厓山的风浪
夜愈深了,风浪也愈大了。沉郁的天空像一顶不透气的厚黑布的帐幕罩下来,四围紧密地直垂到海里去。风是疯狂地旋转着,发出锐利的怒啸,卷起许多小浪汇合成一堆堆巨浪,汹涌地抛起来,一个紧接着一个,愈激愈高,愈泻愈急,像一座座的山奔驰过来,随又崩倒下去,裂成一块块岩石的碎片,挟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急迫的气势,向四面打开去,像一个爆炸了的雷霆,发出可怕的震响。这样一层层向外推拥到辽阔无际的远方,打破了下垂的天幕的边沿,成为参错不齐的缺口。接着风势更猛,水势更急,一座座波浪的山又变成一排排连亘不断的山峰倾压过来,山与山之间又形成各种奥邃的暗谷,无底的深渊,湍急的漩涡,同时撞击着,回旋着。整个的海起了凶险的骚扰,仿佛有千万条猛蛟毒龙在翻搅,在搏战,要吞噬一切。各种尖锐的、深沉的、雄浑的、粗犷的、忿躁的、凄厉的声音互相起伏地呼应着,混合成天崩地裂的巨响,宣告了世界终结的恐怖。
在澎湃的风浪中,有一千多只十几丈长、几丈宽的战船靠厓山的西面停泊着,船尾朝里,船首向外,严整地排列成长方形的阵势,船与船之间用铁链连锁起来,旁边又用一团团绳索编绕成的球隔开那因风浪的震撼而起的击碰。船上起了坚固的楼棚,当做城堞。高大的波浪不断地一个追一个地掷过来打着城壁,狂暴地扑击着,忿怒地嘶吼着。几千面樯旗在烈风里纷乱地翻卷,呼呼地响;桅杆上的绳索也跟着发出恐怖的颤动;风灯不住地左右摇摆着,黯淡的火焰似乎受了风力的压迫,不敢吐出它的光辉,凝成了一点点幽绿的磷火,在战抖。
在船楼的一角,正站着大宋元帅张世杰,他夜不解甲地巡视了船阵一周之后,严肃地站在船楼上,对着黑茫茫的海天瞭望,他的思想正像汹涌的波涛一样地激荡着。
无数个兵士的苍白的疲劳的脸像鬼影一样地在他的眼前出现,不住地乱晃;他的耳边还在响着呕吐的声音,那是一种生和死的挣扎的呼号。突然一个恐怖的思想抓住他整个的心,使他全身震栗了。
“这一次一切都完了,大宋就要灭亡,中原就要永远沦为异族的了!”像有无数的魔鬼在他的周围向他狞笑,对着他宣告这可怕的凶兆。立刻灭亡的悲惨像一把尖刀穿过他的心,他的心痛得要爆裂了。希望的毁灭使他愤怒,使他疯狂,燃烧的热情煎熬着他的肺腑,黑黑的脸上紧张地泛出了红色,威棱有神的眼睛里射出火一样的光芒,他紧紧地握着粗壮的拳头,用尽了全生命的力量从心底喊出“不能”两个字来。
是的,他不能让整个的国家被敌人来统治,千万个黄帝的子孙受异族的蹂躏,多少壮士的热血白流,多少忠臣义士的牺牲没有代价,这几年来困苦的奋斗没有成绩。不能,决不能的。他要继续抵抗,从艰难之中去复兴他的国家,他的民族,直到流尽他的最后的一滴血。
在时局万分危急的德祐元年,他出兵勤王的时候,就下了舍身报国的决心,负起复兴民族的责任。从那时一直到现在厓山的被围,这中间是发生过无数次的血战,经过多少次的凄惨的失败,多少次的仓皇的奔窜,但是他始终没有丧失他的勇气,改变他的志愿,他的精神永远是那样兴奋,一个新的希望激动着他,他是怎样地用整个的生命和热情来领导这神圣的光荣的民族战争啊!他坚决地相信他们有一天会靠着这斗争的力量恢复他们的国家,像一个热忱的信徒对于宗教信仰的虔诚。不论这工作是怎样地艰难,时期是怎样地辽远,但是总会有来到的一天,只要他们的精神不死。
“张将军会来帮助我们的。”
“张将军生死不知,陛下赶快随着臣去吧!”说着他就负起帝昺在他的肩背上,他感到他的肩背上不是负着一个皇帝,而是负着整个国家的责任。他悲痛地走出舱去,许多随从的官员和卫队都像送丧一样地嚎啕痛哭着跟在后面。
“丞相,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呢?”帝昺惊慌地问。
“陛下,我们追随我们的列祖列宗去!为国家死是光荣的!”
“死?为国家死!是的,这是丞相和张将军常常告诉我的。但是,母后在什么地方呢?我要她呀!”帝昺在背上哭起来了。
“陛下,安静一点吧!想着国家吧!”他也哭了。
“厓山的百姓不是在等着我们打了胜仗回去吗?我要等着回去看他们,我不要死啊!”帝昺在他的背上挣扎着。
“蒙古兵就要来了,不死,会被掳去的。”
想到蒙古兵的可怕,帝昺感到就会被他们掳去的恐慌,立刻紧紧地伏在陆丞相的背上,不再说话了。
他负起帝昺走到船头,各种的情绪乱杂地在他的心里混合成一种不能分辨的滋味,一种伟大的热情和信仰的力量推动着他,使他坚决地、镇静地履行他向来的志愿。他紧紧地负抱着帝昺敏捷地向那大雾笼罩着的灰色的海跳去,在帝昺的一声惊叫的馀音里淹没了他们,只剩下迸溅的浪花和群臣的哀哭。
海陵山下面舶着一些不整齐的战船,从厓山的惨败中陆续地逃出来的将士们都在这里集会,他们正在商量着此后的计划。
元帅张世杰站在船头上,高高地举起带着创伤的手臂,用他已经嘶哑了的声音,激昂地对兵士们说:
“我们是失败了,我们的仇人夺去了我们的厓山,害死了我们的主上,覆没了我们的军队,预备一统天下了。可是我们还活着,还没有被他们杀完,我们还是要继续战斗!有我们存在的一天,就是对他们反抗的一天,他们征服了我们的土地,但是征服不了我们的人心。我们不能让外邦来统治中国,让胡人来灭亡汉族,这是我们自始至终要反抗的一点。蒙古侵略我们,是我们的仇人;张宏范这班逆贼们帮着外族来征灭自己的国家,残害自己的人民,是我们仇人中的仇人。我们不但要向他们反抗,并且要向他们复仇!我们现在集合起来还有一些军队,我们还要继续地作战,哪怕到最后一个人,还是向敌人反抗的,到最后一滴血,还是为中国流的。他们即使杀尽我们这一群人,也杀不尽全中国的人民,我们要留给他们一种反抗的精神,故国的怀念;只要人心不死,不论远近,中国总有一天会恢复的。为了中国,为了汉族,我们是应当不断地奋斗,全国的人民的希望都寄托在我们的身上,我们决不能让他们失望!我们不爱惜我们的生命,但是要尊重我们的责任!”
他愈说愈兴奋,涨红了的面颊上早已流满了眼泪;手臂因为过分地挥动,创口裂了开来,血往外流,渗透了他的战袍;他竭力地提高了他的干燥的声音继续地说:
“现在我已和将领们商议定到广州去整顿一切,一面另求赵氏的贤明的亲族为主,一面训练现有的军队,再召募各处的义勇的军民,对敌人开战。但是我们只靠着一点赤心不顾一切地去做,成败是不可知的。凡是愿意为国家效死的都随我去,不愿意去的,就各自散开吧!”
“我们愿意为中国死,为元帅死!一齐去,一齐去!”被感动的兵士们暴雷一样地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真纯的热情。
带着激昂的情绪,在雄壮的鼓角节拍中,他们的战船开始向广州出发了。
太阳渐渐地向海面下落,光线也变得黯淡;深蓝的天空慢慢地转成灰色,急迫的暴风翻天倒海地刮起来。它挟着具有巨大破坏力量的波浪来攻打、追逐、掩盖、吞没这些残旧的战船,每一个涌起的水峰将它们高高地抛上去,随后又极快地落下深凹的漩涡,船身剧烈地颠簸起来。船上的人格外小心地把着舵,用着尽可能的速力驾驶着,希望逃出这可怕的海浪的吞噬;但是在它们逃出第一个波浪的时候,第二个波浪早又追上了它们,并且开始吞没它们了。风的暴力又阻挠着它们的进行的路线,使它们在波浪的中间不住地旋转、倾侧,船和人都更厉害地震动起来。
张世杰和他的将士都着了急,他们害怕船会沉没在这大风浪里。这些船上载着一群人的生命,同时载着整个中国的生命;船一倾覆,就一起都沉没了。他们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用心地驾驶着,拼命地和狂暴的风浪搏战。
但是风却愈来愈猛,更多的水峰接连地来包围它们,掩盖它们。受到一切暴力的威胁,船开始露出了坏的现象。
尖锐的呼声为风浪所掩没,有一些船已经在开始沉沦了。
张世杰还在和惊风骇浪挣扎着,船身剧烈的震摇使他昏沉,在一切纷乱的骚动中他只知道从灭亡中求生存,他不愿意中国和他一起沉沦;这破坏的船正表明了中国的危险,他要拼命地救起它来,但是任何方法也没有,船已经渗进了水,开始往海底沉下去。他和一些兵士们一同爬上舵楼的顶,眼看着另外的船有的沉没,有的被风卷得不知去向,他知道自己灭亡的时间已经逼近,整个的中国也这样随着他灭亡了。愤怒塞住他的胸口,他暴躁地向着兵士们叫道:
“我们就这样沉没了吗?我们要活着,要为中国活着啊!什么人毁灭中国的?蒙古人,卖国贼,我们永远恨着他们啊!仇恨的根种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我们死了,还有其他的人;这一代死了,还有下一代;中国人是杀不完的。只要有中国人存在,总有一天会向敌人复仇的,等着吧!”
海水滔滔地浸入船中,船身慢慢地向下沉;船舱里进了水,船楼也漫水了,接着舵楼也浸在水中;张世杰惊叫了一声,敏捷地挽着绳梯爬上了桅杆,回头再看那舵楼顶上的兵士,早已被一个大浪打下海去了。
“为着中国,我是不能死的啊!”他紧紧地抱着桅杆的上端,这样想。浪花已经开始溅到他的身上,急流奔洗着他的腿脚,他是渐渐地昏迷了。当每一个大浪打着他的身体,麻木的神经受了刺激的一刻,他还模糊地意识着“我们不能让中国沦亡啊!”
桅杆的顶和西边的惨黄的太阳一同沉到海底。
厓山的一切都恢复了平静,险怪的山石间多了一块碑,上面刻着“张宏范灭宋于此”几个斗大的字。厓山的风浪永远在怒吼,响着一个民族的灵魂的呼声。
(原载《文艺月刊》第8卷第3期,1936年3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