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四
穆伯襄仲
鲁文公七年,穆伯娶于莒,曰戴己,生文伯;其娣声己,生惠叔。戴己卒,又聘于莒,莒人以声己辞,则为襄仲聘焉。冬,徐伐莒,莒人来请盟,穆伯如莒莅盟,且为仲逆。及鄢陵,登城,见之美,自为娶之。仲请攻之,公将许之。叔仲惠伯谏曰:“臣闻之:‘兵作于内为乱,于外为寇。寇犹及人,乱自及也。’今臣作乱而君不禁,以启寇仇,若之何?”公止之。惠伯成之,使仲舍之。公孙敖反之,复为兄弟如初。从之。
问修怨于君子,必以为非;问修怨于小人,则以为是。二者皆未为定论也。专于报怨者,商鞅、范雎之徒耳;专于忘怨者,老聃、庄周之徒耳。吾圣人未尝修怨,亦未尝忘怨,权其大小轻重而中持衡焉,未尝倚一偏而主一说也。穆伯为襄仲聘妇于莒,中道而夺之,夫岂细怨也哉?而惠伯区区其间,委曲调护,始释其憾,终全其恩,彼非不知小大轻重之所在也。盖穆伯之于襄仲,兄弟也,怨之小大轻重在他人可言耳,兄弟之间岂较小大轻重之地哉?以人合者有时而离,以天合者无时而离;兄弟之属,天也,人怨不足以害之。襄仲之怨穆伯,以人观之,固大矣重矣;以天观之,则兄弟之亲,与生俱生而不可离,岂以恩怨而加损哉?雨旸变于前,而太虚之真体未尝动也;恩怨交于前,而兄弟之真情未尝动也。襄仲向者之怨,私情之怨耳,今者之解,私情之解耳。乃若胸中之天,则向无怨而今无解也。不然,岂惠伯立谈之顷所能解耶?焚廪捐阶之虐,治栖入宫之侮,百世之后,读其书者犹为舜切齿。而舜之恩意源源不绝者,非以德报怨也。以弟待象,而不以象待象也;以天观象,而不以人观象也。盖郁陶思舜,乃象之天;彼傲而害舜者,特象之人耳。舜之胸中纯乎天,故见象之天,而不见象之人也。使惠伯立于舜之廷,将化于舜之天而不自知尔,虽有喙三尺,焉攸用?
王凤洲曰:“两著呜呼,两束是诚何心,感慨叹息中,揭出圣贤正派,以事是心非立论,词旨甚严。末以风韵结之,如觉机趣横溢。”“林父、伯宗,用兵之霸术也;东莱,守正之王道也。然边事之坏,多起于诈谋,故汉武之用王恢,不如汉文之报当户。”张明德曰:“事是心非,非东莱不能看破;有此论古之识,方可以作古文。中间引圣贤立论,申明所以心非之故,更见周匝。总之,东莱胸中,止有王道二字,遇此种行径,纯是伯术,焉得不云尔?”
公孙归父言鲁乐
鲁宣公十四年,冬,公孙归父会齐侯于穀,见晏桓子,与之言鲁乐。桓子告高宣子曰:“子家其亡乎!怀于鲁矣。怀必贪,贪必谋人。谋人,人亦谋己;一国谋之,何以不亡?”十八年,归父奔齐。
旧国旧都,望之怅然,迟迟其行者,亦圣人去父母国之道也。夫思者,圣愚之所共,公孙归父怀于鲁,曷以独为晏氏之所讥?曰:去国而怀者,情之正也。仪之琴,居北而音南;舄之吟,身楚而声越;是固情之不可解,而仁人君子之所许也。因去国之悲,然后怀在国之乐,曷有居其国而知其乐者乎?兽在阱而思圹,当其走圹,未尝知圹之乐也;鸟在笼则思林,当其栖林,未尝知林之乐也。归父方居鲁,而喋喋以鲁乐告人,自非不安其常而嗜其利,何缘而知其乐哉?岱之山、洙之水、五父之衢、大庭之库、城阙井邑、物产土俗,呱而育焉,髫而嬉焉,弁而游焉,固非骤见而忽闻,胡为而夸语于人耶?日饭稻粱,未尝以告人,一得熊蹯牛心之馈,则誉其珍;岁衣布帛,未尝以告人,一得雾縠文锦之服,则誉其美。吾是以知归父之言鲁乐,必弃常而嗜利也。弃常嗜利,干没不已,虽非晏氏,固可指期而俟其亡矣。至乐之地,人皆有之,惟不能有其乐,而乐移于物,故驰骛而忘反。权宠之乐,勃如也;词华之乐,骄如也;声色之乐,昏如也;畋游之乐,荡如也:是皆陋人之所乐,君子之所哀。哀之者,岂预忧其祸至哉?鸱鸦嗜鼠,即且甘带,何等臭腐!而忻慕耽惑,以身偿而不悔,是固达者之所甚怜也。归父誉鲁乐之时,固已可悲矣,奚必悲其将亡哉?吾尝闻孔、颜之乐矣:曰乐在其中者,孔子之乐也;曰不改其乐者,颜子之乐也。然而饭也、饮也、曲肱也,非孔子之乐,特乐在其中而已;箪也、瓢也、陋巷也,非颜子之乐,特不改其乐而已。意者圣贤之乐,果窅然而无物耶?彼所谓乐在其中者,在之一词,必有所居也;彼所谓不改其乐者,其之一词,必有所指也。居何所居,指何所指,吾党盍共绎之?
附评:
张明德曰:“去国怀乡,亦是人情常理,虽圣贤不免;然自归父言之,又是一段肺肠。所以文于前半断归父湛乐之非,后幅言圣贤之乐不系于物,两层意思皆言之有本,非徒以设辨见长也。彼孔、颜之乐,吾党之乐,是二是一,又在意会之矣。吾于先生文,每一读过,辄欲起舞,可与商彝周鼎并传,正不在区区文字间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