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鬼神
(一)张横渠所谓鬼神
我们于第三章中说,所有事物皆依照一定规律以变化,其规律即十二辟卦圆图所表示者。若依此圆图以说一事物变化所经之阶段,则自复至乾之阶段名曰息,名曰来,名曰造;自姤至坤之阶段名曰消,名曰往,名曰化。《易·系辞》说:“往者屈也,来者伸也。”自复至乾之阶段是伸;自姤至坤之阶段是屈。
照张横渠的说法,一事物之生长变化,在自复至乾之阶段者名曰神,在自姤至坤之阶段者名曰鬼。他在《正蒙》中说:“物之初生,气日至而滋息。物生既盈,气日反而游散。至之谓神,以其伸也;反之谓鬼,以其归也。”(《动物篇》)朱子《语录》:“问伸是神,屈是鬼否?曰:气之方来皆属阳,是神;气之反皆属阴,是鬼。午前是神;午后是鬼。初一以后是神;十六以后是鬼。草木方发生是神;凋落是鬼。人自少至壮是神;衰老是鬼。”
(二)鬼
横渠、朱子所说,与鬼神二名以新义,此新义虽亦可说,但与一般人所谓鬼神之意义,大不相同。本章说鬼神,亦是与鬼神二名以新义,但此新义,与一般人所谓鬼神之意义,相差并不甚远,其间且有许多相通处。
我们可以说:凡事物之过去者是鬼,事物之将来者是神。此所谓鬼神亦即是屈伸之义。事物之过去者为屈,为鬼;事物之将来者为伸,为神。不过说事物之过去者为鬼,而不说事物之变化之在衰毁之阶段者为鬼,已较近于一般人所谓鬼之意义。例如一般人说某人之鬼时,其人之生存必已为过去。虽信有鬼者信某人之鬼,现仍继续存在,而亦必承认某人之存在为过去。如某人之存在不为过去,则现在即无某人之鬼可言。
我们于第六章中说,历史中之事,皆一往不再现。但虽不再现,而却非无有,不但非无有,而且不可改易,对于现在及将来,亦非无力。事物之过去者,皆成为历史中之事物,皆是《墨经》中所谓尝然。“已然则尝然,不可无也。”此尝然之事物,皆是往者,屈者,皆是鬼。由此观点看,我们可以说:一人若死,即成为一人之鬼;一事若完,即成为一事之鬼;一物若毁,即成为一物之鬼。一切事物若成为过去,则皆成为鬼。而整个底历史即是一整个底鬼窟,整个底写底历史即是整本底点鬼簿。
伊川说鬼神是造化之迹。所谓造化之意义,已如上述。迹者,造化已成过去所留之痕迹也。照我们于以上所说鬼神之意义,鬼真可以说是造化之迹,而神则是此迹之所以迹。
如此说鬼,已与世俗所谓鬼之意义相近。一般人皆欲永生,不愿死后断灭,故皆希望死后有鬼。若照上文所说鬼之意义,则任何事物,于其完了毁坏之后,皆成为鬼,而其鬼又皆是永远有底。横渠说:“神祇者归之始,归往者来之终。”朱子说:“此二句,正如俗语骂鬼云,你是已死我,我是未死你。《楚辞》中说终古亦是此意。”(《语类》卷三)《楚辞》说:“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羌灵魂之所欲归,何须臾而忘返。”“终古”正是无限过去之义。鬼之所往,为“终古之所居”。鬼之有亦与终古而终古,所谓“长此终古”,永无改变,永无断灭。所以照我们的说法,我们所说之鬼可以真正说是永生。如以事物之成为此种之鬼为永生,则无事物不永生,而且虽欲不永生而不可得。
世俗所谓之鬼,照世俗之说,能托生或可再死。或说鬼是一事物之“气”之尚未散者,历时既久,亦即全散,如其全散,则此鬼即无有。无论如何,世俗所谓之鬼,总不是可以“长此终古”者。世俗所谓之鬼,又能有种种活动,可以说是虽死而未甚死。我们所说之鬼,“寂然不动”,以“长此终古”,可以说是真正底死鬼。由此意义说,我们所说之鬼,可以说是永生,亦可以说是永死。
宗教对于一般人之功用,在保证实际上有一全智全能底权力,以为人对于将来底希望之保证。宗教对于有一部分人之功用,则不是如此或不止如此。欲明此点,我们先说祭祀。
先就普通对于鬼之祭祀说。朱子说:“来而伸者为神,往而屈者为鬼。”又说:“既屈之中,又自有屈伸。”“祭祀致得鬼神来格,便是既屈之气,又能伸也。”(《语类》卷三)既屈者又伸,此是说不通底。不过既屈者虽不能复伸,而既屈者与现在事物之关联,则非不可有。能作祟之鬼,对于现在有关联;即不能作祟之鬼,如能为现在之人所知,则亦可说与现在事物有关联。对于鬼之祭祀,即所以加强加重,此种关联,使所祭之鬼,能仿佛重现于现在。所谓“祭祀致得鬼神来格”,实际上并不是鬼来格人,而是人去格鬼。《礼记·祭义》说:“斋之时,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斋三日乃见其所谓斋者。祭之日,然必有见乎其位;周还出户,肃然必有闻乎其容声;出户而听,忾然必有闻乎其叹息之声。”此即有意地特别加强加重鬼对于现在之被知之关联,使之仿佛能重现于现在也。现在于追悼会、纪念会中所行之默念三分钟,亦所以有意加强加重此种关联也。人对于鬼总有所思慕,所以无论社会制度若何变,祭祀总是少不了底。不过其名称仪式,或可有不同而已。
我们于上文说,我们所谓鬼之永远存在,可以说是永生,亦可以说是永死。但如有鬼能常为人所祭祀,则此鬼之永生之程度,在此方面,可以说是比别鬼大。盖在祭祀中,此鬼得仿佛重现于现在,现于现在,乃所谓生者之真正底意义也。古以立德、立言、立功为三不朽。此所谓不朽者,即指此所说程度较大之永生。盖有所“立”者,能常为人所崇拜,常为人所以为神,在人之崇拜中,常能仿佛重现于现在也。
宗教不能离乎仪式,其仪式大部分亦是关于祭祀者。但于普通之祭祀中,祭祀者所思所念者是鬼,是个体。在宗教之祭祀中,祭祀者所思所念者是神。此神虽是以鬼为神之神,然于祭祀者之想像中,他是一种完全底典型。事物之完全底典型,是超乎个体者。对于超乎个体者之思念,可使人得到一种超乎个体、超乎自己之境界。宗教特设一种环境,使人对于此境界,有所感觉。寺庙之建筑,必极庄严;其中陈设,必极华贵;其音乐必极肃穆;其仪式必极威重;在此情形之中,人可对事物之完全底典型,仿佛有所感觉;对于超乎个体,超乎其自己之境界,有所感觉。事物之完全底典型,本不可感觉者,在此情形下,宗教能令人仿佛感觉之。人于此情形中,仿佛有此感觉,且有超乎个体,超乎其自己之感觉。如此种感觉,不仅暂时有,而且能永久有,则有此感觉之人,即已“超凡入圣”。
或说宗教中有些派别,如佛教中之禅宗等,最反对仪式,此又何说?于此我们说:此等派别所主张者,应该是超仪式,而不是反对仪式。反对仪式者完全不要仪式。超仪式者经过仪式之阶段而不止于仪式。上所说宗教不能离开仪式,并不是宗教即止于仪式。为仪式而仪式,止于仪式,是禅宗所反对者,其反对是有理由底。但如谓一修行者,可不经行仪式之阶段,而仅靠棒喝机锋,即可“超凡入圣”,则恐是不可能底。禅宗之流为狂禅,即是主张此不可能者之结果。
宗教以鬼为神,对于一般人可以减轻其对于将来之忧疑、对于过去之悔尤;对于一部分人可使其仿佛感觉事物之完全底典型,因而得一种超乎个体、超乎自己之境界。关于此境界,下章另有详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