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叹
本篇是刘向所作。刘向（前79—前8），西汉经学家、目录学家、文学家。字子政，本名更生。汉皇族，楚元王刘交的第四代孙。历经宣帝、元帝、成帝三朝，居官三十余年。宣帝时，招选名儒俊才，他以通达能作文应选，献赋颂凡数十篇。他的辞赋，今仅存《九叹》一篇。元帝时，擢宗正。他屡次上书弹劾宦官弘恭、石显，被废十余年。成帝即位，显等伏罪，乃复进用，更名向，任光禄大夫，终中垒校尉。他校理古籍，在我国学术文化上有很大贡献。汉朝从武帝起令民间献书，成帝又派人到各郡国搜集，百年之间，书积如山。汉成帝命他校理宫中藏书，他担任经传、诸子、诗赋部分的校理。校书二十余年，未完成的工作，即由他儿子刘歆续成。他们的这一整理工作，是孔子编六经以后的又一惊人之举。因此，在我国校雠学上，刘向父子是创始人。刘向著有《尚书洪范五行传论》《五经通义》《七略》《别录》《列女传》《新序》《说苑》等，集六卷。
九叹的意思，王逸《楚辞章句》认为：“叹者，伤也，息也。言屈原放在山泽，犹伤念君，叹息无已，所谓赞贤以辅志，骋词以曜德者也。”《九叹》由九个短篇组成。作者代屈原抒情。作品中抒发了屈原不见容于君、不受知于世的悲叹，描写了他所表现出的强烈爱国热情和为了追求理想而不屈不挠的执着精神，与屈原的基本思想是一致的。在结构上采用若断若续、回环往复的手法，以主人公思想的跃动、发展为线索，反反复复地再三咏唱，层层紧扣，最后还加上一个“叹曰”的尾声，将感情的抒发推到更充沛、更浓烈的境界。大量运用叠字、双声、叠韵是其语言上的显著特色。
逢 纷
伊伯庸之末胄兮，1我就是伯庸大人的后代，
谅皇直之屈原。2有诚信正直美德的屈原。
云余肇祖于高阳兮，3我的始祖就是古帝高阳，
惟楚怀之婵连。4楚怀王与我是同一祖先。
原生受命于贞节兮，5我受天地阴阳正气降生，
鸿永路有嘉名。6我有美好名字远大前程。
齐名字于天地兮，我的名和字与天地相齐，
并光明于列星。美好德行可比天上群星。
吸精粹而吐氛浊兮，7我吸天地精华吐出浊气，
横邪世而不取容。人世专横邪恶难容自己。
行叩诚而不阿兮，8我的行为真诚正直无私，
遂见谗而逢排。9于是遭到谗毁受到排挤。
后听虚而黜实兮，10君王听信假话贬斥好人，
不吾理而顺情。顺从佞人虚情对我不理。
肠愤悁而含怒兮，11我心充满愤恨怒火填膺，
志迁蹇而左倾。12我的意志颓丧犹豫不定。
心慌其不我与兮，13国君不信任我内心悲伤，
躬速速其不吾亲。14君王不亲近我孤苦伶仃。
辞灵修而陨志兮，15我辞别了君王怅然失意，
吟泽畔之江滨。我只好吟唱在江畔水滨。
椒桂罗以颠覆兮，要像椒桂必然遇害遭难，
有竭信而归诚。16竭尽忠信才能归于诚心。
谗夫蔼蔼而漫著兮，17朝廷谗人众多褒己贬人，
曷其不舒予情。18为什么不让我表明心情。
始结言于庙堂兮，19从前我们在宗庙里约好，
信中涂而叛之。20现在听人挑拨中途变心。
怀兰蕙与衡芷兮，我怀里有各种美丽香草，
行中野而散之。21来到荒野只好把它抛弃。
声哀哀而怀高丘兮，22我怀念着朝廷悲伤不已，
心愁愁而思旧邦。我思念着家乡无限愁情。
愿承闲而自恃兮，23希望趁君闲暇竭尽忠心，
径淫曀而道雍。24但是道路不通前途不明。
颜霉黧以沮败兮，25我已面黄饥瘦形销骨立，
精越裂而衰耄。26精神沮丧身体衰老无力。
裳襜襜而含风兮，27阵阵寒风吹动我的下裙，
衣纳纳而掩露。28浓浓霜露沾湿我的上衣。
赶江湘之湍流兮，29在长江湘水急流中航行，
顺波湊而下降。30乘着滚滚波浪顺流而去。
徐徘徊于山阿兮，来到山谷里我慢慢行走，
飘风来之汹汹。31迅猛的旋风却迎面吹来。
驰余车兮玄石，32我的车马向着玄石奔去，
步余马兮洞庭。33来到洞庭山下马又徘徊。
平明发兮苍梧，34黎明我从苍梧山下出发，
夕投宿兮石城。35傍晚我来到石城山投宿。
芙蓉盖而菱华车兮，36荷花朵朵盖在菱花车上，
紫贝阙而玉堂。37紫贝的楼台白玉的厅堂。
薜荔饰而陆离荐兮，38薜荔作装饰美玉作卧席，
鱼鳞衣而白霓裳。39五彩的上衣洁白的裙裳。
登逢龙而下陨兮，40攀登逢龙山上向下眺望，
违故都之漫漫。离开故国道路多么漫长。
思南郢之旧俗兮，41我想起郢都的风土人情，
肠一夕而九运。愁肠一夜九转盼望回乡。
扬流波之潢潢兮，42我随着宽广激荡的流水，
体溶溶而东回。43浪涛翻卷把我送到东方。
心怊怅以永思兮，心中无穷忧愁长久思虑，
意晻晻而日颓。44精神抑郁一天天地颓唐。
白露纷以涂涂兮，45浓重的白露已纷纷下降，
秋风浏以萧萧。46秋风急疾吹来肃肃声响。
身永流而不还兮，我的身体随水长流不还，
魂长逝而常愁。我的灵魂远去常念故乡。
叹曰：多么可叹啊：
譬彼流水，纷扬礚兮。47你就像那流水卷起波浪，
波逢汹涌，滂沛兮。浪涛汹涌澎湃浩浩荡荡。
揄扬涤荡，漂流陨往，48流水激荡回旋浪花飞扬，
触崟石兮。49层层波浪撞击岩石之上。
龙邛脟圈，缭戾宛转，50激流回旋冲荡搏击险阻，
阻相薄兮。水流盘旋不前终被阻挡。
遭纷逢凶，蹇离尤兮。这就像遇到了无穷灾害，
垂文扬采，遗将来兮。51只好谱写诗篇以待将来。
1〔末胄〕后裔，子孙。2〔谅〕《章句》：“谅，信也。《论语》曰：‘君子贞而不谅。’”〔皇〕美、大。3〔肇祖〕始祖。4〔婵连〕《章句》：“婵连，族亲也。言屈原与怀王俱颛顼之孙，有婵连之族亲，恩深而义笃也。”据《史记·屈原列传》记载，屈原出身于楚国贵族，和楚王同姓。楚国本来姓芈（mǐ），楚王鬻熊以后以熊为氏。屈原与楚王同祖，也应姓芈，屈是氏称。他的祖先屈瑕，是楚武王熊通的儿子，被封在“屈”这个地方，后代就以屈为氏。后来姓氏不分，所以说屈原姓屈。屈原和楚王同一始祖，这个始祖就是传说中的古帝颛顼高阳氏。5〔贞节〕贞，正。节，节度。《章句》：“言屈原受阴阳之正气，体合大道。”阴阳正气，是引申义。6〔鸿永路〕《章句》：“鸿，大也；永，长也；路，道也。”前途远大。7〔精粹〕《章句》：“天地清明之气。” 〔氛浊〕《章句》：“氛，恶气也。”恶浊污秽之气。8〔叩诚〕真诚，款诚。9〔逢排〕遭到排逐。10〔黜实〕《章句》：“黜，贬也。实，诚也。”实，指诚实的人。11〔愤悁〕愤恨。12〔迁蹇〕《章句》：“一云‘志徙倚而左倾’。”徙倚，留连徘徊。〔左倾〕意思是说意志颓丧而不振。13〔慌〕恍惚。《补注》：“失意。”内心悲伤。14〔速速〕《章句》：“不亲附貌也。”15〔陨志〕陨，失。失意。16〔竭信〕竭尽忠信。〔归诚〕归心于诚。17〔蔼蔼〕（ǎi）《章句》：“盛多貌也。《诗》云：‘蔼蔼王多吉士。’”〔漫著〕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章句》：“谗人相聚，蔼蔼而盛，欲漫污人以自著明。”18〔舒〕本为伸展。引申为表明之意。19〔结言〕《章句》：“结，犹联也。”约好。20〔涂〕通“途”。21〔中野〕荒野中。22〔高丘〕喻朝廷。23〔自恃〕自负。自行肩负其职责。（见《中文大辞典》）24〔淫曀〕《章句》：“昧也。”25〔霉〕这里指面黑。〔黧〕（lí）黑中带黄的颜色。〔沮〕《章句》：“坏也。”26〔越裂〕《章句》：“越，去也。裂，分也。”这里指精神上灰心失意。〔耄〕年老。27〔襜襜〕（chān）《补注》：“衣动貌。”28〔纳纳〕《章句》：“濡湿貌也。言己放行山野，下裳襜襜而含疾风，上衣濡湿而掩霜露，单行独处，身苦寒也。”〔掩〕遍及，尽。29〔江湘〕长江和湘水。30〔湊〕《章句》：“聚也。”31〔汹汹〕《补注》：“汹，水势。”原指水势迅猛，这里形容风很大。32〔玄石〕《章句》：“山名。”33〔洞庭〕《补注》：“谓洞庭之山。”34〔苍梧〕山名。即九疑山，在今湖南宁远县。35〔石城〕《章句》：“石城，山名。”36〔菱〕又称芰。果类植物，生在池塘中，叶浮水面，夏天开花，实有二角、三角或四角，青色或红色，可吃。37〔阙〕（què）皇宫前面两边的楼台，中间有道路。38〔陆离荐〕《章句》：“陆离，美玉也。荐，卧席也。”39〔鱼鳞衣〕《章句》：“杂五采为衣，如鳞文也。”40〔逢龙〕《章句》：“山名。”〔下陨〕陨，从高往低落。这里指从上往下看。《章句》：“言己登逢龙之山而遂下顾，去楚国之辽远也。”41〔南郢〕楚国郢都。42〔潢潢〕《补注》：“水深广貌。”43〔溶溶〕《章句》：“波貌。”波浪翻卷的样子。〔东回〕《章句》：“言己随流而行，水盛广大，波高溶溶，将东入于海也。”44〔晻晻〕抑郁。45〔涂涂〕《章句》：“厚貌。”浓厚的样子。46〔浏〕《章句》：“风疾貌也。”47〔譬彼流水〕《章句》：“水性清洁平正，顺而不争，故以喻屈原也。”〔礚〕水石撞击的声音。《补注》：“礚，石声。”48〔揄扬〕挥扬，扬起。〔涤荡〕动摇、动荡。49〔崟〕（yín）《章句》：“锐也。”崟石，锐利的岩石。50〔龙邛〕薄击。《骈雅释诂下》：“龙邛，薄击也。”即迫击。〔脟圈〕（luán—）〔缭戾〕《补注》：“脟圈、缭戾，曲也。”流水回旋搏击的样子。51〔垂文〕〔扬采〕同义。垂扬，流传。文采，指文章、诗赋。《章句》：“将垂典雅之文，扬美藻之采，以遗将来贤君，使知己志也。”
离 世
灵怀其不吾知兮，怀王不知道我清白廉正，
灵怀其不吾闻。怀王不了解我忠心耿耿。
就灵怀之皇祖兮，我要向怀王的祖先伸冤，
愬灵怀之鬼神。我要向怀王的鬼神求证。
灵怀曾不吾与兮，怀王的心不与我的相同，
即听夫人之谀辞。又听信小人的无耻谗言。
余辞上参于天地兮，1我说的话可以上合天地，
旁引之于四时，也能够从旁用四时检验。
指日月使延照兮，2太阳月亮永远知道我心，
抚招摇以质正。3北斗七星也可为我证明。
立师旷俾端词兮，4我用的词可请师旷考察，
命咎繇使并听。5我讲的话可让皋陶细听。
兆出名曰正则兮，6炙龟求得我的名叫正则，
卦发字曰灵均。7卜卦得到我的字是灵均。
余幼既有此鸿节兮，8我小时候已有好的节度，
长愈固而弥纯。长大节度更加纯正坚定。
不从俗而诐行兮，9从不随波逐流胡作妄行，
直躬指而信志。10我身正志坚而充满信心。
不枉绳以追曲兮，决不改变直行追求邪曲，
屈情素以从事。11委屈自己心志阿谀逢迎。
端余行其如玉兮，端正我的行为纯洁如玉，
述皇舆之踵迹。12遵循先王治国光辉足迹。
群阿容以晦光兮，13群小阿谀奉承君王不明，
皇舆覆以幽辟。14朝廷一片黑暗国家危倾。
舆中涂以回畔兮，15好像车行中途忽然回转，
驷马惊而横奔。如四马惊惧而乱跑狂奔。
执组者不能制兮，16抓住缰绳的人不能控制，
必折轭而摧辕。17车轭必然折断车辕毁损。
断镳衔以驰骛兮，18，马勒断衔口裂车马飞驰，
暮去次而敢止。19傍晚经过旅舍谁敢制止。
路荡荡其无人兮，20道路空空荡荡没有一人，
遂不御乎千里。车马无羁奔走千里路程。
身衡陷而下沈兮，21马儿陷入泥泽疲惫倒下，
不可获而复登。车马重新上路已不可能。
不顾身之卑贱兮，我不顾念自身卑微贫贱，
惜皇舆之不兴。哀伤楚国事业不能兴盛。
出国门而端指兮，我离开郢都而意志坚定，
冀一寤而锡还。22希望君王觉悟赐我回还。
哀仆夫之坎毒兮，23可怜仆夫为我表示愤恨，
屡离忧而逢患。多次受到迫害遭到祸患。
九年之中不吾反兮，放逐九年君不让我回转，
思彭咸之水游。使我想起彭咸水里游戏。
惜师延之浮渚兮，24痛惜师延浮游濮水小洲，
赴汨罗之长流。我也将要奔赴汨罗江流。
遵江曲之逶移兮，沿着曲折长江宛转前进，
触石碕而衡游。25船儿碰到石岸掉头横走。
波澧澧而扬浇兮，26涛声澎湃急流翻起波浪，
顺长濑之浊流。顺着湍急江水驶进浊流。
淩黄沱而下低兮，27乘着长江波浪顺流而下，
思还流而复反。心中想返回又掉转船头。
玄舆驰而并集兮，28驾着水车与船并肩向前，
身容与而日远。我安闲放任地越走越远。
櫂舟杭以横兮，29我拨正了航船横渡长江，
济湘流而南极。我渡过湘水后走向南方。
立江界而长吟兮，站在长江边上迎风高唱，
愁哀哀而累息。30声声长叹心里无限悲伤。
情慌忽以忘归兮，我的心中糊涂忘归故里，
神浮游以高厉。31精神浮游四周高高飞扬。
心蛩蛩而怀顾兮，32心中常怀忧愁思君念国，
魂眷眷而独逝。33魂魄向往故都独自前往。
叹曰：多么可叹啊：
余思旧邦，心依违兮。思念故乡心中迟疑不决，
日暮黄昏，羌幽悲兮。暮色苍茫使我无限忧伤。
去郢东迁，余谁慕兮。离开郢都东去我思念谁？
谗夫党旅，其以兹故兮。谗人朋党众多使我流放。
河水淫淫，情所愿兮。河水潺潺东流我心羡慕，
顾瞻郢路，终不返兮。回望郢都道路终不还乡。
1〔参〕配合。《章句》：“言己所言上参之于天，下合之于地。”2〔延照〕《章句》：“延，长也。照，知也。”3〔招摇〕《章句》：“北斗杓星也。”《补注》：“《礼记》：‘招摇在上’注云：在北斗杓间，指时者。《隋志》云：招摇一星，在北斗杓间。”即北斗七星中的一颗星。4〔立〕置。这里是请来的意思。5〔并听〕一起来听。6〔兆〕古代占卜时，占卜者观察龟甲烧灼形成的裂纹，用来判断吉凶，这种裂纹就叫作兆。7〔卦〕（guà）古代占卜用的符号。以阳爻（⚊）和阴爻（⚋）相配合而成。基本的有“八卦”，即☰（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每卦代表同一属性的若干事物，八卦相互排列组合为六十四卦。这里的卦，指卦象。8〔鸿节〕大的节度。9〔诐〕（bì）不平正，邪僻。10〔指〕通“恉”，意志。直躬指，身正志坚。〔信志〕相信自己的志向。11〔情素〕即素志，一贯的志向。《章句》：“言己心正直，不能枉性以追曲俗，屈我素志，以从众人而承事之也。”12〔述〕遵循，依照。〔皇舆〕代表国家。这里代先王治理的国家，《章句》：“承述先王正治之法，继续其业而大之也。”13〔晦光〕《章句》：“晦，冥也。光，明也。”“蔽君之聪明。”14〔幽辟〕《章句》：“昧也。”15〔回畔〕指车回转。16〔执组〕《章句》：“执组，犹织组也。织组者，动之于此，而成文于彼。善御者亦动之于手，而尽马力也。”执组，即执缰绳。17〔轭〕（è）驾车时套在牲口脖子上的曲木。18〔镳〕（biāo）马具。与衔合用，衔在口内，镳在口旁。〔衔〕马的勒口。19〔暮去次〕《章句》：“暮，夜也。次，舍也。”夜里经过旅舍。20〔荡荡〕广大的样子。21〔衡陷〕即横陷。下沈，即下沉。这里指倒下。22〔锡〕（cì）通“赐”，赐给。23〔坎毒〕愤恨。《章句》：“诚哀仆御之夫，坎然恚恨。”24〔师延〕《章句》：“师延，殷纣之臣也。为纣作新声百里之乐，纣失天下，师延抱其乐器自投濮水而死也。”《补注》：“《史记》：卫灵公至于濮水之上，夜半闻鼓琴声，召师涓听而写之。乃之晋，见晋平公，令师涓援琴鼓之，师旷曰：此亡国之声，师延所作也，与纣为靡靡之乐。武王伐纣，师延东走，自投濮水之中。”25〔碕〕（qí）同“埼”。《补注》：“曲岸。”〔衡〕通“横”。26〔澧澧〕《章句》：“波声也。”〔浇〕《章句》：“回波为浇也。”27〔黄沱〕《章句》：“黄沱，江别名也。江别为沱也。”28〔玄〕《章句》：“玄者，水也。”玄舆，水车。〔并集〕《章句》：“言己以水为车，与船并驰而流。”29〔櫂〕（zhào）划船拨水的用具。状如桨，短的叫枻、楫，长的叫櫂，也作“棹”。〔舟杭〕渡船。杭通“航”。〔〕《章句》：“渡也。”30〔累息〕声声叹息。31〔高厉〕高高飞扬。32〔蛩蛩〕（qióng）《章句》：“怀忧貌。”33〔眷眷〕心向往的样子。与“睠”通。
怨 思
惟郁郁之忧毒兮，1我的心情沉闷忧愁怨恨，
志坎壈而不违。2遭遇虽不顺利忠信不违。
身憔悴而考旦兮，3我的身心憔悴夜不能寐，
日黄昏而长悲。从清晨到黄昏长久伤悲。
闵空宇之孤子兮，可怜独坐空屋中的孤儿，
哀枯杨之冤雏。4哀伤在枯杨树上的小鸟。
孤雌吟于高墉兮，5雌鸟失群在高墙上悲鸣，
鸣鸠栖于桑榆。斑鸠站在桑榆树上啼叫。
玄猿失于潜林兮，6黑猿离开了茂密的树林，
独偏弃而远放。独被抛弃在很远的地方。
征夫劳于周行兮，7征夫在大道上行役不归，
处妇愤而长望。8家中妻子怨恨翘首企望。
申诚信而罔违兮，我一再重申不违背诚信，
情素结于纽帛。9我的感情有如束帛洁净。
光明齐于日月兮，我的美德可与日月争光，
文采耀于玉石。我的学问好像玉石闪亮。
伤压次而不发兮，可惜受到压抑难以舒展，
思沈抑而不扬。我的思想受制不能发扬。
芳懿懿而终败兮，10芬芳的鲜花最终会凋残，
名靡散而不彰。11美名传播再远也会消散。
背玉门以奔骛兮，12离开君王我要远远出走，
蹇离尤而干诟。不愿遭受罪过自取耻辱。
若龙逢之沈首兮，13像关龙逢那样劝桀被害，
王子比干之逢醢。王子比干劝纣遭到杀戮。
念社稷之几危兮，担心楚国命运十分危险，
反为雠而见怨。却与众人为仇受人埋怨。
思国家之离沮兮，思虑国家法度遭受破坏，
躬获愆而结难。自身反而获罪忧患难遣。
若青蝇之伪质兮，14谗人就像青蝇一样变化，
晋骊姬之反情。也像晋国骊姬颠倒黑白。
恐登阶之逢殆兮，我怕走到君前遇难逢殃，
故退伏于末庭。15所以我在远处退身隐藏。
孽臣之号咷兮，16谗佞奸臣在朝廷上喧哗，
本朝芜而不治。17国家将要倾危命运不长。
犯颜色而触谏兮，18我触犯君王而直言规劝，
反蒙辜而被疑。反而蒙受罪过被君猜疑。
菀蘼芜与菌若兮，19蘼芜和杜若被混杂一起，
渐藁本于洿渎。20藁本却被浸入脏水沟里。
淹芳芷于腐井兮，21芳香白芷淹在臭水井中，
弃鸡骇于筐簏，22宝贵的犀角被抛进竹器。
执棠溪以刜蓬兮，23用棠溪利剑去割取野草，
秉干将以割肉。干将宝剑却被当作厨刀。
筐泽泻以豹鞹兮，24五彩豹皮口袋装满恶草，
破荆和以继筑。25使用大杵舂破和氏之宝。
时混浊犹未清兮，社会混浊善恶是非不清，
世殽乱犹未察。26人世混乱美丑好坏不明。
欲容与以竢时兮，我想安逸自得等待时机，
惧年岁之既晏。年纪已经衰老令人担心。
顾屈节以从流兮，27想要改变节操随俗从流，
心巩巩而不夷。28心里感到束缚很不乐意。
宁浮沅而驰骋兮，宁愿到沅水上浮游驰骋，
下江湘以邅回。下到长江湘水徘徊游戏。
叹曰：多么可叹啊：
山中槛槛，余伤怀兮。29山里车声回响使我心伤，
征夫皇皇，其孰依兮。征夫无依无靠恐惧惊慌。
经营原野，杳冥冥兮。30原野四面八方空旷深远，
乘骐骋骥，舒吾情兮。乘上骏马使我心情舒畅。
归骸旧邦，莫谁语兮。尸骨想归故乡又向谁讲，
长辞远逝，乘湘去兮。只能乘上湘水漂流远方。
1〔毒〕痛恨，怨恨。2〔坎壈〕（—lǎn）不平。比喻遭遇不顺利。《章句》：“不遇貌也。”3〔考旦〕直到天亮。《章句》：“考，犹终也。旦，明也。”4〔冤雏〕即鹓雏。一种小鸟。5〔墉〕（yōng）城墙。6〔潜林〕指茂密的树林。7〔周行〕（—háng）大道。8〔处妇〕居家的女人。9〔纽〕《章句》：“纽，结束也。《易》曰：‘束帛戋戋。’言已放弃，虽无有思之者，然犹重行诚信，无有违离，情志洁净，有如束帛也。”“结”，一本作洁。10〔懿懿〕（yì）芳香貌。11〔靡散〕《章句》：“犹消灭也。”12〔玉门〕《章句》：“玉门，君门。”13〔沈首〕沉首。被杀害的意思。14〔青蝇〕《诗·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后用青蝇比喻谗人。15〔末庭〕遥远的地方。《章句》：“末，远也。”16〔号咷〕这里指谗人在朝庭上大声喧哗。《章句》：“号咷，哗。”17〔芜而不治〕《章句》：“国将倾危，朝用芜秽而不治也。”18〔颜色〕眉眼之间的容色。这里代君王。19〔菀〕同“蕴”，郁结，积滞。《章句》：“菀，积。”〔靡芜〕植物名。即芎。叶似芹叶，花白而香，可供观赏，根入药。茎叶细嫩时叫蘼芜；叶大时叫江蓠。20〔藁本〕（gǎo—）一种药名。〔洿渎〕（wū dú）《章句》：“小沟也。”21〔腐井〕臭水井。22〔鸡骇〕一种犀牛的名称。这里指犀角。《章句》：“鸡骇，文犀也。”《补注》：“《战国策》：‘楚献鸡骇之犀，夜光之璧于秦。’《援神契》云：‘神灵滋液，则犀骇鸡。’宋衷曰，角有光，鸡见而骇也。《抱朴子》云：‘通天犀有一理如者，以盛米，置群鸡中。鸡欲往啄米，至辄惊却，故南人名为骇鸡。’”〔簏〕（lù）竹箱。23〔棠溪〕《章句》：“利剑也。”〔刜〕（fú）用刀砍。24〔鞹〕（kuò）去毛的皮。豹鞹，用豹皮做的口袋。25〔荆和〕楚国和氏璧。〔筑〕《章句》：“大杵也。”捣物的棒槌。26〔察〕《章句》：“明也。”27〔顾〕一作愿。28〔巩巩〕《章句》：“拘挛貌也。”挛，系。《说文》：相牵系不绝。巩巩，束缚、拘束。〔夷〕《章句》：“悦也。”29〔槛槛〕《章句》：“车声也。”30〔经营〕指方位而言。《章句》：“南北为经，东西为营。”
远 逝
志隐隐而郁怫兮，1我心中不舒畅满怀忧愁，
愁独哀而冤结。独自哀伤与人结下冤仇。
肠纷纭以缭转兮，2心乱如麻愁肠旋转回环，
涕渐渐其若屑。3热泪潸然而下涕泣交流。
情慨慨而长怀兮，我常感慨叹息长久思想，
信上皇而质正。4想请上帝证明给我伸张。
合五岳与八灵兮，5我请五岳八方之神会合，
讯九鬿与六神。6并向九星六宗之神问话。
指列宿以白情兮，指着二十八宿表明内心，
诉五帝以置词。7我向五方之帝倾诉真情。
北斗为我折中兮，北斗为我调合无所偏颇，
太乙为余听之。太乙为我听讼辨别善恶。
云服阴阳之正道兮，群神劝我实行仁义正道，
御后土之中和。思想要像大地一样中和。
佩苍龙之蚴虬兮，8行为要像苍龙能屈能伸，
带隐虹之逶蛇。9意志要像长虹文彩飞扬。
曳彗星之晧旰兮，10精神要像彗星光明闪耀，
抚朱爵与。11举动要像神鸟飞冲天上。
游清灵之飒戾兮，12我上游清凉的清灵之庭，
服云衣之披披。13我身穿长长的五彩云衣。
杖玉华与朱旗兮，拿着美玉花带红色大旗，
垂明月之玄珠。14佩带的夜明珠光彩奕奕。
举霓旌之翳兮，15举起虹霓旗帜遮天蔽日，
建黄之总旄。16扬起色彩缤纷金黄大旗。
躬纯粹而罔愆兮，我的行为纯粹没有过失，
承皇考之妙仪。我继承先父高妙的容止。
惜往事之不合兮，痛惜从前与君思想不合，
横汨罗而下沥。只好横渡汨罗随水而往。
乘隆波而南渡兮，17乘着涛涛江水向南前行，
逐江湘之顺流。追逐长江湘水层层波浪。
赴阳侯之潢洋兮，18奔向波涛之乡渺渺茫茫，
下石濑而登洲。渡过急流险滩攀登洲上。
陵魁堆以蔽视兮，19山陵高峻挡住我的视线，
云冥冥而闇前。乌云层层使我眼前晦暗。
山峻高以无垠兮，群山巍峨峥嵘连绵不断，
遂曾闳而迫身。20高大山势逼近我的身边。
雪雰雰而薄木兮，大雪纷纷扬扬盖在树上，
云霏霏而陨集。21乌云翻卷盘旋汇聚下降。
阜隘狭而幽险兮，山中悬崖狭谷阴幽险峻，
石嵯以翳日。岩石奇形怪状遮住阳光。
悲故乡而发忿兮，思念故乡心里充满怨恨，
去余邦之弥久。我离开故土的日子已长。
背龙门而入河兮，22走出郢都东门进入大河，
登大坟而望夏首。23我登上高坡把夏水眺望。
横舟航而济湘兮，然后扭转船头横渡湘水，
耳聊啾而慌。24我的耳鸣心跳心中忧伤。
波淫淫而周流兮，湘水波浪滚滚回旋流转，
鸿溶溢而滔荡。25流水奔腾汹涌浩浩荡荡。
路曼曼其无端兮，道路遥远漫长没有尽头，
周容容而无识。26四周纷乱变动难以辨识。
引日月以指极兮，27我依靠日月星辰的指引，
少须臾而释思。我才暂时解除心头忧思。
水波远以冥冥兮，流水广漠无垠无穷深远，
眇不睹其东西。浩渺辽阔不能辨别方向。
顺风波以南北兮，顺着狂风巨浪走南撞北，
雾宵晦以纷纷。28大雾弥漫江面晦暗迷茫。
日杳杳以西颓兮，太阳深远幽暗向西落下，
路长远而窘迫。路途长远忧心难以抒发。
欲酌醴以娱忧兮，我想举起美酒借酒浇愁，
蹇骚骚而不释。29心里愁思无穷难以解忧。
叹曰：多么可叹啊：
飘风蓬龙，埃坲坲兮。30大风盘旋回荡尘埃飞扬，
草木摇落，时槁悴兮。旋风摇动草木枝叶凋丧。
遭倾遇祸，不可救兮。遭遇倾危祸殃不可挽救，
长吟永欷，涕究究兮。31只能声声长叹涕泪交流。
舒情诗，冀以自免兮。舒展心中感情希望免祸，
颓流下陨，身日远兮。但随流水而下难以回头。
1〔隐隐〕忧愁。《章句》：“忧也。”2〔缭转〕回环旋转。3〔渐渐〕《章句》：“泣流貌也。”〔若屑〕《章句》：“涕泣交流，若硙（wèi）屑之下，无绝时也。”硙，磨。屑，指磨下的粉末。若屑，如磨出的粉末不断地流下。4〔信〕通“伸”。舒展，伸张。〔上皇〕《章句》：“上帝也。”〔质正〕就人正其是非。5〔五岳〕《章句》：“五方之山也。东为泰山，西为华山，南为衡山，北为恒山，中央为嵩山。〔八灵〕《章句》：“八方之神也。”6〔九鬿〕（—qí）《章句》：“谓北斗九星也。”《补注》：“星名也。北斗七星，辅一星在第六星旁，又招摇一星在北斗杓端。”〔六神〕《章句》：“六宗之神。”7〔五帝〕《章句》：“五方之帝。”8〔佩〕系物在衣带上叫佩。这里引申为“具有”的意思。以下“带”“曳”“抚”皆同此义。〔蚴虬〕（yòu qiú）屈曲、盘曲的样子。《章句》：“龙貌。”9〔隐〕《章句》：“大也。”10〔皓旰〕（hào hàn）明亮的样子。《章句》：“光也。”11〔〕（jùn yí）《章句》：“朱爵、皆神俊之鸟也。”12〔清灵〕《章句》：“清冥清凉之庭。”〔飒戾〕《章句》：“清凉貌。”13〔披披〕《章句》：“长貌也。”14〔明月〕明月珠。即夜明珠。因珠光晶莹似月光，故名。省作“明月”。15〔翳〕（dì yì）《章句》：“蔽隐貌。”16〔黄〕《章句》：“赤黄也。天气玄黄，故曰黄也。……杂五色以为旗旄。”17〔隆波〕大的波浪。《章句》：“盛也。”18〔阳侯〕《章句》：“大波之神。”〔横洋〕《补注》：“水深貌。”19〔魁堆〕《章句》：“高貌。”20〔曾闳〕《章句》：“曾，重也。闳，大也。言己所在之处，前有高陵，蔽不得视，后有峻大之山，迫附于己。”21〔陨集〕向下汇聚。《章句》：“陨，下也。集，会也。”22〔龙门〕《章句》：“郢东门也。”〔河〕不一定指黄河。此处可能指沅湘。23〔坟〕《章句》：“水中高者为坟。”河里的高洲。〔夏首〕《章句》：“夏水之口。”24〔聊啾〕《章句》：“耳鸣也。”25〔鸿溶溢〕形容水势很大的样子。〔滔荡〕《章句》：“广大貌。”26〔容容〕流动起伏或纷乱变动的样子。《补注》：“容容，变动之貌。”27〔极〕《章句》：“极，中也。谓北辰星也。”28〔宵晦〕天色晦暗得像夜里一样。《章句》：“宵，夜也。雾气晦冥，白昼若夜也。”〔纷纷〕浓厚的样子。29〔骚骚〕忧思很深的样子。《章句》：“心中愁思不可解释也。”30〔蓬龙〕《章句》：“犹蓬转，风貌也。”〔坲坲〕（fú）尘埃飞扬。《章句》：“尘埃貌。”《补注》：“坲，尘起也。”31〔欷〕（xī）哭泣时抽噎、哽咽。这里引申为悲叹声。〔究究〕《章句》：“不止貌也。”
惜 贤
览屈氏之离骚兮，读完了屈原的《离骚》，
心哀哀而怫郁。使我满腔忧愤无限伤悲。
声嗷嗷以寂寥兮，1对着空寂荒野大声疾呼，
顾仆夫之憔悴。看见仆人像我一样憔悴。
拨谄谀而匡邪兮，2我要惩治谗人纠正邪恶，
切淟涊之流俗。3我要洗涤世上污泥浊水。
荡渨涹之奸咎兮，4要扫荡卑劣的奸佞罪恶，
夷蠢蠢之混浊。5要灭除贪残的无礼行为。
怀芬香而挟蕙兮，我怀抱的蕙草芳香馥郁，
佩江离之婓婓。6佩带洁净江离往来徘徊。
握申椒与杜若兮，我拿着清香的申椒杜若，
冠浮云之峨峨。7戴着浮云高冠多么巍峨。
登长陵而四望兮，登上高大山陵四面眺望，
览芷圃之蠡蠡。8看到香芷小树排列成行。
游兰皋与蕙林兮，来到兰花水滨蕙草芳林，
睨玉石之嵯。9香草就像美玉各色各样。
扬精华以眩耀兮，枝枝精粹如玉光辉闪耀，
芳郁渥而纯美。10丛丛香气浓郁纯洁美好。
结桂树之旖旎兮，11我结上柔嫩的桂树枝条，
纫荃蕙与辛夷。再串联各种芬芳的香草。
芳若兹而不御兮，如此芳香花环不被任用，
捐林薄而菀死。12而被抛进丛林堆积烂掉。
驱子侨之奔走兮，13我想跟随子侨学道成仙，
申徒狄之赴渊。14又仰慕申徒狄避世投渊。
若由夷之纯美兮，15要像许由伯夷清高纯洁，
介子推之隐山。我要学介子推隐居深山。
晋申生之离殃兮，痛惜晋国申生受谗遭殃，
荆和氏之泣血。可怜楚国卞和泪流血淌。
吴申胥之抉眼兮，16吴国子胥死后挖去两眼，
王子比干之横废。17比干却被纣王剖开胸膛。
欲卑身而下体兮，18想要卑躬屈膝同流合污，
心隐恻而不置。心中隐隐作痛不愿这样。
方圆殊而不合兮，方和圆的形状本不相同，
钩绳用而异态。曲钩直绳用途也不一样。
欲竢时于须臾兮，我想等候一会美好时光，
日阴曀其将暮。19被遮蔽的太阳已近山上。
时迟迟其日进兮，20天时每日运转从容不迫，
年忽忽而日度。岁月每天过去匆匆忙忙。
妄周容而入世兮，21想要取好于人迎逢谄媚，
内距闭而不开。22我的内心笨拙思想不通。
竢时风之清激兮，盼望世风清廉激发人心，
愈氛雾其如塺。23雾气却如尘土越来越浓。
进雄鸠之耿耿兮，24想要进雄鸠般小小诚信，
谗介介而蔽之。25又要遭到谗人离间阻挡。
默顺风以偃仰兮，要想沉默不语顺风随俗，
尚由由而进之。26心里犹豫迟疑不肯这样。
心悢以冤结兮，27我的心中失意怨恨郁结，
情舛错以曼忧。28我的思绪错乱忧愁深长。
搴薜荔于山野兮，我在荒山野岭摘取薜荔，
采撚支于中洲。29采集撚支香草小芳洲上。
望高丘而叹涕兮，遥望楚国朝廷叹息流涕，
悲吸吸而长怀。30长久思念我一声声悲泣。
孰契契而委栋兮，31谁能忧国忧民贡献自己，
日晻晻而下颓。32太阳渐渐昏暗坠落下去。
叹曰：多么可叹啊：
江湘油油，长流汩兮。33长江湘水不断向东流去，
挑揄扬汰，荡迅疾兮。34流水扬起波浪奔流迅疾。
忧心展转，愁怫郁兮。夜不能寐心头忧愁烦闷，
冤结未舒，长隐忿兮。怨情郁结难解长怀愤恨。
丁时逢殃，可奈何兮。35生当遇到灾难无可奈何，
劳心悁悁，涕滂沲兮。只能劳心忧闷涕泪纵横。
1〔嗷嗷〕（áo）《章句》：“呼声也。”〔寂寥〕《章句》：“空无人民之貌也。”“言己思为屈原讼理冤结，嗷嗷而呼，山野寂寥，空无人民，顾视仆御，心皆憔悴而有忧色也。”2〔拨〕〔匡〕《章句》：“拨，治也。匡，正也。”3〔切〕《章句》：“犹概也。”概，通“溉”，洗涤。〔淟涊〕（tiǎn niǎn）污浊。《章句》：“垢浊也。”4〔渨涹〕（wěi wō）《章句》：“污秽也。”5〔夷〕《章句》：“灭也。” 〔蠢蠢〕《章句》：“无礼义貌也。”6〔斐斐〕（fēi）往来徘徊。《补注》：“《说文》：往来婓婓貌。”7〔浮云〕冠名，犹如“切云”。比喻冠高。8〔蠡蠡〕（lǐ）《章句》：“犹历历，行列貌也。”〔圃〕《章句》：“野树也。”9〔睨〕（nì）斜看。《章句》：“顾视为睨。”10〔郁渥〕香气浓盛的样子。11〔旖旎〕（yǐ nǐ）柔和美丽的样子。《补注》：“弱貌。”12〔薄〕草木丛生的地方。〔菀〕（yùn）《章句》：“积也。”13〔驱〕《章句》：“驱，驰也。……意欲驱驰待王子侨，随之奔走，以学道真。”14〔申徒狄〕《章句》：“申徒狄，贤者。避世不仕自沉赴河也。”15〔由夷〕《章句》：“由，许由也。夷，伯夷也。”许由，我国古代传说中的高士，字武仲，颍川人。相传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逃隐于箕山。16〔抉〕（jué）挖出，挑出。抉眼，《史记·伍子胥列传》里伍子胥临死时说：“抉吾眼县（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之灭吴也。”17〔横废〕指被害或受意外灾祸而死。18〔下体〕卑躬屈节。19〔阴曀〕《章句》：“昧也。”20〔迟迟〕徐徐地，从容不迫。《章句》：“行貌。”21〔周容〕谄媚逢迎，取好于人。22〔距〕通“拒”。这句的意思，《章句》认为：“心内距闭而意不开，敏于忠正，而愚于谗谀也。”23〔塺〕《章句》：“尘也。”24〔耿耿〕《章句》：“小节貌。”“小节之诚信。”25〔介介〕分隔，离间。《章句》：“介，一作纷，分隔。”26〔由由〕《章句》：“犹豫也。”27〔悢〕《章句》：“失志貌。”28〔舛〕（chuǎn）错乱，相违背。29〔撚支〕《章句》：“香草也。”30〔吸吸〕上气不接下气。31〔契契〕《章句》：“忧貌。”〔委栋〕《章句》：“委其梁栋之谋。”比喻献身。32〔晻晻〕日光渐暗的样子。33〔油油〕《章句》：“流貌。”〔汩〕（gǔ）水流迅疾的样子。34〔挑〕《补注》：“挠也。”搅动。〔汰〕水波。35〔丁〕《章句》：“丁，当也。”
忧 苦
悲余心之悁悁兮，我的心中忧愁无限悲伤，
哀故邦之逢殃。深深痛惜祖国将要危亡。
辞九年而不复兮，与君辞别九年不能回去，
独茕茕而南行。孤孤单单一人走向南方。
思余俗之流风兮，想到楚国世俗贪谗成风，
心纷错而不受。使我心绪烦乱不愿去想。
遵野莽以呼风兮，沿着山野漫步迎风呼唤，
步从容于山廋。1我山弯里徐行不慌不忙。
巡陆夷之曲衍兮，2我在高山曲泽旁边巡行，
幽空虚以寂寞。四周幽静空虚没有声响。
倚石岩以流涕兮，我依靠着石岩悲痛流涕，
忧憔悴而无乐。身心憔悴没有快乐时光。
登以长企兮，3登上峻峭山峰长久站立，
望南郢而窥之。久久眺望郢都凝视家乡。
山修远其辽辽兮，4离开故都山路多么遥远，
涂漫漫其无时。离开家乡道路多么漫长。
听玄鹤之晨鸣兮，5听见神鸟玄鹤清晨鸣叫，
于高岗之峨峨。看见它站立在高峻山岗。
独愤积而哀娱兮，孤独愤恨使我苦中作乐，
翔江洲而安歌。来到江中小洲尽情歌唱。
三鸟飞以自南兮，6我看见三青鸟从南飞来，
览其志而欲北。观察它们想要飞向北方。
愿寄言于三鸟兮，我想委托三鸟给我送信，
去飘疾而不可得。可惜飞得太快我追不上。
欲迁志而改操兮，想要放弃志向改变节操，
心纷结其未离。思绪烦乱郁结未离心上。
外彷徨而游览兮，外表安逸自在徘徊游荡，
内恻隐而含哀。内心隐隐作痛满怀哀伤。
聊须臾以时忘兮，暂且追求片刻愉快时光，
心渐渐其烦错。心绪渐渐错乱烦闷难当。
愿假簧以舒忧兮，希望借助乐器聊解忧愁，
志纡郁而难释。怀中愁情萦绕实难遗忘。
叹《离骚》以扬意兮，长吟屈原《离骚》抒发情怀，
犹未殚于《九章》。但却难以读完诗歌《九章》。
长嘘吸以于悒兮，7我长长地抽泣声声悲啼，
涕横集而成行。我的涕泗交流热泪成行。
伤明珠之赴泥兮，珍珠埋进泥里令人悲痛，
鱼眼玑之坚藏。鱼眼作为宝珠好好珍藏。
同驽骡于乘驵兮，8骡子和骏马被同样看待，
杂班与阘茸。9杂色马和劣种大受欣赏。
葛藟虆于桂树兮，10恶草葛藤攀缘桂树枝条，
鸱鸮集于木兰。猫头鹰都聚集木兰花上。
偓促谈于廊庙兮，11局促的小人在朝廷谈论，
律魁放乎山间。12高大的贤士在山野流放。
恶虞氏之箫韶兮，13世人厌恶虞舜箫韶之乐，
好遗风之激楚。14喜欢流行音乐凄楚激昂。
潜九鼎于江淮兮，15传国宝鼎沉进江淮之中，
爨土鬵于中宇。16土锅却使用在殿堂之上。
且人心之持旧兮，17人心怀旧想要坚守信义，
而不可保长。可惜世风如此难保久长。
邅彼南道兮，我把自己车马转向南方，
征夫宵行。像征夫昼夜在路上奔忙。
思念郢路兮，我深深思念着郢都道路，
还顾睠睠。频频回头眺望心中向往。
涕流交集兮，泣下涟涟。18涕泣纵横热泪滚滚流淌。
叹曰：多么可叹啊：
登山长望，中心悲兮。登上高山远望心中悲伤，
菀彼青青，泣如颓兮。看到草木茂盛眼泪直淌。
留思北顾，涕渐渐兮。向北顾念郢都涕泣交流，
折锐摧矜，凝泛滥兮。19意志摧折不愿与世沉浮。
念我茕茕，魂谁求兮。孑然一身灵魂把谁寻求，
仆夫慌悴，散若流兮。20我的仆人愁悴散亡如流。
1〔廋〕（sōu）通“薮”，弯曲之处。《章句》：“隈也。……一作薮。”2〔陆夷〕《章句》：“大阜曰陆。夷，平也。”阜，土山。〔衍〕《章句》：“泽也。”3〔〕（cuán wán）峻峭的山峰。《章句》：“锐山也。”〔企〕《章句》：“立貌。《诗》云：‘企予望之。’”4 〔辽辽〕《章句》：“远貌。”5〔玄鹤〕传说中的神鸟。《章句》：“玄鹤，俊鸟也。君有德则来，无德则去。若鸾凤矣。故师旷鼓琴，天下玄鹤皆衔明月之珠以舞也。”6〔三鸟〕指神话中的三青鸟。《补注》：“《博物志》：‘王母来见武帝，有三青鸟如乌大，夹王母。三鸟，王母使也。’”7〔嘘吸〕〔于悒〕《章句》：“皆啼泣貌也。”8〔乘驵〕（—zǎng）《章句》：“骏马也。”9〔班〕杂色的马。《章句》：“杂色也。” 〔茸〕（tà róng）是小门，茸是小草。比喻卑劣下贱的。这里比喻劣马。《章句》：“驽顿也。”《补注》：“劣也。”10〔藟〕（lěi）藤。〔虆〕（léi）藤蔓攀缘。作动词用。《章句》：“缘也。”11〔偓促〕狭小局促。这里指贪谗小人。《章句》：“拘愚之貌。”〔廊庙〕廊，殿四周的廊。庙，太庙。都是古代帝王和大臣用以议论政事的地方。后因称朝廷为廊庙。12〔律魁〕高大的样子。犹魁伟。王念孙《读书杂志》：“‘律魁’为‘魁垒’之转，皆高大之意。”这里代贤智之士。13〔箫韶〕相传是舜的音乐。（见《白虎通》）14〔激楚〕指声音激昂凄楚的音乐。15〔九鼎〕古代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史记·武帝记》：“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象九州。”一本作“周鼎”。16〔鬵〕（zèng）大釜。釜，古代用的锅。《补注》：“鬵，大釜也。大上小下若甑（zèng）。17〔持旧〕《章句》：“言贤人君子，其心所志，自有旧故，执守信义，不可长保而行之也。”18〔涟涟〕泪流不断的样子。《章句》：“流貌也。”19〔摧矜〕《章句》：“摧，挫也。矜，严也。”“挫我矜严忠直之心。”这句的意思《章句》认为：“言己欲折我精锐之志，挫我矜严忠直之心，止与俗人更相沉浮，而意不能也。”20〔仆夫慌悴〕二句，《章句》：“慌，亡也。言己欲求贤人，而未遭遇，仆御之人，感怀愁悴，欲散亡而去，若水之流，不可复还也。”
愍 命
昔皇考之嘉志兮，从前我的父亲志向美好，
喜登能而亮贤。1爱好仁智之士举荐贤能。
情纯洁而罔薉兮，2他的思想纯洁身无瑕秽，
姿盛质而无愆。3行为没有过失资质美盛。
放佞人与谄谀兮，敢于远放巧佞谄谀小人，
斥谗夫与便嬖。4斥逐谗人和邀宠的近臣。
亲忠正之悃诚兮，5亲近诚诚恳恳忠正之士，
招贞良与明智。招致洞察事理端正的人。
心溶溶其不可量兮，6他的心胸广阔不可度量，
情澹澹其若渊。他的性情恬逸有如深渊。
回邪辟而不能入兮，7枉曲邪僻言行难以侵入，
诚愿藏而不可迁。永远保持真心终不改变。
逐下祑于后堂兮，8他把乱政侍妾赶进后堂，
迎宓妃于伊洛。把宓妃从洛水接到君前。
刜谗贼于中廇兮，9他把谗谀小人驱出朝廷，
选吕管于榛薄。10又把吕尚管仲选自民间。
丛林之下无怨士兮，他让山野没有怨恨之士，
江河之畔无隐夫。江河之畔没有隐居圣贤。
三苗之徒以放逐兮，11他还远远流放三苗之徒，
伊皋之伦以充庐。12伊尹皋陶之类担任佐辅。
今反表以为里兮，当今之世却把里外颠倒，
颠裳以为衣。把裙裳倒过来作为上服。
戚宋万于两楹兮，13篡逆臣子宋万安置尊位，
废周邵于遐夷。14不用周公邵公远远放逐。
却骐骥以转运兮，让千里马去拉沉重盐车，
腾驴骡以驰逐。乘着笨劣驴骡奔走迅速。
蔡女黜而出帷兮，15蔡国美女贬出帐幕之中，
戎妇入而彩绣服。16纳进戎狄丑妇身穿绣服。
庆忌囚于阱室兮，17勇士庆忌被囚陷阱之内，
陈不占战而赴围。18使懦夫陈不占率军解围。
破伯牙之号锺兮，19打破伯牙珍贵的号锺琴，
挟人筝而弹纬。却用凡人小筝张弦弹奏。
藏瑉石于金匮兮，20次玉瑉石珍藏金匮之中，
捐赤瑾于中庭。美玉赤瑾却被远远抛弃。
韩信蒙于介胄兮，韩信身披铠甲只当士卒，
行夫将而攻城。行伍怯夫为将攻城略地。
莞芎弃于泽洲兮，21香草莞芎扔进水泽之中，
匏蠡蠹于筐簏。22枯匏小瓢藏入精细竹器。
麒麟奔于九皋兮，23麒麟奔逃深远水泽淤地，
熊罴群而逸囿。熊罴成群住满君王苑里。
折芳枝与琼华兮，摧残芳香树木如玉花朵，
树枳棘与薪柴。珍视枯枝败叶培植荆棘。
掘荃蕙与射干兮，24挖掉了香草荃蕙和射干，
耘藜藿与蘘菏。种上了恶草蘘荷与霍藜。
惜今世其何殊兮，痛惜今世贤愚有何不同，
远近思而不同。思虑或远或近智谋各异。
或沉沦其无所达兮，有人沉沦世俗思虑不通，
或清激其无所通。25有人清明自励难明事理。
哀余生之不当兮，可怜我真是生不逢时啊，
独蒙毒而逢尤。26独自遭受苦难遇到罪过。
虽謇謇以申志兮，27虽然竭尽忠贞表达心志，
君乖差而屏之。与君心意相违遭到屏斥。
诚惜芳之菲菲兮，28服饰芬芳四溢令人爱惜，
反以兹为腐也。君王认为这是臭恶东西。
怀椒聊之兮，29我揣着椒聊啊香气扑鼻，
乃逢纷以罹诟也。遭遇乱世受到谗人妒嫉。
叹曰：多么可叹啊：
嘉皇既殁，终不返兮。30君王已经逝世我终难回。
山中幽险，郢路远兮。山中幽暗危险郢路遥远。
谗人，孰可愬兮。31谗人巧言善辩谁能诉说。
征夫罔极，谁可语兮。远行没有尽头又向谁言？
行吟累欷，声喟喟兮。我边走边叹啊悲声不断。
怀忧含戚，何侘傺兮。我已深感失意忧愁无限。
1〔登能〕〔亮贤〕登，亮，是动词的使动用法。即举贤荐能的意思。2〔薉〕《补注》：“薉与秽同。”3〔姿〕通“资”，资质，指所谓天生的才能和性情。姿盛质，即姿质盛，天生的才能丰富。4〔便嬖〕（—bì）指阿谀逢迎得到君王宠信的近臣。5〔悃诚〕（kǔn—）诚恳。6〔溶溶〕水盛的样子。也形容景象的深广。《章句》：“广大貌。”7〔回邪〕不正，枉曲。《礼·乐记》《疏》：“回，谓乖违；邪，谓邪僻。”〔辟〕邪僻。8〔祑〕（zhì）《补注》：“祭有次也。”下祑，《章句》：“谓妾御也。”9〔刜〕《章句》：“去也。”〔中廇〕（—liù）《章句》：“室中央也。”《补注》：“廇，中庭也。”这里指朝廷。10〔榛薄〕（zhēn—）丛杂的草木。这里指民间。11〔三苗〕《章句》：“尧之佞臣也。《尚书》曰：‘窜三苗于三危。’”12〔庐〕本是房屋。这里指朝廷。按，《补注》：“自此以上皆言皇考之美。自此以下言今之不然也。”13〔宋万〕人名。《章句》：“宋万，宋闵公之臣也。与闵公博，争道，以手搏之，绝其脰（doù，脖子）。”〔两楹〕《章句》：“楹，柱也。两楹之间，户牖之前，尊者所处也。”14〔周邵〕《章句》：“周，周公旦也。邵，邵公奭（shì）也。”〔遐夷〕很远的夷狄之地。15〔蔡女〕《章句》：“蔡国贤女也。”〔黜〕贬斥。16〔戎〕《章句》：“戎，戎狄也。”我国古代对西部民族的统称。17〔庆忌〕《章句》：“吴之公子。勇而有力。”春秋时吴国的公子。《补注》：“吴王僚之弟子阖闾杀僚，庆忌勇健，亡在郑，阖闾畏之，使要离刺庆忌也。”18〔陈不占〕《章句》：“陈不占，齐臣，有义而怯。闻其君战，将赴之，饭则失匕，上车失轼。既至，闻钟鼓之声，因怖而死。”19〔号锺〕《章句》：“琴名。”《补注》：“《轩辕本纪》云：‘黄帝之琴名号锺。’傅玄《琴赋》云：‘齐桓公有鸣琴，曰号锺。’《长笛赋》云：‘号锺高调。’”20〔瑉石〕（mín—）似玉的美石。《章句》：“次玉者。”21〔莞〕（guān）香草名。可织席。22〔蠡〕《补注》：“蠡，《方言》陈楚宋魏之间或谓之瓢。”〔蠹〕（dù）《章句》：“囊也。”这里作动词用，收藏。〔簏〕（lù）竹子编成的圆笼。23〔九皋〕深远的水泽淤地。《毛诗·郑笺》：“皋，泽中水溢出所为坎，自外数至九，喻深远也。”24〔射干〕（yè—）《章句》：“香草。”《补注》：“《荀子》曰：‘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长也，所立者然也。’”25〔无所通〕《补注》：“此言沉沦于世俗者，困而不能达；清激以自励者，介而不能通。”26〔蒙毒〕蒙受苦难。27〔謇謇〕忠贞的样子。28〔菲菲〕香气很盛。29〔〕（shè）《章句》：“香貌。“〔椒聊〕《章句》：“香草。”30〔嘉皇〕《章句》：“嘉，美也。皇，君也。以言怀王不用我谋，以没于秦，遂死而不归，终无遗命使己得还也。”〔殁〕（mò）死。31〔〕（jiàn）巧言善辩的样子。《章句》：“谗言貌也。”《补注》：“巧言也。”
思 古
冥冥深林兮，山林无穷无尽阴暗幽深，
树木郁郁。树木密密层层生长茂盛。
山参差以崭岩兮，1高山峰峦参差巉岩峥嵘，
阜杳杳以蔽日。峻岭遮天蔽日时阴时晴。
悲余心之悁悁兮，可怜我的心中无限愁闷，
目眇眇而遗泣。举目无亲使我涕泣淋淋。
风骚屑以摇木兮，2秋风萧萧轻轻摇动草木，
云吸吸以湫戾。3白云卷曲浮动相随而行。
悲余生之无欢兮，悲伤我的一生毫无欢乐，
愁倥偬于山陆。忧愁困苦久居深山野岭。
旦徘徊于长阪兮，白天我在长坡徘徊游荡。
夕仿偟而独宿。夜晚孤孤单单独宿山上。
发披披以鬤鬤兮，4我的头发散乱蓬蓬松松，
躬劬劳而瘏悴。5身心劳苦憔悴贫病卧床。
魂俇俇而南行兮，6魂魄心神不定匆匆南行，
泣沾襟而濡袂。7我的涕泪交流沾湿衣裳。
心婵媛而无告兮，心中愁情牵持向谁诉说，
口噤闭而不言。只能噤若寒蝉闭口不讲。
违郢都之旧闾兮，离开我的首都我的家乡，
回湘沅而远迁。经过湘江沅水走向远方。
念余邦之横陷兮，思念我的祖国横遭灾难，
宗鬼神之无次。8祖宗无人祭祀使人心伤。
闵先嗣之中绝兮，9哀怜祖先事业由此中断，
心惶惑而自悲。心中恐惧疑惑独自悲伤。
聊浮游于山狭兮，10暂且在山峡里徘徊行走，
步周流于江畔。来到长江边上各处游荡。
临深水而长啸兮，面临万丈深渊长声歌吟，
且倘佯而泛观。姑且踱至溪畔踯躅观望。
兴《离骚》之微文兮，11创作《离骚》隐约讽喻文章，
冀灵修之一悟。君王能够醒悟是我希望。
还余车于南郢兮，能让我的马车返回郢都，
复往轨于初古。遵循先王辙迹决不改向。
道修远其难迁兮，郢路遥远啊我实难回还，
伤余心之不能己。我真情不自禁暗暗心伤。
背三五之典刑兮，12君王背离三皇五帝常法，
绝《洪范》之辟纪。13断绝《洪范》五行准则纪纲。
播规矩以背度兮，放弃圆规直尺违背法度，
错权衡而任意。丢开称物权衡任意估量。
操绳墨而放弃兮，认真执行法纪遭受放逐，
倾容幸而侍侧。14小人侧头安身得近君旁。
甘棠枯于丰草兮，棠梨枝叶枯萎野草丰盛，
藜棘树于中庭。蒺藜荆棘种满庭院中央。
西施斥于北宫兮，美女西施被斥冷宫之中，
仳倠倚于弥楹。15丑妇仳倠得宠近侍君王。
乌获戚而骖乘兮，16力士乌获作为贴身警卫，
燕公操于马圉。17贤臣燕公执役操劳马房。
蒯瞆登于清府兮，18蒯瞆叛逆无义能进宗庙，
咎繇弃而在野。皋陶贤明圣智弃逐远方。
盖见兹以永叹兮，是非如此颠倒使我长叹，
欲登阶而狐疑。想要进身规劝犹豫惊慌。
乘白水而高骛兮，还是乘着白水远走高飞，
因徙弛而长词。19趁此退身回转永别君王。
叹曰：多么可叹啊：
临佯垆阪，沼水深兮。20倘佯黑黄山上池水深长，
容与汉渚，涕淫淫兮。徘徊汉水之滨涕泪流淌。
锺牙已死，谁为声兮。子期伯牙已死谁弹妙音，
纤阿不御，焉舒情兮。21纤阿不驭怎能发挥力量。
曾哀凄欷，心离离兮。22无限悲哀凄凉心痛欲裂，
还顾高丘，泣如洒兮。回望楚国朝廷泪洒地上。
1〔崭〕高大的样子。2〔骚屑〕《章句》：“风声貌。”3〔吸吸〕浮动的样子。《章句》：“云动貌。”〔湫戾〕（jiǎo lì）《章句》：犹卷戾也。”戾，曲也。湫戾，卷曲的样子。4〔披披〕散乱的样子。〔鬤鬤〕（ráng）《章句》：“披披、鬤鬤，解乱貌也。”5〔瘏〕（tú）因劳致病。6〔俇俇〕惶恐，心神不定的样子。《章句》：“惶遽之貌。”7〔濡袂〕（rú mèi）浸湿袖子。8〔宗〕《章句》：“同姓为宗。”这里指宗族。宗鬼神，宗族祖先的鬼神。〔无次〕《章句》：“次，第也，失其次第而不见祀也。”9〔先嗣〕嗣，继续。先嗣，先祖事业的继续。《章句》：“言己伤念先祖，乃从屈瑕建立基功，子孙世世承而继之，至于己身而当中绝，心为惶惑，内自悲哀也。”10〔狭〕同“峡”。11〔微文〕隐约讽喻之文。12〔三五〕《章句》：“三皇五帝。”〔典刑〕《章句》：“典，常。刑，法。”13〔洪范〕《章句》：“洪范，《尚书》篇名。箕子所为武王陈五行之道也。”〔辟纪〕法度，准则。14〔倾容〕侧头安身的人。《章句》：“倾头容身，谗谀之人。”15〔仳倠〕（pǐ suī）古代丑女的名。《淮南子·修务》：“虽粉白黛黑，弗能为美者，嫫母，仳倠也。”《章句》：“丑女也。”〔弥楹〕《章句》：“弥，犹徧也。楹，柱也……立遍两楹之间，侍左右也。”16〔乌获〕人名。古代力士。《帝王世纪》：“秦武王好多力之士，乌获之徒并皆归焉。秦王于洛阳举周鼎，乌获两目血出，六国时人也。”〔骖乘〕坐在车右边的警卫，是近侍警卫。17〔燕公〕《章句》：“邵公也。封于燕，故曰燕公也。” 〔圉〕（yǔ）《章句》：“养马曰圉。”马圉，指养马的地方。18〔蒯瞆〕人名。《章句》：“卫灵公太子也。不顺其亲，欲害其后母。”〔清府〕《章句》：“犹清庙也。”清庙，即宗庙。宗庙清静，所以称清庙。《左传》杜注：“清庙，肃然清静之称。”19〔徙弛〕退却的意思。《章句》：“因徙弛却退而长诀也。”20〔倘佯〕《章句》：“山名也。”〔垆〕（lú）《章句》：“黄黑色土也。”〔沼〕池。21〔纤阿〕《章句》：“古善御者。言纤阿不执辔而御，则马不为尽其力。言君不任贤者，贤者亦不尽其节。”22〔离离〕《章句》：“剥裂貌。”
远 游
悲余性之不可改兮，悲叹我的本性不可改变，
屡惩艾而不移。1屡次吸取教训坚定不移。
服觉皓以殊俗兮，2服饰十分鲜艳与众不同，
貌揭揭以巍巍。3形像高高大大顶天立地。
譬若王侨之乘云兮，我像仙人王侨驾雾乘云，
载赤霄而凌太清。4乘着红色云气飞升天庭。
欲与天地参寿兮，5我的寿命能像天地久长，
与日月而比荣。我的光荣就如太阳月亮。
登昆仑而北首兮，6登上昆仑高山向北而坐，
悉灵圉而来谒。7天上全部仙人都来拜望。
选鬼神于太阴兮，8我从太阴气中选择鬼神，
登阊阖于玄阙。9和我登上天门进入殿堂。
回朕车俾西引兮，扭转我的车马奔向西方，
褰虹旗于玉门。10举起虹旗直驱玉门山上。
驰六龙于三危兮，11乘驾六龙奔驰三危山顶，
朝西灵于九滨。12召西方之神到九曲水滨。
结余轸于西山兮，13旋转我的车子向着西山，
横飞谷以南征。14横渡飞泉山谷又向南行。
绝都广以直指兮，15穿过都广山野一直朝前，
历祝融于朱冥。16会见祝融海神经过朱冥。
枉玉衡于炎火兮，17回转我的玉车穿过炎火，
委两馆于咸唐。18我两次曲意在咸池暂停。
贯濛以东朅兮，19贯穿鸿蒙之气向东离去，
维六龙于扶桑。六条飞龙系在扶桑树上。
周流览于四海兮，我要周行各地观察天下，
志升降以高驰。并想上上下下奔驰各方。
征九神于回极兮，20召九天之神在天中会见，
建虹采以招指。21高举彩虹大旗指挥四方。
驾鸾凤以上游兮，乘驾鸾鸟凤凰向上游荡，
从玄鹤与鹪明。22率领玄鹤鹪明紧跟身旁。
孔鸟飞而送迎兮，孔雀上下飞舞迎来送往，
腾群鹤于瑶光。23仙鹤成群飞腾经过瑶光。
排帝宫与罗囿兮，24排开天帝之宫进入天苑，
升县圃以眩灭。25登上悬圃仙山心明眼亮。
结琼枝以杂佩兮，系结美玉枝条掺杂玉佩，
立长庚以继日。升起长庚明星接替太阳。
凌惊雷以轶骇电兮，26乘驾滚滚惊雷追逐闪电，
缀鬼谷于北辰。27还把百鬼系在北极星上。
鞭风伯使先驱兮，我又鞭策风伯开路向前，
囚灵玄于虞渊。28并把玄帝之神囚禁虞渊。
遡高风以低佪兮，29迎着高天大风徘徊游荡，
览周流于朔方。我还观察各地游遍北方。
就颛顼而词兮，我向圣帝颛顼倾诉痛苦，
考玄冥于空桑。30考察玄冥之神来到空桑。
旋车逝于崇山兮，31然后旋过车头驰往崇山，
奏虞舜于苍梧。向虞舜进言来苍梧山旁。
济杨舟于会稽兮，乘上杨木轻舟行至会稽，
就申胥于五湖，请教伍子胥在五湖之上。
见南郢之流风兮，看见楚国郢都流行风俗，
殒余躬于沅湘。只能投身自沉沅水湘江。
望旧邦之黯黮兮，32望见故国家乡昏暗不明，
时混浊其犹未央。人世混乱污浊令人失望。
怀兰茞之芬芳兮，怀抱兰花茞草散发芬香，
妒被离而折之。众人嫉妒摧折分散四方。
张绛帷以襜襜兮，33陈设深红幕布鲜艳美好，
风邑邑而蔽之。34轻风细微柔弱被它阻挡。
日暾暾其西舍兮，太阳炽盛明亮降落西方，
阳焱焱而复顾。35阳光炎热势盛还想返回。
聊假日以须臾兮，暂且趁此时光游戏片刻，
何骚骚而自故。36心中忧愁如故始终难忘。
叹曰：多么可叹啊：
譬彼蛟龙，乘浮云兮。我好像乘云的深渊蛟龙，
泛淫溶，纷若雾兮。37浮游层层浓云被雾迷蒙。
潺缓，38蛟龙卷曲纵横如水流动，
雷动电发，高举兮。39乘驾雷电迅速高飞天空。
升虚凌冥，40蛟龙登上天界高远无涯，
沛浊浮清，入帝宫兮。41弃污秽浮清气进入帝宫。
摇翘奋羽，42蛟龙摇头摆尾展开双翅，
驰风骋雨，游无穷兮。驱使风雨遨游无穷太空。
1〔惩艾〕（—yì）被惩创而戒惧。也指从失败中吸取教训。2〔觉皓〕《章句》：“觉,较也。皓，犹明也。……较然盛明。”觉皓，十分鲜明。3〔揭揭〕《章句》：“高貌也。”4〔赤霄〕红色的云气。〔太清〕天空。古人认为天系清气所构成，故称为太清。《章句》：“载赤霄上凌太清，游天庭也。”5〔参寿〕同寿。《章句》：“同其寿命。”6〔北首〕《章句》：“首，向。”北首，向北坐。7〔灵圉〕《章句》：“众神也。”8〔太阴〕极盛的阴气。9〔玄阙〕玄，幽远。玄阙，指天上的宫殿。《章句》：“入玄阙拜天皇受诲也。”10〔玉门〕《章句》：“玉门，山名也。”11〔三危〕神话中的仙山。《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12〔西灵〕西方之神。〔九滨〕九曲水滨。《章句》：“召西方之神会于大海九曲之涯也。”13〔结〕《章句》：“结，旋也。”14〔飞谷〕神话中的飞泉之谷。《章句》：“日所行道也。……横度飞泉之谷以南行也。”15〔都广〕神话中的地名。《章句》：“都广，野名也。《山海经》曰：‘都广在西南，其城方三百里，盖天地之中也。’”16〔朱冥〕泛指祝融所居之地。因在南方，色尚赤，所以叫朱冥。17〔枉〕回转。《章句》：“屈也。”〔玉横〕饰玉的车辕头上的横木。《章句》：“车衡也。”这里代车。〔炎火〕神话中的地名。18〔委〕《章句》：“曲也。……曲意至于咸池而再舍止宿也。”〔两馆〕《章句》：“舍也。”住宿。馆作动词。两馆，两次停下来住宿。〔咸唐〕《章句》：“咸唐，咸池也。”19〔濛〕（hòng méng）也作“鸿蒙。”《淮南子·精神》：“气未成形之气。”《章句》：“气也。”〔朅〕（qiè）离去。20〔九神〕《章句》：“九天之神。”〔回极〕极，指天极，天之中央。回极，天极回旋的枢轴。《章句》：“回，旋也。极，中也。谓会北辰之星于天之中也。”21〔招指〕指挥。《章句》：“指麾也。旗所以招指语人也。”22〔鹪明〕（jiāo—）一种小鸟。性很和善，喜吃小虫。《章句》：“俊鸟也。”23〔瑶光〕《补注》：“北斗杓星也。”24〔罗囿〕《章句》：“天苑。”25〔眩灭〕《章句》：“目为炫耀，精明消灭，心愁思也。”26〔轶〕超车。这里是追逐的意思。27〔鬼谷〕《章句》：“一作百鬼。”〔北辰〕北极星。《尔雅·释天》：“北极谓之北辰。”28〔灵玄〕《章句》：“玄帝也。”〔虞渊〕神话中的地名。《章句》：“日所入也。《淮南》言：‘日出汤谷，入于虞渊。’”29〔遡〕同“溯”。30〔玄冥〕《章句》：“太阴之神，主刑杀也。”31〔崇山〕《章句》：“兜所放山也。”32〔黯黮〕（àn dǎn）《章句》：“不明貌也。”33〔襜襜〕（chān）鲜艳的样子。《章句》：“朱帷襜襜鲜明，宜与贤者共处其中。”34〔邑邑〕《章句》：“微弱貌也。”35〔焱焱〕同“炎炎”。势盛。36〔自故〕依然如故。《章句》：“中心愁思如故，终不解也。”37〔泛淫〕随水浮游。〔溶〕水深广的样子。这里指云浓厚。38〔〕（jiāo gé）参差纵横。《章句》：“言蛟龙升天，其形潺湲，若水之流，纵横。”39〔〕（sà）《说文》：“马行相及也。”《方言》：“马驰也。”《补注》：“疾貌。”40〔升虚凌冥〕《章句》：“言龙能登虚无，凌清冥。”虚无，《淮南子·精神》：“虚无者，道之所居也。”这里指天。清冥，即青冥。指天的高远。41〔沛〕《章句》：“一作弃。”42〔翘〕鸟尾上的长毛。这里指龙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