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与“英雄结”
辛亥那一年,我在贵州省贵阳城内的一所中学校里读书。
有一天我正在临帖——《灵飞经》(1),写到什么“叩齿三十六通”之类的时候,我家的一位远房叔父走进我的书房来了。
我举目一看,他今天的装束和平时完全不同。
京戏里扮演英雄或草寇时,在那额头上的正中,巍巍然耸着一种象征的东西,像一个俗写的“个”字,普通是尖形的,在那“个”字的三画上面还缀着“水钻珠”之类。在四川戏里,那时是用圆形的,仿佛是缩小若干倍的慈姑叶(现在想已改圆为尖了罢)。这种象征的东西名叫“英雄结”。那天我叔父头上的装饰首先映入我的眼睛的就是这个。
他的身上穿着黑缎的紧身短袄,胸前有一排密密的长扣,是白色的,两袖又是白色的纽扣。裤子和上身一色,脚上“登”着短统的“快靴”。除此而外,还有一领褐色的大氅,不过是挂在手弯里的,没有披上。这样的装束,正像“盗御马”中的朱光祖,只缺少花鼻子和唇上的两角朝天的短髭。
见了这种打扮,我愣住了。
“你看我像不像一个英雄,我穿的是‘汉装’,‘兴汉灭满’,你懂不懂?现在革命了。昨晚‘新军营’投降,大小官儿都逃了。”
我想起来一点不差,我在半夜确乎听着城外的枪声,但并不怎么热闹。
跟着叔父又告诉我,他们的一伙儿要到距离城市五六里的黔灵山上去“开山堂”,简单说,就是在天花板上倒悬着无数雪亮的锋锐的尖刀之下,大家“歃血为盟”。
在那西南一省的辛亥革命,它所给我的印象,就是“秘密结社”。
过了几天,大街小巷的人,都改了朱光祖式的装束了。抱在母亲怀中吮着ru头的婴儿们,头上也有一个“英雄结”。
大家的头发还未即剪去,有的盘在头顶上,有的包在黑色的绉巾里面。佩上一朵“英雄结”,的确像“汉族”,不过是戏台上的“汉族”罢了。我呢,当时是一个和尚头,戴着“英雄结”似乎不像样,而且临写“叩齿三十六通”时也不大方便,所以未尝领受这种荣誉。
又过了几天,“英雄结”就和“英雄结”互相杀戮起来了。大街上常有死尸横陈,城门上悬挂人头。后来有一个姓刘的人从兴义县带来一支人马(姓刘的就是为贵州省的军阀行“奠基礼”的人物),于是那些秘密结社的“龙头”(又叫做“大爷”)就逃散了。“英雄结”也渐从大家的额头上隐灭了。
贵州省的辛亥革命的意义就是“英雄结”。
自己年近四十,然而“叩齿三十六通”还没有临得像样。因此觉得辛亥革命和现在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差异。
别的不说,如果以“文坛”喻“擂台”(借用茅盾先生的说法),也就少不了老少英雄和草寇。所异者就是“英雄结”没有实际树立在额头上,然而是无形地刻画在那里的。正如用明矾水在白纸上写了字,晾干了什么也没有,等到放进水里就有字迹出现了。无形的“英雄结”就是象征“自尊心”和“地位欲”的。如果微风吹动那无形的“英雄结”之时,“英雄”就要勃然大怒,挥拳“打擂”了。
一九三三年九月二日
* * *
(1) 《灵飞经》,道教经名,主要阐述存思之法,唐代流传一精写本,笔势圆劲,字体精妙,为著名小楷,后人初习小楷多以此为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