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圣人
(一)才人
我们于第五章中说,自道德底观点,或自事业底观点看,每一种事,均有一种本然底至当办法。我们于第七章中说,在知识方面,每一实际命题,如其是普遍命题,均代表或拟代表一本然命题。在第八章中我们说,每一种艺术,对于每一题材,均有一本然样子。此诸本然办法、本然命题,或本然样子,可以说是均在无字天书之中。无字天书,有人能读之,有人不能读之;能读无字天书,而见本然办法、本然命题、本然样子,或其仿佛者,我们称之曰才人。
《庄子·养生主》说文惠君之庖丁解牛,解牛虽技而进于道。所谓“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此庖丁于解牛之时,“目无全牛”。他所见只是牛身上之空隙,而并非一整个底牛。所以他能于牛身上之空隙处下刀。“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所以他的刀虽用十九年而犹如“新发于硎”。至于普通庖人,于解牛时,只见全牛,而不见其身上之空隙,简直无下刀处,无下刀处,而又不能不下刀,只得一阵乱砍,非砍着骨,即砍着筋,所以其刀易坏。能办事之人,其办事正如此庖丁之解牛。他遇一事,一时即看见其本然办法,或近乎其本然办法之办法。他顺着去办,不费力而即将事办妥。不会办事底人,遇一事,只见事而不见办法,若不能不办,即只得乱办。我们对于会办事底人,常说他“胸有成竹,目无全牛”。其实“成竹”是本然底,不过有人见之,有人不见而已。若见之,则于办此事,即“游刃有余”。
我们常讲所谓科学方法及归纳逻辑。此等方法,可以说是求知本然命题之方法。但只研究归纳逻辑或科学方法,而不能读无字天书之人,只见一大堆材料,如所谓“全牛”者,放在面前,简直无下手处。科学作试验,必须先有假设,否则试验无从作起。但假设并不是写在材料上,人人可以看见者。假设即能读无字天书者所见本然命题之仿佛。无此见者,无论若何研究归纳逻辑及科学方法,皆只可以学科学,而不能成为大科学家。
无论在何方面之才人,若见本然办法、本然命题、本然样子,或其仿佛,而将其成为实际底,此等工作我们称之为创作。例如一军事方面底才人,见一某种战略底本然办法,或其仿佛,即据之以定一作战计划;一政治方面底才人,见一关于某种政治问题之本然办法,或其仿佛,即据之以定一政治计划;一科学方面底才人,见一关于某科学问题之本然命题,或其仿佛,即据之以写一科学公式;一艺术家见一关于某题材之本然样子,或其仿佛,即据之以作一艺术作品。凡此均是创作。《庄子·养生主》所说庖丁解牛时之心理状态,可以说是,所有才人,无论其为何方面底才人,于创作时所有之心理状态。我们可以称此心理状态为创作心理。《养生主》说,庖丁云:“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一才人,无论何方面底才人,于其创作之俄顷,所有之经验,大概如是。本然办法,本然命题,本然样子等,既均是本然底,均非感官所可及,所以创作者,于创作时,皆“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创作之工作,即是将本然底成为实际底。本然是本有者,所以若能见之,则“因其固然”,“动刀甚微,然已解”。及其已将本然底成为实际底,“踌躇满志”之时,则此才人即又脱离其创作时之心理状态,而又复返其平常底心理状态矣。
或可问:在有些种艺术中,有些作品可以俄顷即成,其创作者所有之心理或可如上所说,但在别方面之创作则不同。例如一哲学家著作一书,可经数年或数十年之久,岂在此数年或数十年中,此哲学家皆常在如上所说之心理状态中耶?
一人之学问,可经数年或数十年始成,但其真正创作,则只有一个或几个俄顷之间。其前乎此时间所用之工夫,可以说是一种预备工夫;其后乎此时间所用之工夫,可以说是一种修补或证明工夫;俱不是创作。例如王阳明在龙场居夷处困,一夕忽悟“致良知”之旨,于是豁然贯通。此夕之悟,即是有见于一种本然哲学系统。此夕之悟,即是创作。至其前乎及后乎此在学问方面所用之工夫,则皆是一种预备及修补或证明工夫也。预备及修补或证明工夫并不是创作。所以于作此工夫时,不需要上所说之心理状态。
(二)才人与圣人
上所说之心理状态,亦可以说是一种精神境界。才人之在此境界中者,仿佛觉已超过经验,超过其自己。在此境界中者,虽仍是其自己而已超过其自己,在此境界中,虽亦是一种经验,但已超过普通日常所有之经验。此种精神境界,在所谓圣域中有之。才人只于其创作之俄顷,能至此境界。才人虽能入圣域而不能常在圣域,虽有圣域中之一种境界,而不能有其全境界。能常在圣域,能有圣域之全境界者,是圣人。
才人之入圣域凭其才,圣人之入圣域凭其学。才非人人可有;而学则人人可学。所以不能人人是才人,而可以人人是圣人。
说到圣人,一般人总想到一个全知全能底人。讲到学问,圣人一定是,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晓;讲到本领,圣人一定是所谓“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其实圣人并不是如此全知全能底人,实际中亦没有如此全知全能底人。孟子说:“圣人,人伦之至也。”“人伦之至”即是圣人,至于其有无在别方面底知识本领,则与其是圣人与否无关。“人伦之至”是人人可以努力做者,所以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荀子亦说:“途之人皆可以为禹。”
王阳明是最近乎一般人之理想中底圣人者,然阳明以为圣人之才力,可有不同。阳明说:“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传习录》上)用我们的话说,所谓圣人,即是常在上所说之精神境界中者。才人亦时有此种境界。圣人虽有此种境界,但不必有才人所有之知识与本领。
或可问:宋儒以为宇宙是道德底;他们所谓天,正是指宇宙之道德底力量。照他们的看法,天与人有一种内部底关联。陆王所说,人本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者,程朱亦持之。所以他们以为知天事天,可得到,或回复到,所谓天地万物一体之境界。如本章所说之天,亦是宋儒所说之天,则与本书所说之系统不合。如本章所说之天,即本书第一章所说之天,则此所谓天者,不过是一逻辑底观念而已,知天事天,如何能使人入所谓圣域?
本章所说之天,正是第一章所说之天,即所谓大全者。就观念说,大全是一逻辑底观念,但其所指,却是万有之整个。我们所谓知天者,即知如何以万有为大全而思之,并知如何自大全之观点以观物。我们所谓事天者,即我们觉我们系大全之一部分,并觉我们应为大全而做事。我们所谓知天者,即知大全;我们所谓事天者,即自托于大全。能自大全之观点以观物,并自托于大全,则可得到对于经验之超脱,及对于自己之超脱,达到大智大仁之境界,如上所说。我们所说自托于大全,颇有似于道家所说者,不过道家是以反知入手,而得大全,其对于大全之关系是混沌底;我们是以致知入手,而得大全,我们对于大全之关系是清楚底。
我们于第四章中说,各种事物,皆可有穷理尽性之事。如一圆底物,如成为绝对地圆,则即为穷圆之理,尽圆之性。此圆底物之穷理尽性,与人之穷理尽性,有何差别?
就穷理尽性说,没有差别。不过任何事物皆有性而不必有心。我们虽不能说心是人所独有,但至少可以说,人之有心是特别显著底;亦可以说,人之心,是比较能尽知觉灵明之性底。无心之物,或有心而不甚知觉灵明之物,即令已尽其性,而不自知其已尽其性。例如一圆底物,即令其已是绝对地圆,即令其已尽圆之性,但此绝对地圆底物,并不自知其是绝对地圆,即并不自知其已尽圆之性。若人则不但有性,而且有心。所以于其尽人之性时,不但能尽其性,且能自知其尽性。所以别种事物之穷理尽性是“为他底”,而人之穷理尽性是“为自底”。
人之尽性,与其他事物又有不同者,即人之尽性,必须在乎社会底行为。上文已说,人之性是社会底,人之社会底生活,是出乎人之性底。人在社会生活中,其最主要者是道德底行为。人之道德底行为之最主要底性是去私。所以能尽人之性者,必达到超乎自己之境界,而别底事物之尽性,则不必到此境界。
达到超乎经验,超乎自己之境界,而又自知其达到此境界,则即可享受此境界。达到此境界而又能享受之,乃人在宇宙间所特有之权利。就此方面说,人可以说是“万物之灵”。
我们于第四章说,“我心即天心”,我们的心,即宇宙的心。此不过是一逻辑底说法。但已入圣域之人,既超乎经验,超乎自己,而觉天地万物与其超乎自己之自己,均为一体,则对于他,他的心“即”宇宙底心。我们于第四章说,只有宇宙“的”心,没有宇宙“底”心,但对于已入圣域之人,可以说是有宇宙“底”心。此宇宙“底”心,即他“的”心。他可用另一种意义,说:“我心即天心。”如此说时,他即可以说,他是“为天地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