欢喜,忽而悲从中来,泫然泪下。他长叹道:‘我想到人生的短促,想到了这百万雄兵,同样地化为尘土,我怎能不怆然动怀?’”不也是横槊赋诗的曹孟德吗?斯诺曾说:毛泽东氏以六十四岁的高龄,第一次游着水横渡长江时,曾赋词云:“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他接着说:“子就是孔子,《论语》的主人翁,他在河岸上思考之余曾说:‘整个世界就是像这样,不停地日以继夜地流逝着!’如果仔细地看,我们就会明白,这首词是含有政治意义的,而且绝不是逃避现实的。”
清代史地学家顾祖禹论湖广形胜,在武昌乎?在襄阳乎?抑在荆州乎?他说:“以天下言之,则重在襄阳;以东南言之,则重在武昌;以湖广言之,则重在荆州也。……武昌,水要也;荆州,路要也;襄阳,险要也。”“湖广居八省之中,最为宏衍,山川险固,中原有事,盖必争之地也。是故襄阳其头颅也;黄蕲,其肘腋也;江陵,其腰腹也。”我们把这一段兵要地理看明白来,赤壁之战的军事形势就可以了然了。(诸葛亮说:“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也。”)
写赤壁之战的军政折冲,自以司马光《资治通鉴》所记最为可信;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和戏台上的《借东风》《火烧赤壁》,故意夸张诸葛亮的神通,把周瑜的功劳写到孔明账上去,所铺叙的大多失实。不过《三国演义》第四十九回写周瑜唤集诸将听令:先教甘宁带了蔡中并降卒沿南岸而走:“只打北军旗号,直取乌林地面,正当曹兵屯粮之所,深入军中,举火为号。”第二唤太史慈分付:“你可领三千兵,直奔黄州地界,断曹操合肥接应之兵。就看红旗,便是吴侯接应兵到。”第三唤吕蒙领三千兵去乌林接应甘宁,焚烧曹操寮栅。第四唤凌统领三千兵,直截彝陵界首,只看乌林火起,以兵应之。第五唤董袭领三千兵,直取汉阳,从汉川杀奔曹操寨中,看白旗接应。第六唤潘璋领三千兵,尽打白旗往汉阳接应董袭。六队船只各自分路去了。正面主力军舰,由黄盖率领向曹操诈降,后面由韩当、周泰、蒋钦、陈武分四队各引战船三百只接应。周瑜自与程普等在大艨艟上督战,徐盛、丁奉为左右护卫。这位写话本的小说家,他参照了史书与地志来安排,倒和当年战局相差不远的(他写诸葛亮的调将遣兵,就不合乎史实了)。
因此,谢叠山说在蒲圻乌林一带,有人耕地,发现了当年的箭镞、断枪折戟,证明了这是古战场。最近的湖北博物院考古队到这一带去调查,可说对了题了。据他们的报告,他们也曾听到当地农民在赤壁发现了铁制兵器。他们到达后,经当地人民公社社员的帮助,查明了那批铁制兵器的发现地点,是在赤壁东南约一里的南屏山上,在地底一米左右深处挖出的。兵器种类,有刀、矛、斧钺、箭镞等多种,其中以箭镞为最多,共三百余件。此外,山上武侯宫道人范诚修也曾挖出了一些。另在南屏山东南约半里的金鸾山(三国时西山),传说是庞统隐居夜读兵书处,也有了一些兵器发现。他们到了武侯宫,经道人的同意,对其中二十四件箭镞进行仔细观察,它的形制计有三棱形、方锥形和四棱形等。其中三棱形的一种,较瘦长,锋利而完整;四棱形的一种,较粗大,不大锋利,都因锈蚀而残缺不全。
关于这批箭镞的制造年代,从它们的形制特点来看,确认为汉魏(三国)时期的遗物。和这批兵器同时出土的,还有东汉晚期的“十二神镜”(铜镜)和五铢钱(铜钱)等物,这更有助于对兵器年代的了解了。而且,这批兵器和铜镜、铜钱的出土,并没发现墓坑和随葬冥器;有一部分铁箭镞是从地下的石缝中找出来,其为赤壁古战场的遗物,更无疑义了。
红豆生南国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王维《相思》
昨晚,翻看高步瀛的《唐宋诗举要》,又念了王维的红豆诗。他引了《资暇集》的叙记,说:“豆有圆而红,其首乌者,举世呼为相思子,即红豆之异名也。其木斜斫之则有文,可为弹博局及琵琶槽。其树也大株而白枝,叶似槐,其花与皂荚花无殊。其子若扁豆,处于甲中,通身皆红。李善云,其实赤如珊瑚(《吴都赋》注)是也。”他又引了李时珍《本草纲目》,说:“相思子生岭南,树高丈余,白色,其叶似槐,其花似皂荚,其荚似扁豆,其子大如小豆,半截红色,半截黑色,彼人以嵌首饰。”这两段文字,比以往谈红豆的都更真切些。
隋唐人所说的“江南”与“南国”,本来泛指大江以南;后来才把江浙一带称为“江南”,而岭南一带,才是“南国”。屈大均《广东新语·木语》,说:“相思子朱墨相衔,豆大莹色。山林儿女,或以饰首,宛如珠翠,收之二三年不坏。相传有女子望其夫于树下,泪落染树,结为子,遂以名树。”钮琇《粤觚》也有同样的记叙,说:“红豆名相思子,其树之叶如槐。盛夏子熟,破荚而出,色胜珊瑚,粤中闺阁,各杂珠翠以饰首,经年不坏。”因此,我那爱红豆如命的刘大白师,他就说王维所谓南国,指广东而言,而江南不过是它的流寓地(屈氏广东人)。我年轻时所知道的,也就是如此。
抗战中,随人到了广西,在桂林良丰雁山园(广西大学所在地,原系岑春煊的家园。起先桂林人唐岳买山筑园,名雁山园),看到一株两丈多高的红豆树,雁山左近流着相思江,时人就把红豆树边的山崖,称相思崖。此树三年结子一次,豆形很精致;因此,岭南产红豆的说法,不能让广东独占了去,至少广西也可平分秋色。其后,日军从南宁撤退,我们从柳州向昆仑关急进,途次宾阳(黔江),这才找到了相思子的娘家。刘师手中的红豆,他是当作无价之宝的。上海城隍庙寄售的红豆,都是从苏州、江阴两地来,售价银圆两枚。良丰红豆,只是送人,不知什么市价。到了宾阳,那真满地珊瑚,琳琅满目。大约四角钱(毫子)一升,一角钱可以得一酒杯。这中看不中吃的东西,乡农并不看重。我买了好几升,仔细挑选,上好的也有几百粒,随手送人,年轻姑娘们真是欢喜得很,可惜刘师已作古,我无从送他一斗了。
刘师的两颗红豆,乃是江阴友人周刚直所送的;刚直,可说是社会革命的前驱战士,乡绅给他戴上红帽子,被县府捕杀。刚直对刘师说:“此物是我故乡乡间所产。老树一株,死而复苏,现在存活的,只有半株。有时不结子,有时结子仅十余粒或百余粒不等。如将此豆作种别栽,又苦于不容易发芽,即使发芽了也不容易长成,望它结子,更不知须等几年,所以此物颇不容易得,实是珍品。”刘师是诗人,他当然高兴极了。大家试想:相思是多么情韵绵邈、趣味深长的一件俊事;是多么情韵绵邈、趣味深长的一个俊名?那么象征相思的红豆,是多么情韵绵邈、趣味深长的一件俊物?不值得我们悠然神往,渴欲一见吗?
刘师获得周兄赠送的双红豆,真是高兴极了,就写了三首《双红豆》,送给周兄,词云:
岁朝初,
一封书,
珍重缄将两粒珠,
嘉名红豆呼。
树全枯,
却重苏,
生怕相思种子无,
天教留半株。
望江南,
树凋残,
莫作寻常老树看,
相思凭此传。
体微圆,
色微殷,
星影霞光耀晚天,
离离红可怜。
豆一双,
人一双,
红豆双双贮锦囊,
故人天一方。
似心房,
当心房,
偎着心房密密藏,
莫教离恨长。
本来,周兄要从《江阴县志》找一段考证文字给他,却也不得抄到。刘师自己就找了几段笔记上的文字,还写了一篇以双红豆为题的随笔(见《旧诗新话》)。
刘师替红豆写考证的文字,曾找了清代词人万红友(名树,阳羡人)的红豆词,词云:
拂砌青阴,垂檐绛荚,暖风薰坼;串剪珊珠,琤琤点苔石。鹦哥啄雨,衔不去“诘多”香粒;珍惜,谁唤小梅,僭红儿名色。
万氏还写了《红豆赋》,有云:
……其荫也如槐之敷,其结也如豆之腴,其荚维绛,其实则朱,其色炜炜然如屑南海之珊瑚,其质磊磊然如采合浦之明珠;若是物者,即为之奁玳瑁,柈车渠,联以冰蚕之缕,而缀诸翠凤之襦,不亦宜乎!
爰有扶桑小墅,刺桐别院,黎女青鬟,蛮姑素面。挹深翠于林间,检轻红于槭畔;莞榴粒之羞圆,慨芡肥之输茜;混火齐而光搀,匀靺鞨而颜乱;讶丹砂其九还,拟琥珠之一串。戏藏阄而赌胜,裹鲛绡以持荐;偶玫钏之误触,随杏裙而不见;岂徒蓄艳于香闺,实足袭珍乎玉案。
他对红豆的赞颂,乃有红豆词人之称。唐末诗人温庭筠也有“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也无”之句。
上面谈到红豆掌故,已有女子树下望夫泪落结子之说。从“相思”一义附会成说,如周亮工《书影》所引客语,谓“相思豆有雌雄,合置醯中,辄相就”。说得太凿,可发一笑。又据钮琇《吴觚·白鸽红豆》,谓:“吴门东禅寺白鸽禅师偶拾红豆,种之寺内,指而祝曰:‘汝宜速长,但他日不许无故开花;世变有大小,则花开有疏密。’今其树已数围。人所见者,崇祯九年小开,十七年大开,随遘国变。顺治十六年小开,有镇江之扰。康熙十二年复开,是冬滇黔乱作。花如梓,荚小于槐角;霜后荚落,其子深红可爱。”这几乎近于神话,越说越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