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多方面的学习
一 请教过的几位师友
有一天葆玖在大众剧场(即华乐戏院旧址)贴演《打渔杀家》和《女起解》。梅先生请王大爷去听戏,想请这位老前辈给他的孩子以指教。在我们要上馆子之前,有一个谈话的机会。
“我家学戏的传统,从我祖父起,就主张多方面地向前辈们领教。拿我来说,除了开蒙老师吴菱仙以外,请教过的老前辈,那可多了。让我大略地举几位:
“京戏方面,我伯父教的是《武家坡》《大登殿》和《玉堂春》。
“陈老夫子在昆、乱两方面都指点过我。昆曲如《游园惊梦》《思凡》《断桥》……对我说过好些身段,都是很名贵的老玩艺儿。京戏方面青衣的唱腔,也常教我。
“《虹霓关》是王瑶卿先生教的。《醉酒》是路三宝先生教的。茹莱卿先生教我武工。
“钱金福先生教过我《镇澶州》的杨再兴、《三江口》的周瑜。这两出戏学会以后也就只在我的一位老朋友家里堂会上唱过一次,戏馆里我是没有贴过的。《镇澶州》是跟杨老板(小楼)唱的,《三江口》是跟钱老先生唱的。其余带一点武的戏,钱老先生指点的也不少。
“李寿山大家又管他叫大李七。他跟陈老夫子、钱老先生都是三庆班的学生。初唱昆旦,后改花脸。教过我昆曲的《风筝误》《金山寺》《断桥》和吹腔的《昭君出塞》。
“专教昆曲的还有乔蕙兰、谢昆泉、陈嘉梁三位。乔先生是唱昆旦的,晚年他就不常出演了。谢先生是我从苏州请来的昆曲教师。陈先生是陈金爵的孙子,也是我祖母的内侄。他家四代擅长昆曲,我在早期唱的昆曲,都是他给我吹笛的。
“我在九一八事变以后,移家上海。又跟丁兰荪、俞振飞、许伯遒三位研究过昆曲的身段和唱法。
“上面举的几位都是直接教过我的。还有许多爱好戏剧又能批判艺术好坏的外界朋友,他们在台下听戏,也都聚精会神地在找我的缺点,发现了就随时提出来纠正我。因为我在台上表演是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和动作的,这些热心朋友就同一面镜子、一盏明灯一样,永远在照着我。
“从前有一位老先生讲过这样的一个比喻。他说‘唱戏的好比美术家,看戏的如同赏鉴家。一座雕刻作品跟一幅画,它的好坏,是要靠大家来鉴定,才能追求出它真正的评价来的。’
“我的姨父徐兰沅告诉过我一副对子。共计二十二个字。里面只用了八个单字,就能把表演的技术,描写出许多层次来。我觉得这副对子做得好,就把它记住了。请你写下来吧:‘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
我听完了,好费脑筋地思索了一下,才想出这副对子的确是用字简练,含意微妙。梅先生所说八个单字,是指上联的“看我非我”和下联的“装谁像谁”而言,其余的字,都是重字了。
二 二本《虹霓关》
“这几十年里边,”梅先生接着说,“学的玩艺儿真不算少,有些可也模糊了。就跟一面镜子上有了灰尘一样,得用我的脑力追索,才能拂拭干净。所以写这篇舞台生活,对我的回忆上,倒很能起一点温故知新的作用。
“我打唱过《玉堂春》以后,不久跟着就唱《虹霓关》《樊江关》《汾河湾》……一路的戏,都宗的是王大爷一派。二本《虹霓关》更不用说了,是他亲授的。《汾河湾》是我老看他表演,不知不觉地就学去了的。
“我学《虹霓关》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先是常看他演这出戏,发生了兴趣。后来我伯父也觉得我的年龄演这出戏非常合适,就跟王大爷商量请他教给我。有一天我伯父带我到王家,要我向他烧香磕头,正式拜师。王大爷很干脆地冲着我说:
“‘论行辈我们是平辈。咱们不必拘形迹,还是弟兄相称。你叫我大哥,我叫你兰弟。’我伯父跟他交往最密,知道他的个性爽朗,不喜欢客套,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地依了他的话。所以我们虽有师徒之分,始终是弟兄相称。
“二本《虹霓关》的丫环,老辈是穿花褶子长坎肩。我看见过时小福老先生一张画像,还是这样的打扮。等我看王大爷表演这出戏,就改穿了袄子、坎肩和裙子。我是学他的,当然照着他的路子扮。你要问我到底打谁身上才开始改的,那只能请王大爷本人来解答。一会儿他去看我,我们在后台可以详细地问问他。”
这天葆玖演双出,我们很早就到了馆子。王大爷还没有来,看见了谭元寿;他是谭鑫培的曾孙,富英的儿子。梅葆玖是梅巧玲的曾孙。今天这两位都是四代专唱一工的戏剧世家的后辈传人,合演《打渔杀家》倒是很有意思的。
梅先生看见催戏单上,写着“谭梅”两个大字,很感慨地说:
“从前戏班里的惯例,当天晚上的戏码,写在一张黄纸上,由管事的在上午派人送来,让这位演员可以计算时间,不至于误场。如果是好角,譬如俞菊笙的《长坂坡》,那催戏单上就只写一个大‘俞’字,下面开列着许多配角的名姓。我当年陪谭老板唱的时候,催戏单上也是这两个字。想不到三十几年后,又让我看见了。”
这两位演员都已扮好,快要出场。只见梅先生跟王大爷手挽手地走了过来。我赶着招呼王大爷,他也笑容满面地招呼我:“许先生,数日不见,又写了什么好文章?”
“哪儿的话。”我也笑着回答他,“我们正要请教您一个问题,可以跟我谈谈吗?”
“不成,您哪。”王大爷说,“今儿是老梅请我听小梅,我得细细地瞧《打渔杀家》。有事明儿请到我家来细谈吧。”
“不错。”我说,“这出《打渔杀家》的萧桂英,是打您那儿唱红的,得要前辈来指点一下。”
“这倒不敢。”王大爷说,“您别瞧这出小戏,可不好唱。因为桂英是个配角地位,应该处处衬托着萧恩。同时自己还要在范围里边找‘俏头’,否则就容易唱瘟了。以前的好角儿,是不唱这出的。”他用手指着梅先生接着对我说:
“就打我们两个人手里,才把萧桂英在台上的地位提高了一步。我始终是陪着谭老板唱,他是当年为了捧余叔岩才唱这出的。”
场上换了场面,萧桂英在帘内的倒板“海水滔滔白浪发”已经唱完,他们两位都隐蔽到纱窗棂子里面,全神贯注地往外瞧,我也转到前台听戏去了。
第二天晚上,王少卿请我们到他家里吃晚饭。饭后,因为葆玖在民主剧场(即开明戏院旧址)贴演《玉堂春》,梅先生拉着他的儿子对我说:
“我们上馆子啦,您别走,跟王大爷去谈谈《虹霓关》吧。”
我打少卿住的南院转到王大爷住的北院。走进这二十年前常来的屋子,只是床的部位有了一些移动,别的都保持着当年的形式。他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听他的两位朋友——杜颖陶和周贻白——在谈着旅行西北的故事。看我进去,他捧着水烟袋,招呼我坐下。
“对不住。”我说,“打搅了你们的清谈。”
“不相干,我们天天见面。”王大爷说,“都是熟不拘礼的朋友。您夜过小斋,有何见教?”
(按)王大爷的谈话,经常是幽默而诙谐,同时喜欢引用舞台上的戏词,描绘他的朋友;高兴起来,还会专编一套词儿,来形容他的某一个朋友的性格和特点,让你听了,就好像看到电影里这个朋友的一个特写镜头似的。所以当年这屋里老是高朋满座,都是爱听他的高论的。
“梅先生让我来问您,”我说,“关于二本《虹霓关》的丫环的打扮,您是根据了谁来改的?”他抽了一袋水烟想了一会儿,就这样地答复我:
“二本《虹霓关》的丫环,时小福是穿花褶子和长坎肩的。我这出戏是先跟万盏灯学的。后来我改穿袄子坎肩,下穿裙子,是按照余紫云的扮相改的。不过余老板的脚上可支着跷,我不支跷,就有这点区别。
“戏里面丫环的扮相,有大丫环与小丫环的区别。像二本《虹霓关》《佳期》《拷红》《闹学》这一类的戏,都是大丫环的身份,应该穿袄子、裙子、坎肩,不能单穿袄裤的。从前二本里的东方氏,也穿花褶子,后来大家都改穿裙袄了。
“东方氏是刀马旦应工,丫环是青衣应工。当年余紫云扮丫环,演得最好,别人唱他不过,就都不敢动这出戏。学会了不敢唱,谁还肯白费这个事呢。到后来会的人也就少了。我搭小鸿奎班的时候,班主陈丹仙是汪桂芬的师兄弟。他从南方邀来了一位李紫珊,艺名万盏灯,擅长刀马旦兼花旦,如《马上缘》《小上坟》《虹霓关》……都是他的拿手戏。第一天打泡戏,就贴《虹霓关》。班里的青衣,只有我跟班主的儿子陈七十,两个人都不会演这丫环。陈七十是少老板,不会就不唱。我可不能说不唱,赶着现学吧。先向李先生请教,他倒是很仔细地给我说。学会了身段,再请我老师谢双寿先生教唱腔。我陪李先生唱了两次,很受台下的欢迎,我也就因此而红起来了。这是我学《虹霓关》的经过。至于畹华跟我学这出戏,是他的伯父带了他来请我教的。我跟雨田的交情很好,他的意思,好像我那时会的戏比畹华多,这出二本《虹霓关》想我让给他的侄儿唱,故此,等畹华学会了,我就不再演它了。
“头、二本《虹霓关》的东方氏,老路子是一个人唱到底的。像现在头本先演东方氏,二本改演丫环,是打畹华兴出来的。这是因为他的个性不合适演二本的东方氏,才这样倒换了唱的。”
“梅先生的《虹霓关》是您教的,我们都知道了。他还说《汾河湾》没有跟人学过,老看您演就看会了,有这可能性吗?”我这样地问。
“太可能啦。”王大爷说,“我们内行有两句话,叫做‘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说来叫人难信,我的《汾河湾》,也是老看时小福表演,就这么看会了的。我跟您说,以前柳迎春出场,先唱二黄慢板,打薛仁贵出场起,才改唱西皮。在窑外一段唱功,和进窑以后的道白,那简直跟《武家坡》是一个版子印出来的,太没有意思了。就从时小福手里才把他改成全唱西皮,并且词儿也有变换,比较生动得多,我是照他的样子演的。
“我第一次唱《汾河湾》是在清宫里跟李顺亭合演的(时小福在宫里,也常跟李顺亭合演《汾河湾》)。后来我陪谭老板唱的次数最多。畹华在早年也陪谭老板唱过几次,后来就常跟凤卿唱了。当年的演员,每人都讲究下工夫钻研一两出戏,所谓‘不要十样会,只要一着鲜’。像余紫云的《虹霓关》,时小福的《汾河湾》,就都是‘一着鲜’。”
这时候屋里的客都散了,我也就向他告辞了。赶到戏馆子,等葆玖唱完《玉堂春》,我又搭了梅先生的车子回去。
我们走进了客厅。梅先生换了衣服,刚坐在靠火炉边的一张沙发上,走过来一只灰色的小猫,“扑”的一下,跳到他的身上,睁着一双眼睛,很亲切地冲着他望。梅先生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摩它,一边听我把王大爷的话叙述了一遍。
(按)梅先生夫妇近几年来,都喜欢养猫。前年在上海思南路家里,养过一只最心爱的小白猫。它的毛片白得就跟雪似的,也真能惹人喜欢。它经常是不下楼的,晚上也就睡在他们的卧房,老跟他们作伴。梅先生还很耐心地常替它流洗毛片。有一天,这只小猫忽然病了,给它灌药、打针,怎么治也医不好它的病。在一个清晨,对它的主人行了一次最后的注目礼,就永远离开了他们。那天我正在他家,看见梅先生夫妇还为它的死而流泪呢。后来让一位朋友知道了这件事,又送给他们一只白猫,名唤“大白”。它的毛片,也白得可以的,比以前那只更是活泼。拿一块纸包的小方糖,随便往远处一扔,它马上就飞奔过去,把它衔着送还给它的主人。说来也真正奇怪,它仿佛能通人性似的,看见梅先生坐下来吃饭,照例是跳在他的怀里,仰着头,摇着尾巴,用两只前脚靠在桌子边上,等着主人给它吃。只要梅先生接过手巾一擦脸,它会懂得主人已经吃完饭,也就跳下来,把身子抖一抖,走开去了。
“二本《虹霓关》《樊江关》《汾河湾》这几出戏,都不好演。”梅先生说,“唱功少,说白多,重在表情和做派。非得多看前辈名演员的表演,才能往深里揣摩,单靠老师的教授是不够的。
“二本《虹霓关》的丫环,是一个正派角色。要演得活泼娇憨,不能做出油滑轻浮的样子。我跟王大爷都是青衣底子,演来还不至于过火。如果让专工花旦的角色来唱,容易偏在冶荡佻的一面,那就不合这戏的身份了。也真怪,我从小看这戏就感到兴趣,学会以后,演出的次数也最多。后来又学会了《佳期》《拷红》和《春香闹学》都是这一类的大丫环戏。我把这几出戏融化了来互相运用,从此又体会出许多玩艺儿来。也许是熟能生巧的关系,我每演一次二本《虹霓关》,就有一次新的收获。所以别瞧这短短两刻钟的一出小戏,我在去年倒的确能拿它来叫座的。
“民国二年的五月间,广德楼有一次‘义务夜戏’,是俞振庭办的。谭鑫培、刘鸿声、杨小楼……这些好角儿,都被邀去参加会串,我也在被邀之列。预定我的戏码,是跟王蕙芳合演《五花洞》。凑巧我那天另外在湖广会馆有堂会,赶不过来。管事觉着有这许多好角儿,我少唱一出,也没有多大关系。谁知道刘鸿声、张宝昆的《黄鹤楼》唱完了,谭老板扮的《盗宗卷》的张苍还没有出场,台底下观众已经鼓噪起来,没法维持秩序,派人赶来找我。我跟蕙芳正在台上唱二本《虹霓关》,刚下场,派来的人就堵着下场门跟我说:
梅兰芳饰丫鬟(二本《虹霓关》)
“‘戏馆的座儿不答应,请您辛苦一趟。’
“‘好吧,等我们卸了妆马上赶来。’
“‘不行,您哪,救场如救火,来不及了,您就上车吧。’
“不等我的回话,就把我们推上了车。我们带着头面,穿着行头,坐在车里,互相看着,也觉得好笑。
“《盗宗卷》快完了,大管事见我们走进后台,抢着过来说:‘好了,好了,救星来了,快上去吧。’
“观众看见我出场,大概也猜着我是赶来的,所以对我很表示同情。那种热烈的情绪,到今天想起来还使我深深感谢他们的好意呢。
“我记得那天陪我唱王伯党的是陆杏林。他也是刚唱完《盗宗卷》,临时赶唱《虹霓关》,来不及打扎巾,带着甩发上场。台下看了一定要觉得眼生,可是我在台上看他这样扮相,倒认为很合乎剧情的。一个被俘虏的敌将,带着甩发很可以表现出他在战场上打得狼狈的形状。
(按)台上的武将带到甩发,有两种意思:一种是表示战争的双方,都厮杀得十分激烈,如《葭萌关》里的张飞和马超,都带甩发;一种是表示战争中失败一面的武将,被人打得卸甲丢盔的样子,如《枪挑穆天王》里被擒的杨宗保,上场就带甩发的。
“如果把那天的义务夜戏,当做了我们后来唱的义务戏,那就算看错了。它的性质相等于现在北京流行的合作戏。这一段过程是有关我们戏剧界后来业务的发展的,我应该简单地述说一下:
“前清时代,北京的各戏馆,一向规定不准带灯演戏。这是老听戏的都知道的。这样在白天演戏,时间上往往不够支配,因为每天的戏码,总有十几出,也跟现在一样,好角的戏是排在后面的。在夏季天黑得晚,还可以从容唱完,到了冬季天短了,大轴子戏,老是天黑才能上场。政府的禁令,既是不准带灯,馆子方面,根本也就没有灯的设备。那怎么办呢?一般的习惯,点几个火把照着唱,这火把都是用香点的。自然啦,观众就同雾里看花似的,哪能够瞧得很清楚呢。所以就有了这样的事:有些人看过谭老板许多次的戏,对他的面貌,还不十分认识,就是这个缘故。幸亏当时的观众,对这方面的要求,并不太高,就在这火把底下,渺渺茫茫地看完了事。要搁在今天的戏馆里,还是这样的做,观众早都不来光顾了。
“民国初年,这是一贯地保持着旧的习惯。我们戏剧界有几位前辈们,就想来打破这重难关。先拿‘义务’名义,请准演唱夜戏,其实集合许多好角,大会串一次倒是他们的目的。所谓‘义务’,不过随便借用一个学校之类的筹款名义,表示跟普通营业戏的性质不同,避免禁令的约束。这也可以看出在那种封建淫威下面,戏剧界业务上不自由的情况,才只得想出这种名不副实的办法,来应付当时的环境。
“从这义务夜戏唱开了端,才渐渐地把‘不准演夜戏’的旧习惯、旧脑筋改变过来。进一步就连戏馆的营业戏,也普遍地都演夜戏了。”
(按)以前的北京,不但禁演夜戏,还不让女人出来听戏。社会上的风气,认为男女混杂,是有伤风化的。仿佛戏是专唱给男人听的,女人就没有权利来享受这种正当的娱乐。这真是封建时代的顽固脑筋。民国以后,大批的女看客涌进了戏馆,就引起了整个戏剧界急遽的变化。过去是老生武生占着优势,因为男看客听戏的经验,已经有他的悠久的历史,对于老生武生的艺术,很普遍地能够加以批判和欣赏。女看客是刚刚开始看戏,自然比较外行,无非来看个热闹,那就一定先要拣漂亮的看。像谭鑫培这样一个干瘪老头儿,要不懂得欣赏他的艺术,看了是不会对他发生兴趣的。所以旦的一行,就成了她们爱看的对象。不到几年工夫,青衣拥有了大量的观众,一跃而居戏曲行当里重要的地位,后来参加的这一大批新观众也有一点促成的力量的。
我们只顾着说话,门外的西北风刮得呼呼地叫,炉火已经不旺,屋里的温度,渐渐低下去,梅先生看看表说:
“了不得,快四点了,睡吧。明天是星期日,已经约好一位四十年的老朋友言简斋,他是来得早的。”
第二天中午,我们正在整理稿子,这位言先生果然来了。听见我们在写那天的义务夜戏,他就嚷着说:
“巧极了,那天的盛会,我正赶上啦。当时台下那种鼓噪的情形,虽然隔着快四十年,在我却还是像在眼前一样的。”
“那太巧了。”梅先生说,“我那天赶场,只知道后台那一会儿的事情。前台是怎么样闹起来的,请您来说吧。”言先生坐下来,点着一支烟卷,仰着头,想了一想,就开始很详细地述说当日前台紧张的情形。
“不错。这是在民国二年的初夏,日子记不清了。我跟几个朋友预先定好了一个包厢,同座还有红豆馆主侗五爷。我进馆子的时候,台上正是吴采霞唱的《孝感天》,下来就是《黄鹤楼》,刘鸿声的刘备,张宝昆的周瑜。那时听戏的人,也太感情用事。刘备跟周瑜对桌饮酒的时候,不是周瑜要冷笑、刘备要傻笑吗,台下就叫了几声好。因为两个演员,都有表情,跟着又找补一句,‘刘鸿声的好’。在好上加演员的名姓,实在是少见得很。无怪侗五爷听了要发愣了。
“戏单上写着梅兰芳、王蕙芳合演《五花洞》,戏码正在《黄鹤楼》前面一出。观众先以为是把两个戏码换了演的,那么下面该是《五花洞》了。等到瞧见《盗宗卷》的太后上场,就知道不对了。《盗宗卷》是谭鑫培的张苍、贾洪林的陈平、戴韵芳的太后、谢宝云的张夫人、陆杏林扮张苍的儿子,照习惯是不会唱在《五花洞》的头里的。那准是《五花洞》不唱了。登时台下不答应,骚动起来。人丛里面乱哄哄地有许多人在自由发言,说:‘为什么没有《五花洞》?为什么梅兰芳不露?’您想楼上下都这样嚷着说话,秩序还能好吗?这情势越来越严重,就连老谭的张苍出场,也压不下来。等他唱过两场,台上贴出一张纸条,上写‘梅兰芳今晚准演不误’九个大字,这才算稍为平静了一点。在这种纷乱的情绪里面,老谭也唱不痛快,把这出《盗宗卷》总算对付过去。跟着王蕙芳扮的东方氏上场,台下又都嚷着说:‘《五花洞》改了《虹霓关》,梅兰芳又露了。’等梅先生扮丫环出场,观众是欢声雷动,就仿佛有一件什么宝贝掉了,又找了回来似的。那种喜出望外的表情,我简直就没法加以形容。
“扮王伯党的又是陆杏林。一声‘押上堂来’,看他的扮相,真有点碍眼。照例是戴扎巾,穿箭衣。那天的王伯党,头上不戴扎巾,而带甩发。等他答应了东方氏的亲事,我旁边一位老听戏的说:‘瞧他怎么拜堂。’内行在台上可真有他的办法。你猜怎么?他加戴了一顶红风帽,这不就对付过去了吗。”
“我们内行后台的习惯,”梅先生告诉他的老朋友说,“遇到赶场或者开打时候,演员不小心把头掭了(演员卸除头上的网子水纱,内行叫做‘掭头’),惟一救急的办法,就是加上一顶风帽。”
“原来如此。”言先生接着说,“这是我们外行所不能知道的了。大轴是《殷家堡》,杨小楼的黄天霸、黄三(润甫)的殷洪、钱金福的关太、王拴子(长林)的朱光祖、九阵风的郝素玉,搭配得非常整齐。可惜时间已晚,观众也都尽兴了,有不少人就离座走了。”
“您的记性真好。”梅先生说,“四十年前的旧事,讲得这样的清楚细致,真不愧是一位听戏的老行家。”
言先生走了,就有人问梅先生,这位老朋友并不常来,跟他是什么关系?梅先生放下手里正拿着看的一本《五十年来北京戏剧史料》说:
“他是中国最早创办的外国语学校(译学馆)的学生。我在文明园演唱时期,这班学生,课余常来听我的戏,都是我早期的忠实观众。那时池子里听戏的有一班纨袴子弟,脾气很是骄纵,经常包着当中几张桌子,在里面横行霸道,任意胡来。遇到演员出场,不是他们爱看的,就脸冲着墙,喝茶,抽烟,嗑瓜子。有时还毫无目的叫‘倒好’、‘打通’。场内有了他们,秩序就不能安静了。
“译学馆的学生,在当时是比较热情而天真的。看不过这种怪样子,就在这一班捣乱的看客周围定了一圈桌子。遇到这些捣乱分子叫‘倒好’、‘打通’的时候,他们就大叫其好,盖过了‘倒好’和‘打通’的声音。这样才把那班纨袴子弟的气焰压下去了。”
三 《汾河湾》
“旧戏的情节,”梅先生接着说,“有好些是改头换面,套来套去的。譬如《桑园会》《武家坡》《汾河湾》这三出戏的故事,相同的地方就很多。这里面的秋胡和薛仁贵,在历史上还提到过;那薛平贵可就找不着他的出处了。好像是凭空杜撰的,但是在陕西居然有王宝钏的寒窑和坟墓,还有他们两个人的塑像,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以上三出戏,我是比较喜欢《汾河湾》。因为它的剧情比较来得细致、曲折和生动。而且老生和青衣,只要都会做戏,就容易找‘俏头’。可是,有任何一方面的演技差一点,马上也就会显得不够紧凑了。
“谭老板和王大爷,都是唱做的‘好老’(后台称名角为好老)。他们合演这出戏,自然精彩。我最初看了,就发生兴趣。后来他们每次贴演《汾河湾》,我是必定去看的,还看得非常认真,所以印象也最深。看完回家,就揣摩他们的动作、表情,再把我自己在台上的经验,掺合进去,渐渐地才有了新的领会。到了谭老板的晚年,我还赶上陪他唱过几次,以后就经常跟凤二爷唱了。
“外界对我跟谭老板合演《汾河湾》,有过两种传说,都是说谭老板故意在台上跟我开玩笑,使我受窘。你想,他是久享盛名的老前辈,我是初出茅庐的后生晚辈,这戏里除了一个小孩儿之外,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是陪他唱的,如果把我窘住了,台下一起哄,不等于开他自己的玩笑吗,哪有这种道理呢?有时他站在剧中人的立场上,倚老卖老地临时加一点科诨,来博取观众的一笑,那倒是常有的事。我今天把这经过的情形,自己来说明一下。
“第一种说到我们在念白里的问题。薛仁贵进得窑来,先跟柳迎春吵嘴。吵完了嘴,接着就问柳迎春要茶要饭。这时候的台词,他们夫妻二人,照例有两次问答。第一次薛问:‘口内饥渴,可有香茶?拿来我用。’柳答:‘寒窑之内,哪里来的香茶,只有白滚水。’薛说:‘拿来我用。’第二次薛问:‘为丈夫的腹中饥饿,可有好菜好饭?拿来我用。’柳答:‘寒窑之内,哪里来的好菜好饭,只有鱼羹。’薛问:‘什么叫做鱼羹?’柳答:‘就是鲜鱼做成的羹。’薜说:‘快快拿来我用。’我陪他唱过几次,都是这样念的。
“有一次,我念完‘寒窑之内……只有白滚水。’他临时加了一句:‘什么叫白滚水?’的问话,我答了他一句:‘白滚水就是白开水。’下面他说:‘拿来我用。’就收住了。因为北京话,只说白开水。这白滚水是上韵的戏词。他一时高兴就加问了一句,也准知道我会这样答复他,不就把台词的意思解释明白了吗?
“我又念到,‘寒窑之内,哪里来的好菜好饭。’他紧跟着又加了一句:‘你与我做一碗‘抄手’来。’我当然要问他:‘什么叫做‘抄手’呀?’他那时冲着台下的观众,指着我说:‘真是乡下人,连‘抄手’都不懂。‘抄手’就是馄饨呀。’我接着就说:‘无有,只有鱼羹。’下面我们仍照原词对念完毕。
“‘抄手’是湖北土话。谭老板是湖北人,他打起乡谈来,不要说我不懂,就是满园子的观众,除了他的老乡之外,恐怕没有人能够懂的。他叫我做‘抄手’,我很可以答复他‘无有’,下面紧接着‘只有鱼羹’,不也就过去了吗?可是,这样一来,观众的心里,对这‘抄手’,就永远成了一个闷葫芦。同时谭老板用的湖北土话,也变成一句莫名其妙的台词,那就大煞风景了。
“观众在台下听了,觉得今天的词儿跟以前不一样,以为我们的问答里面,出了错儿,就有人对我说谭老板是故意开玩笑,使我受窘。其实像这种即景生情、随话答话,有舞台经验的老演员,都能够随机应变、从容应付的,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可是这种随话答话,也得有个范围,不能离开剧情太远,随口乱扯的。谭老板那天加的问话,拿剧中人的身份来说,一对久别了的夫妻,一旦会面的时候,增加一点调笑取乐的气氛,这样在剧情范围以内加些科诨,是说不到有跟我开玩笑的意思的。
“第二种是身段上的问题。陈十二爷在《旧剧丛谈》里面,记载过这样的一段故事:‘民初段宅堂会,外串鑫培、兰芳《汾河湾》。接近兰芳者,以其初次合演,面托鑫培格外关照。鑫培云“诸大老如此热心,余敢不竭力。”况兰芳晚伊两辈,在理尤应护持,情词极为真挚。及演至《闹窑》一场,兰芳“杀过河”时,与鑫培里外错走,不免相撞。仓卒之间,殊无人理会,鑫培于末场白中,打救孩童句下,忽加“叫他这边躲,他偏往那边去”二语,即景生情,妙语解颐。鑫培受人之托,有言在先,乃临时竟不为之回护。想亦积习难忘,忍俊不禁了。’
“他写这一段的意思,是说谭老板对于同台演唱的配角,有了错儿,是不肯替他们遮盖的。这在谭老板一生演出的过程当中,也不敢说他没有这样的事实,但是这一件事,却未免冤屈这个老头儿了。你想,这《杀过河》是两个演员对做的身段。一个往里边过来,一个准就住外边过去。谁唱也不会走错的。我是一个极笨拙的人,在台上向来不敢大意,尤其跟谭老板配戏,更是处处留神,所以这个身段是不会撞的。
“他又说我的朋友在事先面托谭老板格外地关照我,也没有这一回事。谭老板跟我祖父很有感情,我伯父又替他操琴,我们的关系不算疏远,用不着外界朋友从中再来请托了。这两点大概是他听了旁人的误传来写的。
“这两个月里面,因为写这篇舞台生活,我要提到了几十年前的旧事,就得静静地先追索一下,才能说来比较清楚。这一次的经验告诉我,最难记的,就是某一件事发生的年月和地点。往往为这一点小问题,可以让你想上好半天的。这还是讲我自己的经历,如果记载别人的事,要把它写得跟事实不走样,那不就更难了吗?”
四 《樊江关》
梅先生早年常演的戏《虹霓关》《汾河湾》已经谈过了。还有一出《樊江关》也是他很能叫座的戏,我也请他讲一点。
“《樊江关》是出对儿戏。”梅先生说,“什么叫做对儿戏呢?就是说在这出戏里,有两个角色的地位都重要,不大容易分出他们的轻重来。这出戏的樊梨花是刀马旦应工,薛金莲是花旦应工。王大爷当年总是扮樊梨花,我是扮薛金莲的。樊梨花是一位元帅的身份,出场就坐帐,气派比薛金莲要大,念的词儿比薛金莲多。所以我们后台的演员,都认为樊梨花应该比较重要一点。可是前台观众的看法却不这么呆板,完全跟着演员的技术走。王大爷唱的时候,他们就觉得樊梨花是主角;等我唱的时候,又好像看重薛金莲。打我的薛金莲唱开了头,程砚秋、荀慧生也都扮薛金莲,只有尚小云是两个角色调换着唱的。
“这两个角色,瞧着仿佛有点相似,其实她们的身份和性格是迥乎不同的。薛金莲是一个娇憨天真的姑娘,倚仗着老母亲的疼受,就到处撒娇。樊梨花是一个当家嫂嫂的派头,应该描摹出她的爽快和明朗的个性。再说她们的扮相,都相当漂亮。樊梨花是扎靠。薛金莲是穿的‘玻璃肚子’,相当于一种软靠。因为樊梨花是元帅的身份,当然要扮得隆重一点,同时两个人换换扮相,观众瞧了也容易区别。
“这出戏,我根本没有正经学过。我是先看王大爷、路先生……这几位前辈的表演,最初对这两个角色毫无成见,付与同样的注意。后来我自己觉得我的个性,还是扮薛金莲比较合适,我才决定在薛金莲身上找‘俏头’,这就叫‘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经过钱金福、茹莱卿两位老先生的指点和纠正,我在早年就常常演出这戏,很受观众的欢迎。往往馆子唱完,到堂会再唱,一天要赶三四处。
“陪我唱樊梨花的最早是王蕙芳,后来朱桂芳、芙蓉草、小翠花、魏莲芳……也都唱过。”
(按)王大爷告诉过我:“当年我唱《樊江关》,是王蕙芳的薛金莲,他老惦记着要唱樊梨花。等他跟畹华唱《樊江关》,就变成他的樊梨花,畹华的薛金莲。他算是达到目的了。可是台下又很不客气地换了一种看法,欢迎薛金莲的程度,又超过了樊梨花。所以他始终对这出戏没有唱痛快。其实蕙芳的扮相和技术,都够漂亮和纯熟,不过在描摹剧中人的性格方面,就不如畹华的细腻深入了。当时兰蕙齐芳,盛极一时,可惜好景不常,蕙芳很早就谢绝了舞台的生活了。”
梅先生提到王蕙芳,很感慨地接着对我说:
“从蕙芳入川以后,一晃差不离有十年不见了。近年偶然接到他的来信,知道他在那边教戏。因为儿女成行,生活的负担太重,境况怎么能好呢?幸亏有一位也是爱好戏剧的外界朋友叫高牧山先生,很关心他的生活,常常照顾他。这位高先生也跟我通过信的。今儿是旧事重提,想起这四十年前老伙伴的晚景,真有点不堪回首了。”
五 《儿女英雄传》
有一天,梅先生同我夜访王大爷。正赶上那天王家没有客,我瞧他们俩可真谈得够痛快的。他们谈起民国初年同班演唱的《儿女英雄传》,梅先生有一次在台上忘了词儿,居然没有被台下观众听出来的一段故事。
“这件事出在中和园。”梅先生对我说。“那天我要唱两个馆子。先到廊房头条第一楼刘鸿声的班子里,唱完一出《三击掌》,回来再赶这边的八本《儿女英雄传》。
“这出戏是我们内行跟外界爱好戏剧的作者集体编写的连台好戏,一共八本。演员支配得相当整齐,王大爷的何玉凤(十三妹)、凤二爷的安学海、朱素云的安公子、黄三(润甫)的邓九公、贾洪林的华忠、李顺亭的纪献堂、张文斌的赛西施、谢宝云的张太太、李宝琴的安太太、我的张金凤。在这三本、四本、八本里边,都有我的事儿。
“当时我还不怎么会念京白,请王大爷教给我念。谁知道刚念京白,对说话的语气,往往弄不连贯,遇到大段道白,就不大顺嘴了。那天我赶着上场,唱到张金凤劝说何玉凤嫁给安公子的一场,我们两个人正对坐在场上。糟透了,我忽然忘了词儿,怎么也想不起来。台上的玩艺儿,到地方就该张嘴,也不让你有想的工夫,那可真把我急坏了。我先使了一个眼神,走到王大爷的身旁,在他耳朵边轻轻地告诉他:‘我忘了词儿,请您提我一下。’同时冲着台下我还来上一小表情,仿佛是在劝何玉凤的样子。王大爷也真有本领,故意想了一想,不慌不忙也来一个身段,叫我附耳上来,把这句该念的词儿,告诉了我。我有了词儿,又做出一个合乎剧情的表情,照着念下去。才把这紧要关头安然渡过了。台下不但没有看出我们的把戏,还以为我们加了些新鲜玩艺儿,有人还大叫我们的好呢。
“第二天王大爷告诉我伯父,就在背后夸奖我,说我将来有希望。这件事到今天回想起来,还觉得可怕。如果不用这个办法,愣在台上,‘倒好’准就不客气地叫上来了。好的是张金凤跟何玉凤两个人,无论在书上或是戏里面,都说她们的关系够得上是不拘形迹、无话不谈。所以我们这样咬耳朵的做派,对剧情没有什么很大的妨碍,观众才不疑心到我是忘词儿。也幸亏遇到王大爷在台上的经验丰富,才能不露痕迹地帮了我这个大忙。”
“这种救急办法,要来得快。”王大爷说,“只要愣一下,台底下准就不放你过去了。”
“我是忘了词儿,在台上着急。”梅先生接着说,“还有过一位根本没有词儿,愣在台上受窘的故事呢。我记不清楚是哪一家园子贴演《彩楼配》,王三姐没有扮好,临时让一个丫环在头里加一个‘吊场’(在一出戏之前,临时现加一场,内行叫‘吊场’,这是一种小的垫戏性质)。这扮丫环的演员,不知道应该上去讲些什么,愣在后台‘发怵’。那时后台管事的作风,是相当专制的,不管他会不会,就把他推了出去。他上了台,还是没有词儿,怪僵地站了一会儿,才勉强说出了一句极可笑的话白:‘奴家不会强推出。’台下观众就大声地说:‘你不会,快点儿给我滚下去吧。’他冲着台下做了一个尴尬的表情,口里用上韵的道白,说了一个‘是’字,就匆匆退下去了。”
我们听完这段故事,想到当时这个丫环的窘态,都忍不住笑起来了。梅先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
“这错儿哪里在这丫环身上,应该责备后台管事的,为什么把这种不太简单的工作,交给一个很幼稚的演员去做,让他出乖露丑呢?只要听他现编的这一句寥寥七个字的道白,就充分表现出他的满腔怨恨,在向台下观众诉苦。可是观众是来听戏的,他们急等着要看主角上场,不会同情到这样一个无名演员的悲哀的。这都是当年后台不合理的制度,才造成了管事的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