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词集 二
定西番
细雨晓莺春晚。人似玉,柳如眉,正相思。
罗幕翠帘初卷,镜中花一枝。肠断寒门消息,雁来稀。
◆《定西番》三首有“雁来人不来”、“肠断塞门消息,雁来稀”句,亦藉莺雁以寄离情,其意境与《蕃女怨》词相类。(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杨柳枝
宜春苑外最长条,闲袅春风伴舞腰。正是玉人肠绝处,一渠春水赤栏桥。
◎枝袅轻风似舞腰。(唐白居易《杨柳枝》)
◎一渠春水柳千条。(唐白居易《板桥路》)
◎水边垂柳赤阑桥,洞里仙人碧玉箫。(唐顾况《叶道士山房》)
◆风神旖旎,得题之神。(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末二句)言柳条虽新,而舞腰不在。玉人感物自伤,不觉一沟春水,已流过赤栏桥边。而桥边杨柳,更觉依依可怜也!(华钟彦《花间集注》)
杨柳枝
南内墙东御路帝,须知春色柳丝黄。杏花未肯无情思,何事行人最断肠?
◎南内:唐代长安的兴庆宫。
◆言柳乃无情之物,非杏花可比。杏花未肯似柳之无情,何为亦令人断肠耶!(华钟彦《花间集注》)
杨柳枝
苏小门前柳万条,毵毵金线拂平桥。黄莺不语东风起,深闭朱门伴舞腰。
◎《乐府广题》曰:“苏小小,钱塘名倡也。盖南齐时人。”(《乐府诗集·杂歌谣辞三·〈苏小小歌〉序》)
◎绿岸毵毵杨柳垂。(唐孟浩然《高阳池》)
杨柳枝
金缕毵毵碧瓦沟,六宫眉黛惹春愁。晚来更带龙池雨,半拂栏杆半入楼。
◎龙池:在唐长安隆庆坊玄宗未即位时所居的旧邸旁。
◆新词丽句,令人想见张绪风流。(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又 北宋含蓄之妙,逼近温、韦,非点水成冰时,安能脱口即是?
清刘熙载《艺概》 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足本》 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
又 飞卿短古,深得屈子之妙;词亦从《楚骚》中来,所以独绝千古,难乎为继。
又 千古得骚之妙者,惟陈子之诗、飞卿之词,为能得其神,而不袭其貌。
又 小山虽工词,而卒不能比肩温、韦,方驾正中者,以情溢词外,未能意蕴言中也。故悦人甚易,而复古则不足。
又 飞卿词,大半托词帷房,极其婉雅,而规模自觉宏远。周、秦、苏、辛、姜、史辈,虽姿态百变,亦不能越其范围。本原所在,不容以形迹胜也。
又 熟读温、韦词,则意境自厚;熟读周、秦词,则韵味自深;熟读苏、辛词,则才气自旺;熟读姜、张词,则格调自高;熟读碧山词,则本原自正,规模自远。
又 温、韦创古者也。晏、欧继温、韦之后,面目未改,神理全非,异乎温、韦者也。苏、辛、周、秦之于温、韦,貌变而神不变,声色大开,本原则一。南宋诸名家,大旨亦不悖于温、韦,而各立门户,别有千古。
又 词有表里俱佳,文质适中者,温飞卿、秦少游、周美成、黄公度、姜白石、史梅溪、吴梦窗、陈西麓、王碧山、张玉田、庄中白是也,词中之上乘也。
清陈廷焯《云韶集》 飞卿词以情胜,以韵胜,最悦人目,然视太白、子同、乐天风格,已隔一层。
又 飞卿词绮语撩人,开五代风气。
又 唐代词人,自以飞卿为冠。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自是高调,未臻无上妙谛。
清陈廷焯《词坛丛话》 终唐之世,无出飞卿右者,当为《花间集》之冠。
又 飞卿词,风流秀曼,实为五代、两宋导其先路。后人好为艳词,那有飞卿风格。
王拯《龙壁山房文集·忏庵词序》 唐之中叶,李白沿袭乐府遗音,为《菩萨蛮》、《忆秦娥》之阕,王建、韩偓、温庭筠诸人复推衍之,而词之体以立。其文窈深幽约,善达贤人君子恺恻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论者以庭筠为独至。(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引)
王国维《人间词话》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惟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差近之耳。
又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
又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人间词话》附录 温、韦之精艳,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浅也。
陈洵《海绡说词》 飞卿严妆,梦窗亦严妆。惟其国色,所以为美。若不观其倩盼之质,而徒眩其珠翠,则飞卿且讥,何止梦窗。
孙麟趾《词迳》 高淡婉约,艳丽苍莽,各分门户。欲高淡学太白、白石;欲婉约学清真、玉田;欲艳丽学飞卿、梦窗;欲苍莽学蘋洲、花外。
谢章铤《叶辰溪我闻室词叙》 词渊源《三百篇》,萌芽古乐府,成体于唐,盛于宋,衰于元明,复昌于国朝。温、李,正始之音也;晏、秦,当行之技也。稼轩出,始用气;白石出,始立格。
樊增祥《东溪草堂词选自叙》 有唐一代,《金荃》最高。张氏之言,是则然矣。
沈祥龙《论词随笔》 唐人词,风气初开,已分二派:太白一派,传为东坡,诸家以气格胜,于诗近西江;飞卿一派,传为屯田,诸家以才华胜,于诗近西昆。后虽迭变,总不越此二者。
张德瀛《词徵》 李太白词,渟泓萧瑟;张子同词,逍遥容与;温飞卿词,丰柔精邃。唐人以词鸣者,惟兹三家,壁立千仞,俯视众山,其犹部娄乎。
蔡嵩云《柯亭词论》 自来治小令者,多崇尚《花间》。《花间》以温、韦二派为主,馀各家为从。温派秾艳,韦派清丽。
吴梅《词学通论》 唐至温飞卿,始专力于词。其词全祖《风》、《骚》,不仅在瑰丽见长。陈亦峰曰:“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此数语,惟飞卿足以当之。
又 飞卿之词,极长短错落之致矣。而出辞都雅,尤有怨悱不乱之遗意。论词者必以温为大宗,而为万世不祧之俎豆也。
又 唐词凡七家,要以温庭筠为山斗。
汪东《唐宋词选评语》 词宗唐五代,犹诗之宗汉魏也。然唐人为词多以馀事及之,至温篇什始富,而藻丽精工,尤为独绝。(《词学》第二辑)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少日诵温尉词,爱其丽词绮思,正如王、谢子弟,吐属风流。嗣见张、陈评语,推许过当,直以上接灵均,千古独绝,殊不谓然也。飞卿为人,具详旧史,综观其诗词,亦不过一失意文人而已,宁有悲天悯人之怀抱?昔朱子谓《离骚》不都是怨君,尝叹为知言。以无行之飞卿,何足以仰企屈子。其词之艳丽处,正是晚唐诗风,故但觉镂金错彩,炫人眼目,而乏深情远韵。然亦有绝佳而不为词藻所累,近于自然之词,如《梦江南》、《更漏子》诸阕,是也。
又 张氏《词选》,欲推尊词体,故奉飞卿为大师,而谓其接迹《风》、《骚》,悬为极轨。以说经家法,深解温词,实则论人论世,全不相符。温词精丽处自足千古,不赖托庇于《风》、《骚》而始尊。况《风》、《骚》源出民间,与词之源于歌乐,本无高下之分,各擅文艺之美,正不必强相附会,支离其词也。自张氏书行,论词者几视温词为屈赋,穿凿比附如恐不及,是亦不可以已乎。
俞平伯《读词偶得》 王静庵《人间词话》,扬后主而抑温、韦,与周介存异趣。两家之说各有见地,只王氏所谓“‘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颇不足以使人心折。鹧鸪、黄莺,固足以尽温、韦哉?转不如周氏“严妆、淡妆”之喻,犹为妙譬也。
夏承焘《唐宋词论丛·唐宋词字声之演变》 词之初起,若刘、白之《竹枝》、《望江南》,王建之《三台》、《调笑》,本蜕自唐绝,与诗同科。至飞卿以侧艳之体,逐管弦之音,始多为拗句,严于依声。往往有同调数首,字字从同;凡在诗句中可不拘平仄者,温词皆一律谨守不渝。……盖六朝诗人好用双声叠韵,盛唐犹沿其风;洎后平仄行而双叠废,乃复于平仄之中,出变化为拗体;其肆奇于词句,则始于飞卿。凡其拗处坚守不苟者,当皆有关于管弦音度。飞卿托迹狭邪,雅精此事,或非漫为诘屈。……按飞卿各词,其拗句不尽在结拍,且间有上半首拗而结拍反不拗者(如《女冠子》、《木兰花》)。殆由彼时文字之配音律,犹未尽密。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不同风格的温韦词》 温庭筠、韦庄是花间派的著名词家。前人读唐五代词,时常把温庭筠、韦庄两家相提并论,认为两人词风是差不多的。实际上他们是代表着两种不同的词风。就他们两人的诗风论也是如此:温庭筠诗近李商隐,韦庄诗近自居易;他们的词风与诗风正是一致的。作品风格的不同决定于他们两人的不同的生活遭遇。
又 温庭筠出身于没落贵族家庭,虽然一生潦倒,但是一向依靠贵族过活。他的词主要内容是描写妓女生活和男女间的离愁别恨的。他许多词是为宫廷、豪门娱乐而作,是写给宫廷、豪门里的歌妓唱的。为了适合于这些唱歌者和听歌者的身份,词的风格就倾向于婉转、隐约。他的词中也偶然有反映他个人情感,写自己不得意的哀怨和隐衷的,由于他不敢明白抒写自己的感情,所以要通过这种婉转、隐约的手法来表达。这些作品就很自然地继承六朝宫体的传统。由于继承这个文学传统,由于宫廷、都市的物质环境,形成温庭筠词的特色:一是外表色彩绮靡华丽,二是表情隐约细致。这正是没落贵族落拓文士生活感情的一种表现。
又 韦庄虽然也出生于没落贵族家庭,但他五十九岁才中进士,在这以前生活很穷苦,漂泊过许多地方,这种漂泊的生活占据了他一生的大部分岁月。他晚年在前蜀任吏部侍郎、平章事(平章事就是宰相),第二年就死了。大半生的漂泊生活,使他能接受民间作品的影响,使他的词在当时词坛上有它独特的风格。
又 正是这种不同的生活遭遇形成了他们两人不同的文学风格,简单地说:温庭筠“密而隐”,韦庄“疏而显”。
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 朱门莺燕唱花间,紫塞歌声不惨颜。昌谷樊川摇首去,让君软语作开山。
唐圭璋《词学论丛·温韦词之比较》 然离诗而有意为词,冠冕后代者,要当首数飞卿也。飞卿诗与李商隐齐名,号“温李”,开西昆之先河。其词因亦受诗之影响,雕绘艳丽,纂组纷纭。……飞卿词溶情于境,遣词造境,着力于外观,而藉以烘托内情,故写人极刻画形容之致,写境极沉郁凄凉迷离惝恍之致。一字一句,皆精锤精炼,艳丽逼人。人沉浸于此境之中,则深深陶醉,如饮醇醴,而莫晓其所以美之故。……《苕溪渔隐丛话》谓飞卿之词,工于造语,极为绮丽。《人间词话》谓飞卿之词“句秀”,皆不虚也。玉田评梦窗词云:“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余则谓飞卿词亦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但碎拆下来,亦皆为零金剩璧,炫人眼目如故耳。
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 王国维论温词道:“‘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人间词话》)这方是精确的评语。“金”和“画屏”,固然可以使“鹧鸪”富丽,但同时也足以斩丧“鹧鸪”的生意;温词的成功和失败,都包括在这五字中了。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 唐末大诗人温庭筠是初期的词坛上的第一位大作家。他的词,和他的诗一样,也是若明若昧,若轻纱的笼罩,若薄暮初明时候的朦胧的。他打开了词的一大支派,一意以绮靡侧艳为主格,以“有馀不尽”,“若可知若不可知”为作风。所谓“花间”派,实以他为宗教主。……他所写的是离情,是别绪,是无可奈何的轻喟,是无名的愁闷。刘禹锡、白居易诸人的拟民歌,全是浑厚朴质之作。到了庭筠,才是词人的词。全易旧观,斥去浅易,而进人深邃难测之佳境。
詹安泰《宋词散论·读词偶记》 周止庵(济)以李后主(煜)词为乱头粗服,以比飞卿之严妆与端己之淡妆,论奇而确。飞卿多比兴;端己间用赋体;至后主则直抒心灵,不暇外假矣。
吴世昌《词林新话》 温庭筠词皆咏离妇怨女,是代女人立言者,与唐人诗中闺怨无别,特以新体之词出之耳。
又 亦峰曰“飞卿词,全祖《离骚》”云云,真荒谬话,全袭二张。误入左道,遂多胡说,所以害人不浅。
又 近人评温词,或称其过分讲究文字声律,因而产生了许多“流弊”。此正是温词优点,何谓流弊?或称其将词领入歧途,造成了“花间派”的一股“歪风”;又有言其作品内容日益空虚,远不及敦煌民间词广博深厚云。此媚时之胡说也。词自民间转入文人之手,正是丰富了、升华了,而非阉割了其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