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与第三幕在同一个夜晚。
半夜后,大约有四点钟的光景,在××大旅馆那间华丽的休息室内。
屋内帘幕都深深垂下来,在强烈的灯光下,那些奇形怪状的陈设刺激人的眼发昏。
满屋笼漫着浓厚的烟氲和恶劣的香粉气,酒瓶歪在地上,和金子一般贵重的流质任意地倒湿了地毯,染黄了沙发的丝绒,流满了大理石的茶几。在中间,一张小沙发的脚下,香槟酒杯的碎玻璃堆在那里。墙上的银熠熠的钟正指昔四时许。
左面的屋子里面还是稀哩哗啦地打着牌,有时静下来,只听见一两下清脆的牌声,有时说话的,笑的,骂的,叫的,愤愤然击着牌桌的,冷笑的..和洗牌的声音搅成一片。
[开幕时,白露一个人站在窗前,背向观众,正撩开帷幕向下望。她穿着黑丝绒的旗袍,周围沿镶洒满小黑点的深黄花边,态度严肃,通身都是黑色。
[她独自立在窗前,屋内没有一丝动静。
[半晌。
[左面的门大开,立刻传出人们打牌喧笑的声音。
[里面的男女声音:露露!露露!
[白露没有理他们,还是那样子孤独着。
[乔治的声音:露露!露露!(他的背影露出来,臂膊靠着门钮,对里面的人们说话)不,不,我就来。(自负地)你看我叫她,我来!
[乔治走出来,穿着最讲究的西服,然而领带散着,背心的钮子没有扣好。他一手抓住香槟酒瓶,一手是酒杯,兴高采烈地向白露走过来。
张乔治(一步三摇地走近白露,灵感忽然附了体)哦,我的小露露。(看上看下,指手画脚,仿佛吟诗一样)SoBeautiful!Socharming!andsomelancholic!.. (于是翻江倒海,更来得凶猛)Sobeauiifullybewiiiching !..
andsobewitching1yBeautful!①..
陈白露(依然看着窗外,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嗯,你说的是什么?
张乔治(走到她又一边)我说你真美,你今天晚上简直是美!(摇头摆尾,闭起眼说)美!美极了!你真会穿衣服,你穿得这么忧郁,穿得这么诱惑!
并且你真会用香水,闻起来(用他的敏锐的鼻子连连嗅着,赞美地由鼻孔冲出一声长长的由高而低的“嗯!”)这么清淡,而又这么幽远!(活灵活现演作他的戏;感动地长长吐出一口气)啊!我一闻着那香水的香味,Ohno,你的美丽的身体所发出的那种清香,就叫我想到当初我在巴黎的时候,(飘飘然神位)哦,那巴黎的夜晚!那夜晚的巴黎!(又赞美地由鼻孔冲出那一声“嗯!”)嗯!Simp1ybeautiful!
陈白露(依然没有回头)你喝醉了吧。
张乔治喝醉了?今天我太高兴了!你刚才瞧见刘小姐么?她说她要嫁给我,她一定要嫁给我,可是我跟她说了:(趾高气扬的样子)我说:“你!
(藐视)你要嫁给我!你居然想嫁给我!你?”她低着头,挺可怜的样子,说:(哭声)“Georgy!只要你愿意,我这方面总是没有问题的。”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可是(拉一下白露,但她并没有转
① 英语,意为:“这么美!这么娇媚,又这么忧郁!这么美得使人心醉!又是这么使人心醉的美!”
过身来)你看我,我就这么看着她。(斜着眼睛昂着头向下望)我说:“你?
你居然想嫁给GeorgeChangt!Pah!(又是他的一甩手)这世界上只有陈白露才配嫁给GeorgeChang 呢!”(他等白露的笑,但是——)咦,露露,你为什么不笑?
陈白露(态度依然)这有什么可笑的?(低沉地)你还有酒么?
张乔治(奇怪)你还想喝?
陈白露嗯。
张乔治你看我多么会伺候你,这儿早就预备好了。(他倒酒的时候,由右屋听见
顾八奶奶叫白露的声音。他把酒倒好,递给白露,她一口灌下,看也不看就把酒杯交给乔治)
[顾八奶奶由右门出,她穿戴仍然鲜艳夺日,气势汹汹地走进来。
顾八奶奶(在门口)白露,究竟你的安眠药在哪儿?(忽然看见乔治)哟!博士,
原来是你们俩偷偷地躲在这屋子说话呢。
张乔治两个人?那我大概是喝醉了。
顾八奶奶怎么?
张乔治奇怪,我怎么刚才只觉得我是一个人在这屋子发疯呢?
顾八奶奶得了,我不懂你这一套博士话。白露,快点,你的安眠药在哪儿?
陈白露在我床边那个小柜子里。
张乔治怎么啦,八奶奶?
顾八奶奶(摸心)我心痛,我难过。
张乔治又为什么?
顾八奶奶还不是那个没良心的东西气的我。我这个人顶娇嫩了,你看这一
气,三天我也睡不着。我非得拿点安眠药回家吃不可。得了,你们
两个好好谈话吧。(翻身就要进门)张乔治别,别走。你先坐一坐跟我们谈谈。
顾八奶奶不,不,不,我心痛得厉害,我先得吃点壮大夫的药。
张乔治你看,你在这里吃不一样?
顾八奶奶可是你听听我的心,又是扑腾腾扑腾腾的,(捧着自己的心,痛苦的样
子)哟!我得进去躺躺。
[忽然右门大开,又传进种种喧笑声。
[刘个姐的声音:Georgy——
顾八奶奶(望着立在右门口的刘小姐。眉开眼笑地)刘小姐,你还没有走,还在打着牌么?(对乔治)好啦,刘小姐来了,你们三个人玩吧。
[顾八奶奶由左门下。
[刘小姐:Ceorgy!
张乔治(以手抵唇)嘘!(指白露,做势叫刘小姐进来,来一同谈淡。不过——)(刘小姐的声音:(严厉地)Georgy!!
张乔治(做势叫地不要喊,仿佛说白露大概心里不知为什么不痛快,并且像是一个人在流眼泪,劝她还是进来一起玩玩。但是——)[刘小姐的声音:(毫不是他所说的那副可怜的样子)我不进去,我偏不进去。
张乔治(耸耸肩表示没有办法,却还在做势劝她进来。然而)[刘个姐的声音:(更严厉地)Georgy!!!]你进来不进来!你来不来!
张乔治(大概门里面的人下了很严重的哀的美顿书,里面不知做些什么表示,但是他已经诚惶诚
恐地——)No,please don’t!I’m coming!①我来,我来,我就来。
[乔治慌慌张张地笑着走进右门。
[刘小姐的声音:(很低而急促的声音)我要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少跟她们胡扯,听见了没有?
[乔治的声音:可我没有怎么跟谁胡扯呀。
[半晌。
[白露缓缓回过身来。神色是忧伤的,酒喝多了。晕红泛满了脸。不自主地她的头倒在深蓝色的幕帷里,她轻轻捶着胸,然而捶了两下,仿佛绝了望似地把手又甩下来。
静静地泪珠由眼边流出来,她取出手帕,却又不肯擦掉,只呆呆地凝视自己的手帕。
陈白露(深长而低微叹一口气)嗯!(她仰起头,泪水由眼角流下来,她把手帕铺在眼上)[外面敲门声。
陈白露(把手帕忙取下来擦擦眼睛)谁?
[福升声;我,小姐。
陈白露进来。
[福升进。他早已回到旅馆,现在又穿起他的号衣施施地走进来。
王福升小姐。
陈白露你来干什么?
王福升(看见白露哭了)哦,您没有叫我?
陈白露没有。
王福升哦,是,是..(望着白露)小姐,您今天晚上喝多了。
陈白露嗯,我今天想喝酒。
王福升(四面望望)方先生不在这儿?
陈白露他还没有回来。有事么?
王福升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刚才又来了一个电报。是给方先生的。
陈白露跟早上打来的是一个地方么?
王福升嗯。
陈白露在哪儿?
王福升(由口袋取出来)您要么?
陈白露回头我自己交给他吧。(福升把电报交给白露)反正还早。
王福升(看看自己的手表)早?已经四点来钟了。
陈白露(失神地)那些人们没有走。
王福升(望左面的房门)客人们在这儿又是吃,又是喝,有的是玩的,谁肯走?
陈白露(悲戚地点头)哦,我这儿是他们玩的地方。
王福升(不懂)怎么?
陈白露可是他们玩够了呢?
王福升呃!..呃!..自然是回家去。各人有各人的家,谁还能一辈子
住旅馆?
陈白露那他们为什么不走?
王福升小姐,您说..呃..呃..那自然是因为他们没有玩够。
陈白露(还是不动声色地)那么他们为什么没有玩够?
王福升(莫名其妙,不得已地笑)那..那..那他们是没有玩够嚜,没有玩够
嚜。
① 英语,意为:“不,请不要这样!我来,我就来!”
陈白露(忽然走到福升面前进发)我问你,他们为什么没有玩够!(高声)他们为什么不玩够?(更高声)他们为什么不玩够了走,回自己的家里去。
滚!滚!滚!(愤怨)他们为什么不——(忽然她觉得自己失了常态,她被自己吓住了,说不完,便断在那里,低下头)[福升望望白露的脸,仿佛很了解的样子。他倒了一杯白水端到白露面前。
王福升小姐。
陈白露(看看他手里的杯子)干什么?
王福升您大概是真喝多了。
陈白露(接下杯子)不,不。(摇摇头低声)我大概是真玩够了。(坐下)玩够了!
(沉思)我想回家去,回到我的老家去。
王福升(惊奇)小姐,您这儿也有家?
陈白露嗯,你的话对的。(叹一口气)各人有各人的家,准还一辈子住旅馆?
王福升小姐,您真有这个意思?
陈白露嗯,我常常这么想。
王福升(赶紧)小姐,您要是真想回老家,那您在这儿欠的那些账,那您—
—..
陈白露对了,我还欠了许多债。(有意义地)不过这些年难道我还没有还清?
王福升(很事实地)小姐,您刚还了八百,您又欠了两千,您这样花法,一辈
子也是还不清的。今天下午他们又来了,您看,这些账单(又从自己
口袋往外拿)这一共是——
陈白露不,不用拿,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王福升可是他们说您明天下午是非还清不可的,我跟他们说好话,叫他们
——..
陈白露谁叫你跟他们说好话?冤有头,债有主,我自己没求过他们,要你
去求?
王福升可是小姐,——
陈白露我知道,我知道了。你不要再提了,钱!钱!钱!为什么你老这样
子来逼我。
[电话铃响。
王福升(拿起耳机)喂,..你哪儿!我..我这儿是五十二号陈小姐的房间。
陈白露谁?
王福升(掩住喇叭)李太太,(又对耳机)哦,是是。李先生他不在这儿。他今
天下午来过,可是早走了。..是..是..不过李先生刚才跟这儿潘四爷打过电话,说请他老人家候候,说一会儿还要来这儿的。
要不,您一会儿再来个电话吧。再见。(放下耳机)
陈白露什么事?
王福升李先生的少爷病得很重,李太太催李先生赶快回去。
陈白露嗯。好,你去吧!
[潘四爷由中门走进来,油光满面,心里充满了喜信,眯着一对小眼睛,一张大嘴呵呵地简直拢不住,一只手举着雪茄,那一只手不住地搓弄两撇个胡子。福升让进潘月亭,由中门下。
潘月亭露露,露露,客没有走吧。
陈白露没有。
潘月亭好极了。来,大家都玩一会,今天让大家玩个痛快。
陈白露怎么?
潘月亭我现在大概才真正走了好运,我得着喜信了。
陈白露什么?喜信?是金八答应你提款缓一星期了?
潘月亭不,不是,这个金八前两天就答应我了我告诉你,公债到底还要涨,
涨,大涨特涨。这一下子真把我救了!你知道,我今天早上忽然听说公债涨是金八在市面故意放空气,闹玄虚,故意造出谣言说他买了不少,叫大家也好买,其实他是自己在向外抛,造出好行市向外甩。那时候我真急了!我眼看我上了他的当,我买的公债眼看着要大落特落,我整个的钱都叫他这一下子弄得简直没有法子周转,你看我这一大堆事业,我一大家子的人,你看我这么大年纪,我要破产,我怎么不急?我告诉你,露露,我连手枪都预备好了,我放在身上,我——(咳嗽)
陈白露(给他手帕)哦,可怜!可怜的老爸爸。
潘月亭(高起兴)你现在真不应该再叫老爸爸了。我现在一点下老,我听见这个消息,我年青了二十年,我跟你说人不能没有钱,没有钱就不要活着,穷了就是犯罪,不如死。可是,露露,我现在真真有钱了,我过两天要有很多很多的钱,再过些天,说不定我还要有更多更多的钱。(忽然慷慨地)哦,我从此以后要做点慈善事业,积积德,弥补弥补。——
陈白露不过,你们轻轻把小东西又送回到金八手里,这件事是很难弥补的。
潘月亭(忽然想起来)哦,小东西怎么样了?你难道还没有把她找回来?
陈白露找回来?她等于掉在海里了,我找,达生找,都没有一点影子。
潘月亭不要紧,有钱,我有钱。我一定可以把小东西还是活蹦乱跳地找回
来。叫你高兴高兴。
陈白露(绝望地)好,好吧!哦,你知道李石清要这时候来见你么?
潘月亭知道。他说他有好消息告诉我。可是这个东西太混帐,他以为我好
惹,这次我要好好地给他一点厉害看。
陈白露怎么?
(顾八奶奶由右门上。
顾八奶奶露露!露露!——哟,潘四爷,这一晚上你上哪儿去了。(撒娇地)真是的,把我们甩在这儿,不理我们,你们男人们,真是的!——对了,四爷,您看胡四进了电影公司正经干多了吧。还是四爷对,四爷出了主意,荐的事总是没有错儿的。(不等潘月亭回答,就跑到左面立柜穿衣镜前照自己,忽转向露)露露,你看我现在气色怎么样,不难看吧?
潘月亭(没有办法)露露,你陪八奶奶谈吧,我去到那屋看看客人去。
(潘由左门下。
顾八奶奶四爷,您走了。(又忙忙地)白露,我睡不着。(自怜)我越躺越难过。
陈白露你怎么啦?
顾八奶奶(贸然)你说他还来不来?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他叫我在你这儿
等着他,他要跟我说戏,说《坐楼杀惜》,你看快天亮了,他的魂也没有见一个。唉,(指她的红鼻头)你看两条手绢都哭湿了,(其实地在干噎)我真,我..我,我真想叫福升问问他..
陈白露(厌烦,不等他说完便叫)福升!福升!
[福升由中门进。
陈白露你知道胡四爷上哪儿去了?
王福升不,不知道。
顾八奶奶(撅着嘴气冲冲地)他就会说不知道。
王福升实..(谗笑)实在是不知道。不过仿佛胡四爷说他先去——顾八奶奶(暴躁地)(同时说)换衣服去了。
王福升(假笑地)
顾八奶奶(急躁)换衣服!换衣服!你就会说换衣服。
陈白露怎么?(对顾)你知道胡四干什么去了?
王福升(谦逊地)顾八奶奶刚才间了我四五遍,怪不得她老人家听腻了,您
想,她老人家脾气也是躁一点,再者她老人家..
顾八奶奶(忽然变色)福升,我下喜欢这么胡说乱道的什么“老人家”、“她
老人家”的。我不愿意人家这么称呼我,我不爱听。
王福升是,顾八奶奶。
顾八奶奶去!去!去!我瞅你就生气,谁叫你进来跟我添病的。
王福升是,是。(福升由中门下)顾八奶奶(捶自己的心)你看我的心又痛起来了,胡四进了电影公司两天,越
学越不正经干。我非死了不可!露露!你的安眠药我都拿去了。
陈白露(吃惊)怎么,你要吃安眠药?
顾八奶奶嗯,我非吃了不可。
陈白露(劝她)那你又何必呢?你还给我。(伸手)顾八奶奶(不明白)不,我非吃了不可,我得回家睡觉去。我睡一场好觉,
气就消了。杜大夫说睡一点钟好觉,就像多吃两碗饭。我要多吃两碗饭,气气他。
陈白露哦!(放下心)不过我先警告你,这个安眠药是很厉害的。你要吃了
十片,第二天就会回老家的,你要小心点。
顾八奶奶(拿着安眠药看)哦!吃十片就会死。
陈白露十片就成了。
顾八奶奶那..那,我就..我就吃一片;不,半片;不好,三分,之一,
我看,对我就很可以了。
陈白露那才好,我刚才听你的话,我以为——顾八奶奶哦,(忽然明白)你说我吃安眠药寻死?我才不呢。我不傻,我还得
乐两年呢!哼,我刚刚懂一点事,我为他..哼,胡四有一天要跟我散了,我们就散。我再找一个,我..我非气死他不可!(太费力气,颤巍巍地摇着头)
陈白露(冷冷地望着她)你说得不累么?
顾八奶奶可不是,我是有点累了。我得打几副牌休息休息我的脑筋。你跟我一块来吧。
陈白露不,你先去吧!我想一个人坐一坐。
[顾由左门下。
[中门敲门声。
陈白露谁?
方达生我。(推开门进来,他还穿着他的毛蓝布大褂,神色沉郁,见着白露,微现喜色)陈白露你刚回来?
方达生我回来一会,我走到你门口,我听见顾太太在里面,我就没进来。
陈白露(望着他)怎么样?小东西找着了么?
方达生(摇头)没有。那种地方我都一个一个去看了。但是,没有她。
陈白露(失望)这是我早料到的。(半晌,扶他坐下)你累了么?
方达生有一点,不过我很兴奋,我很兴奋。我在想,这两天我不断地想着
个问题。
陈白露(笑)怎么,你又想,想起来了。
方达生嗯。没有办法,我是这么一个人,我又想起来了。尤其是今天一夜
晚,叫我觉得——(忽然)我问你,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
陈白露(笑)这就是你所想的问题么?
方达生不,不尽然。我想的比这个问题要大,要实际得多。我奇怪,为什
么你们允许金八这么一个禽兽活着?
陈白露你这傻孩子,你还没有看清楚,现在,我告诉你,不是我们允许不允许金八活着的问题,而是金八允许我们活着不允许我们活着的问题。
方达生我不相信金八有这么大的势力,他不过是一个人。
陈白露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人?
方达生(沉思)嗯..(忽然)你见过金八么?
陈白露我没有那么大福气。你想见他么?
方达生(有意义地)嗯,我想见见他。
陈白露那还不容易,金八多得很,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在这个地方
有时像臭虫一样,到处都是。
方达生(沉思)对了,臭虫!金八!这两个东西都是一样的,不过臭虫的可
恶,外面看得见,而金八的可怕外面是看不见的,所以他更凶更狠。
陈白露(眼盯着达生)你仿佛有点变了。
方达生嗯,我似乎也这么觉得。不过我应该谢谢你。
陈白露(不懂)为什么?
方达生(严重地)是你给我这么一个机会。
陈白露我不大明白你的话,你的口气似乎有点后悔。
方达生(肯定地)不!我不后悔,我毫不后悔多在这里住几天。你的话是对
的,我应该多观察观察这一帮东西。现在我看清楚他们了,不过我还没有看清楚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他们混?你难道看不出他们是鬼,是一群禽兽。竹均,我看你的眼,我就知道你厌恶他们,而你故意天天装出满不在意的样子,天天自己骗着自己。
陈白露(深邃地望着他)你——
方达生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陈白露(忽然——倔强地嘲讽着)你很相信你自己的聪明。
方达生竹均,你又来了。不,我不聪明。但是我相信你的聪明。你不要瞒
我,你心里痛苦,请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求你不要再跟我倔强,我知道你嘴上硬,故意说着慌,叫人相信你快乐,可是你眼神儿软,你的眼瞒不住你的恐慌,你的犹疑,不满。竹均,一个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欺骗不了自己,你这佯会把你闷死的。
陈白露(叹一口气)不过你叫我干什么好呢?
方达生很简单你跟我走,先离开这儿。
陈白露离开这儿?
方达生嗯,远远地离开他们。
陈白露(仰头想)可..可..可是上哪里去呢?我这个人在热闹的时候总想着寂寞,寂寞了又常想起热闹。整天不知道自己怎么样才好。你叫我到哪里去呢?
方达生那有一个办法:你应该结婚!你需要嫁人!你该跟我走。
陈白露(忽然笑起来)你的拿手好戏又来了。
方达生不,不,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跟你求婚,我并没有说我要娶你。我
说我带你走,这一次我要替你找个丈夫。
陈白露你替我找丈夫?
方达生嗯,我替你找。你们女人只懂得嫁人,可是总不懂得嫁哪一类人。
这一次,我带你去找,我要替你找一个真正的男人。你跟我走。
陈白露(笑着)你是说一手拉着我,一手敲着锣,到处去找我的男人么?
方达生那怕什么?竹均,你应该嫁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一定很结实,很傻
气,整天地苦干,像这两天那些打夯的人一样。
陈白露哦,你说要我嫁给一个打夯的?
方达生那不也很好。你看他们哪一点不像个男人?竹均,你应该结婚。你
应该立刻离开这儿。
陈白露(思虑地)离开──是的。不过,结婚?(嘘出一口气)方达生竹均,你正年青,为什么不试试呢?活着原来就是不断的冒险,结
婚是里面最险的一段。
陈白露(顿,忽然,把头转过去,缓缓一字一字地)可是这个险我冒过了。
方达生(吃了一惊)什么?你试过?
陈白露(乏味地)嗯,我试过。但是(叹一口气)一点也不险。——平淡无聊,
并且想起来很可笑。
方达生竹均,..你..你已经结过婚?
陈白露咦,你为什么这么惊讶,难道必须等你替我去找,我才可以冒这个
险么?
方达生(低声)这个人是惟?
陈白露(神秘地)这个人有点像你。
方达生(起了兴趣)像我?
陈白露嗯,像——他是个傻子。
方达生(失望)哦。
陈白露因为他是个诗人。(追想)这个人哪,..这个人思想起来很聪明,
做起事就很糊涂。让他一个人说话他最可爱,多一个人谈天他简直别扭得叫人头痛。他是个最忠心的朋友,可是个最不体贴的情人。
他骂过我,而且他还打过我。
方达生但是(怕说的样子)你爱他?
陈白露(肯定)嗯,我爱他!他叫我离开这儿跟他结婚,我就离开这儿跟他结婚。他要我到乡下去,我就陪他到乡下去。他说“你应该生个小孩!”我就为他生个小孩。结婚以后几个月,我们过的是天堂似的日子。他最喜欢看日出,每天早上他一天亮就爬起来,叫我陪他看太阳。他真像个小孩子,那么天真!那么高兴!有时候乐得在我面前直翻跟头,他总是说“太阳出来了,黑暗就会过去的”。他永远是那么乐观,他写一本小说也叫《日出》,因为他相信一切是有希
望的。
方达生不过——以后呢?
陈白露以后?——(低头)这有什么提头!
方达生为什么不叫我也分一点他的希望呢。
陈白露(望着前面)以后他就一个人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怎么讲?
陈白露你不懂?后来,新鲜的渐渐不新鲜了,两个人处久了渐渐就觉得平
淡了,无聊了。但是都还忍着;不过有一天..他忽然说我是他的累赘,我也忍不住说他简直是讨厌!从那天以后我们渐渐就不打架了,不吵嘴了,他也不骂我,也不打我了。
方达生那不是很好么?
陈白露不,不,你不懂。我告诉你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是平淡,无聊,厌烦。两个人互相觉得是个累赘,懒得再吵嘴打架,直盼望哪一天天塌了,等死。于是我们先只见面拉长脸,皱眉头,不说话,最后他怎么想法子叫我头痛,我也怎么想法子叫他头痛。他要走一步,我不让他走;我要动一动,他也不许我动。两个人仿佛捆在一起扔到水里,向下沉,..沉..沉,..
方达生不过你们逃出来了。
陈白露那是因为那根绳子断了。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孩子死了。
方达生你们就分开了?
陈白露嗯,他也去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那么,他在哪里?
陈白露不知道。
方达生那他有一天也许回来看你。
陈白露不,他决不会回来的。他现在一定工作得高兴。(低头)他会认为我
现在简直已经堕落到没有法子挽救的地步。(悲痛地)哼!他早把我
忘记了。
方达生(忽然)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他?
陈白露嗯,我忘不了他。我到死也忘不了他。喂,你喜欢这两句话么?“太
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你喜欢么?
方达生我不大懂。
陈白露这是他的小说里一个快死的老人说的。
方达生你为什么忽然要提起这一句?
陈自露因为我..我..我时常想着这样的人。
方达生(忽然)我看你现在还爱他。
陈白露(低头)嗯。
方达生你很爱他。
陈白露(望)嗯。——但是你为什么这么问我?
方达生没有什么,也许我问清楚了,可以放下心。这样,我可以不必时常
惦念着你了。谢谢你,竹均,你真是个爽快人。(立起来)竹均,我要去收拾东西去了。
陈白露你就要走?这里还有你一封电报。(拿出来交给他)方达生(拆开看)嗯。(把电报揉成一团)陈白露是催你回去么?
方达生嗯,是的。(停顿)再见吧!竹均!(伸出来)陈白露为什么这么忙?难道你天亮就走么?
方达生我想天亮就离开旅馆。
陈白露你坐哪一趟车?
方达生不,不,我不回去。我只是想搬开。
陈白露你不走?
方达生不,我不回去。不过我也许不能常来看你了。
陈白露(奇怪)为什么?这句话很神秘。
方达生我在这里要多住些天,也许我在这里要做一点事情。
陈白露你在这里找事做?
方达生事情自然很多,我也许要跟金八打打交道,也许要为着小东西跑跑,
也许为小书记那一类人做点事,都难说。我只是想有许多事可做的。
陈白露这么说,你跟他要走一条路了。
方达生谁?
陈白露他,——我那个诗人。
方达生不,我不会成诗人。但是我也许真会变成一个傻子。
陈白露(叹一口气)去吧!你们去吧!我知道我会被你们都忘记的。
方达生(忽然)不过,竹均、你为什么不跟我走?(拉起她的手,热烈地)你跟我
走!还是跟我走吧。
陈白露可是——(空虚地望着前面)上哪儿去呢?我告诉过你,我是卖给这个地方的。
方达生(放下手,怜恤地望着她)好吧。你,——唉,..你..你这个人太骄做,太倔强。
[敲门声。
陈白露谁?
(李石清推中门进。李石清忽然气派不同了,挺着胸脯走进来,马褂换了坎肩,前额的头发也贼亮贼亮地梳成了好几绺,眼神固然依旧那样东张西望地提防着,却来得气势汹汹,见着人客气里含着敌视,他不像以前那样对白露低声下气,他有些故为傲慢。
陈白露哦,李先生。(福升随进)李石清(看看方达生和白露)陈小姐,(回头对门前的福升)福升,你下去叫我的汽
车等着我,我也许一会儿跟潘经理谈完话就回公馆的。
王福升是,李先——(忽然)是,襄理。不过您太太方才打电话,说──李石清(厌烦地)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陈白露李先生,你的少爷好一点了么?
李石看好,好,还好。月亭在屋里么?
陈白露月亭大概在吧。
李石清我要跟他谈一点机密的事。
陈白露(不愉快)是要我们出去躲躲么?
李石清(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不,不,那倒不必。我进去找他谈也是可以的。少
陪!少陪!
[李石清扬长地走入左门。
陈白露(看他走进去,嗤笑)唉!
方达生这个人忽然——是怎么回事?
陈白露你不知道,他当了襄理了。
方达生(恍然)哦!(笑了笑)可怜!
陈白露嗯,好玩的很。
(胡四由中门进。他又换了一套衣服,更“标致”了,他一边拿着大衣,一边夹着烟卷,嘴里哼着流行调,开了中门。
胡四(仿佛到了自己的家,把帽子扔在沙发上,大氅也搁在那里,口里不住地吹着哨,他似乎一个人也没有看见,稳稳当当地放好衣服,走到左面立柜穿衣镜前照照自己,打着呵欠对白露说话)白露,她呢?
陈白露准?
胡四(还是那一副不动情感的嘴脸)老妖精!
陈白露不知道。
胡四(又打了一个呵欠)困么?
方达生(嫌恶)你问谁?
胡四哦,方——方先生。您刚回来?我们总算投缘。今天晚上见了两面。
方达生(不理他)白露,你愿意到我屋里坐一下么?
陈白露嗯,好。
[两个人由中门下。
胡四(望着他们走出去)妈的加料货!“刺儿头”带半疯!
[整理自己的衣服,又向那穿衣镜回回头,理两下鬓角,正预备进右门,右门开了,由里走出潘月亭和李石清。
李石清(对潘)里面人太多,还是在这儿谈方便些。
潘月亭好,也好。
胡四(很熟捻地)石清,你怎么现在还在这儿?还不回家去?
李石清嗯,嗯。
胡四潘经理。
潘月亭胡四,你快进去吧。八奶奶还等着你说戏呢!
胡四是,我就去。石清,你过来,我跟你先说一句话。
李石清什么?
胡四(笑嘻嘻地)我昨儿格在马路上又瞧见你的媳妇了,(低声对着他的耳朵)
你的媳妇长得真不错。
李石清(一向与胡四这样惯了的,现在无法和他正颐厉色,只好半气半恼,似笑非笑地)啼!
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胡四没有什么说的,石清,回头见。
[胡四很伶俐地由右门下。
潘月亭请坐吧。有什么事么?
李石清(坐下很得意地)自然有。
潘月字你说是什么?
李石清月——(仿佛不大顺口)经理知道了市面上怎么回事么?
潘月亭(故意地)不大清楚,你说说看。
李石清(低声秘语)我这是从一个极秘密的地方打听出来的。我们这一次买的
公债算买对了,您放心吧!金八这次真是向里收,谣言说他故意造
空气,他好向外甩,完全是神经过敏,假的。这一次我们算拿准了,我刚才一算,我们现在一共是四百五十万,这一“倒腾”①说不定有三十万的赚头。
潘月亭(唯唯否否地)是..是..是。(但是没有等李石清说完,他忽然插嘴)哦,我听福升说你太太——
李石清(不屑于听这些琐碎的事)那我知道,我知道。——我跟您说,我们说不定有三十万的赚头。这还是说行市就照这样涨。要是一两天这个看涨的消息越看越真,空户们再忍痛补进,跟着一抢,凑个热闹,我跟您说,不出十天。再多赚个十万二十万,随随便便地就是一说。
潘月亭(阻止他)是你的太太催你回去么?
李石清不要管她,先不管她。我提议,月亭,这次行里这点公债现在我们是绝对不卖了。我告诉你,这个行市还要大涨特涨,不会涨到这一点就完事。并且(非常兴奋地)我现在劝你,月亭,我们最好明天看情形再买进,明天的行市还可以买,还是吃不了亏。
潘月亭石清,你知道你的儿子病了么?
李石清不要紧,不要紧。——(更紧张)我看我们还是买。对!我们就这么决定了。月亭,这是于载一时的好机会。这一次买成功了,我主张,以后行里再也不冒这样的险。说什么我们也不必拆这个烂污,以后留点信用吧。不过,这一次我们破釜沉舟于一次,明天,一大清早,我们看看行市,还是买进。
潘月亭不过——
李石清我们再加上五十万,凑上一个整数。我想这决不会有错的。我计算
着我们应该先把行里的信用整顿一下,第一,行里的存款要——
潘月亭石清!石清!你知道你的儿子病得很重么?
李石清为什么你老提这些不高兴的话?
潘月亭因为我看你太高兴了。
李石清怎么,为什么不高兴呢!这次事我帮您做得不算不漂亮。我为什么
不高兴呢!
潘月亭哦,我忘了你这两天做了襄理了。
李石清经理,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潘月亭也没有什么意思。你知道我现在手下这点公债已经是钱了么?
李石清自然。
潘月亭你知道就这么一点赚头已经足足能还金八的款么?
李石清我计算着还有富余。
潘月亭哦,那好极了。有这点富余再加我潘四这点活动劲儿,你想想我还
怕不怕人跟我捣乱?
李石清我不大明白经理的话。
潘月亭譬如有人说不定要宣传我银行的准备金不够?
李石清哦?
潘月亭或者说我把银行房产都抵押出去。
李石清哦,..
潘月亭再不然,说我的银行这一年简直没有赚钱,眼看着要关门。
① 掉换的意思。
李石清(谗笑)不过,经理,何必提这个?这不——潘月亭我自己自然不愿意提这个。不过说不定有人偏要提,提这个,你说
这怎么办?
李石清这话不大远了点么?
潘月亭(冷冷地看着他)话倒是不十分远。也不过是六七天的工夫,我仿佛听
见有人跟我当面说过。
李石清经理,您这是何苦呢?圣人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一个做大事的人多忍似乎总比不忍强。
潘月亭(棱他一眼)我想我这两天很忍了一会。不过,我要跟你说一句实在话:我很讨厌一个自作聪明的人在我的面前多插嘴,我也不大愿意叫旁人看我好欺负,天生的狗食,以为我心甘情愿地叫人要挟。但是我最厌恶行里的同人背后骂我是个老混蛋,瞎了眼,昏了头,叫一个下学无术的三等货来做我的襄理。
李石清(极力压制自己)我希望经理说话无妨客气一点。字眼上可以略微斟酌
斟酌再用。
潘月亭我很斟酌,很留神,我这一句一句都是不可再斟酌的客气话。
李石清(狞笑)好了,这些名词字眼都可说无关紧要,头等货,三等货,都
是这么一说,差别倒是很有限。不过,经理,我们都是多半在外做事的人,我想,大事小事,人最低应该讲点信用。
潘月亭(看李)信用?(大笑)你要谈信用?信用我不是不讲,可是要看谁?
我想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我该明白跟哪一类人才可以讲信用,跟哪一类人就根本用不着讲信用的。
李石清那么,经理仿佛是不预备跟我讲信用了。
潘月亭(尖酸地)这句话真不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说的。
李石清经理自然是比我们聪明的。
潘月亭那倒也不见得。不过我也许明白一个很要紧的小道理,就是对那种
太自作聪明的坏蛋,我有时可以绝对不讲信用的。(忽然)你知道你
的太太跟你打电话了么?
李石清(眩惑地)我知道,我知道。
潘月亭你的少爷病得快要死了,李太太催你快回家。
李石清(瞪眼望着潘,低声)我是要回家的。
潘月亭那好极了。我听说你还有汽车在门口等着你。(刻薄地)坐汽车回家
是很快的,回家之后,你无妨在家里多多练习自己的聪明,你这样精明强干的人不会没有事的。有了事,我看你还可以常常开开人家的抽屉,譬如说看看人家的房产是不是已经抵押出去了,调查调查人家的存款究竟有多少。..不过我可以顺便声明一下,省得你替我再多操心,我那抽屉里的文件现在都存在保险库去了。
李石清(愤怒叫他说不出一个字)嗯!
潘月亭(由身上取出一个信封)李先生,这是你的薪水清单。我跟你算一算。襄理的薪水一月一共是二百七十元。你做了三天,会计告诉我你已经预支了二百五十元,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客气点好,我支给你一个月的全薪。现在剩下的二十五块钱,请你收下,不过你今天坐的汽车账行里是不能再替你付的。
李石清可是,潘经理——(忽然他不再多说了,狠狠地盯了潘一眼,伸出手)好,你拿来吧。(接下钱)
潘月亭(走了两步,回过头)好,我走了,你以后没事可以常到这儿来玩玩,以后你爱称呼我什么就称呼我什么,就像方才,你叫我月亭,也可以;称兄道弟,跟我“你呀我呀”他说话也可以;现在我们是平等了!
再见。
[潘由右门下。
李石清(一个人愣了半天,寸由鼻里嗤出一两声冷笑)好!好!
(拿起钞票,紧紧地握着恨恨地低声)二十五块!(更低声)二十五块钱。(咬牙切齿)我要宰了你呀!(电话铃响一下,他不理)我为着你这点公债,我连家都忘了,孩子的病我都没有理,我花费自己的薪水来做排场,打听消息。现在你成了功赚了钱,忽然地,不要我了。(狞笑)不要我了。你把我当成贼看,你骂了我,当面骂了我,侮辱我,瞧不起我!(刺着他的痛处,高声)啊。你瞧不起我!(打着自己的胸)你瞧不起我李石清,你这一招简直把我当作混蛋给耍了。哦,(电话铃又响了响。嘲弄自己,尖锐第四幕地笑起来)你真会挖苦我呀!哦,我是”自作聪明”!我是“不学无术”!哦,我原是个“坏蛋”!哼,叫我坏蛋你都是抬高了我,我原来是个“三等货”,(怪笑,电话铃又响了一阵)可是你以为我就这样跟你了啦?你以为我怕你,——哼,(眼睛闪出愤恨的火)今天我要宰了你,宰了你们这帮东西,我一个也不饶,一个也不饶你们的。
[忽然中门急急敲门声。
李石清谁?
[李太太慌张走进,颜色更憔悴,衣服满是绉纹,泪水含在眼边。
李太太石清!你怎么啦?你出去一天为什么现在还不回家!
李石清(眼直瞪瞪地)我不回家!
李太太(哭出声音)小五儿快不成了,舌头都凉了,石清。我现在同妈叫了个
车送他到医院,走了三个医院,三个医院都不肯收。
李石清不收?是治不了啦?
李太太医院要钱。(忽然四面望望)他们要现款,都要现钱。最低的都要五十
块押款。现在家里只有十五块钱,我都拿出来也不够。(抽噎)石清,
你得想法于救救我们的孩子。
李石清(摸摸自己的身上,掏出几张零碎票子)都拿去吧。
孪太太(忙数)这..这只有十七块多钱。
李石清那..那..那有什么法子。
李太太(擦眼泪)不过石清,(望着他)小五这孩子——李石清(悲愤)为什么我们要生这么一大堆孩子呢!(然而不由己地他拿起方才的
钞票,紧紧握着,咽下愤恨交给李太太,辛酸地)拿去!拿去,这是二十五块
“卖脸钱”。(李太大收下)
李太太(急切地)不过石清,你下一块去么?
李石清你先去,我一会来。
李太太可是,石清──
李石清(咆哮起来)叫你完走,你就先走。你还吵什么!快走!快走!你不要惹我!
——幕徐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