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与五月》
1927年1月上海光华书局出版
给佩玉
序诗[1]
我也知道了,天地间什么都有个结束;
最后,树叶的欠伸也破了林中的寂寞。
原是和死一同睡着的;但这须臾的醒,
莫非是色的诱惑,声的怂恿,动的罪恶?
这些摧残的命运,污浊的堕落的灵魂,
像是遗弃的尸骸乱铺在凄凉的地心;
将来溺沉在海洋里给鱼虫去咀嚼吧,
啊,不如当柴炭去烧燃那冰冷的人生。
十五,十,一。
【注释】
[1]此诗在诗集《花一般的罪恶》中题为“序曲”,上海金屋书店于1928年5月出版。
天堂之什
天堂
第一章
啊这枯燥的天堂,
何异美丽的坟墓?
上帝!
你将一切引诱来囚在里面,
复将一切的需要关在外边:
上帝!
来在这里,
一切的一切便须贡献给你;
牺牲了一切来做你的奴隶。
要想须想你,
他只有一件湿一件干,
一件明一件暗的四件衣裳。
他来不到这里——Louvre
也走不进Moulin Rouge
啊万能的上帝吓,
已失掉了两件莫大的荣誉。
啊先知所不肯解圣人所不能道的
像雾罩在雾里的神秘吓,
我只得也像一只知足的小虫
为趋迎着光明而投身入蛛网中吧。
啊金鞋子的太阳,
你要救我路又远遥!
啊白石的Venus de Milo
你要援我你手已断了!
Au Mus é e Du Louvre, Mars 1926
病痊
几天不见巴黎,
巴黎的风也已老了。
否则怎么竟会
吹到脸上粗糙不少?
巴黎我底巴黎,
我几时曾忘却了你?
我昨夜又梦见——
梦见你便是茶花女。
这样可爱的你,
我怎愿人人来恋顾?
但怕同去乡间,
你要嫌只对着个我。
想想人又倦了,
一步分二步地回去。
一切是一切底,
一切终久是一切底!
十五,四,一,誊正。
莎茀
莲叶的香气散着青的颜色,
太阳的玫瑰画在天的纸上;
罪恶之炉的炭火的五月吓,
热吻着情苗。
弹七弦琴的莎茀那里去了,
莫非不与爱神从梦中相见?
啊尽使是一千一万里远吓,
请立刻回来。
你坐着你底金鸾车而来吧,
来唱你和宇宙同存的颂歌——
像新婚床上处女一般美的,
爱的颂歌吓。
你坐在芦盖艇石上而唱吧,
将汹涌的浪滔唱得都睡眠;
那无情的乱石也许有感呢,
听得都发呆。
蓝笥布的同性爱的女子吓,
你也逃避不了五月的烧炙!
罪恶之炉已红得血一般了,
你便进去吧。
你底常湿的眼泪烧不干吗?
下地的雨都能上天成云呢。
罪恶之炉中岂没有快乐在?
只须你懂得。
仿佛有个声音在空中唤着:
“莎茀你有什么说不出的苦?
说不出不说出当更加苦呢,
还是说了吧!”
海水像白鸥般地向你飞来,
一个个漩涡都对你做眉眼。
你仍坐着不响只是不响吗?
咳我底莎茀!
四,十四,巴黎。
漂浮在海上的第三天
是我漂浮在海上的第三天,
浪滔覆盖了水面底笑颜。
啊这不见的深深里有几许秘密?
看吓好像是怨女底胸膛,
蕴藏着尽挣扎而犹不敢诉说的心事。
看吓好像是情人底眼睛,
包含了泪珠还待破碎的一日。
月光海色中间的我独自思索——
云角上是否乌暗的森林,
Olympus之山巅?
我耳边呜咽着的,
是否Apollo底琴声?
啊归家的游子底惭愧的心弦,
更怎当得讥诮底连续的拨弹!
十五,五,二四,地中海。
忧愁
你伴着养媳在灶前,
血红的柴火也冰冷了;
你复将春雨般的泪珠,
不停地贡献。
初恋者底心丛中,
你也曾衔了枝枝叶叶
去造个窝窟;
光明的胸怀便时常幽黑。
啊你懦怯底兄弟!
啊你恐怖底父母!
你要是也像桃花般淫荡,
我便也将你采摘!
五,二九,红海。
十四行诗
生命之树底稀少的叶子,
被时光摘去二十一片了。
躲藏在枝间巢中的小鸟,
还没试用他天赐的羽翼;
他曾低弄他细嫩的喉音,
但有污浊而坚厚的雾幕,
挡住着幕中人不能听得。
啊这柔嫩而稀少的叶子,
片片数来有几个二十一?
那最忍耐而贪婪的时光,
总用他凶残的手来采摘。
枯瘦的新枝根根暴露了,
雨泪打动了小鸟底心灵,
想去云间慰安天底悲哀。
十五,五,三十,红海。
爱
海面千万条光鱼
和浪儿拼在一起;
这便是爱,
这便是爱的真谛。
一条山睡在雾里,
雾将山拢在怀里;
这便是爱,
这便是爱的原理。
雨珠儿尽吻着海,
海将雨吞在心里;
这便是爱,
这便是爱的神秘。
海水叫月月不语,
浪儿化作点点泪;
这便是爱,
这便是爱的滋味。
十五,六,四,印度洋。
诗人与耶稣
世界上来了个诗人,
没饭吃的家里多了个吃饭的。
啊处女的亲儿天主的爱子耶稣吓,
诗人可惜不像你吓,
诗人可惜有了个娘又有个爹。
诗人可惜有了个娘又有个爹。
便谁也不以为他负着有比你更重的使命!
你的使命是将信你的迎上天堂,
不信你的赶下地狱;
诗人的使命是叫人家自己造个天堂,
自己毁这地狱。
但是你的是圣者的明示,
他的是痴人的梦呓;
你的能说服万千的愚鲁的听众,
他的只能取信于他自己,
或是和他一般的疯子。
啊诗人可惜有了个娘又有个爹。
你在十字架上超升了,
诗人还在自己饮自己的眼泪。
你的灵魂永生,
哈哈诗人在笑你的不死。
(未记日期)
小烛
一
明月对我说:
“洵美!
你去点枝小烛
在我照不到的地方。”
二
白云在黑夜中是灰的——
爱人!
你认识我么?
三
白头鸟低下头去了
他看见樱桃
一天比一天红了
四
熄灯以后——
情人的爱
和一个不知名的势力说:
“现在是你的世界了。”
五
白云——
像梦一般带着文气来了!
像死一般留着诗意去了!
六
太阳睡了,
月亮醒了。
啊天堂地狱的门
是永久开着的吓。
七
隔岸的青草不说话。
啊,河水在弹琴。
八
五月!
你是早晚要去的……
(未记日期)
【注释】
[1]首刊于《晨报副刊》, 日期不明。
五月之什
恋歌
碧玉的天池,
白璧的云荷:
云荷只生在天池中,
天池中只生着云荷。
天池便是你,
云荷便是我;
我只生在你的心中,
你心中只生着个我。
十四,十一,二七。
明天
这朵黄花竟然开了,
一切都开了,
空气的道上,
复忙着来往的行鸟。
白露儿尽吻着青草,
青草格格笑;
吻着又拥抱,
拥抱到相相混沌了。
流泉声一声声低了;
黑夜中高叫,
叫来了红日,
这便是希望的酬报。
他俩也不嫌天明早,
醒了好久了;
看美的绿天,
试穿那玉的白云袄。
十四,十二,六,剑桥。
爱
谁没听到爱是这样这样的?
谁曾见得爱是怎般怎般的?
啊爱在哪里,
爱住在哪里?
为了要和流泉接吻的小石,
早晚地在这冷山涧中候着;
爱曾在这里,
爱常在这里。
夜来了太阳便须走向别处,
月儿因将所有的光明赐与;
爱也在这里,
爱惯在这里。
春了夏夏了秋秋了又是冬,
四季永久生存在宇宙之中;
爱总在这里,
爱爱在这里。
十五,一,十五,剑桥。
恐怖[1]
我底心中还留着你底小影,
我底嘴上却消了你底唇痕;
太阳的红光已聚在山肩了,
啊那上灯的时分又要到了。
鼻里不绝你那龌龊的香气,
眼前总有你那血般的罪肌;
太阳的红光已聚在山肩了,
啊那上灯的时分又要到了。
十五,四,十二,巴黎。
春
啊这时的花香总带着肉气,
不说话的雨丝也含着淫意;
沐浴恨见自己的罪的肌肤,
啊身上的绯红怎能擦掉去?
(未记日期)
夏
纯白的月光调淡了深蓝的天色,
热闷的喊叫都硬关住在喉咙里;
啊快将你情话一般温柔的舌儿,
来塞满了我这好像不透气的嘴。
十五,四,二六,巴黎。
情诗
两瓣树叶般的青山,
夹着半颗樱桃般的红阳;
我将魂灵交给快乐,
火样吻这水般活泼的光。
啊淡绿的天色将夜,
明月复来晒情人的眼泪
玉姊吓我将归来了,
归来将你的美交还给你。
十五,五,十五,巴黎。
花
天和地结婚便生了他,
自然教育着渐渐长大;
他知道了什么是爱,
他知道了什么是美。
他充满了诗词的美丽,
是无声的音乐的具体;
便没别的贡献添助,
也尽了生命的义务。
他没有姊妹没有兄弟,
他不觉无聊反觉有趣:
大宇宙是他底宅寓,
枝和叶是他底伴侣。
他爱看他足下的溪沟,
向着无障碍处笑着流;
有时小石拦住中途,
他便从他身上跳过。
他也爱他头上的白云,
有超脱和高尚的精神;
虽有时友朋着灰浊,
但几曾有一次堕落。
他爱风不被环境束缚,
自由地逍遥东西南北;
曾踏尽高山底顶盖,
也曾吻遍了洋与海。
他知道了太阳底本能,
他知道了月亮底洁净;
本能不是时间造成,
洁净方有白的光明。
他最怕那悲哀的鸣鸟,
在甜蜜的空中说牢骚;
明明是快乐的歌调,
却含着眼泪来呼号。
他惜着那腥秽的世界,
怜着人们被龌龊淘汰;
他希望忍耐的雨珠,
把这污渍一一洗去。
他便吞了仙神的露浆,
吐出了他气息的芬芳;
将地狱染成了天堂,
一切烦恼消灭沦亡。
十五,六,一,印度洋。
五月
啊欲情的五月又在燃烧,
罪恶在处女的吻中生了;
甜蜜的泪汁总引诱着我
将颤抖的唇亲她的乳壕。
这里的生命像死般无穷,
像是新婚晚快乐的惶恐;
要是她不是朵白的玫瑰,
那么她将比红的血更红。
啊这火一般的肉一般的
光明的黑暗嘻笑的哭泣,
是我恋爱的灵魂的灵魂;
是我怨恨的仇敌的仇敌。
天堂正开好了两扇大门,
上帝吓我不是进去的人。
我在地狱里已得到安慰,
我在短夜中曾梦着过醒。
十五,六,十。
To Sappho[2]
你这从花床中醒来的香气,
也像那处女的明月般裸体——
我不见你包着火血的肌肤,
你却像玫瑰般开在我心里。
十五,六,二〇, 中国海。
TO Swinburne[3]
你是莎茀的哥哥我是她的弟弟,
我们的父母是造维纳丝的上帝——
霞吓虹吓孔雀的尾和凤凰的羽,
一切美的诞生都是他俩的技艺。
你喜欢她我也喜欢她又喜欢你;
我们又都喜欢爱喜欢爱的神秘;
我们喜欢血和肉的纯洁的结合;
我们喜欢毒的仙浆及苦的甜味。
啊我们像是荒山上的三朵野花,
我们不让人种在盆里插在瓶里;
我们从澜泥里来仍向澜泥里去,
我们的希望便是永久在澜泥里。
十五,六,二十, 中国海。
我忍不住了
我忍不住了我忍不住了!
白露总离不了秋的黑夜;
地的上面天天有个天在,
啊我怎能有一忽不见她?
我忍不住了我忍不住了!
灯尽望着月月尽望着灯;
偶然的风娘姗姗地步来,
我想抱她哟却揿痛了心。
十五,八,二十,夜半。
来吧
我便这样地离了你,
我便这样地离了带泪的你,
你是染露的青叶子,
我便像那花瓣吓落下了地。
啊你我底永久的爱……
像是云浪暂时寄居在天海。
啊来吧你来吧来吧,
快像眼泪般的雨向我飞来。
十五,八,二十一,夜半。
爱的叮嘱
你是知道了的,我怎愿
我底玉石之书去走进那金银之宝库!
进去了时你是知道的,
我底有归宿的心又入了无目的的路。
为什么呢,好端端的鱼
要独自在泛滥汹涌的浪滔中去游泳?
为什么呢,小小的羊儿
要独自在狮洞虎穴狼窝狐窟前游行?
啊使若你心爱的人儿
徘徊在比牢狱更可怕的陷阱之周围,
你要是是有魂灵的人,
可仍像袒腹的荷叶临着秋风般安泰?
啊已将疲惫而厌烦了。
从生之户带着快乐忧愁到死之门前。
啊辟开的门户太多了,
请勿再问来去的道路而对仇雠乞怜。
十五,九,二九,夜半三时。
Ex dono Dei
为什么白水的海洋不是白的,
千万年的雨吓也洗不净天地?
啊我曾在光明里看见了黑暗——
秽污的皮肤贴着干净的身体。
甜蜜的日中或是酸苦的月下,
我当吻着你的唇吻着你的心,
像在深奥的山谷里呼号奔跳;
像在热烈的涧泉里沐浴游泳。
(未记日期)
童男的处女
二十年的男人生活做着女子过了,
因了爱的媒介吓我竟嫁给了情感,
正像是恋着月而做那夜鬼的侣伴。
新婚的甜蜜的日子在睡梦中化去,
淫滥的情感又受了那环境的牵引,
在柔弱的动作的时期中私生烦闷。
羞耻逼迫着我自己造了屋子躲避,
躲避道德的诟骂以及礼教的残凌,
我是个不屈志不屈心的大逆之人。
啊上帝你是我的我的一切是你的,
你像收留耶稣般收留我的烦闷吧,
他也曾以牛马的资格叫人做牛马。
(未记日期)
Anch" io sono pittore!
我梦见立在爱普老的座旁,
玫瑰花的座周有小鸟歌唱;
莎茀拨弹着她七弦的仙琴;
史文朋抱着他火般的爱光;
济慈正睡醒了痴听着夜莺,
倒流的泪染苦了甜蜜的心,
他是个牧羊儿在草上横卧,
月娘战战兢兢地过来偷吻;
啊这自然的图画的音乐的,
是万蕾的灵魂吐出的诗句,
彼多文的新风南的变形吓,
又有着瓜绿的风景的神髓;
你这坦直多情的田夫彭思,
含泪时的你也总带着笑意,
啊快乐是甜的忧愁也不苦,
乡村里的爱有天然的风味;
豆般的烟灯边的是包特蕾,
你是不是天上堕落的魔鬼;
你把你的肉你的血做了诗,
你这妖儿岂也在地下生产?
我不见拜伦雪莱莎士比亚;
也不见诗歌的祖宗荷马;
那爱爱友的爱妻的哥德吓,
只孤单单地压在时光之下。
(未记日期)
颓加荡的爱
睡在天床上的白云,
伴着他的并不是他的恋人;
许是快乐的怂恿吧,
他们竟也拥抱了紧紧亲吻。
啊和这一朵交合了,
又去和那一朵缠绵地厮混;
在这音韵的色彩里,
便如此吓消灭了他的灵魂。
十五,十,五,上海。
日昇楼下
车声笛声吐痰声,
倏忽的烟形,
女人的衣裙。
似风动云地人涌,
有肉腥血腥
汗腥的阵阵。
屋顶塔尖时辰钟,
十点零十分;
星中杂电灯。
我在十字的路口,
战颤着欲情;
偷想着一吻。
十五,十,五,一路电车中。
【注释】
[1]首刊于1926年《屠苏》(狮吼社同人丛著第一辑)。
[2]首刊于1926年《屠苏》(狮吼社同人丛著第一辑),原题为“莎茀”。
[3]首刊于1926年《屠苏》(狮吼社同人丛著第一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