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 雜錄一
牛僧孺《頌忠》
子厚《非國語·城成周》條云:“彪傒天所壞之說,吾友化光銘城周,其後牛思黯作《訟忠》[1],萇弘之忠悉矣。”吾意思黯年甚少,文不足見重於世,又唐人交際,最嚴輩行,時子厚文名,已高出劉夢得之上,思黯之於夢得,且以“文章謁後塵”[2]而遭屏斥,何敢對子厚以文嘗試,而漫與憑弔古蹟,而一同上下其議論乎?此際思黯文行,雖高出杜溫夫輩,而吾揣子厚,亦未必視同屑與教誨之小友。何況《頌忠》一文,載於《全唐文》卷六八二,寥寥短篇,於敷衍子厚“不推天以爲高”舊義外,別無新解。是明明探知子厚爲文趨嚮,故貢是議以逢迎之,一赫然佞柳之作也,與呂化光《古東周銘》,斤兩迥異,絶不得同日而語。柳文中“其後牛思黯作《頌忠》”一語,定爲後來牛黨賄求羼入,以自矜重,而原本無。姑爲參考之便,將思黯本文迻錄於後:
《春秋》:周大夫萇弘之城成周也,晉女叔寬謂弘違天,不免也。《國語》:衛彪傒又云:萇叔支天,有咎也,支天壞,違天也,人道補天,反常也,誘人城周,誑人也,左丘明皆然其言。某以爲一言喪邦,其例由斯矣:若是,則帝王不務爲政而務稱天命,下不務竭忠而務別興衰矣,雖欲不亡,其亡固翹足而俟矣。必謂天壞不支,自古無中興之君乎?衰運不補,自古無持危之臣乎?殷太戊[3]、周宣王胡以承天壞而興乎?殷傅說、周吉甫[4]胡以持衰運而壽乎?二君、二臣,天豈私之乎?且彪傒謂臣謀其君爲違天,則危而不扶為順天乎?人道補天爲反道,則舍人徵天爲合道乎?誘人勤王爲誑人,則勸人叛王爲信人乎?辭之悖亂,有至是者。夫人道,邇也,忠者,人倫紀綱也,天道,遠也,談者,人倫虛誕也,假天道以助人倫,猶慮論誣於失也,況舍人事,徵天道,棄邇求遠,無裨於教者也?又謂不得終果,由支天壞也,則趙高,秦之助壞者也,董賢,漢之助壞者也,曹爽,魏之助壞者也,賈謐,晉之助壞者也,咸家族身戮者,天不壽之。夫天之所與,豈有親者?以道承天,則天無壞者,以亂承天,則天無支者。故支壞非天也,興衰由人也,但有人不支而敗,無天不可支也。嗚呼!弘無殷宗、周宣以任之,位卑大夫,不爲王卿士,卒令強晉迫脅,非道殘勦,士死難,於弘為得矣。奈何丘明不譏周殺忠臣所以國危也,晉殺王臣所以國分也,但紀弘之戮死,是神彪傒、叔寬反常之說也?謹按:魏子賞賈辛[5]以定王室也,夫子曰:“其命也忠,當有後於晉國也。”賞忠有後,則身忠不謂反天戮也,是知丘明謬聞偏見,失聖之旨甚遠,恐史册久謬誣惑,為臣者將求事之,得不以文字申頌哉?
嘗論人之少作,其價値何若,必也以晚年言行反映之而無所出入,始足使之增重,至於牛僧孺也何有?於是以《頌忠》之本文論,已不過是妄投時好、言行不掩之作,何況重以子厚大師在前,從而披沙而揀金乎?“夫人道,邇也,忠者,人倫紀綱也”,鄙哉僧孺!何足以知之?僧孺謂秦之助壞者趙高,漢之助壞者董賢,以及魏之曹爽,晉之賈謐云云,試問唐之助壞者何人?以僧孺配之高、賢、爽、謐,不幾尺無所長,而寸無所短矣乎?竊子厚早識太牢[6],除韋執誼一系有所牽引外,楊嗣復爲牛黨死硬派,乃父於陵,子厚先友,未審其中連系何如。
吐谷渾詞
新近出版有《柳宗元卷》者,“周必大[7]”條下,題蔡君謨[8]《書柳子厚〈吐谷渾詞〉》,竟加編者按語謂:“考今存《柳集》,未見有《吐谷渾詞》”,此殊失考。查《吐谷渾詞》,雜在卷一《唐鐃歌鼓吹曲》十二篇內,固非單行,乃五言共二十六句。
周益公題曰:“蔡忠惠書《洛陽橋記》,與《吐谷渾詞》,皆大書之冠冕也,淳熙癸卯月日。”淳熙癸卯,爲南宋孝宗十年,時國勢衰極,志在復仇,故蔡君謨所書柳《鐃歌》大字,爲時所重。君謨雖遠在益公前,而外患同一急迫,蘇明允《幾策》篇,曾主張爲強政以挽弱勢,想君謨亦同此感,因寫柳詞以自儆儆人。益公所見,不知是墨本抑石本?吾固無此眼福,不知猶留存於世否?
吐谷渾居甘松山之南,洮水之西,貞觀九年,詔李靖為西海道行軍大總管,與侯君集等擊之,深入破之柏梅上。辭云:
吐谷渾盛強,背西海以夸,歲侵擾我疆,退匿險且遐。帝謂神武師,往征靖皇家,烈烈斾其旗,熊虎雜龍蛇。王旅千萬人,銜枚默無譁,束力踰山徼,張翼縱漠沙。一舉刈羶腥,尸骸積如麻,除惡務本根,況敢遺萌芽?洋洋西海水,威命窮天涯,係虜來王都,犒樂窮休嘉。登高望還師,竟野如春華,行者靡不歸,親戚讙要遮,凱旋獻清廟,萬國思無邪。
辭意明朗,無甚難解。惟五言古以仄仄平收,讀去殊矯強,“張翼縱漠沙”句,“漠”字似可讀平聲,例如李陵詩:“經萬里兮渡沙漠,為君將兮奪匈奴”,漠叶蒙晡切,音模。辭云:“行者靡不歸,親切[9]讙要遮”,可見此戰死傷絕少,為行役之所稀有,時吐谷渾王慕容伏允,耄不能軍,其相天柱王用事,事權不一而致慘敗也。
釗案:蔡書有宋第一,曾書《四賢一不肖》詩,〔四賢謂范仲淹、余靖[10]、尹洙、歐陽修,一不肖高若訥[11]。〕鬻書者市之,契丹使買以歸,張於幽州。今書《吐谷渾詞》,亦自欲假藉書法,以伸國威,欣賞柳詞,居第二義,與蘇子瞻慣書柳詩、柳文取自適者,意義不同。
平淮西與《沿流館》詩
韓、柳皆於平淮西有述作,因而牽涉到異代《沿流館》詩,本編雖迭載,而不如李小湖[12]所紀之詳。因別錄如下:
《苕溪漁隱叢話》,及《梁溪漫志》、《甕牖閒評》,皆以《沿流館》中二絶句,爲即東坡自作,獨唐庚《庚溪詩話》,謂見韓無咎云:是江子我詩,琇按:唐說近是。子我名端友,亦以元祐黨被謫,遇與坡似,故隱慨坡以寄同病之憐。庚,眉山鄉人,詩、文皆宗坡,其見聞必確,若胡仔等說,謂坡自作,而託於隔代以避禍,又託言得之沿流館中,何狡獪至此?昔白樂天《詠史》詩云:“彼爲葅醢几上肉,我作鸞皇天外飛”,又《感事》詩云:“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說者謂其幸王涯之貶,東坡曰:樂天豈幸人之禍者哉?蓋悲之也。審如《沿流館》詩,出坡自作,則快忿而憾無援,不尤甚於白詩乎?胡仔《叢話》又云:李德裕爲浙西觀察使,白居易刺蘇州,德裕以使職自居,不少假借,居易不得已,以軍禮見。及其貶崖州也,爲詩三首,其一云:“樂天嘗任蘇州日,要勒須教用禮儀,從此結成千萬恨,這回果中白家詩”,潁濱力辨,以爲刻覈太甚,樂天不至此。陳振孫曰:德裕以四月,罷相爲江陵尹,其自潮貶崖,在明年之冬,白公薨已久矣,詩之僞不待辨也。雜說之難盡信類然,而紀文達[13]評《沿流館》詩曰:確是東坡所作,不知其何所見也?
《沿流館》詩爲江子我作,樂天非幸人之禍者,以及贊皇貶崖在樂天薨後,數義均確。小湖名聯琇,春湖[14]之子,隨意紀事,到處都見厚道。
子我名端友,爲江休復[15]鄰幾孫,即作《非〈非國語〉》之江端禮[16]弟,或亦稱《沿流館》詩爲端禮作。
誰是久與遊者
吾讀子厚《與蕭俛書》,而至“況又有久與遊者,乃岌岌而操其間”二語,因不識所謂久與遊者,究指誰某,爲之遲回而不懌者,久乃愈甚。以情揣之,操其間可作兩解:一謂推挽共事,一謂造謠興謗。由前之說,其人應是王叔文,由後之說,其人應是韓退之,無第三人可得參預斯選。
文有“與罪人交十年”一語,罪人明牒叔文,依文脈看,久與遊與罪人,似不可能同隸一人。又“久與遊”下,連續說到“聚爲仇怨,造作粉飾,蔓延益肆”種種,此偏於造謠興謗,而與推挽共事不甚相涉,則子厚下筆時,意在退之,似較顯明。以如《永貞行》之肆口謾駡爲例,退之回朝後之推波助瀾,牽涉柳、劉而不之恤,不得謂非情理之所不具,以此一段言語,乃總括政變後四年間之日月,並非拘泥於政變當時情節也。
吾爲此推測,絶不加劇韓、柳間之矛盾。子厚下此語時,意在說明事實,了無惡意存乎其間,楊誨之攜退之《毛穎傳》到永州,幾與子厚草札致蕭思謙輩,為時相去不遠,觀於子厚極力維護退之之俳,即可見兩公之交舊如故。
清嘉、道間,閩有妄人徐經[17],《集》中與柳有連之文多篇,其《〈柳墓誌〉書後》,竟謂子厚所稱久與遊者岌岌而操其間,別有人在,退之明知之而不言,信口雌黃,安足信據?
虞翻本末
子厚兩世,於虞當及子九皋,氣誼深厚,故《集》中《虞鳴鶴誄》,最爲矜重。誄詞達五百言,中詳其家世,上溯延、詡,〔後漢虞延爲太尉,虞詡官尙書。〕以逮仲翔,下及於晉,曰預、曰喜,〔虞喜及弟預,仲翔之族。〕唐之伯施,〔虞世南。〕亦並涉及,尊其先德,亦云廣矣。近見江西姜曾[18]所爲《虞翻本末》一文,所詳世系各名,統爲柳文所不載。爰摘錄如左:
翻傳《孟氏易》,旣作《易注》,奏之獻帝曰:“臣高祖父、故零陵太守光,少治《孟氏易》,曾祖父、故平輿令成,纘述其業,至臣祖父鳳,最目舊書,〔最目者,書成總括其旨而爲目錄之謂。〕世傳其業,至臣五世。”獨諱其父名,張皋文《虞氏易義序》,未及考證。曾按《文選·吳都賦》:“虞魏之昆”,注:“虞,虞文繡,魏,魏周”,何氏焯曰:虞、魏,《吳志》無傳,文繡則虞翻之父也。
《晉書》:虞潭字思奧,吳騎都尉翻之孫也,父忠,吳宜都太守,吳亡,堅壁不降死之,忠固吳之忠臣也。潭少有操行,舉秀才,除祁陽令[19],徙醴陵令。張昌[20]作亂,潭獨起兵討之,陳敏[21]反,潭將兵東下,討敏弟讚於江州。蘇峻[22]反,母孫夫人發家僮,傾資產以饋戰士,潭即以子楚爲督護,以前後功進爵武昌縣侯。子仡嗣,官至右將軍司馬,仡卒,子嘯父嗣,少歷顯位,累遷侍中,應王廞[23]反,當誅,以祖潭勛贖爲庶人,卒於家。
《張茂傳》[24]:王導嘗謂虞曰:“孔敬康有公才而無公望,丁世康有公望而無公才,兼之者其惟卿乎!”,虞潭之兄子也,官至吳興太守,未及大用而卒。
據此,翻有二孫,忠有二子,潭有長兄,果如王導所言,翻又有賢曾孫,與楚、仡並爲三。
依右所載,合之柳文紀錄,都未能發見虞鳴鶴之爲翻之直系裔孫,然虞氏世澤彌遠,可得互參而定。
張紘[25]與孔融書曰:“虞仲翔前頗為論者所侵,美寶爲質,彫摩益光,不足以損。”王志堅《表異錄》,曾引錄此數語,以重其書之光價。虞氏得此一人,洵足以裕後光前,卓立百代。又仲翔流亡交州,講學十餘年,門徒常數百人,交州即越南也。此與姜公輔之仕於唐,爲中越文化交流之嚆史,至堪贊頌。
員外置同正員
一
李鄦齋〔賡芸〕《炳燭編》有《員外》一條云:
唐中宗神龍二年三月,大置員外官,自京諸司及諸州佐,凡二千餘人,超授閹官七品以上及員外者千餘人,如節愍太子[26]授衛尉員外少卿,孝明[27]時葉法善[28]鴻臚卿員外,乙速孤行儼右武衛將軍員外置同正員是也,此皆由墨制濫賞也。若謫官則皆屬員外,偶舉一、二,如左散騎常侍譙王重福[29]貶濮州員外刺史,不知州事,顏魯公貶峽州員外別駕,柳子厚爲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李德裕崖州司戶參軍員外置同正員,第五騎爲忠州長史員外置同正員,李吉甫出爲明州員外長史之類是也。《唐大詔令·廣德元年尊號赦文》云:員外及攝試官,不得釐務,釐務者治事也,蓋唐制如此。
此一條甚重要。乙速孤行儼五字爲一人,蓋“乙速孤”三字爲賜姓,其人固有本姓在也。凡屬員外,皆不理本員事,如譙王重福貶濮州員外刺史,即標明不知州事。人祇知子厚爲永州司馬,而未注意其爲司馬員外,員外旣不知州事,即無衙署可居,故子厚在永十年,祇能棲息於龍興、法華等寺也,母盧氏何以病歿於寺內,即可洞明其故。本條引《唐大詔令》,員外不得釐務,釐務者治事也,此尤明白爽朗,顯明唐制如此。
吾曩紀錄子厚謫永與謫柳兩處,其意趣舉措,迥不相同,在《子厚與田山薑》條内,記載甚爲明晰。鄦齋《員外》一條,尤增炳燭之用,故特錄存。
宋新安汪藻[30],撰《永州柳先生祠堂記》稱:
紹興十四年,予來零陵,去先生三百餘年,求先生遺跡,如愚谿、鈷鉧潭、南澗、朝陽巖之類皆在,獨龍興寺,並先生故居曰愚堂、愚亭者,已湮蕪不可識。
夫愚堂、愚亭而曰先生故居,此正證實子厚謫永之無官署,或其他公私室宇,可容息足,偶爾憶及,擲筆一歎。
二
尋子厚《與顧十郎書》,結銜爲“守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夫員外者,員外也,增加置同正員,而其爲員外也仍自若,有唐百官志中之空闊詞令爾爾,無他故異物也。如實言之,此類員外官,無論墨勅斜封,一時恩放若干人,或驟膺政變,同時貶謫若干人,而皆無所損益於正途官册。例如子厚捧檄赴永,而永原有其司馬在,員外到達,初受龍興寺僧徒迎接也可,久之自以四百千購地一方,築造愚亭居之,亦無不可,而均無害於置同正員之名,“永州司馬”之上增“署”、“守”字,依然無礙,唐制之可笑如此。
全器
歐陽永叔云:“劉柳無稱於事業,姚宋不見於文章”[31],夫人才有所限,求備綦難,姚、宋之無文章,無取論次,獨劉、柳之無事業云者,則非片言所能斷定。劉爲李表臣祭柳云:“惟公特立秀出,幾於全器,才之何豐!運之何否!”夫劉、柳之相知也,亦至篤矣,譽柳出於劉之口,宜最可信。如實言之:《順宗實錄》中所標十數項之永貞善政,謂是子厚通過二王之訏謨定命,遠猷辰告,良不爲過,此外四年治柳之安和民彝,預作千餘年後創立僮族自治州之堅定基礎,不得謂誇。歐九旣讀書不多,當然不了解何者爲眞實治績,妄將劉、柳儕之漢初隨、陸無武[32]之列,夫亦徒自襮其弇陋而已。天下士與接爲搆,惟惺憽能識惺憽,“全器”二字,非夢得無人能說,非子厚亦無人能禁。
四維
張佩綸幼樵,有《讀〈管子〉》十首,其第九首云:
牧民有常經,大哉國維四,子厚何偏宕?廉恥屬之義,強用後世語,謬解古文字,謂非管子言,四維止於二。得無有激云?禮樂爲虛器,《時令》與《斷刑》,大率皆此類,端明[33]雅嗜柳,不以夢得比,太息置斯文,正俗有深意。
詩頗爽朗可誦,然幼樵思想幼稚,未具邏輯基礎,成此謬誤。殊不知子厚將廉恥屬之義者,彼殆默喻界說及分類根本規律,通其大凡,而瞭然於決不能如管子所設思也。以村塾粗淺事證之,吾鄉學童,有爲言語之謔,以嘲歐姓兒者,甲曰:江淮河漢溝,乙曰:黿鼉蛟龍鰍,丙曰:老幼男女偷,丁曰:疲癃殘疾歐,羣兒哄堂,一笑而罷。此種由局賅通、以私屬類[34]之啓蒙思致,兒童具知,而幼樵茫然,殊堪怪詫。端明指蘇子瞻,《時令》、《斷刑》兩文,爲子瞻所不解,故張詩云然。
禮樂爲虛器,亦子瞻諷柳語,此本編下部第一卷,有專篇論之,即不贅陳,獨子瞻能詆柳以禮樂爲虛器,而不知詆韓以道德爲虛位,亦可謂倫類不通之誖。曩在上海,與章太炎辨字根與界說之不同,甚形深透,顧此別退之毫無所知。何以言之?夫“由是而之焉之謂道”,此字根也,如言:“天,顛也”之類,廑明天之得語由顛而來,必如“吏,治人者也”,始堪號爲界說,使人共喻而施於用。[35]今退之謬以語根混充界說,張彼原道之四維,卒致鄭重言之而等於不言,此從負面著眼,直可謂虛位之虛位矣。何況“行而宜之之謂義”,行亦表示義之得語,出於“羊腸小道”之一字根,與“由是而之焉之謂道”並列,大犯重贅[36]之病。究其極也,吾人將其所謂界說,彼此互易,而遽曰:由是而之焉之謂義,以及行而宜之之謂道,持與退之所採其他語彙,相配成文,行見一無違牾。如此語無的標,鴛鴦亂點,誠不料退之執掌道統之煌煌大文,其滑稽一至如此。幼樵天賦高才,遇事明辨,當能虛受,惜吾年歲與之脫節,近三十載,而其人又不得中壽[37],吾無自以眞理語之。
賄賂
子厚《與元饒州論政理》,謂弊政之大,莫若賄賂行而賦稅亂,夫賦稅之亂,實緣於賄賂之行,故弊政之集中點,終在賄賂。偶閱番禺凌揚藻之《蠡勺編·明季貪墨之風》條云:
明自太祖痛懲貪墨,元末之習一戢,至洪、宣[38]時餘烈尙存,猶且黜劉觀,登顧佐,防微杜漸,兢兢乎愼之。迨萬安柄政,已賄賂公行,至嚴嵩而大熾。徐階承嚴嵩之後,稱爲能矯其弊,然致政歸時,連舟尙百餘里,籯載囊裹,不可勝計,他可知矣。隆、萬以來,無缺不鑽,無官不賣,縉紳家高甍大厦,良田美池,並一切金寶珠玉,歌舞宴戲,皆積窮百姓賣兒貼婦錢爲之,盜安得不起?嗚呼!天下應有李自成久矣,猶沾沾於裁驛站[39]之問,眞目論也。
惟晚清洪、楊起義亦然,有清貪墨之風,盛於乾隆末造,其時河工浪費,官帑之用於工程者,不過十之一、二,其餘皆資賄賂。飲饌之奢,亦以河工為第一。和珅家產籍沒,知珍寶之次等者,方入宮廷,查抄清單,至於無法核算。嘉、道間,其風並不少減。太平軍熸[40],曾國荃之貪黷,爲王闓運揭發,幾於喪命。吾湘人也,久聞湖南翎頂,至以籮計,長沙直徑七里之城,湘軍將領公館所用之地,幾占一半,餘地尙須安置衙署,省垣幾無百姓置身之所。此一景象,當時不覺,由今思之,不寒而慄。清末,“盜”獨盛於湖南,革命黨亦以湘人占大數,至有“粵人出錢、湘人出血”之謠。由辛亥以至蔣、宋四大家族之起,舊蹟踐履,毫末無訛。當時吾主農村救國,徒以見到新興資本家,一味蹈襲歐美貪侈之風,惟恐不似,而實無能振興工業,無他故異物也。由是以知:賄賂與貪墨,自來爲革命之溫牀,何必子厚鄭重言之始明,獨防微杜漸,可藉子厚一言,彌深警惕,故《與元饒州論政理》,允爲《集》中第一大文字。
劉觀,雄縣人,洪武進士,官至左副都御史。以贓汙戍遼東,客死。顧佐,太康人,字禮卿,建文進士,累遷右副都御史,爲人剛正不撓,人比之包孝肅。萬安,眉州人,字循吉,正統進士,成化中,以禮部左侍郎入內閣,參機務,安無學術,惟諂事萬貴妃,結諸閹以自固,孝宗嗣位,以進房中術爲言官交劾,惶遽乞休去。徐階,華亭人,字子升,嘉靖進士,禮部尙書、東閣大學士,時嚴嵩爲首輔,深嫉之,階智足相馭,嵩不能圖,外事嵩甚謹,內深自結於帝,卒逐嵩,盡反其行事,屏絶苞苴[41],收召人望,粃政多所匡救。揚藻提此四人,可得囊括有明一朝政象。
年前吾在國外,與一華僑論到國內政局,此君曰:“由海外窺察國內形勢,當然難於確鑿,惟有兩事,得自遊華旅客,所言皆同,吾認爲大致不差。一、十餘年來,將一盤散沙之人民,加以組織,國內已形成統一,命令由北京直達西藏,可以通行無阻,與北洋時代政令不出國門一步者,適得其反。二、國內無接近資產階級之特殊集圑,把持政局,全國上下,都靠勞動吃飯,工貲差距不大,又如妓館賭窟、豪華酒店,以及投機倒把等機構,皆掃地無餘,坐是人犯貪汚,幾於不可能。以上兩點,吾相信實際如是,十餘年社會建設之成效,已達到如此階段,不能不使人佩服。”吾聞之,意中輒想到柳子厚“賄賂行而賦稅亂”一義,賦稅不亂,自然賄賂不行,想此一僑友,當然了通此理。
使功不如使過
子厚《上武元衡謝撫問啓》云:“是將收孟明於三敗,責曹沫於一舉,俾折脅、臏脚之倫,得自拂飾,以期效命於鞭策之下。”折脅指范睢,臏脚指孫武,是望朝廷使過,而以徹聞之任,期之於由西川入相之武伯蒼也。偶閱《文獻徵存錄》,在“閻百詩”名下,得一雜事如左:
昔在徐尙書邸夜飲,〔此指徐乾學奉敕修《一統志》,歸崑山,以百詩自從。〕公曰:今晨値起居注,上問古人言:使功不如使過,此語何所本?當時不能答。予舉宋陳良時有《使功不如使過論》,篇中用秦伯用孟明事,不知語出何書耳,越十五年,讀《唐書·李靖傳》,高祖以靖逗留,將斬之,許紹爲請而免,彼率兵破開州,俘禽五千,帝謂左右曰:使功不如使過,果然,謂即出此。又越五年,讀《後漢書·獨行傳》,盧索放諫更始使者,勿斬太守,曰:夫使功者不如使過,章懷注:若秦穆公赦孟明而用之,霸西戎,乃知出於此。甚矣學問之無窮,而人尤不可以無年也。
右舉兩例,皆在子厚前,倘子厚爲徐、閻也者,或無須經過二十年而始能具答,特當時筆觸所至,隨意牽涉范、孫二往蹟,而未暇旁及其他耳。
操縵
“操縵”二字,子厚屢用之,注家廑以雜聲釋之,莫得其詳。吾見定海黃元同〔以周〕《答柴吉夫書》,釋此最細:
操,謂急其絃而攫之也,縵,謂緩其絃以醳之也。騶忌之說琴曰:“攫之深,醳之愉,鈞諧以鳴,大小相益。”蔡邕之說琴曰:“凡絃以緩急爲清濁,緊其絃則清,縵其絃則濁”,斯即操縵安絃之遺法也。《周官》:“磬師教縵樂”[42],杜子春[43]讀“縵”爲“怠慢”之“慢”,是其義證矣。鄭注:“縵樂”讀爲“縵錦”之“縵”,謂雜聲之和,樂故訓此“操縵”爲“弄雜”,說亦可通,非正意也。
兩字是駢語,人每作動詞轄名詞看,讀右釋文,可得洞明其義。總而言之:樂奏之先,遞爲雜聲,以調節其聲之緩急,使絃得安定,然後按拍直奏,洋洋不歇,謂之操縵,操與縵,爲兩種緩急相反之動作。
案姚南菁《筆記》云:“子厚《讀〈毛穎傳〉後題》云:‘不學操縵,不能安弦,有所拘者,有所縱也’,按鄭注操縵雜弄疏言:人將學琴瑟,若不先學調弦雜弄,則手指不便,不能安正其弦,非謂釋其拘也。”姚文有兩異義:一、“弦”從“弓”,不作“絃”,樂器專指琴瑟,而不及絲絃。二、南菁謂子厚釋其拘爲誤解。釗案:正式按拍引奏,此不能誤拍,故曰拘。如“曲有誤,周郎顧”,即指拍不能誤,非拘而何?隨意雜弄,無所拘束,故曰縱。此子厚下字甚當,命意亦無違牾,南菁迂儒,讀名家文好生枝節,尤其對柳如是。至第一義易通從局,尤屬無謂。〔通指全部,局指一部,此邏輯用語。〕
沈道寬,字栗仲,浙江鄞縣人,嘉慶庚辰進士,官湖南知縣。善詩、古文辭,書、畫並工。深諳琴理,作《操縵易知說》,詳論轉絃換調之法,惜其書今不可得見,亦足證操縵原為不甚易知之琴理云。
萑蒲
《佩韋賦》:“吉優繇而布和兮,殘萑蒲以屏匿”,吉,鄭游吉也,《左·昭二十》:“游吉為政,不忍猛而寬,國多盜,取人於萑蒲之澤”,杜注:“於澤中劫人。”《述聞》[44]云:“劫人而取其財,不得謂之取人,‘取’當讀爲‘聚’,引《文選注》[45]、《類聚》[46]、《白帖》[47]、《御覽》[48],並作‘聚人’,《韓子·內儲說》[49]作:鄭少年相率爲盜,處於萑蒲,可以爲證”,其說信矣。竊謂旣云多盜,則不必言取人,疑“取人”二字,即“聚”字誤分爲二,觀《韓子》但云“處於萑蒲”,可證,以上見张嘯山〔文虎〕《舒藝室餘筆》卷二,嘯山此證彌確。
優繇,《漢書·敘傳》:“賓禮故老,優繇亮直”,注:“優繇,謂寬容也。”萑蒲,葭葦叢密之澤。《左》:“澤之萑蒲,舟鮫守之”[50],“蒲”一作“苻”。殘,《釋名》:“踐也,踐使殘壞也”,對地而言曰殘踐,如本文,對人而言曰殘害,如“殘民以逞”是。
游吉養盜,其後太叔興兵盡殺之,此種苟容之策,原無足取,子厚亦特斷章取義,爲佩韋增一證明而已。實則行政不宜取此策,以言革命,則萑苻正是殺敵致果之源,所謂叢林地帶,越南正利用以傾覆美賊是也,言非一端,貴近取譬,故吾樂為詳釋如右。
妓
子厚一生清苦,凡北里[51]之遊,曲江之宴[52],此種朋從遊讌之樂,都未曾經歷過,獨《馬室女雷五葬誌》云:“以其姨母爲妓於余”,此《子厚集》中唯一偶然觸目之妓字。蓋楊夫人歿於貞元十五年,子厚自二十七歲而鰥,未曾續娶,於是“家無主婦,身遷萬里”,從而服御飲食、篚几書册等事,左右不可無人,此與朱晦菴譴責退之放浪戲豫,顯然異趣。吾揣子厚之女佛婢,十歲而夭,《墓塼記》稱:“其母微也,故爲父子晚”,此女即是妓產,而子厚泥於禮,先未敢公認,子厚謫後之家庭蕭索,於此可得辜較一、二。
偶阅番禺凌揚藻《蠡勺編·官妓》[53]一條云:
官妓即漢世官婢之遺,唐、宋皆有官妓,至明初猶有十四樓之設,後總憲顧佐奏除之。丹徒王禹卿曰:“秦始皇刻石會稽云:‘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防隔內外,禁止淫佚,男女潔成。夫爲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妻爲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其正民厲俗之意,不憚諄復如此,君子不以人廢言可也。”至唐、宋時,乃有所謂营妓、官妓者,雖明君在上,賢有司在地方,亦不以爲怪。夫人有貧富、貴賤之不同,而含氣肖形,為天地所生之人則一也,人而爲妓,此何等事?而官使爲之。剗削其羞恥,滅絶其人道,而納之於禽獸之域,著為令甲,以褻天汩民,於爲民父母之道何居焉?其有愧於暴秦也多矣。
尋《蠡勺编》,一記事短書也,而著錄精審,宗旨純正,每即小可見其大,從微得察其著。作者名不聞於江介,更不顯於京師,以其原字藥洲,別字譽釗,夫藥與譽,洲與釗,固雙聲字,此或從經生曾勉士[54]遊,抑私淑於其人,良未可知。而一生跼蹐禺陽,勤勤績學,卻由字裏行間,可得窺見。即以《官妓》一條而論,斯不同於孫綮之《志北里》[55],或余懷之《記板橋》[56],出脫才子佳人之風流韻味,而注集於天地生人之平等權利,謂人而爲妓,即等於絶滅人道,而納之於禽獸之域,嘻!即此可卜作者之爲人已。
吾國數千年來公私娼寮,糜爛於天下,廉恥剗削,倫理滅絶,幾於不可收拾。而自公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社會主義雷轟電發,將自秦以來夫寄豭、妻逃嫁之人生附骨之疽,一刀刮盡,使中華人民成爲一個無妓之社會國家,此較之爭取無債之國,尤爲突出而偉大,以娼妓亦一種久負於人倫道德之狠毒債務也。
五十年前,吾留學於英倫,曾羨彼邦勉強號稱無妓,而兩次大戰以還,據聞風紀敗壞,亦與歐陸相去不遠,去歲夏間,吾曾有一詩弔之:
景教流行國,門風最可嘉,如何剛四紀,一往竟無涯?霧起籠飛豹,花深出艾豭[57],一壺成砥柱,矯首望支那。
末謂今日之無妓國,不能不使舉世矚目於支那,倘子厚而在,親見及此,當頌《眎民》詩之卒章:“四夷是則,永懷無忒”,而浮一大白。不謂吾國一老畫家楊令茀,旅居北美二十餘年,昨歲忽通函於吾,勸吾國少發共妻之論,避免世界輿論反擊。吾料令茀雖與祖國隔絶,究不至悖謬如此,此無他,亦美人利用本國市民之無知,妄造謠諑,而令茀貿然信之而已。據美國報紙所宣布之民意測驗,其不知越南有戰事者,至占百分之二十以上,美人民受其政府蒙蔽之情況,至足駭人,由來已久。
有法人安東尼、旺日爾,代表《十字架報》,來華採訪,有《中國進入舞臺》一文,譯載於一九六六年二月五日《中國報》上,中有一段如下:
導遊者自豪而語我曰:曩如上海聲名敗壞之娛樂場所,今一去不復返矣。誠然!今全中國,都處在一種嚴守道德之氣氛下,一切男女,咸習惯於節制欲望,旣不再有縱慾放蕩的樂園,其他引人墮落之任何因素,亦復掃除淨盡。今大聲號召於天下,謂毛澤東共產主義中國爲世界上最廉潔之國家,將無人謂爲過言。
以此證實吾右文之所紀錄,殆如桴鼓相應,聲響如一。嘗論社會風紀之貞淫、清濁,與其上層建築道德信念,息息相關。如英倫風化比較淳正,不能不溯源於十七世紀克林威爾革命之由清教徒掌握政權,一切以克慾、節用之精神行之,最爲適例。爾後新大陸之開發,亦由此清教徒簇擁鼓盪而成。卒之此一精神,仍不敵資本主義之逐漸侵蝕,相應衰萎,以致一代又一代墮落,而成爲傷風敗俗無法善後之今形,吾人安得不警惕到此。
寙
《說文·宀部》無“寙”字,而《毛詩·召旻》:“皋皋訿訿”,傳曰:“訿訿,寙不供事也”,《釋文》、《正義》,皆引《說文》:“寙,嬾也”,據此,知《說文》本有“寙”字。又《貨值列傳》、《地理志下》,及《鹽鐡論》,皆云:“呰寙偷生”,而《說文·此部》云:“呰,寙也”,《宀部》原有“寙”字,尤爲明證。惟“寙”今俱誤從“穴”,司馬君實撰《類篇》,始收“寙”字,《玉篇》[58]、《廣韻》[59]俱無,蓋《說文》自唐季已脫之故也,解見臧庸[60]《〈說文〉寙字考證》。
柳文中用到“寙”字者,有“苦寙”及“浮寙”,前者如《進瓷器狀》云:“禀至德之陶蒸,自無苦寙”,此本《史記·五帝紀》:“舜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寙”,後者如《答元饒州》云:“兄云:懼富人流爲工商浮寙,蓋甚急而不均,則有此耳”,字皆作“窳”,誤。
至“呰寙”,《史記·貨值傳》:“楚、越之地,地勢饒食,無飢饉之患,以故呰寙偷生,無積聚而多貧”,“呰”或作“啙”,徐廣曰:音紫,苟且墮嬾之謂,《索隱》:“窳”音庾;《鹽鐡論》:“呰窳偷生,好衣甘食”[61],然字均誤作“窳”。
懸罄
子厚《哭呂衡州》詩,用“懸罄”字,字本《左·僖二十六》:“齊侯謂展喜曰:室如懸罄”,“罄”從“缶”,不從“石”,俗本改從“石”,誤。
朱翌[62]《猗覺寮雜記》曾講其義云:
《左氏》“室如懸罄”,言室中之物垂盡,以罄訓盡也,其下云:“野無青草”,則罄恐是器物,但非今之僧磬也。若以古之鐘磬言之,則磬皆曲折片石,無中虛之理,《說文》:“罄,虛器”,以是知爲器物,但不知於今爲何器。子厚云:“三畝空留懸罄室,九原猶寄若堂封”,李義山云:“不憂懸罄乏,乍喜覆盂安。”[63]
釗案:《左·僖二十六》傳釋文:“罄本作磬”,是亦物也,蓋“罄”以罄盡之義,移於具體,以致能懸,故知罄而能懸,非器物無能爲役。李義山詩:“不憂懸罄乏,乍喜覆盂安”,最爲佳句,“覆盂”字,子厚亦用之。《爲裴中丞賀破東平表》云:“愧無橫草之功,坐見覆盂之泰”,本東方朔《客難》:“連四海之外以爲帶,安如覆盂。”此見盂而覆之,其形安泰,罄而懸也,其中空空,則倘以罄覆焉,形仍得安,以盂懸也,空空如故,是謂盂為未懸之罄,罄爲未覆之盂,固無不可,朱新仲何用亟亟焉求罄爲何種器物乎?
《詩·天保》:“罄無不宜”,此語頗有奧義,《老子》:“三十幅共一轂,當其無,有器之用。”[64]由是老氏因無而得有,詩人即緣罄而獲宜,罄之為物,義應本乎罄盡,而不可使與古之鐘磬相混。蓋天下人必至一無所有,而後無所不有,子厚賀王參元失火,頗得斯義,以云為罄解詁,是或一說。
戶口與食貨
今日葉玉甫還來余藏文道希未刊《琴風餘譚》一册,[65]隨手一翻,瞥見一條如次:
李蒓客《桃花聖解盦日記》云:“李鄦齋《炳燭篇》,本四大帙,為目甚繁,鄦齋之孫用光所手輯,亂後猶存。潘伯寅[66]言:其書多錄它書及未竟之說,蓋隨時纂錄以俟更定者,因屬陳培之、胡甘伯兩戶部,[67]及吾鄉趙妄子〔按《日記》稱趙之謙為“妄子”,今仍之。〕共删校之,釐為四卷,梓以行世。然昔賢著述,具有苦心,刊定從韋,談何容易!陳、胡二君,吾不知其優絀,至以妄子參之,則鄦齋之寃已甚矣。今此四卷中,篇葉無多,尚有直錄前人之說數條,〔九幽人閻妻,及老子國字諸條。〕又誤字不知凡幾,則校者之學可知耳。”余按趙撝叔實不讀書,吾《江西通志》經其手定,要未為善。順德李侍郎〔芍農〕[68]屢告余言:撝叔修志有功江西,《江西通志》原本,“食貨”一門,以戶口列首,可謂笑談,戶口豈可入食貨耶?賴撝叔改正之耳。夫食貨先記戶口,乃杜君卿[69]之卓識,《通典》之成規,修志用之,抑有何過?而以爲笑談,蓋兩君皆精於金石、藝術諸書,於《三通》[70]固未暇寓目,不足深論也。
閲此條竣,忽憶柳子厚《與元饒州論政理書》,首嚴弊政、理政之別。何謂理政?即戶口眞實,何謂弊政?即戶口紊亂。以戶口之紊亂也,國不患寡而得不均,國不患貧而得不安,不均、不安,再益之以賄賂公行,富者愈富,貧者愈貧,而征賦無從而理,甚者國且大亂。於是理財之策,初著手處,即在定經界,覈名實,而清釐戶口,倘若不問丁田,而遽以民產爲征,將見一社一村之制,亦不可行,遑言治國?子厚之基本理論如此,可見戶口與食貨之連誼,密切而重大爾爾,何乃以博物通儒如李芍農,而茫然一無所知,殊不可解。尋子厚與杜君卿同時,而年輩微下,因之君卿理財通論,子厚可能以接近其人,而多所聞知。加之八司馬之一之程异,以精於錢穀著稱,而固是黨人中之下才,以財賦通識而論,應爲全黨其他領袖之所共曉。中如凌準、陳諫,敏覈善計,能見其大者、遠者,旣爲僚寀所公認,而穎悟如子厚,尤自不能不中邊俱澈,而亹亹[71]言之成理,吾讀《與元藇論政》之書,而所感如是。誠不料一千年後,以博雅著聞如趙撝叔、李芍農之流,不問當時物議對彼奚似,而其治國理財之綱要,竟闇陋而自以爲閎達,背反至於此極。嗚呼噫嘻!滿清至一九一一年而亡,吾輩革命黨倘自詡以爲功者,妄之妄已,書竟,不禁擲筆三歎。
李鄦齋名賡芸,嘉定人,少受學於同邑錢竹汀,通《六書》、《蒼》[72]、《雅》[73]、《三禮》。乾隆五十五年進士,授浙江知縣,薦升福建布政使,以訟案爲總督汪志伊扼抑,鄦齋慮爲獄吏所辱,遂自經而亡,即越縵所謂中奪於仕宦,未老橫霣者也。道希因詞涉趙妄子,牽引到《江西通志》,以致譏於李芍農〔文田〕之顢頇,不解戶口與食貨之密切關連,遂發生此一段文字因緣,而結穴於柳、元之論政云。
政事堂
李鄦齋《炳燭編·記都堂》云:
徐度《卻掃編》:“唐之政令,雖出於中書、門下,然定於宰相治事之地,号曰政事堂,猶今之都堂,故號令四方,其所下書曰堂帖”,此言未甚諦也。考唐李華撰《中書政事堂記》云:“自武德已來,嘗於中書省議事,謂之政事堂。”故長孫無忌起復授司空,房玄齡授左僕射,魏徵授太子太保,皆知門下省事,至高宗光宅元年,裴炎自侍中〔門下省長官。〕除中書令,執宰相筆,乃移政事堂於中書。是光宅以前之政事堂在門下省,光宅以後之政事堂在中書省,非於二省之外別有一政事堂也。蓋唐三省治事之堂,皆曰都堂,如唐詩有:《都堂試貢士日慶春雪》題[74],此試士為尙書省之事,可見尙書、門下、中書三省之堂,同稱都堂也。
子厚《與退之論史官書》:“設使退之爲宰相,生殺、出入、升黜天下士,其敵益衆,則又將揚揚入政事堂”云云,可見政事堂為宰相治事之地,與《炳燭編》所紀合。惟並無特設地點,其議事或在中書省,抑門下省,隨時變置,羌無一定,其議事處皆號都堂,頒布文件,皆號堂帖。民國初年,袁世凱置國務卿,治事處亦號政事堂,此或有所取義於唐制。不過唐之政事堂,隨時宰爲轉移,而民國之國務卿止於一人,治事處亦限於前後時所號爲國務院者,不似唐有尙書、门下、中書三省同平章事爲多宰相制,而治事處可在三省任便設置耳。
北宋徐度,穀熟人,字敦立,南渡後官至吏部侍郎,所著《卻掃編》有聲於時。
《炳燭編》猶有《同中書門下三品》一條云:
《唐書》:中書省長官爲中書令,門下省長官爲侍中,皆正三品,品位旣崇,不輕授人,故常以他官兼宰相職,謂之同中書、門下三品,謂同中書令、侍中也。蓋始於貞觀十七年,大曆二年十一月九日,改中書令、侍中為從二品,而不聞有以“同中書、門下二品”稱者,則以大曆以後,皆稱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
此與右一條參看,於唐宰相制當益明,故並錄之。釗案:唐相業共跨三省,中書、門下以外,別有尙書省。省長曰尙書令,左、右僕射次之,下統六部。宋時猶如是,元倂於中書省,尙書一省遂廢。
江國圖
何謂《江國圖》?蓋唐室有意調查江南各省之蠻族習俗,成一條理井井之圖卷,以資擘畫,此實一體國經野之鴻大創舉,而子厚在柳策應其事,先成一詩,題曰:《南省轉牒,欲具江國圖,令盡通風俗故事》。詩云:
聖代提封盡海壖,狼荒猶得紀山川,華夷圖上應初錄,風土記中殊未傳。椎髻老人難借問,黃茆深峒敢留連?南宮有意求遺俗,試检周書王會篇。
南宮者,即題中所謂南省,黃茆深峒,可能即柳州峒氓。詩篇規模廣闊,苞舉南海,與子厚治柳之理蠻治績,隱隱相合。毛奇齡曾爲《〈蠻司合誌〉序》云:
古無土司之名,虞征三苗,殷伐鬼方,漢武檄冉、駹、邛、僰,統謂之蠻。其地踞湖、貴、川、雲、兩廣六省,自巴夔上下,迤及海嶠,數萬里溪峒箐篁之中,曰犵、曰狑、曰獠、曰猺、曰獞,凡數十種。歷代迄今,各有大姓爲領袖,如北魏冉氏、田氏、向氏,南宋舒氏、蘇氏、彭氏、楊氏,皆雄長其地,呼嗾羣族,特未嘗建州司、隸銓選耳。有明踵元舊事,悉加建設,其法仿之蜀漢昭烈授羅伽、李恢爲郡功曹主簿,晉帝用興古爨深作本郡太守,宋太祖舉徭人秦冉雄使之自治辰州,而推廣其意。
此一《蠻司合誌》,由子厚安民和彝之觀點看來,即謂爲《江國圖誌》,固無不可。吾嘗謂子厚治柳,即爲今之少數民族自治州之嚆矢,中經宋太祖使徭人秦冉雄自治辰州,而闊大其雛形,循誦柳詩,揣稱今制,焉禁距躍三百,曲踊三百?
又子厚之友呂化光,曾草《〈地志圖〉序》,謂“圖爲廣陵李該所作,該,博達士,學無不通,尤好地理,勒成一家之說。每虛室燕居,薄帷晴褰,普天之下,盡在屋壁。戶納四海,窗籠八極,名山大川,隨顧奔走。殊方絶域,舉意而到,高視華裔,坐橫古今。本之可以廣學流,申之足以贊鴻業,參之足以示後世。惟時無知音,道不虛行,舉地成圖,聞天無路,此志士、儒林所以爲之歎息也”云云。王志堅《四六法海》錄斯文,並記明《唐書·藝文志》無此書名,可見唐人於輿地之學,殊為疏闊。凡子厚之《江國圖》,及李該之《地志圖》,徒爲千年來浮文浪墨所衝沒,至今不僅聞天無路,抑且匝地無聲,能舉其書名以稱道於世者,恐通國中不見一人也已。
息壤
一
番禺凌揚藻《蠡勺編》卷三十二有一條[75]云:
《史記·秦本紀》:甘茂伐韓宜陽,五月不拔,王欲罷兵,茂曰:息壤在彼,王曰:有之,因悉起兵拔之。一曰:息壤,坌土也,《路史》[76]:息生之土,長而不窮,柳子厚《永州龍興寺息壤記》言:寺東北陬之地,隆然負塼甓而起,廣四步,高尺五寸,夷之又高,凡持鍤者盡死。黃梅喻石農文鏊[77],有《至荊州尋息壤瘞處》詩云:“息壤傳自《山海經》,又復見之《溟洪錄》,羅泌《路史》語具詳,自岷至荊禹功篤,頗憂汛濫在萬世,埋之洪荒鎭以屋,倨旁剡上迫視難,非金非石非土木,後來發掘致雷雨,謂此可已旱魃酷。”張南山[78]《松心日錄》曰:據詩言,則息壤在荊州,〔《續博物志》[79]:息壤在荊州南門外。〕而余前年在楚北聞人言:漢川修隄,於漢水中見一物,大如屋,其質非金石,亦非土木,識者云是息壤,然則息壤不止一處耶?抑今漢川縣本古荊州地耶?
息壤之秘,言人人殊,本編上部《龍興寺息壤記》下,已略簽釋,而仍不得要領。要之地氣所生,滋長並不限何地,宜陽可有,荊州可有,非宜陽、非荊州之地亦可能有,吾意今再遇之,由地質學家詳加測驗,定可水落石出,姑藉《蠡勺編》所紀,立此說以俟之。子厚不信異書,信勞疫足以死人,此都是科學基礎,足資依據。
息壤在彼者,隱語也,先是秦武王謂甘茂曰:寡人欲容車通三川以窺周室,而寡人死不朽矣,甘茂曰:請之魏,約以伐韓。旣而王迎甘茂於息壤,甘茂慮伐韓事不易成,中間難免不敗於讒口,王曰:寡人不聽也,請與子盟。迨甘茂將兵伐宜陽,五月而不拔,樗里子、公孫奭二人果爭之,武王召甘茂欲罷兵。甘茂曰:息壤在彼。息壤在彼者,猶謂“盟猶在耳”,蓋息壤爲秦武王通三川以窺周室之始基,猶今言戴維營爲近代修正主義之場圃,與其地之土長或死人與否,截然為二物,不相關連,記古典應明本事。
戴維營者,地處華盛頓附近馬里荒山中,為美總統休養園林,赫魯晓夫及美前總統艾森豪威爾,在此密商蘇、美聯合,宰制世界。此與秦武王、甘茂在息壤,誓言伐韓以窺周,大致相似,故余連類而並言之。吾憶一九五九年十一國慶,人大國宴已入席,而赫魯晓夫由戴維營直飛北京,精覈時刻,趕到現場,由懷中取出發言稿,臨場隨講隨譯,一若惟恐第一手新材料洩氣者然。自以爲掌握控制世界中心之中心,幾於口含天憲,氣蓋一世。爾時赫秃志得意滿、不知如何是好情景,吾猶歷歷在目,斯之謂今日之息壤,祗可惜已成明日之黃花已。
二
吳江鈕琇[80]玉樵所輯《觚賸》卷五《息壤》條云:
《淮南子》:鯀堙洪水,盜帝之息壤,帝使祝融殺之羽淵。據《續博物志》:息壤在荊州南門外,狀若屋宇,陷土中而猶見其脊。旁有《石記》云:不可犯,犯之頗致雷雨。有妄意掘發,水坌上不可制,考東坡《詩序》[81]亦然。康熙乙丑春,余晤太康王司訓鈿於汝上言:壬寅歲,從其先大人官荊南,時値大旱,土人請掘息壤。初不之信,閲三月不雨,不得已從其請。出荊州南門外隄上,掘不數尺,有狀若屋而露其脊。復下尺許,啓屋而入,見一物正方,上銳下廣,迫視非木、非土,非石、非金,其文如篆。土人云:此即息壤也,急掩之,其夜暴雨不止。歷四十餘日,大江泛溢,遂決萬城隄,幾陷荊州,可爲前誌之證,《石記》今亦不存。
按乙丑爲康熙二十四年,壬寅爲六十一年,事出荊州,作者親聞於太康王鈿。《觚賸》雖記異短書,然與《聊齋》之憑空臆造者未同,斯亦可爲將來物理論證之據,故錄存之。
三
湘人有張瓚昭者,著《息壤說》,彼並不以此爲神奇,謂止於澤氣附地而土長,世間隨處可見,此於物理測驗,已走近一步,因復綴錄此文如下:
息壤說(張瓚昭)
《山海經》鯀竊息壤云云,原與《洪範》、《國語》、《祭法》[82]之言鯀者同,非不經也。自晉郭氏[83]以土自長解息壤,取漢元帝時臨淮地長爲徵,而異說起,及唐時永州寺僧,夷古冢爲堂,夷而復起,柳子厚援郭氏息壤注以文飾之,永州遂以有息壤傳。於是爲《戰國策》息壤注者,又牽合柳說而引伸之,以爲息壤不獨秦有而異說彰。至宋王旭在荊州,誤認江陵舊埋石屋爲息壤作之記,而蘇子瞻又作《息壤》詩,高荷[84]又作《息石》詩,各有序以相誇,而以譌傳譌,所謂字經三寫,“焉”、“烏”成“馬”,其將伊於胡底?自我言之,畎澮距川,川達海,泥沙石礫隨流而下者多,海天同體,豈能容此?此蓋仍隨澤氣上附於地耳,土之長以此。今江湖中深莫測,忽焉洲起,高出水上,豈盡水之所壅乎?歷考史書所載,如臨淮地長之類不一處,指爲息壤未爲不可,特不可以爲《山海經》“帝之息壤”耳。然則“帝之息壤”云何?曰:用修楊氏《丹鉛摘錄》云:《說文》:壤,柔土也,帝之息壤,蓋指桑土、稻田可以生息,皆君所授於民者。鯀治水不順水性,力與水爭,決耕桑之畎畝,坊淫潦之洪流,故曰“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此解出而後《山海經》無不經,解人固如是夫!
文中“海天同體”四字,造語特妙,推彼之意,亦謂沈於下者爲海,浮於上者爲天,如是云云,止於與滄海桑田爲同類語。今之桂林,號曰桂海,當沈而下時曰海,忽浮而上則曰林。夫桂海而有《虞衡》[85]可記,不啻曰:此不過息壤之特大而且堅定已耳,無他故異物也。張瓚昭,字斗峯,平江人,道光十五年舉人,官東安教諭,子岳齡尤有聲。
廬墓
子厚在《與呂恭論墓中石書》,明明以廬墓爲非,而《安豐縣孝門銘》,又於廬墓加以頌揚,並指所產芝草為神異瑞物,此足證實後作之大可疑,而未必爲子厚手筆。偶見震澤張履[86]父《書葉雲素先生〈廬墓記〉後》一文,於子厚兩文,皆依樣記錄,而終於論定廬墓之爲孝行,故爲劃分論結於此。
《書後》云:
昔韓昌黎爲《鄠人對》,以非割股,柳柳州有《與呂恭論墓中石書》,以非廬墓,至皮日休又爲《鄙孝議》二篇,以盡其說。割股、廬墓,誠若於禮爲過,然人當至性所發,實有不能盡拘以中制者。故慈谿黃氏[87]、潛溪宋氏[88],皆不然昌黎說,而李興割股、廬墓,柳州爲作《孝門銘》,又極其揄揚。至歸熙甫論廬墓事,謂孝子不忍其親,裴回顧戀於松楸狐兔之間而不能歸,可以觀情之所至,而禮之所本,故喪禮取諸小過,嗚乎!盡之矣。雲素先生素通經術,居官克盡職,臨難不苟免,雖退食燕私之地,必依於禮,蓋卓然古儒者之行,不廑以割股、廬墓稱也。顧即此二事觀之,平生學行之大本,於是乎在,會先生孫名澧,出卷屬題,謹識數語於武進臧氏庸[89]所爲《廬墓記》後。
《荀子·禮論》篇云:“量食而食之,量要而帶之,相高以毀瘠,是奸人之道也,非禮義之文也,非孝子之情也,將以有爲者也。”楊倞注云:將有作爲,以邀名求利,若演門也。〔釗案:演門[90],疑指身演孝行,以爲門戶之計。〕
案如荀子意,亦必不以廬墓為是,然苟以此爲奸人之道,將以有為,則不盡然,蓋雖非禮義之文,固有出於孝子之眞者矣。惟聖人立爲中制,使不肖者企及,而賢者亦當俯就,抑情從禮,斯爲善矣。至奸人為之,以邀名求利,未有不終露其虛僞者也,不當因此,幷出於眞情者而盡疑之。
從來韓、柳兩家,互論國家治亂、以逮民彝物則諸大小辯論,莫不柳銳進而韓鈍退,何至論廬墓,而子厚屈於《鄠人對》之下乎?葉雲素[91]爲名澧之祖,名澧字潤臣,即漢陽葉相名琛之弟,中間志詵[92]東卿,已以科名發家,人大抵以其祖孝行所致,此即楊倞所謂“有作爲以邀名求利”者也。馴至名琛以總憲之尊,臨難而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不能如雲素卓然為古儒者之行,卒乃輿尸印度,以辱國忝祖終,慘哉!
父,道光舉人,所著曰《積石文稿》。
釗案:《柳寬誌銘》[93]云:“呱呱小子,縗而不廬”,推其意,必以廬墓爲不合禮,始得公然以不廬銘幽而無愧也,是子厚嚮不左袒廬墓,不難認定。
敲茶臼
子厚《夏晝偶作》云:
南州溽暑醉如酒,隱机熟眠開北牖,日午獨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机”與“几”通。〕
敲茶臼者,製新茶也,唐人飲茶,不尙購買製成品種,往往自採而自製之,製就即飲,以新爲貴,此子厚所以聞敲茶臼也。朱翌《猗覺寮雜記》記其事:
唐造茶與今不同,今采茶者得芽,即蒸熟焙乾,唐則旋摘旋炒。劉夢得《試茶歌》:“自傍芳叢摘鷹觜,斯須炒成滿室香”,又云:“陽崖陰嶺各不同,未若竹下莓苔地”,竹間茶最佳,今亦如此。唐未有碾磨,止用臼,多是煎茶。張志和[94]婢樵青,使竹裏煎茶,柳子厚亦令山童敲茶臼。
夢得《試茶歌》本佳篇,全錄如次:
山僧後檐茶數叢,春來映竹抽新茸。莞然爲客振衣起,自傍芳叢摘鷹觜,斯須炒成滿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驟雨松聲入鼎來,白雲滿盌花徘徊,悠揚噴鼻宿酲散,清峭徹骨繁襟開。陽崖陰嶺各殊氣,未若竹下莓苔地,炎帝雖嘗未解煎,桐君有籙那知味?新芽連拳半未舒,自摘至煎俄頃餘,木蘭墜露香微似,瑤草臨波色不如。僧言靈味宜幽寂,采采翹英爲嘉客,不辭緘封寄郡齋,甎井銅爐損標格。何況蒙山顧渚春,白泥赤印走風塵?欲知花乳清泠味,須是眠雲跂石人。
王志堅[95]曾錄此歌,注意“斯須炒成”,及“自摘至煎俄頃餘”等句,謂唐人論茶如此,至宋則有藏茶至七年者,習俗之變,殆不可曉。[96]
釗案:聞修所錄“炒”字,如“斯須炒成滿室香”,在《夢得集》中原是“碾”字,一字之差,謬乃千里。倘聞修沿“碾”字不改,則新仲所記:“唐未有碾磨,祗用臼”之說,頓成繆妄,此獄如何斷法?愧吾無此本領。又“白雲滿盌若徘徊”,若,聞修錄成“花”字,以音節及意義言,都是“花”字勝,下有現成句子:“欲知花乳清泠味”可證。又夢得製題,原是《西山蘭若試茶歌》,故詩收云:“須是眠雲臥石人”,臥,聞修作“跂”。
吾母嗜茶,每日三有蓋大盅,不可少,飲時並葉嚼之,清脆有聲,吾亦漸染斯癖,而葉總是以陳舊爲上品。吾壯歲從岑西林[97]遊,西林家有飲料二品,非上客不得嘗,一山西醋,一普洱茶。山西醋,陳底達百年以上,據云乃撫晉時,太原招財童所貽;普洱茶,則岑氏先代宦滇久[98],所藏亦老團,今錄茶偶思舊事,口猶津津有餘味焉。至西洋乳茶,則止供牛飲耳,說不上有何清泠之味。
子厚《巽上人以竹間自採新茶見贈酬之以詩》云:
芳叢翳湘竹,零露凝清華,復此雪山客,晨朝掇靈芽。蒸煙俯石瀨,咫尺凌丹崖,圓方麗奇色,圭璧無纖瑕。呼兒爨金鼎,餘馥延幽遐,滌慮發眞照,還源蕩昏邪。猶同甘露飯,佛事薰毗耶,咄此蓬瀛侶,無乃貴流霞?
首四句開門見山,即道出芳叢翳竹、客掇靈芽事跡,全與夢得竹下莓苔、自摘鷹觜,同一趣味。惟末云:“咄此蓬瀛侶,無乃貴流霞?”此用項曼都飲流霞一杯,忽思家爲上帝所斥事[99],與夢得欲保持花乳清泠於眠雲跂石之人,蓬瀛侶終是蓬瀛侶者,面貌微不同。圓方者,竹器,方曰筐,圓曰莒。《謝賜櫻桃表》:“寵驚里巷,恩溢圓方”,亦指竹器而言,或謂作俎豆解,誤。
鼎臑俎胾
歙縣淩次仲〔廷堪〕,有《書〈平淮西雅〉後》一文,於此四字齗齗執辨。文如下:
柳子厚《平淮西雅》云:鼎臑俎胾。“鼎臑”二字,本之《楚辭·大招》,案牲,體肱骨三,肩也、臂也、臑也;股骨二,肫也,胳也;脅骨三,代脅也、長脅也、短脅也;脊骨三,正脊也、脡脊也、橫脊也;謂之十一體,合左右肱骨、股骨、脅骨,謂之十九體,加兩髀,謂之二十一體,皆載於俎,若鼎,或升左右胖,或升豚解,或升體解,不獨一臑也。至於“俎胾”二字尤不典,牛、羊、豕之胾,則肉之無骨者,皆實於豆,若俎,但載牲之骨體而已,安所謂胾哉?《禮經》十七篇具在,可案而知也。一句之內,雜出不倫,稽之禮例,無一合者。蓋唐之詞人,類皆疏於經術,而經術中尤疏於《禮》,雖表表[100]如子厚者亦所不免,良可歎也。
次仲一生考《禮》,號爲專業,所辨當然確有所據,獨子厚治學,一以世用爲指歸,此種禮不下庶人之細碎祭品,諒從來不甚厝意,倘彼生前得見次仲此文,亦唯笑謝不敏,決不與之斤斤計較。王益知不滿於次仲之意存挑剔,並謂鼎之容量,決難受納次仲所舉牲體種種,吾謂此種辯論,至唐代已嫌過時無用,何況人民當國之今日乎?且也,戕賊獸體,過於凌遲,分別肩、臂、脊、脅、肫、胳,置之籩、豆、簠、簋、鼎、俎,顯陳列乎郊廟,以獻媚於鬼神,大悖天地生成之道,並違君子遠庖廚[101]之理,不獨於義無取,而亦在法宜禁。
溪居
子厚《溪居》詩云:
久爲簪組累,幸此南夷謫,閒依農圃鄰,偶似山林客。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
子厚自表謫居,不一其態,而此云:“久爲簪組累,幸此南夷謫”,頗近於隱居求志,自適其適,與平時伊鬱自懟者,迥乎不同。末云:“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又與“烟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彷彿一致。顧讀者於《漁翁》一首,千人共噪,而《溪居》則渺無人知,可見人於柳詩,大抵以耳代目,能精心治之者罕已。
人擬柳詩,未見其似,晁無咎之《和〈郊居歲暮〉》,號稱叩人心弦,然薄而觀之,亦於形貌上有虎賁中郎之近而已。偶閲粵士凌藥洲《擬柳儀曹[102]〈溪居〉》一首〔《集》誤作“溪游”。〕如下:
謫居多休暇,幽尋意無極,空山新雨後,漲此一溪碧。泳游雜魚鳥,夤緣引筇屐,人愚愜清虛,境異詫孤寂。忘機復奚悅?有遇隨所適,迢迢隔林鐘,煙霏澹將夕。
詩不步韻,因而篇幅亦長短不齊,此較無咎之自爲拘束,閑曠多矣。藥洲詩境已高,擬柳復形神迫切,較之袁、蔣[103]一流江湖佹客所作,不知高出幾許!
藥洲於《〈海雅堂集〉自序》稱:“早失怙,長而蹭蹬於村夫子業者,幾五十年”,又知藥洲九赴鄉試不售,至道光初,應粵督阮芸臺之聘,修志書以終。此其有助於藥洲之深造有得,比於柳州謫居十四年,功力尤大,倘鄉試自始一次不赴,尤高,低佪遺韻,神往久之。
凌氏從仌從水之辨
八司馬之一凌準,為子厚至友,《集》中有涉於準之文與詩,皆異常矜重,獨於凌人受氏,據爲典要,未於“凌”字筆法有所懷疑。清歙縣凌廷堪次仲亦姓凌,旣改其姓從“水”,又草《〈寧國淩氏宗譜〉序》一通,載於《校禮堂文集》。茲節錄文之上半幅如下:
淩氏之見史傳,始於《吳志》偏將軍[104]父子,而兩漢無聞焉。其受氏之始,鄭樵《通志·氏族略》以爲姬姓,衛康叔支子爲周凌人,子孫以官爲氏,則字當從“仌”。又考《廣韻》:淩水名出臨淮,亦姓,吳將有淩統,則字當從“水”。《廣韻》雖重修於宋初,實本於陸法言[105]、孫愐[106]諸人,遠在夾漈[107]之前,較爲可信。唐唯柳子厚《連州凌員外司馬》詩云:“凌人古受氏,吳氏夸雄姿”,說同夾漈,然亦在陸、孫後矣。據《廣韻》則當從“水”,而莫明其受氏之由,據《通志》則當從“仌”,而又與《廣韻》不合。或謂:淩,水名,《漢書》:“泗水國有淩縣,淩水所出”,《廣韻》作“淩”,豈以地得氏歟?或又謂:《博雅》[108]、《廣韻》“淩”字,皆云歷也,從水,《史記·秦始皇本紀》“陵水經地”,《正義》曰:陵作凌,猶歷也,從“仌”,則“淩”與“凌”音義原可通歟?之二說者,皆臆度之辭,未可以傳信也。竊謂吾族受氏之由,當據《通志》以官爲氏,而字則當據《廣韻》從“水”作“淩”,猶之邵氏出自召公奭後,加“邑”作“邵”,袁氏出自轅濤塗[109]後,省“車”作“袁”也。何也?《廣韻》於“水”旁“淩”字下,注引《吳志》偏將軍爲證,而於“仌”旁“凌”字下,注但云“冰凌”,別無他語,則當時所見《吳志》原文,固是從“水”之“淩”字也。淩氏皆祖偏將軍,則從“水”作“淩”爲宜,今《吳志》刻本作“淩”字,從“仌”是後人因以官爲氏,而妄改《廣韻》,古書二字偏旁,判然不紊,非魯魚亥豕[110]者比,當本之以爲定說也。
倘子厚生前見此文,當笑不置答,將不以買菜求益[111]之法,在亡友受姓之筆畫上有所爭執,故吾亦付之不論不議之列云。獨錢東生[112]稱:“廷堪詳練史事,具識本末,人有詢訪,隨事條答,略無疑滯,元代氏族,能分別言之,〔語見《文獻徵存錄》。〕”然則己之受姓之能詳考無訛,不難推定,故《〈譜〉序》仍舊存之,並以見東生從來錄人之不苟云。
菁茆
李治《敬齋古今黈》云:
柳子厚《游朝陽巖》詩:“惜非吾鄉土,得以蔭菁茆”,又《禪室》云:“法池結菁茆,圑圑抱虛白。”構屋用茆,自是常事,必言菁茆者,當是彼土所出,別有名爲菁茆者也。按《尙書·禹貢·荊州》云:“包匭菁茆”,孔安國云:“匭,匣也,菁以為菹,茅以縮酒”,疏云:“《周禮·醢人》,有菁菹鹿臡”,故知菁以為菹。鄭云:“菁,蓂菁也,蓂菁處處皆有,而令此州貢者,蓋以其末善也。”《左傳·僖四年》:齊桓公責楚云:“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供,無以縮酒”,是茅以縮酒也。《禮·郊特牲》云:“縮酒用茅,明酌也”,《周禮·甸師》云:“祭祀供蕭茅”,鄭興[113]云:“‘蕭’字或爲‘莤’,讀爲縮,束茅立之祭前,沃酒其上,酒滲下,若神飲之,故謂之縮。”杜預解縮酒,全用鄭興之說,而安國言菁菹,亦本《周禮》也。《史記》:齊桓公欲封禪,仲知其不可窮以辭,因設以無然之事云:“古之封禪,江、淮之間,三脊茅以爲藉”,此乃拒桓公耳,非荊州所有也。鄭玄又以菁茅爲一物,匭猶纏結也,菁茅,茅之有毛刺者,重之,故旣包裹,而又纏結也。據前諸說,孔安國以菁茅爲二物,鄭康成以爲一物,然鄭說菁爲蓂菁,則不說茅,說菁茅爲一物,則不說蓂,其意亦以菁與菁茅爲二物也。是則子厚詩所用菁茅,豈鄭玄所謂茅之有毛刺者歟?
敬齋考證精詳,右爲著例,亦足見子厚於文,下字不苟,非眞博而反約者無能爲也。
詩題:《遊朝陽巖遂登西亭二十韻》,廖注:“永泰元年,元結自道州以事至永州,愛其郭中有水石之異,泊舟尋之,得巖與洞,以其東向,遂以‘朝陽’命名焉,西亭即法華寺西亭。按《始得西山宴遊記》云:元和四年九月二十八日,登法華寺西亭,詩是時作。”“得以蔭菁茆”下又注云:“谓爲此西亭也。”下云:“羈貫去江介,世仕尙函崤”,此謂少時從父入吳,旋又去而之京入仕,“故墅即灃川”,殆指善和里舊宅。全篇二十韻,直抒胸臆,典雅高華,尤爲《集》中雋作。《集》中別有《法華寺西亭夜飲賦詩序》云:“間歲,元克己由柱下史亦謫焉而來,……是夜會茲亭者凡八人”,詩中“所賴山水客,扁舟枉長梢”,山水客即克己輩也。
敬齋著錄,爲本編引用者,不止一、二處,而名率從誤本作“李冶”,不作“李治”,王益知作文辨之,雖不能處處改正,而此一辨證要可存。因錄如次:
元初,王若虛[114]、元好問、李治三人同時,其探討柳州文,復有同嗜,李治曾爲若虛《滹南集》、好問《遺山集》作序,而李父寄菴墓碑,出諸遺山手,文字連誼尤契。李治著作之流傳者,現祇《敬齋古今黈》一種,其他多散佚,如前二序偶現鱗爪,彌足珍貴。
李治之名,《元史》及諸多刊本率作“李冶”。紀曉嵐跋武英殿聚珍版《古今黈》:“冶字仁卿,自號敬齋,眞定欒城人,金末進士,金亡後,家於元氏。〔封龍山。〕其書以‘黈’名者,案《漢書·東方朔傳》:黈纊充耳,所以塞聰,師古注:謂示不外聽。冶蓋專精覃思,穿穴古今以成是書,故有取於不外聽之義。”海豐吳重憙[115]重刊《滹南集》,吳尺鳧〔焯〕[116]曾題數行於卷首李序之後,介冶簡歷,與紀略同,卷末復綴以長跋,備言此書原為山陰祁氏舊藏鈔本。〔祁承,字爾光,晚號曠翁,明萬曆進士,有《澹生堂集》及《藏書約》。〕
類此諸誤,不勝枚舉,直至施北研[117]始爲駁辨,謂後人不察,謬改其名,呼“治”爲“冶”,乃與形雌意蕩之女道士李季蘭相溷。〔施國祁《禮耕堂叢說》。〕繆荃孫特舉三證,鞏固施說,三證之中,以《元遺山集》:“寄菴先生子男三人,長曰澈,次曰治,次曰滋”一證,最爲翔實,蓋兄澈、弟滋,偏旁皆從“水”,則仁卿名治,更無可疑。然即此《遺山集》篇首一序,標名猶作“李冶”,殆與寄菴次子治,判若二人,極爲可笑。其後影印四部叢刊《滹南集·序》,得見李治之名,而此祖本,即爲山陰祁氏所藏,卷末亦有吳尺鳧長跋,與吳重憙本同,設尺鳧當時發見爲“李治”,焉有不特別提出之理?則此“李治”標名,尚不無可疑。蓋冶、治二字僅一點之別,當影印時,施說已出,爲圖誇耀珍本,吸引更多讀者,安知不故弄狡獪,頰上添豪,溶冰於水者乎?〔釗案:況周頤《詞話》二九,亦於李仁卿名治不名冶一誼,加意洗伐,並稱仁卿為金人,非元人云。〕
一九一〇年庚戌,繆荃孫輯《藕香零拾》三十餘種,《敬齋古今黈》亦列於內,李治始得正名,而李冶其人,並非烏有,且稱詩豪,清修《四庫全書》有《薛濤李冶詩》二卷,《提要》云:
薛濤[118]蜀中妓,李冶[119]烏程女道士,濤與元稹相倡和,冶亦嘗與劉禹錫遊,皆中唐人也。
近人余嘉錫著《〈四庫提要〉辨證》,駁之如下:
《唐才子傳》卷二云:“李季蘭名冶,以字行,峽中女道士也。”冶以字行,故諸書皆稱李季蘭,無稱李冶者,《提要》竟不舉其字,亦太疏略矣。《中興間氣集》[120]卷下曰:“李季蘭嘗與諸賢集烏程開元寺,知河間劉長卿有陰重之疾,乃誚之曰:山氣日夕佳,長卿對曰:衆鳥欣有託,舉座大笑。”《唐詩紀事》卷二十八曰:“劉長卿謂季蘭爲女中詩豪”,此皆季蘭與長卿游之證,不知《提要》何以誤為劉禹錫?季蘭以德宗興元元年得罪死,禹錫生於代宗大曆七年,〔見《疑年錄》。〕至是年始十三歲,安得与季蘭游耶?
曉嵐之流,號稱精於版本、考據之學,旣不知仁卿應名李治,復誤長卿爲禹錫,致使“柳劉”並稱之夢得,與李冶牽連一起,斯誠不可不辨。
所謂長卿陰重之疾,當是疝氣,故季蘭以“山氣日夕佳”相嘲,此又形雌意蕩之謗所由來歟!
榮衛
子厚好用“榮衛”字,榮衛,血氣也,血爲榮,氣爲衛,《內經》:“榮衛不行,五臟不通。”釗案:《漢書·樊噲傳》:“營衛止噲”,師古曰:“營衛,營壘之守衛者。”醫家之用此二字,固本之兵家言,血氣之行於人身,無異兵士之捍衛營壘。如《辯伏神文》:“榮衛蹇極”,《斬曲几文》:“體仄筋倦,榮乖衛逆”,《送趙大秀才往江陵序》:“榮衛之和”,《愈膏肓疾賦》:“膚腠營胃,外強中乾”,統觀諸文,字作“榮”亦或作“營”,義無二致。而獨《愈膏肓疾賦》,字作“營胃”,以“胃”代“衛”,此殆是偶爾筆誤,無關宏旨,或謂賦非子厚作,則更當別論。
尋子厚之喜用此類字,當與醫理有關,而子厚之注重醫理,難言與劉夢得交誼無涉。蓋夢得善醫,其《與道州薛侍郎論〈方書〉書》云:“考《素問》,識榮衛、經絡、百骸、九竅之相成,學切脉以探表候,而天機昏淺,布指於位,不能分累菽之重輕,第知息至而已。”薛侍郎者,薛景晦也,由中臺出守方州,平日大概亦以醫方自矜,書稱其曾著《奇方十通》,以一物足以了一病者居多,夢得酬答勤與商榷,有如右所引云云。夫夢得此書,作於元和十三年,而自稱少時習醫,“爾來垂三十年”,則其寢饋功深可知,此律之子厚隨意塗抹,不涉醫效者,迥乎異趣。從來文家兼習醫者,往往諠稱醫學第一,如近世章大炎,即其一例。夢得旣斤斤以醫自詡,則凡與不習醫之執友論事,亦無慮牽涉到醫,劉、柳交深,盡人皆知,柳之無形而染劉癖,不難想像而得,子厚文中屢見“榮衛”字,獲此解釋已足。
吾父故習醫,如“榮衛”、“三焦”等字義,兒時耳熟能詳,後來一觸柳文,感染自與其他學兒不同。
桐城遺毒
“重”字何說乎?師古曰:重,難也,難者,否定之詞也,秦、漢文字中凡用“重”字,與下一動作相聯,意即否定其動作。如《史記·司馬相如傳》:“重煩百姓”,《索隱》亦曰:“重猶難也”,“難煩百姓”云者,即不煩百姓意也,意否定也。又《管子·權修》篇:“必重盡其民力”,注:“重,爲矜惜之意也”,矜惜之云者,勿也,必勿盡其民力也,意否定也。至《漢書·景帝元年詔》“罪人不帑,不私其利也,除宮刑、出美人,重絶人之世也”,此“不私其利”,與“重絶人之世”,“不”字與“重”字可互易,“重”含否定意尤顯。海峯於“重”字之上,又加“不欲”字,是關門閉戶,語意宂贅,文義即不可通。〔例見後幅〕至如孫棨《北里志》云:“每令辭以他事,重難其來”,此將重難倂爲一義,作複語用,如“尚猶”或“使俾”[121]之類,與海峯所犯者不同一例。
古文中“重”與“愛”,同一用法,凡直隸“重”與“愛”之動詞,皆含否定義。如《左傳·泓之戰》云:“若愛重傷,則如勿傷,愛其二毛,則如服焉。”愛重傷者,即不重〔平聲〕傷之謂,愛其二毛,即勿傷其二毛之謂,“愛”與前《〈管子〉注》“矜恤”之意通。
行文或用“愼”字,疏附動詞,此分量較“愛”、“重”稍輕,而其含否定意則一致也。如柳子厚《送辛殆庶下第遊南鄭序》云:“往愼所履,如志遄返”,愼所履者,謂行足勿遠也。鄧廷楨[122]《〈管異之[123]文集〉序》云:“姚先生古文爲一時宗匠,愼所許可”,愼許可者,謂少許可也,意皆偏於否定。
“愛”與“愼”都含否定意,如俗言“愛重”與“愼重”,其語系統由“重”字連綴而來。柳文中標舉“重”義之最顯明者,莫如《答元饒州論政理書》:“夫如是,不一定經界,覈名實,而姑重改作,其可理矣乎?”此所謂改作,即上文定經界、覈名實等節目,所謂重,包涵愛重、愼重二意;愛之、愼之,因而難之,旣難之,即否之,姑重改作,遂等於俗語“原封不動”,吾文致思之程序如是。
又《報崔黯秀才書》:“誠欲分吾土炭酸鹹,吾不敢愛”,不敢愛者,猶言不敢不與,其包孕否定意尤明。
又“惜”與“愛”同,亦含否定之意。《呂覽·長利》篇曰:
戎夷與弟子一人客於郭外,寒愈甚。謂其弟子曰:子與我衣,我活也,我與子衣,子活也。我國士也,爲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愛也,子與我子之衣。
此“惜”與“愛”相互用之。高誘注云:“惜,愛也,愛,亦惜也”,兩俱含否定之意。爲天下惜死者,謂爲天下而不欲死也,不足愛也者,謂不値得不死也,兩字含義皆甚明,皆與“重”作“難”解者相通。邵位西[124]《贈陳蓺叔序》云:“蓺叔將歸,就秋試於其鄉,於是吾黨之士,重惜其行”,此重,惜也,惜,亦重也,一義疊用,鑄成駢詞,換言之:即吾黨之士不欲其行也。
《集》中《國子司業陽城遺愛碣》云:“叫閽籲天,願乞復舊,朝廷重更其事。”重更其事,謂難於變更其事,即太學生請求回復陽城國子司業,而朝廷不之許也,“重”字意含否定,極其顯明。願乞復舊,猶言願與復舊,乞,與也,比泛常作“求”解者進一層。
咸豐十一年十一月《邸鈔》:“四川布政使劉蓉,請俟服闋後接篆,情詞懇至,自難重違所請。”重即難也,“重違”上加“自難”,與劉海峯“重違”上加“不欲”同一語病。
吾於公曆一九六三年三月十日,在香港《大公報》上發表一文,標曰《桐城遺毒》,似可相互參證而博其趣。因節附於左:
近閲湯國梨夫人搜集章太炎先生家書八十四通,影印行世,己作一序文於卷首,辭情映發,有裨史乘,固一代佳文也。顧其中有使人迷惑,難於理解之句,余迴環諷誦,究厥由來,不可能認作夫人有違文律,而直是桐城遺毒有以中之。試言其故如下:
太炎先生長女到京省父,忽爾於寓齋自殺,夫人敘其事曰:
女孝思篤,危慮深,留五月,其姑馳書召歸,女旣不忍遠離父側,又不欲重違姑意,行有日矣,竟自縊於臥室。
文之難解處,在“不欲重違姑意”上。夫“重”字在文律上爲副詞,以之副於動詞,即表示打消動作之意。此一詞彙,廣布於《史》、《漢》兩書,師古詁之曰:重,難也,以本文言:重違姑意者,謂難違姑意也,打消之意已顯然具在,不能別以打消顯文如“不欲”字,贅附於上。吾諒夫人博通《六書》,親侍儒宿,不能並此不知,其所以無意間著此敗筆,其爲平日洗滌未盡之桐城濫調,於焉作祟,皎然無疑。查《劉海峯集》中有《江女傳》,述其堅欲歸於壻家顧氏,其下即曰:
父母憐其幼小,且遠隔千餘里,不忍其去,又不欲重違其意,姑允之,而貞女見母氏病臥經年,恐傷父母心,乃暫留侍。
此何以兩文情與詞之絶似也!且自桐城開派以來,方望溪首稱不喜班孟堅與柳子厚。夫子厚無論已,兩漢、三代,爲方、姚尋討文藝之最終職志,而以不許文章有漢賦氣,幾於屏班書不觀,因之班書中種種關目字句,竟爲桐城諸子所不通曉。曩者嘗怪陽湖陆祁孫写札記,曾將《嚴助傳》兩“重”字句:如“今聞舉兵誅越,臣安竊爲陛下重之”,及“邊氏早閉晏開,朝不及夕,臣安竊爲陛下重之”,相聯迻錄,除終之以師古之訓釋外,未嘗別著一字。夫祁孫著書示教,果何賴有此懸疣爲哉?吾今思之,而有感於心矣。蓋桐城侈言盛漢,而不解讀《漢書》,以致荒陋如海峯,而冒爲天下師,陽湖恥之,又未便明言,因仿《魯論》之卒章例,臚列常常諷道之辭,不加問對於其間,以資警惕,凡以羞桐城而著文範,祁孫之心苦,不期而辭簡爾爾也。[125]
龍翰臣者,桐城入粵之支流也,草《陳平周勃論》,〔文見王纂《續古文辭》[126]卷三。〕有如下数语:
假令平、勃附王陵之正,堅執高帝之約,呂氏雖橫,安能重違大臣,而恣行己意。
此一“重違”字誤用,踵劉海峯之後不遠,顯其遺毒在醖釀中,爰舉此例,以結吾論。至邵位西〔懿辰〕,亦桐城派人也,右列“重惜其行”一語,於“重惜”字取義不誤,當視作例外。
或問曰:《聊齋·細柳》條有如下記載:“村中有貨美材者,女不惜重直致之,年餘,里有喪者,以倍貲贖諸其門,生利而謀諸女,女不可,問其故,不語,心異之,然不忍重拂焉。”此一段文字,似無人詆爲不通,“重拂”云者,與“重違”形式同,而上加“不忍”字,與言“不欲重違”形復相似,顧意義一可通一不可通,此其故何也?曰:此非可廑以形式論也,不忍重拂,“重”作多義、益義或再義而可通,推之“不欲重違”,亦似可通。然重者,此處應從“愼重”而得“難”義,與他動詞相結,意成否定,自諸子以至兩漢,皆習用以爲常,凡平日讀書多者,決不肯故違斯律。蒲留仙[127]用“不忍重拂”句,於實失之輕率,若去“不忍”字,下明增“其意”二字,義尤顯豁,曲解“重”義以求其通,似不甚讀書者之所爲,非通人所宜出也。留仙與望溪年適相先後,以云遺毒,恐亦將略分其責。又《聊齋·鴿異》條云:“有父執某公,問畜鴿幾許?公子疑某意愛好之也,念長者之求,不可重拂,選二白鴿籠送之。”此“不可重拂”,與上“不忍重拂”所犯同,當改作“重拂其意。”
夫
子厚《復杜溫夫書》云:
見生用助字,不當律令,唯以此奉答。所謂乎、歟、耶、哉、夫者,疑辭也,矣、耳、焉、也者,決辭也,今生則一之,宜考前聞人所使用,與吾言類且異愼思之,則一益也。
此謂文用助字,應將疑辭與決辭,分別清楚,適當使用,意不難理解。惟其中“夫”字,原是疑辭,必杜溫夫雜之於決辭而成爲謬悠,子厚方得令考前聞而獲愼思之益。果爾,則杜溫夫文中如何使用“夫”字不當之處,實不易推測而得其形象。
何以言之?尋“夫”字作疑辭用者,在三代古籍中並不多,由魏、晉以逮隋、唐,仍寥落如晨星。吾在有唐諸文家中,殊看不到“夫”字如此用法,即《子厚集》內,亦不見此類痕跡。夫以當時文家至不習用之字,而獨責之於初學爲文之杜溫夫,使之生今反古,致與三代、列國之大聖鴻生,同其口吻,諒子厚應不顢頇至此。以是吾謂子厚本文之“夫”字,料爲後人所誤衍,而原文固以疑辭乎、歟、耶、哉,決辭矣、耳、焉、也,各四字對文,令考前聞而愼思爲益,反而呈露恰到好處之行文筆法。取徵吾說,可得而言:
王引之《經傳釋詞》於“夫”字開宗明義曰:
夫,猶乎也,歎辭也。〔趙岐注《孟子·告子》篇曰:夫,嘆詞也。〕在句末者,《易·繫辭傳》曰:“古之聰明、睿知、神武而不殺者夫?”《禮記·檀弓》曰:“爾責於人,終無已夫?三年之喪,亦已久矣夫?”是也。在句中者,《檀弓》曰:“仁夫!公子重耳”,《論語·子罕》篇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是也。
此可見唯三代經文,始有以“夫”作疑辭或歎辭用,此外諸子與《國策》中,亦間有之。《齊策》曰:
靖郭君善齊貌辨,齊貌辨之爲人也多疵,門人弗悅。數年,威王薨,宣王立,靖郭君之交,大不善於宣王。齊貌辨行至齊,宣王聞之,藏怒以待之,齊貌辨見宣王,王曰:“子,靖郭君之所聽愛夫?”齊貌辨曰:“愛則有之,聽則無有。”
高誘於“夫”字下注曰:“夫,辭。”“夫,辭”云者,謂“夫”爲疑辭也,其作用全與“乎”字同。他策如:“是以侯王稱孤寡不穀,是其賤之本與非夫?”[128]注云:“非夫,猶云非耶”,用意亦全與上同,然廑寥寥不多見耳。迨史遷作《史記》,《孔子世家》有曰:
孔子由大司宼行攝相事,三月,塗不拾遺,齊人聞而懼,於是選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遺魯君,魯君往觀終日,怠於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魯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則吾猶可以止。”季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師己送曰:“夫子則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蓋優哉游哉,維以卒歲。” 師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師己以實告,桓子喟然歎曰:“夫子罪我以羣婢故也夫!”
右史遷用兩“夫”字,一曰“我歌可夫?”一曰“以羣婢故也夫!”皆與“乎”字同體,前者疑辭,後者歎辭,此漢室文章最盛時之所表顯,然亦廑矣。自後歷抵諸家,此種語言之聲,難乎有聞,唐興,郁郁乎文,名家以千數,此聲竟不少概見。杜溫夫有意爲文,謀受法於子厚及退之、夢得,而先浪用諸公所不習用之字彙,以渾殽助字之正當律令,吾謂斷無是理,子厚於人未嘗有之病,而遽訾嗷,亦斷然無是事,文中“夫”字之爲後人竄入而誤衍,大大可能。
尤有進者,“夫”之以助字形象而見於文,在句末者為疑辭,在句首者爲決辭,兩言決耳,在句中之爲疑、爲決,又須分別解釋始明。然則“夫”之本身,原涵疑、決兩性,用於末自薦爲疑,與用於首之自薦爲決,固是獨立而行,不相關涉,斷無同一助字而疑轉爲決,或決轉爲疑之理,夫亦何不當律令之有?吾曩謂杜溫夫文中如何使用“夫”字不當之處,實不易推測而得其形象以此。
偶閲《范書[129]·荀彧傳論》:“及阻董昭之議,以致非命,豈數也夫?”“夫”字與上文:“豈云因亂假義以就違正之謀乎?”之“乎”字同用。自季漢至唐,除卓犖可數之文家偶一用之而外,在泛常文墨中,絶不易看到此類僻澀助字。溫夫初習爲文,而遽偷嘗此一禁臠,實難理解,因而吾以羨文擬之。
更重言以聲明之:子厚以疑、決一用責溫夫,夫疑、決一用者,爲問此決一於疑乎?抑疑一於決乎?以勢推之,大抵後者爲較易犯。洵如是也,“夫”字用於句尾,而使肩句首決辭之用,實爲此路不通之思想途徑,淺夫所格格不入,八面論師其語我來!
何謂敵戒
柳子厚立敵戒,首樹爲義曰:“皆知敵之仇,而不知爲益之尤,皆知敵之害,而不知爲利之大。”吾意欲知敵所爲仇益、害利之別,當先知敵胡自至,欲知敵胡自至,當先知國之仇與害也,有外來、內在之分。
何謂外來之敵?此請引史實以明之。《左》:僖公十有六年夏,晉侯將伐鄭,鄭人告急於楚,楚乃救鄭。六月,晉、楚遇於鄢陵,范文子不欲戰。郤至曰:韓之戰,惠公不振旅,箕之役,先軫不反命,邲之師荀伯不復從,皆晉之恥也。子已見先君之事矣,今我避楚,又益恥也。文子曰:吾先君之亟戰也有故,秦、狄、齊、楚皆強,不盡力,子孫將弱,今三強服矣,敵楚而已。惟聖人惟能外內無患,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盍釋楚以爲外懼乎?此范文子不願戰楚,欲留楚以爲外敵,俾知警懼,而諸將不聽,遂一戰而勝楚。旣勝之後,厲公驕蹇而亂政,權要爭功而啓釁,晉國大亂。嚮後魏、晉間,山濤論用兵,以爲不宜去州郡武備,並求釋吳以爲外懼,仍是踵范文子之故智。凡此,乃國無外憂馴至敗亡之明證。
何謂內在之敵?此亦請引史實以明之。宋仁宗朝,尹洙師魯直集賢院,上奏曰:漢文帝盛德之主,賈誼論當時事勢,猶云可為痛哭;孝武帝外制四夷,以強主威,徐樂、嚴安,尚以陳勝亡秦、六卿篡晉爲戒。二帝不以危亂滅亡爲諱,故子孫保有天下者十餘世。秦二世時,關東盜起,或以反者聞,二世怒,下吏,或曰:逐捕今盡,不足憂,乃悅;隋煬帝時,四方兵起,左右近臣皆隱賊數,不以實聞,或言賊多者輒被詰。二帝以危亂滅亡爲諱,故秦、隋宗社,數年爲丘墟云云,疏數千言,仁宗嘉納之。此子民爲敵,潛伏四方,而人君諱言,不以自儆,而國即隨以亡,所謂內在之敵,律之秦、隋兩朝形勢,最爲顯白。
由右看來,國不明敵戒,國將亡,此天演史程之必然階段。而自范文子[130]執戈逐其子范匄[131],謂國之存亡,天也,己雖洞明外寧內憂之理,而至竟委國命於天,遂開後來唯心家、及淫巫瞽史以國家爲兒戲之弊風。桐城方苞,撰《〈左傳〉義法舉要》,嚴申士燮悲天之旨,呼天夢夢,寖同囈語,余曾瀏覽其書而心焉傷之。或謂此之夢囈,殆兆其端於列禦寇之寓言,蓋列子曾言北山愚公,惡太行、王屋二山阻塞門前出入之路,則發願率其子孫,並鄰人孀妻之遺男,公同荷擔,叩石墾壤,移此二山,其勤奮至寒暑易節而始一反。神明聞彼懇懇不已而大懼,告之上帝,帝感其誠也,毅然遣神代移,而二山易地。此一寓言,從來無人申釋明白,獨唐柳子厚作《天說》,謂天不與人事,著《貞符》,謂國家受命不於天而於人,茲所謂人,以今語詮之,即是人民大衆。根上二義,於是子厚視古籍之言天者,宜莫不歸墟於人民。雖然,以子厚繩之禦寇,此旁證而非直解,吾終心懸懸而未安。馴至公曆千九百三、四十年代,中國毛澤東思想出世,因爲列子寓言重立界說,嶄嶄講明此一上帝,非他故異物,乃是全中國人民大衆。全國人民大衆一齊興起,同心戮力而挖山,有何挖不平來?而且爲人民大衆愷切指示:一座大山,號稱帝國主義,一座大山,號稱封建主義;吾人承受此一教導,可得重言以申明之:帝國主義,是外來之敵,封建主義,是內在之敵。
《孟子》曰: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132],此敵國與外患,通常作同一解釋。果爾,曰外患,又曰敵國,意豈不疊牀而架屋者?吾以謂此云敵國,應作“舟中之人皆敵國”[133]看,旨在內而不在外。
千九百零一年,余年二十一,懷挾革命熱念,欲通過江南陸師學堂,掌握武器,因貿貿焉前往投考。總辦俞明震,以維新兼愛士,時名頗高。考日發題,恰是《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論》,余文引用向心、離心二力之物理,將考卷單行雙用,始能寫完此一篇論文,大爲俞公激賞。今吾耄矣,離開小小考場,曾經歷六十五年之窵遠歲月,夫一書生於此窵遠歲月之作輟不恆間,以由同一主題所啓發之思想,表襮於文字而先後掩映,正如蘇子瞻晚年,有人問到《刑賞忠厚之至論》如何寫法?“堯曰三宥”出何典籍?[134]似爲從來文運中不可多見之出來事,惟氣象前發揚而後枯瘁,則或文程之不得不然耳,於是乎附書於此。
澈上人
子厚有一詩,題曰:《聞澈上人亡,寄侍郎楊丈》,詩曰:
東越高僧還姓湯,幾時瓊珮觸鳴璫?空花一散不知處,誰采金英與侍郎?
澈上人者,即靈澈也,澈是會稽湯姓,故曰東越高僧。姓上著一“還”字,作者意中有惠休[135]在,以休上人亦姓湯故。第二句問:澈亡前何時與侍郎見過面?瓊珮屬僧言,鳴璫屬侍郎言。侍郎指楊於陵,曾充吏、兵各部侍郎,於子厚爲先友,故丈之。金英,菊也,澈愛菊,常以菊贈人,《九日思上京親故》詩云:
清晨有高會,賓從出東方,楚俗風煙古,汀洲草木涼。山情來遠思,菊意在重陽,心憶華池上,從容鴛鷺行。
楊侍郎,即可能爲所思親故之一。
澈好交遊,與皎然[136]相善,先從嚴維[137]學爲詩,尋爲皎然薦與包佶[138]、李紓[139]等,疏附唱和,名振輦下。子厚識之,當由楊侍郎介紹,《全唐詩》存澈詩十六首,中有《西林寄楊公》一首云:
日日愛山歸已遲,閒閒空度少年時,余身定寄林中老,心與長松片石期。
詩含諷勸之意彌顯,所謂楊公,不知即於陵否?於陵少時爲韓滉壻,避滉權幸,不欲仕進,曾卜築於建昌,以讀書玩山水爲樂,詩意彷彿近之。
澈有膾炙人口之“林下不見人”名句,乃《東林寺酬韋丹刺史》者。詩云:
年老心閒無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
時丹帥洪州,澈居廬山,丹與爲忘形之契。丹寄詩寓思歸之意,故澈從反面諷之,可見澈性亢爽,不妄以詩爲羔雁[140]也。蘇子瞻《餞表兄程正輔》云:“歸耕不用一錢物,惟要兩脚飛孱顏”,孱顏爲湊韻字,指山之高而言。詩雖與澈同一說明歸田之易,祇要兩條腿爬山即足,中並不含陽秋惡意。
澈與劉夢得亦有往來,夢得所作《敬酬澈公見寄二首》云:
淒涼沃洲僧,憔悴柴桑宰,別來二十年,唯餘兩心在。
越江千里鏡,越嶺四時雪,中有逍遙人,夜深觀水月。
沃洲僧指劉宋時惠休而言,沃洲影澈,柴桑自影,第二首“越江”,始說到澈之本身。夢得交遊,以僧爲多,《正集》第七卷,全部皆僧詩,《酬澈二首》卻不在內,而另編入《外集》第五卷,此大槪以時期爲限斷云。
廖本爲“金英”作注,徵之於《休上人贈鮑昭[141]侍郎》詩。詩曰:“玳枝兮金英,綠葉兮紫莖,不入金[142]玉杯,低采還自榮,想君不相豔,酒上視塵生,當今芳意重,無使盛年傾。”此跟上文“還姓湯”之詩脈而來,亦算本地好風光,因倂錄存。
子厚又有寄韓安平詩二絶,題標:《韓漳州書報澈上人亡,因寄》,詩曰:
早歲京華聽越吟,聞君江海分逾深,他時若写蘭亭會,莫畫高僧支道林。
頻把瓊書出袖中,獨吟遺句立秋風,桂江日夜流千里,揮淚何時到甬東。
詩意謂早年於京師同識澈,而安平與之交誼特深。第一首第二句君字指安平,第二首瓊書指安平報澈亡之書,遺句指澈詩,餘皆明朗易曉。
八司馬除劉、柳有唱和外,《集》載與安平此二絶,最足珍視,固不僅爲澈亡也。安平在八司馬中,以有偉略能了大事著聞,韓退之在袁州舉之自代,表稱“詞學優長”,當非虛飾,特述作罕見耳。劉夢得與之爲中外兄弟,有《酬楊八庶子,喜韓吳興與余同遷見贈五排》一篇,楊八庶子,即楊歸厚,爲於陵族叔,子厚稱之爲“八叔拾遺”者,兩楊與劉、柳均深交。獨夢得署安平吳興,而子厚與退之同署漳州,此殆元和十年詔追外放時,安平得吳興刺史,而後來又轉到漳州也。詩中四面牽綴,氣誼重疊,因一浮圖之亡,而飛集於此,閣筆意爽。
《送文暢序》年月考
余曩簽此序,謂是貞元十九年作,〔參看上部卷九《送文暢序》簽。〕此實大誤。其所以如是簽,並非余一人之私言,凡簽柳到此,大抵即犯此誤。其故有二:一、韓退之同樣有《贈文暢序》,而且韓識文暢,以子厚之介;二、文安禮《柳集年譜》,亦繫此序於十九年。請得依次釋之:
退之贈文暢序,乃因暢有東南之行,子厚則送暢登五臺、遊河朔,南轅北轍,背道而馳,此顯見韓、柳所序,不同一事。事旣不同,則亦不可能兩事起於同時,而讀者以韓證柳,遽信其誤,此其一。
宋槧《柳集》殘闕,按《年譜》完好,又或《年譜》逸去,其序之部分獨存,以此文安禮之《年譜》,爲藏家所珍視。而《譜》繫序於十九年,讀者入目即信爲眞,全然不假思索,此其二。
序非十九年作,然則何時作耶?柳序中連舉達官數人,夏官韓公列第二,夫韓公者,韓皋也,夏官乃兵部。陳少章謂:“按《唐史》,皋以貞元十一年,自兵部侍郎改京兆尹,序稱夏官,必作於皋未改官時。”少章此一考證,堅不可撼,以知作序年分,必在貞元十一年以前。
吏部郎中楊公,應指楊凝。凝死前不久,雖起家爲兵部郎中,而凝沈滯吏部最久,人大率舉其舊銜以爲常。又凝爲子厚妻叔,曾爲凝作墓碣,載其於貞元十九年正月某日卒,而《韓序》稱:文暢東南之行,亦即在十九年春。夫曰十九年春也,則是年正、二、三月,皆得檃括無礙,而凝以正月易簀之身,送其二、三月啓行之友,於時序爲大誖。
又《柳序》於臚列朝官之後,旋袒裼自露曰:吾輩詩而序之,此不啻顯言於衆,己乃無官,倘其有也,將何憚而不舉哉?陳少章曰:“作序時柳子尙未仕,褐衣自與朝士相別,其非十九年作尤易明”,此一嶄嶄宣告,力逾泰山之重。
又就文之姿致看來,跡尤章明。蓋子厚早工詞賦,逐漸由文而入筆,語其工候,節次不難一覽而得。觀此文依違六朝,情貌相宣,去“偉長、德璉之述作”,或“靈運、明遠之文雅”,跬步之間,仍自若近若遠,不可能是三十歲以後手筆。
召鬧取怒
“召鬧取怒”四字,見於子厚《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偶閲吳渭《月泉吟社集》,見第一名羅公福回劄云:
讀淵明詩,久識田園之趣,從夫子學,願爲農圃之民。……竊知扶植之盛心,正欲主維乎公是。……豈好爲朱公之變姓易名,深恐蹈柳子之召鬧取怒。……
據稱羅公福非眞名,其人爲三山連文鳳,字伯正,號應山,宋末遺民之一。詩題爲《田園雜興》,因而聯想到陶、柳詞句,一若唯恐召鬧取怒,抹煞國家之公是然。實則“鬧”字,古籍中極罕見,退之《食蝦蟇》詩:鳴聲相呼和,無理秪取鬧,韓、柳兩公,同爲顯露僻字之嚆矢。至宋人則放膽用之,宋子京先以“紅杏枝頭春意鬧”[143]著聞,至東坡“鬧”字句詩,幾於多至數不勝數云。
鬧,吾意與《孟子》“鄒與魯鬨”[144]之“鬨”,形似而義亦相近,皆以聚衆合爲之而得名,無怪夫宋慶曆中,西師未解,晏元獻大雪置酒,歐陽永叔詩曰:須知鐡甲冷澈骨,四十餘萬屯邊兵,元獻遽爾訾之曰作鬧也。至於怒也,獨怒、衆怒,其用無二,而子厚《與蕭翰林書》:“貶黜甚薄,不能塞衆人之怒”,則怒以羣衆而取重,章章明甚。
人民政權成立後,“鬧”字之用特廣,凡對公衆事業之不滿,舉以鬧首事,極而言之曰鬧革命,又孫行者大鬧天宮,亦取譬之美辭;怒字之深入人心,殆無過於最高領袖之“四海翻騰雲水怒”[145],其他無取縷述。嘗論封建社會所爲駕馭人事有二道:一防於事之未然曰禮,一施於事之已成曰刑,而在新社會,則初步卵育禮與刑之用而表著焉者,似不外此鬧與怒,蓋亦唯此鬧與怒,能布達羣衆譴責聲音,被之行事,而使漸有所轉變,以期獲得國人祈嚮之大中公器云。孟子曰:“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146]爲問此所謂國人皆曰可殺,於何徵之?曰:有國會則國會,有處士則處士,有太學生則太學生,甚至有戰伐則戰伐,可革命即革命,否則亦於隨事散見之鬧與怒也徵之。
月泉吟社之主唱者吳渭,字清翁,號潛齋,浦江人,宋末爲義烏令,元初退食於吳溪。延致鄉遺老方韶甫鳳、閩謝皋羽翱、括吳子善思齊主於家,始作吟社,用范石湖故事,以“春日田園雜興”爲題,顏曰月泉。其子萊,字淵穎,治經有重名,其文本編別見。
又有張燧和仲者,明初曾重刊《吟社集》,有序在《集》中,自稱是邑人。吾別見有《千百年眼》一書,亦張燧所著,似考知為湖南人,書此俟再考。
遊
呂和叔作《由鹿賦》,由鹿者,謂鹿媒也。吾讀潘安仁《射雉賦》,而知由鹿之“由”字原作“遊”,不作“由”,“由”既緣音譌而來,並知由鹿在“由”字上作解釋,亦嫌多事。考魏、晉以前,畋獵之風盛,人每好養雉子,俟其長而馴也,即用以招引野雉。此種雉子,其名曰遊,安仁《賦》云:“恐吾遊之晏起,慮原禽之罕至”,遊即此雉子也。以人之習知,一聞遊音,已了解所指爲雉,無需以禽名續於“遊”下若“由鹿”然,至原禽指一般野雉言,乃因雉不處下溼之故。夫原禽,“原”當作“原野”解,雖詳釋而人難喩,遊不釋而人啓口即明,此習慣性所致,毫不足怪。頗聞晉室過江,人養雉之藝廢,〔語見徐爰[147]《〈射雉賦〉注》。〕人旣不專養雉,所養或又由雉推及其他,馴至有唐,“遊鹿”之名漸立,“遊”字並以音訛而變為“由”,都不難理解而得。潘《賦》又云:“良遊呃喔,引之規裏”,良遊者,謂良雉媒也,呃喔,指媒之發聲言,辭晦而義顯如此,吾意必安仁同時人之樂於從禽者,讀之始能達到此境。[148]
柳
本編鋟板將竣,吾當題簽於上,因檢“柳”字作何寫法。按《說文》云:“丣古文酉,戼爲春門,萬物已出,丣爲秋門,萬物已入”,是“丣”字上一橫,有斷與不斷之分,而義不一,惟用者並不釐析及此。《隸辨》[149]云:“酉亦作丣,隸從古文,日入於丣,闔户之時也,從兩戶相連。從丣之字,桺變作柳,變作劉,譌丣爲戼,又譌戼爲卯也。”據此,“柳”當是從“酉”得聲,惟劉亦然,柳、劉之別,止於平仄不同。獨丣爲日入之時,一誤作“卯”,時當改爲日出,義乃迥異,而從來不聞書家曾注意此別。顧余有一相連之軼事,不可不記:五十年前,吾與太炎同滯高要,一日,吾浼太炎爲書白圑扇,太炎停筆突謂余曰:“子名釗而母氏劉,別號宜曰無卯”,蓋指“劉”字去“釗”存“卯”,今母亡,宜署此憶母也,余立應曰:善,太炎因快然率意如語著錄,至今此扇猶存篋衍。吾尋自忖:母於光緖丁酉謝世,吾爲念母,與曰“無卯”,寧言“無酉”,包孕更大。太炎熟精《六書》,豈不知卯、酉有別,特以從俗而不欲爲異,遂取“卯”不取“酉”耳。然吾自是字跡流轉在外,“酉”、“卯”雜署,特後大大多於前。近見有刊行辛亥革命時期報刊筆名錄者,吾“無卯”字儼在,[150]而“無酉”杳然,吾之贅書於此,或於後人之蒐討浪跡不無裨輔云。
《晉問》結語
嘗閲《蘇子瞻集》中所擬《策問》,有一條云:
問:人主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而其國常至於不可救者何也?所憂者非其所以亂與亡,而其所以亂與亡者,常出於其所不憂也。由此觀之:治亂存亡之勢,其皆有以取之歟?抑將不可推如江河之徙移,其勢自有以相激而不自知歟?其亦可以理推力救而莫之爲也。今將使事至而應之,患至而爲之謀,則天下之患不可以勝防,而政化不可以勝變矣,則亦將朝文而暮質,忽寬而驟猛歟?意者亦有可以長守而不變,雖有小患而不足恤者歟?
原文標目:《漢之變故有六》,文甚長,特節錄如右。
吾嘗仔細研求此問,而認爲可取子厚之《晉問》結語,作一總答。其語如下:
夫儉則人用足而不淫,讓則遵分而進善,其道不鬥,謀則通於遠而周於事,和則仁之質,戒則義之實,恬以愉則安而久於其道也。至乎哉!舉晉國之風以一諸天下,如斯而已矣。
子瞻問可長守不變,雖有小患而不足恤者,得右數語,無妨大膽作答,即律以形勢嚴重如中國今之大革命,而無所於恨,分而析之,義乃朗若列眉。
嘗論大革命成功之後,或遲或速,國中發現異己分子,其弊在於有人追逐過去之安逸享受,且欲保持、並擴大其所享受,因而違反國定政策,形成叛變。換而言之:其弊在於不儉,惟其不儉,人用頓感不足,惟人用不足,淫欲無從得饜,惟求饜飫淫欲,而叛變以萌,從原到委,如響斯應。
又嘗論子厚生存時代,到今已一千餘年,凡社會組織之由簡而繁,人類嗜好之由樸而奢,國際形勢之由鎖港而門戶開放,所有彼己間相與之道,在勤與儉相輔爲用,而不在讓而不鬥。如今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所表著之各類社會現象,都非子厚所能設想,故其措詞中有稍稍今古相爲出入之處。要之大體不誤,凡立國必需以儉爲綱,再輔以其他相應道德,以質劑於平,國乃可得健全持久而不敝。子厚所謂舉晉國之風以一諸天下,語仍有力而多諷,吾因不憚重言以聲明如右云。
善和舊賜
宋山陰陸游務觀之《渭南集》,其與柳子厚有關之記載,止於下一小段文字,標題《跋〈柳柳州集〉》:
此一卷集外文,其中多後人妄取他人之文冒柳州之名者,聊且裒類于此,子京。
右三十一字,宋景文公手書,藏其從孫晸家,然所謂集外文者,今往往分入卷中矣,淳熙乙巳五月十七日,務觀校畢。
此集外文若干篇?篇爲何題?皆不可知,所得見者,不過務觀曾校畢此集而已。務觀平生於文之得力處,據其幼子子遹所作跋語,則取法於唐之昌黎,並無一字及柳。獨務觀自為《傅給事外制集序》謂:“黨籍諸家爲時論所貶者,其文又自為一體,精深雅健,追還唐元和之盛。”黨籍諸家,當然首指蘇氏兄弟,元和之盛,當然統指韓、柳。於是後幅“某聞文以氣為主,出處無媿,氣乃不撓,韓、柳之不敵,世所知也”云云,乃至韓、柳平列,兩無軒輊。傅給事者,名崧卿,字子駿,紹興中爲給事中。務觀又與邢廸功司戶書,指“唐韓氏、柳氏,吾宋歐氏、王氏、蘇氏,以文章擅天下,莫非科舉之士”,亦復將韓、柳等量為言,其單獨標舉韓氏,以示用力所在,則吾循覽全集,概未之見。反之,詩集中有《冬夜讀書一律》如下:
莫笑燈檠二尺餘,老來舊學要耘鉏,寒生點滴三更雨,喜動縱橫萬卷書。本著儒冠那免此?可因吏牘頓拋渠?善和舊賜今猶在,剩采芸香辟蠹魚。
夫善和者,子厚所居里名,其《與許孟容書》云:“家有賜書三千卷,尙在善和里舊宅,宅今已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繫心腑。”子厚之珍重其書、其宅、其里,大可想見,而務觀皆一律攘爲己有,不於焉稍示區別,則其渾己與子厚而一之,視子厚爲己前身,己子厚後身,又不待蓍蔡[151]而決。由此言之:務觀於子厚之人與文,有仰望而以謂高出於退之之上者,恐爲其稚子子遹之所不知,而並為揚陸諸公如長洲吳寬[152]辈之不及料,吾因辜較於是,以諗方聞。
又務觀《老學菴筆記》云:
柳子厚詩云:海上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東坡用之云:割愁還有劍鋩山。或謂可言割愁腸,不可但言割愁,亡兄仲高云:晉張望[153]詩曰:愁來不可割,此“割愁”二字出處也。[154]
務觀對東坡,嚮甚恭敬,有時還稱東坡公,憶彼曾與范石湖,辨論東坡“九重新掃舊巢痕”之句,謂其用字之嚴且切,異乎尋常,非一般注家所能解,是何等傾服東坡!〔憶是《施注蘇詩[155]序》中語,文見本集。〕而今說到愁不可割,仿佛訕笑東坡活剝原文,鄰於撏撦[156],又爲何故?如實論之:常言披堅執銳,從《國策》、《漢書》,以至包括子厚之各類文人,都率意用之而不疑。爲問堅者堅甲之謂,脫去“甲”字,則“披堅”爲不詞,銳者銳兵之謂,抹煞“兵”字,則“執銳”了無義,由此類推,吾國歇後字車載斗量,何務觀於“割愁”獨齟齬爲?嘻!吾知之矣,務觀服東坡,尤服子厚。單論東坡,東坡無對,兩賢相扼,東坡乃下子厚一階。他日,務觀與人論子厚《非〈國語〉》,人謂子厚《國語》看得熟,故多見其疵病,務觀則云:東坡先讀柳文不離手,後乃誹薄其《時令》、《斷刑》諸篇,此豈亦由朝夕紬繹耶?詞鋒犀利無比。〔詳見《老學菴筆記》[157]。〕吾謂此並是在子厚比照之下,乃於東坡獨刻爾,非有他也,龜堂[158]而在,想聞之默爾無語。
《平淮夷雅》與大原
一
子厚獻《平淮夷雅表》,首徵於《詩·大》、《小雅》,凡《車攻》、《吉日》、《崧高》、《韓奕》、《烝人》,〔“人”原作“民”,因避諱改。〕《六月》、《采芑》、《江漢》、《常武》諸篇咸備,而篇中之詞,不一涉及。獨《六月》篇中,“薄伐玁狁,至於大原〔大音泰〕”兩句,大原何地?頗爲後儒聚訟之重點。子厚文中,固未明言,《唐鐃歌鼓吹曲》第一首《晉陽武》,晉陽即大原也,詞句中亦未牽涉玁狁。夫詞面雖如此,至推子厚意旨如何?是否有折衷餘地,固不妨加以考察,爰本斯意,撰為本篇。
顧氏《日知錄》云:
薄伐玁允,至於大原,毛[159]、鄭[160]皆不詳其地,其以爲今太原陽曲縣者,始於朱子,愚未敢信也。古之言大原者多矣,若此詩則必先求涇陽所在,而後大原可得而明也。《漢書·地理志》:安定郡有涇陽縣,《後漢書·靈帝紀·注》:涇陽縣屬安定,在原州,《郡縣志》:原州平涼縣,本漢涇陽县地,然則大原當即今之平涼,而後魏立爲原州,亦取古大原之名爾。計周人之禦玁允,必在涇、原之間,若晉陽之太原在大河之東,距周京千五百里,豈有宼從西來,兵乃東出者乎?
釗案:此云必先求涇陽所在,乃《六月》之第四章,有“侵鎬及方,至於涇陽”兩句。亭林意謂:涇陽與大原,必同處一域,而朱注則歧而二之,謂涇陽在豐鎬之西北,而大原在陽曲縣。後曲園俞氏[161]作《雜纂》云:
按《史記·匈奴傳》:韓王信降匈奴,因引兵南踰句注,攻太原,至晉陽下。按所謂太原,即太原郡也,馬邑、平城,皆屬雁門郡,則漢時匈奴,固由雁門而至太原矣。文帝幸太原,亦即於此,安在周時獫允不能至晉陽乎?
釗按:句注,即《史記·匈奴傳》所謂趙襄子踰句注而破幷、代以臨胡貉者也。裴駰《集解》稱:句注,“山名,在雁門。”李吉甫《元和郡縣志》云:“句注山,在朔州鄯陽縣東八十里,代州雁門縣西北二十里,一名西陘山。晉咸寧元年《句注碑》曰:蓋北方之險,有盧龍、飛狐、句注爲之首,此天下之阻,所以分別外內也。”由是以知句注所以界華、戎,華踰句注可伐戎,戎亦越句注可侵華,曲園之引句注以證大原之為晉陽,亦猶亭林之引涇陽以證大原之非晉陽,其方法正相等。又按涇陽爲漢置縣,而其名早著,秦昭王母弟悝,封涇陽君,及漢隗囂自隴坻追敗赤眉於涇陽,皆即此,故城在今甘肅平涼,亭林所稱不誤。顧涇爲關中八川之一,源出甘肅化平縣西南大關山麓,東流至涇川縣入陝西,東南流經長武、邠縣、醴泉、涇陽、高陵入於渭。其水之長如此,則凡涉涇之南面者,皆可曰陽,當周宣王時,事在數百年前,地段名稱未立,則《詩》所謂涇陽者,固未必即屬安定。又《六月》之詩六章,章各指一事,以知匈奴之侵華,時時爲之,則今年侵鎬至涇,明年侵晉至大原,軍事乖離破碎,固自可能,必執兩章結為一役,未免失之拘泥。於是顧、俞兩家取證之法雖同,結論未必趣於一致,不謂越縵李氏,讀到俞氏《〈日知錄〉小箋·大原》一條,又起駁義如下:
俞氏於《日知錄》,謂體大物博,未能涉其藩籬,故自謙曰《小箋》。然所訂七十餘條,亦多有依據,惟《大原》一條,引《史記·匈奴傳》“南踰句注,攻太原,下晉陽”[162],以證《詩》之薄伐玁允至於大原,當從朱子說爲今太原陽曲縣,則非也。無論周、漢时事不同,宣王時晉穆侯方盛,愼固疆圉,玁允無由出入,且詩人方夸武功之偉,而薄伐僅至晉陽,何足云乎?夫薄伐者,征之也,征必至其國,晉陽豈玁允之地乎?若謂玁允入侵,而驅之僅至晉,竟是以寇詒諸侯矣。顧氏以涇陽屬安定,以地望準之,而知大原即原州平涼縣,其說不可易也。
釗案:越縵此條,乃耄年任筆爲之,臣精銷亡,未暇深考。試讀史公《匈奴傳》,斯時該敵強盛跋扈,野心所至,鳴鏑隨之,即古公邑於岐山以觀,即可得其大概,豈晉穆侯愼固疆圉所能阻玁允之入境乎?又越縵謂晉陽非玁允之地,薄伐必至境外,此其意宋劉辰翁已先明之。辰翁之言曰:
詩人有“薄伐”之辭,儒者遂以不極之塞外爲美,不知秦襄公救周,而不能不東徙,極其所至,亦不過岐山之下,是古公故鄉,又惡得爲境外哉?
越縵軒顧輊俞,顯有成見,允宜以劉氏冷靜之說藥之。又輓近戊戌政變,粵人張蔭桓[163]貶竄新疆,其所遺《鐡畫樓》詩,有五言長古,中數語云:
……新疆但編管,減死嘶邊風,去國限三宿,修途無停蹤。昨渡慶都山,騎步猶憧憧,今茲太原道,村醪聆梵鐘。……
說者震於慶都山之不習見,輒將太原移置愈遠,竟闌入新疆所轄,此更大謬。夫慶都山固難詳,然慶都爲堯母之名,語出《春秋合成圖》,謂堯母慶都,生而神異,常有黃雲覆其上。《合成圖》雖緯書,書並遺佚不存,而類書鑿鑿引此,亦不得詆爲無據。況《〈史記〉正義》稱:帝嚳第三妃陳豐氏女,曰慶都,生放勛,固明明揭載不爽乎?假令山名由堯母而起,則其地當去堯都平陽不遠,此律之亭林、曲園取證方法,正相符合,然則樵野所謂太原,即爲晦菴詁《詩》之陽曲縣無疑。
嘗論柳州唐雅二著,一《平淮夷雅》,一《唐鐃歌鼓吹曲》,如驂之靳,相輔而行。蓋前者言安内,後者言攘外,言安內則地皆國有,言攘外則凡如吐谷渾、如高昌、如東蠻,兵鋒所至,無遠勿屆。雖攘外不妨兼靖本邦者而並言之,至安内,則宛宛周道,于山于川,斷不可濫及父母之邦以外,此種界域,稍解文墨者類能言之。於是欲知子厚對“大原”作何詮釋,一索而得,無待煩言已。且子厚,晉人也,平生熟於晉故,觀《晉問》一文可知。凡三晉選徒出擊、兵戈出入所爲西出秦、隴,南過樊、鄧,北極燕、代,東逾周、宋之屬,殆無不胸有成竹,歷歷可指。倘《詩》之大原不屬晉疆,而並不於篇中有所揭明,則其所謂鏗鍧炳耀、盪人耳目之盛,將不得號爲根據千古、無所與讓矣。
二
又案越縵於光緖癸未五月,跋北周張端姑墓志云:
端姑,原州長城縣人,案原州以魏正光時,〔釗案:魏孝明帝正光元年,即梁武帝普通元年。〕即高平縣置州,《詩》之所謂太原也,自是迄元,皆曰原州,今甘肅固原州也。《魏書·地形志》言:原州領高平、長城二郡,高平領高平、里亭二縣,長城領黃石、白池二縣,無長城縣。惟《元和郡縣志》〔釗案:《元和郡縣志》,唐李吉甫撰,為言地理存於今最古之書。〕云:原州平涼縣,後魏爲長城郡長城縣之地。今此志明作長城縣,足見伯起〔釗案:撰《魏書》之魏收字伯起。〕書於地理據武定〔釗案:武定為東魏孝靜帝年號。〕版籍,所失多矣。
由右所言,原州在魏正光時,尚是沙漠一片,並未置州,州名從何而來?而正光紀元,與周宣王紀元相去,有一千三百四十七年之久。夫以千餘年間沙漠未闢之地,而謂其名已見於周宣王時代之流傳詩句,寧非夢囈?何況唐人如李吉甫所著書,明謂平涼在後魏為長城郡,並非名爲原州乎?越縵遽咎伯起僅據武定版籍,而不知遠溯古詩章,此又與校勘家推求字根,在初印本之《康熙字典》查不着,而確言非明版《康熙字典》不可何以異?短書所載,有明勝流數輩,在一廟集,評騭黃山谷所書“梅子流酸濺齒牙”[164]一絶之小直幅,不敢確定黃蹟之眞假。一丐者過而目之,輒曰:黃山谷寫楊誠齋詩,怪事怪事!一笑揚長而去,一時詩丐之名大著。今越縵魏新置州,即所謂太原也云云,子矛子盾,尲尬顯然,從黃、楊間與周、魏間之距離遠不相同看來,此而詡爲聖解,將智下於明之詩丐,何止一、二數?又奚暇罵人爲佹客或妄子[165]也哉?
三
越縵於光緖九年九月朔又記云:
《春秋·昭元年》,晉荀吳率師敗狄于大原。……《穀梁傳》云:中國曰大原,夷狄曰大鹵,號從中國,名從主人。……至《春秋·昭元年》之文,《左氏·經》作“大鹵”,《傳》作“大原”。大鹵者,今甘肅之固原直隸州,舊屬平涼府,《漢·志》之安定郡鹵縣也,〔原注:此當從宋氏翔鳳《過庭錄》之說,鍾氏文蒸[166]《〈穀梁〉補注》駁之,非。〕本狄地,則邑名當從主人作“大鹵”矣。……《左氏春秋·經》,古文也,故作“大鹵”,後之經師以地形知之,讀曰大原,……固不如《左氏》之顯證也。……
越縵此記,蓋所以彌縫前記之失,糾纏破碎,愈辯離題愈遠。嘗試論之:狄侵晉地,奪得大原而久據之,並易其名爲“大鹵”,而不稱“大原”,此何以故?夫鹵之云者,一望而知爲取義於擄掠。越縵謂《漢·志》之安定郡有鹵縣,此繩之今甘肅天水、伏羌兩縣之間有鹵城,應同一義。以諸葛孔明曾斬魏將張郃於此城,而因號爲鹵城推之,鹵縣之所由起,當亦不外反映某一時期之斬獲史蹟。凡此,皆中國人對敵而名之名,至所謂敵者,何常之有?吾可視人爲敵,人亦得視我為敵。於是敵久佔大原而“大鹵”之,乃狄以敵目我之名,而非中國人之所自名,不難一索而得。吾憶辛亥革命初期,吾在倫敦,為上海《民立報》作訪員通電,忽得袁世凱過莫禮遜街遇刺未傷之一消息,而不解莫禮遜街何指。再三訪察,而知《泰晤士報》訪員莫禮遜,曾居王府井大街,而經易成新名,爲西方承認所致。今《左氏春秋·經》之“大鹵”也者,即莫禮遜街之比,而不必爲中國人所知。《公》、《穀》兩傳,以《春秋》名從主人之義律之,而皆認掠奪者狄爲主人,遂謂“大原”應書作“大鹵”,誼原未誤。獨越縵從而確定大原即今甘肅之固原,斯乃如風馬牛之不相及。又越縵錯覺大鹵爲狄地,而不為狄所略地,取義適得其反,吾誠不知何所取證。觀越縵之所自述,彼乃徘徊於宋翔鳳與鍾文蒸兩氏之間,因軒宋輊鍾,顢頇而為之斷。〔釗案:宋氏之說,出於所著《小爾雅訓纂》,而非《過庭錄》,越縵誤引。《訓纂》題為高平謂之太原。〕吾嘗取鍾說而詳察之,見其指點確鑿,正如黑白之難於易色,東西之無法易位,而乃越縵一切不顧,肆其臆說以迷誤人。又況杜元凱注《左》,明白揭載:“大鹵即大原晉陽縣”,越縵竟若熟視無睹,一字不敢觸及。此其玩古妄誕之習,差減於江湖佹客幾許?吾誠不知所云。書竟擲筆而起,曷任太息!
薄蓬萊
子厚草《謫龍說》,龍身爲女,有貴游年少就而狎之,龍女“怒曰:不可。吾故居鈞天帝宮,下上星辰,呼噓陰陽,薄蓬萊、羞崑崙而不即者。帝以吾心侈大,怒而謫來,七日當復,今吾雖辱塵土中,非若儷也。”此其爲說,殆以自喻。宋韓駒,字子蒼,仙井監人,政和進士,從蘇子由學,詩近儲光羲。曾有句云:“塵緣吾未斷,不足薄蓬萊。”後數十年,曾南豐之從曾孫季貍,讀而美之,謂“薄蓬萊”三字,殆取材於子厚之《謫龍說》。[167]季貍,字裘父,號艇齋,品學俱高,隱居不起。此自子厚以逮宋之韓子蒼,降而至於曾艇齋,〔按曾有《艇齋雜著》行世。〕俱是高人一辈,吐棄凡近。更可見有宋清流,所爲浸潤柳文,至為通徹,即寓言中一、二小詞句,亦不肯忽略而加以推衍。夫此薄蓬萊,雖與嵇叔夜之薄湯、武[168],有幽明、仙凡之不同,而所爲薄之之意志則一。以視漢武帝用事泰山,親巡海上,歲時警蹕,疲蔽生靈,冀遇蓬萊而卒不可得,行徑與嬴政無殊者,直妖異不値一言。嘗論史公文章,以疏宕領百世,將子厚方之,誠不啻小巫。然遷雖居朝列,自稱虧形爲掃除之吏,文史星曆,主上以輿臺畜之,從不敢以言詞進退人,以至書中所謂《孝武本紀》,直讓褚少孫[169]全以《封禪書》隸事成之,不倫不類。反之,柳子厚以《謫龍》小篇,轉得氣蓋天宇,卑睇蓬、瀛,勢推史公於九幽之下,聲光泯滅。嗚乎!子厚身處謫籍,眼溢天外,吐辭爲經,不可一世,非惟同時之韓退之無能頡頏,即上涉史公,抑且迴戈轉斾而退避三舍,此不得謂非文章千古事中之畸零形相也已。
乘桴與堯舜禪讓
吳摯父者,桐城末流,而有心世道之文家也,所作《周易象義辨正序》,有以下數語:
昔柳子厚釋乘桴,說堯、舜禪讓,其言皆絶異,然謂子厚不知經故不可也。
此乘桴爲一事,堯、舜禪讓又爲一事,二者犛然異域,不可渾殽。蓋即子厚《乘桴說》而細繹之,其中絶無一言涉及禪讓,而所謂堯、舜禪讓,義別在《舜禹之事》一文。事雖兩歧,而理有相通,又未妨連類而並論之,隱承斯旨,可得而言。《乘桴說》曰:
海與桴與材,皆喻也,海者,聖人至道之本,所以浩然而遊息者也。…… 孔子自以拯生人之道,不得行乎其時,將復於至道而遊息焉。
蓋孔子,素王也,雖身不得位,而心息息與生民相通,今一旦去而之他,勢將隔絶生民,事乃等於禪讓。夫禪讓有所授,必有所受,孔子授而受者伊誰乎?則孔門多才,天下之事,無不可任,如雍也可使南面[170],其著例也。凡此意旨,善讀書者,諷子厚《乘桴說》終篇,皆得鑿鑿控制而無失。至《舜禹之事》一文則曰:
使以堯之聖,一日得舜而與之天下,能乎?吾知小爭於朝,大爭於野,其爲亂堯無以已之,何也?堯未忘於人,舜未繫於人也。……堯知其道不可退而自忘,舜知堯之忘己而繫舜於人也,進而自繫。……積十餘年,……又十餘年,天下曰:久矣舜之君我也!夫然後能揖讓受終於文祖。
此其爲說,在指明受禪者必先與民習,深相浹洽,然後登壇而事成,否則有如燕噲[171]行之,國亂而不可救。茲一義也,在吳摯父迂儒而以爲絶異者,由子厚視之,固自如千歲日至之無可叛越。吾惟此故,曾推廣之於子厚《貞符》所謂“唐受命不於天於其民”,乃絶不見有他違牾也。
凡子厚解經,皆依自己確定意旨爲之,不與時流經生隨聲附和。如摯父者,不免爲自來經說所束縛,對他人當然以離經畔道論,而於子厚卻不敢,因囫圇其詞,謂子厚不知經則不可云。
補記袁滋
偶阅懷寧潘伯鷹[172]遗詩,得五古一首如下:
唐開雲南置驛刻石墨本爲稚鶴題〔有序〕
此刻在雲南昭通豆沙關,乃摩崖碑也。其文曰:大唐貞元十年九月廿日,雲南宣慰使內給事俱文珍、判官劉幽巖、小使吐突承璀、持節册南詔使御史中丞袁滋、副使成都少尹龐頎、判官監察御史崔佐時,同奉恩命,赴雲南册蒙異牟尋為南詔王。其時節度使尚書右僕射成都尹兼御史大夫韋皋、左巡官監察御史馬益,統行營兵馬,開路置驛,故刻石紀之,袁滋題云云。案自鮮于仲通兵敗南詔,閣羅鳳遂臣於吐蕃,天寶十一年事也,至是爲貞元十年,異牟尋復歸唐,已閲四十二年矣。異牟尋之復歸,實賴崔佐時忠勇機警之才,其事具見於《舊唐書》[173],余故以詩發之焉。
南天數寶刻,二爨名最彰,摩挲石如玉,點畫鸞鳳翔,厥美洵耀目,史蹟非所望。赫赫置驛文,傑然在窮鄉,貞元十年秋,使節出巨唐,皇華輝日月,同册雲南王。重鎭韋節度,大路開要荒,工書袁中丞,題驛字右行,鬱鬱署玉篆,骨秀神恢張。噫嗟蒙氏祖,服事固有常,小人楊鮮于,失馭隳邊疆,年始復歸,崔君功莫當,奇略動不測,智勇眞昂藏。皋輩邀其成,唐帝逢其光,及茲持節册,椓奴競煒煌,勳名古如此,何用慨以慷?深沈翠墨痕,鐍之白籐箱,間關兵火餘,未化仙蟫糧。主人誠篤愛,所惜鬢早蒼,猶然衣帶折,無錢縫縹囊,兜鍪試比堅,孰若讀書牀?滋也官徒爾,惟此筆不亡。君其寶片紙,乘除穀與臧,從來千里足,不假千金裝。
輓近校勘家,每好以碑證史。查《舊書·滋傳》稱:貞元十九年,韋皋始通西南蠻夷,滋以本官祠部郎中兼御史中丞、持節充入南詔使,而此碑則明載事在貞元十年九月廿日,可見史筆作“十九年”,乃讀碑文涉下“九月”字而誤衍。
此行滋以來年使還,擢爲諫議大夫,可知使南詔雖無功,並亦無過。潘詩:“滋也官徒爾,惟此筆不亡”,亦著其使事平平,無甚可記。事竟爲子厚之筆略去,直至永貞爲相,始著其出使辱命,此自言劍南安撫大使事,與使南詔無關。
滋善篆書,子厚首揭此異,伯鷹亦盛稱之云:“工書袁中丞,題驛字右行,鬱鬱署玉篆,骨秀神恢張”,親見碑文而詠,語自不妄。
滋此行與俱文珍偕,文珍於子厚爲永貞政敵,有刻骨讎恨,以事涉文珍,而子厚不願齒及,亦未可定。吐突承璀,大璫也,而此云小使,乃該璫羽毛未豐,僅以卑官參佐,足見碑稱貞元十年不誤。
《新書·南蠻列傳》:貞元四年,韋皋撫諸蠻,與異牟尋通款,後五年,異牟尋決策,遣使者三人,異道趨成都,遺皋帛書,明年夏六月,册異牟尋爲南詔王。三事合而觀之,恰是貞元十年,此《新書》已足糾正《舊書》之誤,益以碑文,更見昭灼。
南詔爲六詔之一,原曰蒙舍詔,故異牟尋以蒙爲姓,曰蒙異牟尋。
潘詩:“小人楊鮮於”,楊指楊國忠,鮮于指鮮于仲通,皆先後為劍南節度使,僨事。按杜甫《贈鮮于京兆二十韻》有云:“始見張京兆,宜居漢近臣”,末又云:“有儒愁餓死,早晚報平津。”此一則以張敞[174]牒鮮于仲通,一則以公孫弘[175]牒楊國忠,前者尙得其貌似,後者竟儗於不倫。查天寶初,國忠以戚畹當國,無惡不作,仲通尹京兆,與之深相契合,狼狽爲奸。而杜公於獻賦報罷後,不勝寒餓,竟想借徑仲通,以干國忠,謀取微祿,爲權宜之計。此律之伯鷹五字聲討,不僅可見古今評騭人倫之差距大,而且適彰千古詩人之恥,可歎之至!
吳兆璜,字稚鶴,與伯鷹同學於吳闓生[176]之門,善分隸,最近在長春講《左傳》,未離講席,驟中風歿。
吾錄此文畢,得詩四截爲媵:
墨本留題憶故人,唐賢玉篆更丰神,文壇故事原如此,面輒相思背絶塵。
磨崖曾有幾人知?名帖佳書爛若泥,誰上孤桐高百尺,晚從柳外瞷華滋。
時文無處與推袁,古藝終唐近絶門,辜負東坡詩一句,檳榔生子竹生孫。
人生何處失膺懲[177]?臧穀雙亡各有憑[178],洛誦[179]銷沈詩味渺,書城誰見郅都鷹[180]?
〔此指伯鷹善詩,復善誦詩,音調絶美,吾嘗有專篇美之。〕
吾錄右文竟,稚鶴夫人臧華雲忽來書云:
摩崖拓本,一直在尋找,迄未找着,不知是稚鶴生前借出,抑夾在書籍碑帖中?獨稚鶴手稿尙在,有《袁滋摩崖題跋》一通,茲錄呈,借資參證。此碑當時吾亦過目,碑文正書,惟“袁滋題”三字篆書,大於正書六倍,殊形突兀。
吾得書甚喜,亟將稚鶴《跋》列後:
右《開路記》正書摩崖,刻在雲南昭通豆沙關,“袁滋題”三字篆書。考《新唐書·南蠻傳》:皋令其屬崔佐時至羊苴城,明年夏六月,册異牟尋爲南詔王,以祠部郎中袁滋持節領使,成都少尹龐頎副之,崔佐時為判官,俱文珍爲宣慰使,劉幽巖爲判官。石刻與傳文悉合,獨少吐突承璀、馬益二人,又韋皋、馬益二人,開路置驛,傳文亦未言及,金石可證經史,讀此益信。袁滋篆書,除《軒轅鑄鼎銘》外,世不多見。此三字乃其自題,《開路記》正書非工書者所爲,殆僚屬信筆書之耳。
吾驟覩故人手跡,幽情蓄念,一時並起。釗案:此役號稱册封南詔王,而職務之配置上,乃兩使同行,隱有偏重。蓋一以滋爲册封使,崔佐時充判官,一以俱文珍爲宣慰使,劉幽巖充判官。詳考其實,册封特官樣文章爾,就中懷柔句當,惟俱文珍主之,崔佐時曩所策劃之功,悉爲大璫所奪。滋雖以御史中丞之尊銜,翹然居上,然都是周旋下上之外表現象,了無實際內容。故伯鷹詩云:“及茲持節册,椓奴競煒煌,勳名古如此,何用慨以慷?”“椓奴”一語,重逾斧鉞。又云:“滋也官徒爾,惟此筆不亡,君其寶片紙,乘除穀與臧”,是不待功成返斾,珍也着着脚踏實地,而滋早亡其羊。以是摩崖記事,滋不願錄此具文,而祇以偃蹇不恭之署名形狀,敷衍塞責。子厚爲先友作《記》稱:“滋善篆書,文敏,不競為相”,鄭重下“不競”二字,或亦陰示陽秋,委將上述傀儡形態,如量章顯。觀於二使還京以後,珍也其勢如日之升,如月之恆,馴至操縱永貞事變之全局,堪置二王、劉、柳於死地;而滋也逶迤復逶迤,立內朝爲時甚暫,而難安,履外鎭節次詿誤,而至以虛銜老死牖下。彼不至爲椓奴顛躓以斃,乃滋為人陰深兔脫,其術至巧所致,凡此皆事關前定,無待龜從。
又華雲書中,提及《西南古物目略》中張希魯[181]一段紀載如下:
豆沙關唐袁滋摩崖,唐德宗貞元十年刻,袁樹五師論之已詳,見《滇繹》卷二。又嶺南黃仲琴[182]新著《考釋》,最精博,見《中山月刊》。余亦有論列,見《西樓文編》卷三《昭通一瞥》中。
張希魯與黃仲琴,余皆不知其人,惟希魯署袁樹五爲師,當是樹五門人。樹五名嘉穀,雲南石屏人,光緖戊戌進士,歷浙江提學使。吾憶一九〇三年,清廷開經濟特科,以張之洞主之,揭曉,梁士詒第一,楊度第二。俄而風謠四起,謂士詒之名,梁頭康尾[183],度亦康、梁之亞,冀搖惑東朝[184]之聽,以致二人遠颺,不敢出面覆試,卒將嘉穀倉卒擢爲冠軍,張一麐第二人,掩此一場風暴。雖當時鬨稱:嘉穀館閣具官,不足當金臺郭隗,然祗以導揚滇雅,供人參校,則固綽綽有餘,獨惜所著《滇繹》,吾終未獲見。《舊書》稱:“滋工篆籀書,雅有古法,因使行,著《雲南記》五卷。”此《記》芒昧無可考,曾否涉摩崖事,今亦惟付之想像耳。
蘇子瞻對策申柳義
子瞻於仁宗嘉祐六年,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時年二十五歲。《制策》有問:五行何脩而得其性?四時何行而順其令?非正陽之月伐鼓救變,其合於經乎?於盛夏之時論囚報重,其考於古乎云云。子瞻直捷駁之曰:此陛下畏天恐懼而流入於迂儒之說,皆愚臣所學於師之所不取。旋即申引其義曰:
《呂氏》之時令,則柳宗元之論備矣,以爲有可行者,有不可行者,其可行者皆天事也,其不可行者人事也。若夫禜〔原注音永〕社伐鼓,本非有益於救災,特致其尊陽之意而已。《書》曰:乃季秋月朔,辰弗集於房,瞽奏鼓,嗇夫馳,庶人走。[185]由此言之,則亦何必正陽之月而後伐鼓救變,如左氏之說乎?盛夏報囚,先儒固已論之,以爲仲尼誅齊優之月,〔原注:孔子相魯定公,會齊侯於夾谷,既會,齊有司請奏宮中之樂,優倡侏儒戲而前。孔子進曰:匹夫熒惑諸侯,罪當誅,請有司加法焉,須臾俱身首異處。〕固君子之所無疑也。
右乃子瞻申述柳義,至彰明較著矣。至末幅又曰:
夫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陛下念祖宗之重,思百姓之可畏,欲進一人,當用天下之所欲進,欲退一人,當用天下之所欲退。今者每進一人,則人相與誹曰:是出於某也,是某之所欲也;每退一人,則又相與誹曰:是出於某也,是某之所惡也。臣非敢以此爲舉信也,然而致此言者則必有由矣。
自孟子創爲君輕之說[186],數百年無繼聲者,至有唐,柳子厚作《貞符》,始大書特書:“唐受命不於天,於其民。”子厚至今二千餘年[187],亦不聞何人引申其義,而獨子瞻在《制策》中慷慨而言:天下非君有,天下使君主之,正與子厚桴鼓相應。雖子瞻《答李端叔[188]書》曰:“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爲應舉而已,妄論是非,攙說得失,此正制科人習氣,何足為損益”云云,然非平日讀書有得,獨見其大,斷無從出是言。所謂妄論攙說,乃子瞻飾詞以間執於友,似光輝而不得爲篤實之論。吾又嘗讀子瞻所爲《南安軍學記》稱:“古之爲學者四,其大則取士論政,其小則弦誦也,今亡矣,直誦而已。”其下即舉鄭人游鄉校以議執政謂:“古之取士論政必於學,有學而不論政,不取士,猶無學也。”其言洞見爲學本源,石破天驚,非惟與《制策》中“進退人必得國人同意”之旨趣相符,而且與今日吾國各校鬧革命,舉凡與聞國家大事,及干涉一切用人行政之主張,如出一轍,偉哉!子瞻持論之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爾爾。《軍學記》既爲鍾伯敬[189]、楊升菴等小儒《蘇文選集》所不錄,吾於是乎書。
吾嘗謂研討昔人文學,必讀全集,若根據選本,即選家爲名手,亦未必得其所欲得,如《南安軍學記》其一例也,以事關讀書門徑,附記於此。又《軍學記》寫於建中靖國元年,正子瞻去世之歲,此不僅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且不顧是非毀譽而恣言之,可得窺見作者用心深處,無在不與外間出來事相映發,讀者視此文,應示別於《集》中其他作,而一目了然。
仲尼誅齊優事,離奇不可信[190]。蓋其時齊強而魯弱,景公既非闇主,又爲主盟,魯相何得擅斬齊優,而齊順受無忤?此左氏之妄誕,欲尊孔子而故神其說無疑。子瞻已斥左氏之徇時令,同時以誅齊優取證,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免爲文之小疵,以事不關本旨,即不備論。
河東解人
劉夢得著《天論》稱:余之友河東解人柳子厚,作《天說》以折韓退之。解人者何?或以謂:如《論語》之言達巷黨人[191],子貢之言漢陰丈人[192],《呂覽》之言甯越中牟鄙人[193]。若而黨,若而丈,若而鄙,皆足以比例今之所謂解,凡以表其人之物色而止。蓋劉、柳正辯論天人大事,首重理解明通,劉乃以解人尊柳,亦固其宜。又解人云者,掛在人口,聲入心通。謝安石年少,請阮思曠講白馬論,《世說》提出“索解人”[194]三字,省言之即曰解人,此與《周禮》掌司萬民之難曰調人[195],語頗相近。於是天下議士,往往誤入歧途,不恤以解人爲子厚表德,即不才行文,雅不例外。
而其實大謬不然。韓退之爲子厚誌墓,不著祖籍,而僅標七世祖慶,爲拓跋魏侍中。但朱晦菴《考異》,則為之注明慶字更興,河東解人,仕周爲宜州刺史。又吾觀《北史·裴叔業傳》中,附有柳玄達事,稱玄達河東解人,頗涉經史,仕齊諸王參軍,與叔業姻婭周旋。此外子厚作《獨孤申叔墓碣》,亦自署河東解人,其他柳氏諸碣狀,反僅載“河東”或全不載。此三“解人”字,是著籍而非表德,彰彰明甚。尋《左傳·昭二十二年》,王師軍於解,注:洛陽西南有大解、小解,此地名雖同,而地域不在河東,顯不足為典要。據《一統志》稱:
春秋爲晉之解梁城,戰國屬魏,漢為解縣,屬河東郡,五代漢始置解州,治解縣,元屬平陽路,明因之。
更上溯焉,則依據《廣韻》,唐叔虞實食邑於解,後因流爲氏族,《姓苑》[196]載:北魏有解枇氏,旋改爲解氏。由是以觀,解爲地域之名,所謂河東解人,即屬此解,確無可疑。吾考河東之柳氏聚族於解,與河東之裴氏聚族於聞喜,事同一律,而又兩族姻聯甚密,此觀於前記柳玄達事,可資證明。雖子厚生長京師,幼一入吳,晚乃貶死楚、越,終其身足未涉解一步,而祖籍淵源於解,則無可辯駁。惟裴度籍河東聞喜,論者未聞誤認度為河東聞過則喜之夫,而獨柳子厚籍屬河東之解,輒遽視作索解之辈,則又何故?此無他,聞喜之為地域,俗士所見多而耳熟能詳,解則寡見易忽,而復與人牽聯成義,滑入迷誤而已。吾揣夢得撰《天論》時,正利用此雙關旨趣,逞其技巧,殊未可料。如實言之,從《天論》之文脈看來,夢得簡稱“余友河東柳子厚”,即已神完氣足,初不必贅“解人”二字,其所以贅而仍綴焉者,此可能別有言外之意在。[197]
嘗謂如解人例,此亦何常之有?蓋有字因歧義而誤釋者,復有始終不悟,而囫圇用之千數百年者。如《世說》載:王夷甫談延陵、子房[198],〔延陵謂吳季札,子房即韓張良。〕超超玄箸,至何謂玄箸,卻無一人申釋明白。自有宋經義試士以還,帖括之子,無不接觸到此一批語,吾十四歲,在長沙私塾讀書,亦曾以此四字窘塾師及同學。近始見宋末劉辰翁批《世說》謂:“玄著猶言沈著”,字不從“竹”而從“草”。“玄著”云者,謂其說玄妙而且沈痛著題也,會孟〔辰翁字。〕可謂批郤導窾,今因牽率而附見於此。顧《說文·草部》不收“著”,而惟《竹部》收“箸”。段氏[199]注云:“箸,假借爲箸落,古無去入之別,字亦不從草。”據此,“玄箸”不改字,亦得依會孟說法,此可以翻舊案,因並及焉。
《七發》與《晉問》
七,騷之餘也,自枚乘繼屈原、宋玉、景差[200]、賈誼之徒爲之,而獨揚一幟,賡而和者百家,至千餘年不息。昭明太子輯《文選》,至揭與曹植、張協並列,而未加可否。洎夫最近,有友人爲言:“七體唯枚生之作爲有政治意義,其餘大抵唱《招隱》之词,適得屈、宋、景、枚之反,而索然寡味”,其識絶偉。[201]
吾嘗讀《呂氏春秋·本生》篇有言:“出則以車,入則以輦,務以自佚,命之曰招蹷之機;肥肉厚酒,務以相彊,命之曰爛腸之食;靡曼皓齒,鄭衛之音,務以自樂,命之曰伐性之斧。三患者,貴富之所致也,故古之人有不肯貴富者,由重生故也。”此之三患,枚生引之而增爲四,又錯綜其詞,至易“招蹷”爲“蹷痿”,〔釗案:“招”一作“佁”,高誘云:佁,至也。〕[202]李善因訾其謬爲好奇。〔釗案:“蹷痿”字亦出《呂覽》,李善在下句“寒熱之媒”下作注即引之,多陰則蹷,多陽則痿。李氏善忘,出爾反爾,訾枚為謬,抑何可笑?〕雖然,《呂覽》本雜家言,其標《本生》一目,原不過依事類而賦,了無深意。獨至一入枚手,持與要言妙道相輔,致獲龍門聲價之譽,或且斷言此經一萬年仍是眞理,夫言之當否之爲差距,其大如此。
竊謂《七發》雖偉大,而意義偏於負面,短少正面;譬之於醫,祗備醫案,而未具療程;所謂要言妙道,亦止於空談,而並無實際。獨至吾國社會,始提出勞動二字爲最高準則,舉國一致而行之;至所謂要言妙道,復包括躍進、公社、兼政治掛帥在內,而揭櫫最後一款之極端重要性。此較枚生爲具體至於何度,可得一覽而知,吾於是不能不涉及柳子厚所爲《晉問》。
《晉問》,七體也,知言者每提與《七發》並論,其體實吾於本編上部詳哉言之,即不覼縷。好評除劉辰翁、晁無咎、張表臣[203]、〔釗案:表臣謂東坡《黃樓賦》,氣力同乎《晉問》。〕及王鏊外,尤不能不引明之謝遷。〔釗案:遷《評》上部未載。查遷與劉健、李東陽同時輔政,秉節貞亮,號稱賢相,以請誅劉瑾不許,拂衣歸里。〕遷之言曰:
《七發》文字儘奇,唯柳子厚《晉問》間用其體,而別立新機,庶幾青出於藍者。然學士家只看《七發》一篇,往往有受用,不必過求。
推遷之意,謂《晉問》比之《七發》為青出於藍,特學者不必深求,讀《七發》已夠受用,此與吾國重視枚作,爭取同志鼓足幹勁擇要熟讀之意,適相吻合。惟謂《晉問》高過《七發》,阻人深求,則鄙意不以爲然。蓋兩作之深淺,暫不必論,而親切將兩作之意,互為補充以期盡善,則委是學者實事求是之道。吾謂子厚標明尙儉與克讓,舉唐堯之遺風,即足以一諸天下,則內容遠較《七發》爲充實,與吾曩舉提倡勞動,如鳥雙翼,可得相輔而飛。又況子厚揭載:
安其常而得所欲,服其教而便於己,百貨通行而不知所自來,老幼親戚相保而無德之者,不苦兵刑,不疾賦力,所謂民利民自利者是也。
此一說法,表現高度民主思想,與馬克思共產主義不相違牾,視枚生“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何如?讀者可得心領神會,得所依歸。
或問修正主義何謂也?曰:諦言之,修正二字,自有確定界說,專家能言之。若從廣義放眼以觀,則自來歷史凌雜,弛張各異,主義何常之有?蓋不論古今中外,每易代之際,敵寇剗除略盡,朝局或長或短,可得暫即於理。一越此限,則樂安逸而病勞瘁,乃人類墮性之常,當宁往往由頹廢而趣於侈汰,不恤取前朝弊政惡習,一一蹈襲而行所無事。久之人窮財盡,民不聊生,而革命又起,於是一代復一代,相次展轉而下,政治乃成為“之”字或循環之局,此即有巧於修正者從中作祟,而不必居其名。如水濫觴不一,而同滙流入海,國家之必然釀成革命,無論遲早,亦不待蓍蔡而決,所謂復子明辟[204]之本質,止於如是。必也國家經過不斷革命,得如《七發》及《晉問》之進步文字,古爲今用,帶動踐履百業之士,由思想化爲力量。全國自上達下,勞動如律,克勤克儉,用足不淫,一切舉措制置,悉於焉發軔,國有夏后之鑒[205],家存虞、芮[206]之象。“馬克思覽觀,列寧持籌而算之”[207],毛澤東思想統攝而歸納焉,庶幾國家保持顏色,“萬不失一”,識者其謂之何?
吾偶讀蘇子瞻《驪山》絶句云:
功成雖欲善持盈,可歎前王恃太平,辛苦驪山山下土,阿房纔廢又華清。
吾意此對蘇聯修正主義,乃一古爲今用絶妙諷刺,故附錄於此,以昭炯戒。
《西漢文類》與《西漢文統》
《西漢文類》,爲子厚弟宗直輯,子厚爲文序之,而未言其版行於世。吾藏書中有《西漢文統》一部,共五卷,爲明末山陰王思任[208]定。夫西漢文出於班孟堅書,殆別無其他來源,思任號《文統》,殆知先有宗直之《文類》,故於名別異之。惟思任曾否得見宗直殘本?抑或自始自己編錄,殊未易曉。吾觀《文統》並無編者自序,亦無他人從而序之,凡例、跋尾,俱付缺如,看來是噉名者苟簡之爲而已,不得與於子厚珍重序述之意也!
吾因查對枚乘《七發》,而取《文統》中是篇閱之,乃發見其不可掩飾之謬誤二:蓋原文曰:“所從來者至深遠、淹滯、永久而不發”,〔釗案:“發”原作“廢”,蓋傳寫之誤。〕《文統》本於“深遠”下謬着“矣”字,將一長句斷爲兩截,此殆由不解漢人行文喜用三疊法。三疊法者,乃用一種同類之單字或複字,重疊用之,以表顯文中波瀾。如原文“深遠、淹滯、永久”三駢語,意義都相仿,因連續用之以成文,下文:“今太子之病,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藥石也,針刺也,灸療也,亦三駢語相接,可得其例,惟下文:“淹沈之樂,浩蕩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亦然。《韓》、《柳集》中,是類筆法頗多,编者於此竟瞢然無所知,此其一。上引“今太子之病,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句,編者在“而已”下謬着“哉”字,此直不曉“已”字何解,全句意義亦復茫昧。夫“已”者,跟上“病已”字而來,“已”猶言愈,篇末“霍然病已”,亦謂霍然病愈。編者將“已”與“而”連讀,以為“而已”是結尾助詞,因在其下謬攙“哉”字,若村夫之掉文袋然,抑何可笑!此其二。
嘗謂在古文字句中,妄為增損,有清校勘家之所厲禁,明末文弊,章句師之難得也如此,何論鴻文碩士?王思任,字季重,小小述作,亦自具邱壑,未必謭陋至古文不能句讀。觀《文統》參訂者,有會稽王紹彝子璵,童養正聖功,或二人貪常嗜瑣而冒爲之,因嫁名於王季重,殊未可料。
蘇子瞻《論諸葛亮》爲柳諱
蘇子瞻《論諸葛亮》末幅云:
呂溫以爲孔明承桓、靈之後,不可強民以思漢,欲其播告天下之民,且曰:曹氏利汝,吾事之,害汝,吾誅之。不知蜀之與魏,果有以大過之乎?而又決不能事魏,則天下安肯以空言竦動哉?嗚呼!此書生之論可言而不可用也。
釗案:子瞻所採溫說,見於溫所爲《諸葛武侯廟記》,此乃根據民本思想而爲之,與柳子厚完全一致。子厚之見,在《舜禹之事》一文陳之,遠較化光爲有本末,子瞻不引柳而引呂者,殆以空論不衷於實,不欲汙柳。雖曰此不失爲忠厚待人之意,而卻大背於知人論世之風。蓋柳、呂兩公平生持論,唯貫徹其惟民主義是務,成敗利鈍,不甚注重。何況子厚原稱民不思漢,唯曹氏繫乎民,而曹御民以強不以仁,與舜、禹之道不同,是故民之反映如何,本難預料。倘魏氏之民不畏強禦,眞與仁義之師裏應外合,則洪容齋曾論諸葛公云:“魏盡據中州,乘操、丕積威之後,猛士如林,不敢西向發一矢以臨蜀,而公六出征之,使魏畏蜀如虎。〔語見《隨筆》卷八。〕”孔明藉此優勢,與魏民聯合以傾魏,何愁魏之不立潰於西蜀鐡蹄之下?顧史實不如是,此史實自負其責,論古者亦惟付之一歎而已,何必過分齮齕古賢也哉?吾意子瞻之論,原無與柳、呂根本衝突之處,吾故略爲疏列如右,無取深論。或曰:子厚《舜禹之事》一文,說者多訾其贋,故子瞻不引,吾書本編迭有論述,茲不贅。
易于[209]
子厚《送幸南容歸使聯句詩序》,中有“合度於易于之間”一語,方望溪不解,謂“易于之間”句,用古甚醜,李穆堂冷然誚之曰:“易于”二字,《禮記》原自相連,蓋譏望溪不知“易于”二字連用爲何說也。釗案:易于爲弔喪之禮,易屬臣,于屬君,《禮記》敍述明白,望溪苛責柳文,謂用經中字每不確切,而己讀書雖甚少,顧以熟精各經,功用差足相抵,輿論亦每寬之。初不料喪服中“易于”二字,竟茫然不知何指,事絶可怪,晚唐循吏有何易于,此人不避兇問,取喪禮以自標置,亦殊駭人聽聞。
一九一七年,余以《邏輯》都講北京大學,班有河南何生思源[210],字仙槎,畢業後,爲吏以幹練著。近屢請爲書字一幀,余嘉其貞固,爲撰五言律一首,手寫貽之。其中“道州名字大,江介易于來”一聯,皆用何氏故實也,上一句彼自稱了解。蓋曾閱讀晚清湘人[211]日記,其人服膺道州何紹基[212]深通《三禮》,而尊稱其父爲仙槎老伯,因知吾詩乃標識彼與何凌漢[213]同字。惟下一句矇然不省,求爲釋明,余因錄孫樵《書何易于》予之,其首段如下:
何易于嘗爲益昌令,縣距刺史治所四十里,城嘉陵江南,刺史崔朴乘春,自上游多從賓客,歌酒泛舟東下,直出益昌旁。至則索民挽舟,易于即腰笏引舟上下,刺史驚問狀,易于曰:方春,百姓不耕即蠶,隙不可奪,易于爲屬令,當其無事,可以充役。刺史與賓客跳出舟,偕騎還去。
吾意易于此一壯舉,思源能爲之,故舉孫可之文以貽。顧念北學一生,所貢獻於國家之力量,不知凡幾,考據細功,當然日不暇給,思源不曉“易于”二字,理有固然。獨三百年前,湛深經術、號爲山斗之方望溪,《禮經》在握,而熟視莫睹,且敢於訾嗷柳文,與李穆堂囂然抗辯,此遠非人類思想之所得邏輯,吾於是乎書。
愚溪不在柳州
趙與時[214]《賓退錄》云:“胡忠簡之貶,李似之侍郎〔彌遜〕書十事以贈,第五曰:子厚居柳築愚溪,東坡居惠築鶴觀,若將終身焉。”但愚溪不在柳州,此事實顯明,無取辨解。唯子厚在永州,雖以閒員不與民事,而實自安爲永州之民,李似之所見原不誤,文家記事略有違牾,殆不足辯。胡忠簡名銓,字邦衡,以乞斬秦檜之頭懸之藳街致貶。
錦州
張邦基[215]《墨莊漫錄》,盛稱柳子厚《柳州寄京中親故》一絶爲佳句,別無所說明,並將“龍城”誤作“龍池”。廖本於末句“正北三千到錦州”注:錦州屬江南西道,至長安三千五百里,亦並未指出錦州是何地。查《舊唐書·地理志·江南西道地域》載:垂拱二年,分辰州府麻陽縣地,並開山洞,置錦州,天寶元年,改錦州爲盧陽郡,乾元元年,復爲錦州。《新唐書》大略相同,唯多“土貢光明丹砂犀角”一語,甚爲重要,以吾湘辰砂有名,而錦州之丹砂,即辰砂也。曹松[216]《南海遊荔園》詩:葉中新火欺寒食,樹上丹砂勝錦州,以唐人言唐事,錦州之稱,可見當時已著。若今遼寧之錦州,爲遼置,其地遠非唐有,子厚無從設想。作者《別舍弟宗一》云:一身去國六千里,錦去京師三千五百里,合以由柳到錦三千里,舉成數言之,六千里殆相差不遠。至“林邑山聯瘴海秋,牂牁水向郡前流”,此實際指柳州形勢而言。林邑、牂牁,皆在《與盧衡州》詩中提過,所謂“林邑東迴山似戟,牂牁南下水如湯”是。廖注:林邑,漢象林縣,馬援鑄銅柱處,大約子厚即指定林邑是柳州,或離柳州相近之地。牂牁江流經柳州,據《史記》云:直至番禺城下,此與柳州相關,止於如此。按全謝山《水經漓水篇跋》:漓水一名灕水,乃牂牁江之下流,然則子厚所指南下之牂牁,乃漓水矣。“漓”今作“灕”,或謂湘、灕同源,即此可明其誤。劉夢得《酬子厚贈別》云: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夢得言桂江東過,與子厚言牂牁南下,同屬漢時灕水。
《雲仙散錄》記柳子厚諂奉韓詩之紕繆
《雲仙散錄》[217]有《玉蕤香》一條,所記如下:
《好事集》曰:柳宗元得韓愈所寄詩,先以薔薇露灌手,薰以玉蕤香,然後發讀,曰:大雅之文,正當如是。
釗案:韓、柳兩家之詩,一奔放激厲,一幽閒靜穆,賦性絶不相能。以予推之,子厚殆不以退之爲典型詩人,無意與之唱和,故《柳集》中並無一詩與韓有關。獨《韓集·答柳柳州食蝦蟆》一首,而柳抹去其先發之作,至今了無痕跡,以此柳對韓詩之看法,可想而知,《雲仙》之所云云,殆極端紕謬。以子厚一生持躬謹飭,鰥居後不蓄妾媵,薔薇露、玉蕤香之爲何物,應是服飾中所不具備。《好事集》之爲何書?亦無人能言,或謂作者雜記古人逸事,各注其所出之書,而其書皆古來史志所不載,依託顯然,〔語出《四庫全書目錄·子部·小說家類》。〕由是所記之全無可採,似不待論。又退之作《石鼓歌》,誤認宇文周物爲雅,反斥編詩者爲陋儒,眞僞之不知,雅俗之不辨,謬妄無識,大爲通人所笑。歐陽永叔曾謂:韓、柳猶夷、夏之分,此究孰為夷?孰為夏?殆不待智者而明。即此以觀,退之之詩,於大雅二字何有?豈不彰明較著,《雲仙》遽欲浼子厚而諂事之,抑何外哉!書又載:柳宗元吟《春水如藍》詩,久之不成,乃取九脚牀於池邊沙上,玩味終日,僅能成篇。查《柳集》中並無《春水如藍》詩,事荒誕無可理解,不加詮釋。
《雲仙散錄》果何書也?撰者金城馮贄,文行無可攷,敘稱九世所蓄典籍,經、史、子、集三萬八千一百二十卷,六千九百餘帙,私家藏書如此之多,九世一無散失,事殊難信。書中所引各項著錄,達百種以上,幾無一種爲人所知,更覺離奇。以情揣之,此爲好事者隨意杜撰、向壁虛造之作,所載皆不足爲典要。洪景盧《隨筆》載:“孔傳《續六帖》[218]采摭唐事,殊有悉載《雲仙錄》語,自穢其書。”夫引其書而號曰穢,則書爲人輕視可想。或曰:宋王銍[219]僞爲之,吾思銍誠好為僞書,然天下之僞皆歸之,亦未必然。要之不論假託者誰,而書之為贋,則如五石六鶂[220]之無可駁,顧千年以還,讀者明知爲贋,而以其工於造語,詞賦家轉相引用而不能廢。〔此亦《四庫全書目錄》語。〕中有李固言柳汁染衣一條,吾七、八歲時,即爲塾師引授,篤信不移。又戴顒雙柑斗酒,往聽黃鸝聲云云,亦傳播最廣,至今北京西山有聽鸝館,爲人民大衆宴遊之地,亦正竊取其義,他類推。其所以然,則科舉之爲害,一般士子奉爲兔園册子之故。
《〈散錄〉序》謂:天祐元年開始著錄,成於四年之秋,末稱天成元年十二月敘。查天祐爲唐末哀帝年號,僅有三年,即由朱梁篡位,改元開平,史無天祐四年之記載,其所以稱“四年”者,或作者退居鄉里,不明朝政,對朱溫篡奪而有所未知。至天成年號,屬於後唐明宗,由天祐至天成,不過二十年之久,文家里居著書,經過二十年而始問世,此事所應有,了不足怪,惟《序》之果否出於作者爲無可考耳。又查《通考》載:《雲仙散錄》一卷,唐金城馮贄撰,天復元年序。夫天復爲唐昭宗號,前於天祐祗三年,原無甚出入,但本敘稱天祐元年爲著書之始,何至前三年即已作敘,此“天復”或是“天成”之誤。
繕右文竟,忽憶《散錄》中猶有言蝦蟆者一條:“張洞《桂林記》曰:桂人好食蝦蟆,仍重乾菌爲糝,赴食者至以餘俎包歸遺兒女,雖汙衫不恥。”此乃見韓、柳有蝦蟆唱和詩,而子厚復有詠柳州峒氓兩句:青箬裹鹽歸峒客,綠荷包飯趁虛人,因而牽合寫成一條,假張洞之名行之。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得月之後,別成一番境界,吾考人類思想途徑,因物及物,其繳繞可能如是,爰補書此,爲本篇婪尾云。
再記《續幽怪錄》
上編《晉文公問守原議》下,徵引永貞逆案,全載李復言《續幽怪錄·辛公平上仙》一條,因近見南陵徐乃昌[221]所刊南宋臨安尹氏本,中有數字當訂正,特重記如下:
一、僕就此眠矣:“此眠”二字,原係空白,依義校補,查徐校元刊本作“此憇”,應改作“此眠”。
二、人皆自天生,萬物惟我最靈:據徐校元刊本,“自”作“曰”,徐稱“曰”字是,句讀應改作:人皆曰,天生萬物,惟我最靈。
三、儒書亦謂人爲最靈:尹刊“最”作“生”,釗案:“生”字是,且與上文避複。
四、隱遁之客也:徐校謂元刊本“遁”作“道”,徐稱“道”字較切。
五、邐迤而去:徐校元刊本作“迤邐而去”,釗案:葛立方《韻語陽秋》,連緜字不可挑轉,元刊是。
六、轉所間一旗,甲馬立於其前:徐校“轉所間”元刊本作“轉盼間”,徐認元刊是,宋本誤。據元刊,句讀應改作:轉盼間,一旗甲馬立於其前,旗甲馬者,當是插旗被甲之馬。
七、觀焉,前後戈甲塞路:徐校元刊本“焉”作“馬”,“馬”字是。句讀應改作:觀馬前後,戈甲塞路。
八、延聲曰,時到矣:徐校元刊本“延聲”作“正聲”,是。
九、妖色感心:元刊本“感”作“惑”,徐謂“惑”字是。
黃蕘圃[222]〔丕烈〕跋尹刊云:此錄續牛僧孺書,本名《玄怪》,見於陳、晁[223]兩家之書,其云“幽怪”者,殆避宋諱歟?釗案上編簽《爲王戶部薦李諒表》稱:李復言在永貞政變後,竄入牛黨,以圖干進,據此,其說不謬。又按《幽怪錄》各條,都重見於《太平廣記》,惟獨《辛公平上仙》一條無有,推求其故,乃《廣記》一書,爲宋太平興國二年李昉[224]等奉勅監修,雖其書泛談神怪,而至明諷弑逆之作,竟不便揭載。於是上仙者,固是當時天子,並非辛公平本人,而亦以圖避其難於公言之事,致使此種文不對題之標題,妄著於《錄》。
再記李廣數奇
“李廣數奇”之“數”字,有讀去、讀入之異,自來文人之於此語,隨筆觸所之,任用其一,並不芥蔕,甚至甲文用去,乙文用入,亦殊不以爲牴牾。唯有偏執一說,而排斥其餘者,始與意識形態有關,如葉大慶[225]《考古質疑》一條[226]云:
《李廣傳》:大將軍陰受上指,以為廣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孟康注:奇,不耦也,師古曰:言廣命隻不偶也,數音所角切,奇居宜切。前輩嘗辨之,以爲數乃命數之數,非疏數之數,而乃所角切,傳印之誤爾。宋景文《筆錄》云:孫宣公奭[227],當世大儒,亦以爲音朔,余後得江南《漢書》本,乃所具切,以此知誤以“具”為“角”也。大慶謂辨之誠是也,按《馮敬通[228]集》曰:吾數奇命薄,端相遭逢。〔原註:見《藝文類聚》三十五卷[229]。〕徐敬業詩:數奇良可歎[230],〔原注:《文選》注內[231]所具切。〕王維詩: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232],以“數”字對“天”字,杜詩:數奇謫關塞,道廣存箕穎[233],以“數”字對“道”字,若作“朔”音,則爲虛字,不可以對“天”[234]字。坡詩:數奇逢惡歲,計拙集枯梧[235],羅隱《酬高崇節》詩:數奇常自愧,時薄欲何干?然則以為命數之數,而音所具切,明矣。〔釗案:周密《齊東野語》卷十四有《數奇》一條,所見與大慶相類,即不贅錄。〕
大慶字榮甫,南宋末,以辭賦知名。文中堅持所具切,作去聲讀,雖引孫奭音朔之說,而不具體,至子厚所作《南霽雲睢陽廟碑》,並無一語及之。此可見大慶惑於王仲任所訾祿命之義,而拘守唯心家言,適與子厚顯標唯物之用字異趣,爰特覼縷補記於此,餘詳上編《南霽雲廟碑》簽。
桃笙葵扇
子厚《行路難》結聯云:盛時一去貴反賤,桃笙葵扇安可常?桃笙、葵扇爲何物?注家所詮未盡瑩澈。茲據葛立方《韻語陽秋》之言桃笙,屈大均[236]《廣東新語》之言葵扇者,分而疏之。葛云:
竹固多種,所謂桃枝竹者,叢生而節疏,亦謂之慈竹,言生不離本也。王勃所謂“宗生族茂,天長地久,萬柢爭盤,千株競糺”[237]者,梁簡文《答獻簟書》[238]云:五離九折,出桃枝之翠筍,皆言桃枝竹也。若桃竹則異是矣,老杜《桃竹杖引》[239]云:江心磻石生桃竹,斬根削皮如紫玉,則其色正紫,今桃枝竹不然。東坡援柳子厚詩[240],初不知桃笙爲何物,偶閲《方言》,宋、魏之間,謂簟爲笙,方悟桃笙以桃竹爲簟也。坡又云:桃竹葉如椶,身如竹,節密而實中,犀理痩骨,豈非以此竹爲簟耶?梅聖俞云:誰知廣文直?桃簟冷如冰,恐亦是用此竹。[241]
據此,竹何以桃名,可以得其梗概,至今有所謂夾竹桃者,按之桃枝竹及桃竹皆非是。蓋夾竹桃乃灌木,固非竹也,祗以根、葉略似竹形,因以名之,且其質不勁,自始不能織簟,因讀者往往於是致疑,特爲明之。
葵扇者,乃蒲葵扇也。屈云:
蒲葵樹身幹如槟榔,花亦如之,一穗有數百千朶下垂,子如橄欖。新會之西沙頭西涌諸鄉多種之,名曰葵田。蒲葵最宜爲扇,扇大者三、四尺,可以蔽日,其他則隨其葉之圓長爲之,粗者以貨於近,精者以貨於遠。考此扇興於晉時,自謝太傅[242]執之,王丞相[243]捉之,其價頓貴。其製雅而出風和好,不致傷人,故大江以南尤尙。
蒲葵者駢語也,廣東截下一字爲名,故種蒲葵樹之田曰葵田,從而扇曰葵扇,可想而知,子厚製名,殆依粵俗,〔釗案廖注:《行路難》當是貶永州後作,准此,或是移柳後作,亦未可知。〕至《晉書·謝安傳》固明言:安鄉人有蒲葵扇五萬也。吾鄉截上一字,號爲蒲扇,惟製作大不如粵扇之精。
放鷓鴣詞
子厚《放鷓鴣》,人或以爲自懺之詞,如《韻語陽秋》卷十六云:
柳子厚有《放鷓鴣詞》,人徒知其不肯以生命供口腹,其仁如是也。余謂此詞乃作於詔追之時,有自悔前失之意,故前言“徇媒得食不復慮”,後言“同類相呼莫相顧”,媒與類皆謂伾、文也。
尋子厚於政變後,曾無一語涉及伾、文,稍致怨懟,此顯文露章之所昭示,人無異詞,葛常之之所揣測,[244]未必即中子厚心影。姑退一步言,認此詞有所寄託,媒與類皆指伾、文,然以詩律言,亦在怨而不怒之列,謹厚君子,宜若可爲。何況此詩與呂化光之《繇鹿賦》,雖詞之長短不同,而命意適如出一轍。夫柳、呂二公講道論政,神理相通,一時感物興懷,或亦同趨一嚮,吾因兼採葛說,以資參究。獨君子貞志行道,無所用悔,常之“自悔前失”一語,終未免失言云。
葛謂柳詩作於詔追之時,當不誤。獨呂賦首稱貞元十五年,時化光奮志上進,志得意滿,不可能如韓退之之賦二鳥,以明己無從仰望天子之光明,借詞自悼。夫然,吾意化光此賦,實執筆於永貞政變之後,而特假貞元己卯南出穰樊之過來事以啓興耳,與退之臨場賦物之情況大不相同也,吾以此義有關考實,特附綴於此。或疑化光鐘室、北軍二喩,與八司馬所遭不類,賦似不爲永貞而作,然細考之,二喻與劉、柳誠不類,而以伾、文律之,夫此與淮陰、呂祿,固同一橫死於毒手爾,又何嘗言過其實乎?
* * *
[1]《訟忠》:應作“《頌忠》”。
[2]文章謁後塵:《唐詩紀事》卷三十九《牛僧孺》:“公赴舉之秋,嘗投贄於劉補闕禹錫,對客展卷,飛筆塗竄其文。歷二十余歲,劉轉汝州,公鎮海南,枉道駐旌,信宿酒酣賦詩。劉方悟往年改公文卷。僧孺詩曰:粉署為郎四十春,今來名輩更無人。休論世上昇沉事,且鬬樽前見在身。珠玉會應成咳唾,山川猶覺露精神。莫嫌恃酒輕言語,曾把文章謁後塵。禹錫和云:昔年曾忝漢朝臣,晚歲空餘老病身。初見相如成賦日,後為丞相掃門人。追思往事咨嗟久,幸喜清光笑語頻。猶有當時舊冠劍,待公三日拂埃塵。牛公吟和詩,前意稍解,曰:三日之事,何敢當焉!於是移宴竟夕,方整前驅也。劉乃戒其子咸久、承雍曰:吾成人之志,豈料為非,汝輩進修,守中為上。”
[3]殷太戊:即殷中宗。《史記》卷三《殷本紀》:“帝雍己崩,弟太戊立,是為帝太戊……殷復興,諸侯歸之,故稱中宗。”
[4]吉甫:指周宣王賢臣尹吉甫。曾率師伐玁狁。《詩經·小雅·六月》:“薄伐玁狁,至於大原。文武吉甫,萬邦為獻。”
[5]魏子賞賈辛:事見《孔子家語·正論解》。魏子,指晉國的魏獻子。
[6]太牢:指牛僧孺。太牢公,乃李德裕對牛僧孺的辱稱。因《大戴禮記·曾子天圓》有“牛曰太牢”之語,故稱。《舊唐書》卷一百七十二《牛僧孺傳》:“德裕南遷,所著《窮愁志》,引里俗犢子之讖以斥僧孺,又目為‘太牢公’,其相憎恨如此。”
[7]周必大(1126—1204):字子充,一字洪道,晚號平園老叟。廬陵人。紹興二十一年(1151)進士。二十七年舉博學宏詞科。官至左丞相。卒諡文忠。宋光宗時,被封為益國公,故稱周益公。
[8]蔡君謨(1012—1067):蔡襄。蔡襄,字君謨,興化軍仙遊人。天聖八年(1030)進士。曾官知制誥、龍圖閣直學士。卒諡忠惠。擅詩文,工書法。著有《蔡君謨集》。
[9]切:應為“戚”。
[10]余靖(1000—1064):字安道,韶州曲江人。天聖二年(1024)進士。官至工部尚書。諡襄。《宋史》卷三百二十有傳。
[11]高若訥(997—1055):字敏之,本並州榆次人,徙家衛州。進士及第。官至參知政事。諡文莊。高若訥為起居舍人、知諫院時,范仲淹坐言事貶,余靖、尹洙論救仲淹,亦遭貶斥。歐陽修移書責高若訥不知人間有羞恥。見《宋史》卷二百八十八《高若訥傳》。
[12]李小湖(1820—1878):李聯琇。李聯琇,字季瑩,號小湖。江西臨川縣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進士,曾任福建學政、江蘇學政,致仕後主講鐘山、惜陰書院。
[13]紀文達:紀昀,卒諡文達。
[14]春湖(1769—1831):李宗瀚。李宗瀚,字公博,號春湖,又號北溟,江西省臨川人。乾隆五十八年進士,官工部左侍郎、浙江和湖南學政。工書法,擅詩文。
[15]江休復(1005—1060):號鄰幾,開封陳留人。舉進士,任桂陽監,調藍山尉,騎驢赴官上任,據鞍讀書,至迷失道。歷任信州、潞州司法參軍,通判閬州、知天長縣、充集賢校理、提點陝西路刑獄、修起居注等,累遷刑部郎中。為政簡易,為文淳雅,為詩淡泊閑遠。
[16]江端禮(1060—1097):字子和,又字季恭,開封人。江休復孫,江端友兄。
[17]徐經(1750—1835):字芸圃,自號甃坪居士。祖籍江陰,生於福建永安,居建陽。屢舉不第,專心著述。著有《雅歌堂全集》。
[18]姜曾(?—1852):字重倫,一字懷哲。號樟圃。南昌人。道光二十年(1840)舉人。與同邑尚鎔齊名,有“姜經尚史”之譽。著有《樟圃經解》、《樟圃文蛻》等五十餘種,內容以解經和考據為主。
[19]祁陽令:《晉書》卷七十六《虞潭傳》作“祁鄉令”。校勘記:荊州有“沶鄉”,無“祁鄉”,此“祁”字當為“沶”之誤。因此,“祁陽令”應作“沶鄉令”。
[20]張昌:《晉書》卷一百《張昌傳》:張昌,本義陽蠻。太安二年(303),昌於安陸縣石巖山屯聚,去郡八十里,諸流人及避戍役者多往從之。昌乃易姓名為李辰。昌徒眾日多,遂來攻郡。山都縣吏丘沈遇於江夏,昌名之為聖人,盛車服出迎之,立為天子,置百官。沈易姓名為劉尼,稱漢後,以昌為相國,昌兄味為車騎將軍,弟放廣武將軍,各領兵。於石巖中作宮殿,又於岩上織竹為鳥形,衣以五彩,聚肉於其傍,眾鳥群集,詐云鳳皇降,又言珠袍、玉璽、鐵券、金鼓自然而至。乃下赦書,建元神鳳,郊祀、服色依漢故事。
[21]陳敏:《晉書》卷一百《陳敏傳》:陳敏,字令通,廬江人。以功為廣陵相。見晉室傾危,“遂有割據江東之志”。永興二年(305),陳敏據歷陽叛,稱大司馬、楚公,封十郡,據有吳越之地,作三國孫氏鼎峙之計。
[22]蘇峻:《晉書》卷一百《蘇峻傳》:蘇峻,字子高,長廣掖人。以擊王敦有功,進使持節、冠軍將軍、歷陽內史、加散騎常侍,並封邵陵公。咸和二年(327),宰輔庾亮征蘇峻入朝,蘇峻認為庾亮欲加害於己,乃約祖約起兵反抗朝廷。
[23]王廞:王薈之子。《晉書》卷六十五《王薈傳附王廞傳》:王廞,歷太子中庶子、司徒左長史。以母喪,居於吳。王恭舉兵,假廞建武將軍、吳國內史,令起軍,助為聲援。廞即墨絰合眾,誅殺異己,仍遣前吳國內史虞嘯父入吳興、義興聚兵,輕俠赴者萬計。後王恭罷兵,廞大怒,迴眾討恭。恭遣司馬劉牢之戰于曲阿,廞眾潰散,廞不知所往。
[24]《張茂傳》:《晉書》卷七十六《虞潭傳附虞傳》:“王導嘗謂曰:‘孔愉有公才而無公望,丁潭有公望而無公才,兼之者,其惟卿乎!’”查《晉書》卷七十八《丁潭傳附張茂傳》,並無王導評虞此語。因此,“《張茂傳》”系“《虞傳》”之誤。據《晉書》卷七十八《孔愉丁潭傳》,孔愉字敬康,丁潭字世康。
[25]張紘(151—211):《三國志》卷五十三《張紘傳》:“張紘,字子綱,廣陵人。遊學京都,還本郡,舉茂才,公府辟,皆不就,避難江東。孫策創業,遂委質焉。”後成為孫權謀士。
[26]節湣太子:《舊唐書》卷八十六《高宗中宗諸子傳》:“節湣太子重俊,中宗第三子也。聖曆元年,封義興郡王。長安年中,累授衛尉員外少卿。神龍初,封衛王,拜洛州牧,賜實封千戶。尋遷左衛大將軍,兼遙授揚州大都督。二年秋,立為皇太子。”
[27]孝明:指唐玄宗李隆基。《舊唐書》卷九《玄宗本紀》載,李隆基死後,“群臣上諡曰‘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廟號‘玄宗’。”,故自唐朝後期起,人多稱其為“孝明皇帝”、“明皇”、“唐明皇”等。
[28]葉法善(616—720):《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一《方技·葉法善傳》:道士葉法善,括州括蒼縣人。自高宗、則天、中宗歷五十年,常往來名山,數召入禁中,盡禮問道。睿宗時,拜鴻臚卿,封越國公。享年一百零七歲。
[29]重福:《舊唐書》卷八十六《高宗中宗諸子傳》:“庶人重福,中宗第二子也。初封唐昌王,聖曆三年,徙封平恩王。長安四年,進封譙王,歴遷國子祭酒、左散騎常侍。神龍初,為韋庶人所譖,云與張易之兄弟潛構成重潤之罪,由是左授濮州員外刺史,轉均州,司防守,不許視事。”
[30]汪藻(1079—1154):字彥章,號浮溪,又號龍溪,饒州德興人。徽宗崇寧二年(1103)進士。歷官屯田員外郎、太常少卿、起居舍人。晚年罷職居永州。
[31]歐陽修《薛簡肅公文集序》:“如唐之劉柳,無稱於事業,而姚宋不見於文章。”劉,指劉禹錫,姚,指姚崇,宋,指宋璟。姚、宋,為開元名相,卻不以文章名世。
[32]隨、陸無武:《晉書》卷一百一《劉元海載記》:“(劉元海)嘗謂同門生朱紀、范隆曰:‘吾每觀書傳,常鄙隨、陸無武,絳、灌無文。’”隨,指隨何,陸,指陸賈,兩人皆漢高祖劉邦文臣,能言善辯,卻不會打仗。絳,指周勃,周勃封為絳侯,故稱絳。灌,灌嬰,周、灌皆劉邦武將,能戰,但無文化。
[33]端明:指蘇軾。蘇軾曾任端明殿學士。
[34]《墨經》分名為達、類、私三種,大小以次相屬。——章士釗原注。
[35]詳見拙著《邏輯指要》百二十頁《界說》門。——章士釗原注。
[36]重贅,謂重複而如贅瘤也,重平聲讀。——章士釗原注。
[37]其人又不得中壽:張佩綸生於1848年,卒於1903年,享年56歲。中壽,到底為多少歲,古時說法不一,約在七、八十歲上下,至少應過六十。
[38]洪、宣:洪,明仁宗朱高熾年號洪熙;宣,明宣宗朱瞻基年號宣德。洪宣時期,即仁宣之治時期。
[39]裁驛站:李自成原為驛站小吏,被裁後走向了反明朝廷之路,成了闖王。
[40]熸:火熄灭,引申为军队溃败。
[41]苞苴:贿赂。《荀子·大略》:“汤旱而祷曰:‘……苞苴行与?谗夫兴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杨倞注:“货贿必以物苞裹,故总谓之苞苴。”
[42]《周禮·春官·磬師》:“磬師……教縵樂、燕樂之鐘磬。”
[43]杜子春(約前30—約58):河南緱氏人,西漢末從劉歆受《周禮》。歆弟子先後死,惟子春至明帝永平初尚存,東漢儒者鄭眾、賈逵並從子春受業。自此,《周禮》之學始傳。
[44]《述聞》:指王引之的《經義述聞》卷十九《取人於萑苻之澤》。
[45]《文選注》:《昭明文選·齊故安陸昭王碑文注》:“鄭國多盜,聚人於雚浦之澤。”作“聚”,不作“取”。
[46]《類聚》:《藝文類聚·治政部上》。
[47]《白帖》:《白帖》九十一。
[48]《御覽》:《太平御覽·治道部三》。
[49]《韓子·內儲說》:《韓非子·內儲說》上篇:“鄭少年相率為盜,處於萑澤,將遂以為鄭禍。”
[50]澤之萑蒲,舟鮫守之:語出《左傳·昭公二十年》。
[51]北里:唐長安平康里位於城北,亦稱北里。其地為妓院所在地。後因用以泛稱娼妓聚居之地。
[52]曲江之宴:唐時考中的進士,放榜後大宴於曲江亭,謂之曲江會。宋人稱為聞喜宴。參閱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下。
[53]見《蠡勺編》卷三十七。
[54]曾勉士(1793—1854):曾釗。曾釗,字勉士,又字敏修,廣東南海人。道光五年(1825)拔貢生,官合浦縣教諭,調欽州學正。曾應兩廣總督阮元之聘,出任廣州學海堂學長。著有《〈周禮〉注疏小箋》、《詩說》、《面城樓集》等。
[55]孫綮之《志北里》:指孫綮的《北里志》。孫綮,又作孫棨,字文威,號無為子,博州武水人。唐僖宗時,頻隨計吏入京,屢試不第,時遊北里。中和四年(884),追憶往事,撰成《北里志》。記平康里妓女生活及文士風流逸事。
[56]余懷之《記板橋》:指余懷的《板橋雜記》。《板橋雜記》記南明秦淮河畔種種逸聞豔事及河廳畫舫之盛。作者余懷(1616—1695),字澹心,原籍福建莆田,僑寓江寧。曾參加復社。
[57]艾豭:老公豬。亦借指面首或漁色之徒。《左傳·定公十四年》:“衞侯為夫人南子召宋朝 ……過宋野,野人歌之曰:‘既定爾婁豬,盍歸吾艾豭?’”杜預注:“艾豭,喻宋朝。艾,老也。”陸德明釋文:“豭,牡豕也。”
[58]《玉篇》:中國古代一部按漢字形體分部編排的字書。
[59]《廣韻》:全稱《大宋重修廣韻》,是北宋時期官修的一部韻書。
[60]臧庸(1767—1811):本名鏞堂,字在東,更字西成,號拜經,武進人。與弟禮堂,俱師從盧文弨。後入阮元幕府。阮元撰輯《經籍纂詁》、《十三經注疏校刊記》時,庸襄助有力。長於校勘、釋義。著有《拜經堂文集》、《月令雜說》、《樂記二十三篇注》、《孝經考異》等。
[61]呰窳偷生,好衣甘食:語出《鹽鐵論》卷一《通有》。
[62]朱翌(1097—1167):字新仲,號省事老人。舒州人。政和八年(1118),同上舍出身。南渡後,為秘書省正字、起居舍人、中書舍人。忤秦檜,被貶韶州。檜死,充秘閣修撰,出知宣州、平江府。著有《猗覺寮雜記》等。
[63]不憂懸罄乏,乍喜覆盂安:出自李商隐《大卤平后移家到永乐县居,书怀十韵寄刘、韦二前辈,二公尝於此县寄居》诗。覆盂:覆置之盂。谓局面安定。东方朔《答客难》:“圣帝流德,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於覆盂。”
[64]“三十幅共一轂”等句:出自《道德经》第十一章。
[65]冊舊藏龔夫人所,龔寓長沙南城外白沙井,易培基與之為鄰,余從易處得此冊。——章士釗原注。
[66]潘伯寅(1830—1890):潘祖蔭。潘祖蔭,字伯寅,吳縣人。咸豐二年(1852)進士。官至刑部尚書。
[67]陳培之名綽,胡甘伯名澍。——章士釗原注。清補注:陳培之,名倬(非作“綽”)。陳倬(1825—1881),字培之,元和人。咸豐九年(1859)進士,官戶部郎中。著有《隱珠盦文集》。胡澍(1825—1862),字荄莆,又字甘伯,號石生,安徽績溪人。舉人,捐升郎中,戶部山西司。因中年多病,後棄仕從醫。
[68]李侍郎芍農:李文田。李文田,字仲約,號若農、芍農、畬光,諡文誠,廣東順德人。咸豐九年(1859)進士,官至禮部右侍郎。
[69]杜君卿:杜佑,字君卿,著有《通典》。
[70]《三通》:《通典》、《通志》、《文獻通考》。
[71]亹亹:謂詩文或談論動人,有吸引力,使人不知疲倦。
[72]《蒼》:《蒼頡篇》。古代字書。秦李斯著。
[73]《雅》:指《爾雅》。
[74]《都堂試貢士日慶春雪》題:見《全唐詩》卷五百四十二。作者李衢,生卒年不詳,唐文宗開成中,曾任大理寺少卿、屯田郎中。
[75]下面引文引自於《蠡勺編》卷三十二《息壤》條。
[76]《路史》:南宋羅泌撰。路史,即大史之意,記述了上古以來有關歷史、地理、風俗、氏族等方面的傳說和史事。
[77]喻文鏊:生卒年不詳。字冶存,壹字石農,湖北黃梅人。嘉慶時貢生,官竹溪縣教諭。工詩,著有《紅蕉山館詩文鈔》、《考田詩話》等。
[78]張南山(1780—1859):張維屏。張維屏,字子樹,號南山,又號松心子,晚號珠海老漁,廣東番禺人。道光二年(1822)進士。此後在湖北、江西任州縣地方官。為官清廉,不滿官場腐敗,於道光十六年(1836)辭官歸裏,閉戶著述。著有《松心詩集》、《松心文鈔》等。
[79]《續博物志》:南宋李石著,補張華《博物志》所未備。
[80]鈕琇(?—1704):字書城,號玉樵,吳江人,清康熙十一年(1672)貢生,曾任河南項城、高明等縣知縣。著有《觚賸》、《臨野堂集》等。《觚賸》系筆記,多記明末清初雜事。
[81]東坡《詩序》:指蘇軾《息壤詩序》。
[82]《祭法》:指《禮記·祭法》。
[83]晉郭氏:指晉代的郭璞。郭璞曾經為《山海經》作注。《山海經·海內經》曰:“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郭璞注曰:“息壤者言土自長息無限,故可以塞洪水也。《開筮》曰:‘滔滔洪水,無所止極,伯鯀乃以息石、息壤,以填洪水。’漢元帝時,臨淮徐縣地踴長五、六里,高二丈,即息壤之類也。”
[84]高荷:生卒年不詳。字子勉,號還還先生,江陵人。宋哲宗元祐間入太學。後為童貫客,通判蘭州。官至龍圖閣學士、知涿州。
[85]《虞衡》:即《桂海虞衡志》,南宋范成大作。
[86]張履(1792—1851):原名張生洲,字淵甫(父),江蘇震澤人,官江蘇句容縣訓導。
[87]慈谿黃氏:指黃震。南宋學者。慈谿人。
[88]潛溪宋氏:指明初宋濂。宋濂號潛溪。
[89]臧庸(1767—1811):本名鏞堂,字在東,更字西成,號拜經,武進人。
[90]演門:宋城门名。徐仁甫云:“《庄子·外物》曰:演門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此演門之事。”徐仁甫:《讀〈柳文指要〉劄迻》,《重慶師範大學學報》(哲社版),1982年第1期。清按:“演門”之釋,徐仁甫顯與章士釗有異。然徐說似見長。
[91]葉繼雯(1755—1830):字桐封,號雲素,湖北漢陽人,葉志詵父。乾隆五十五年(1790)進士,官至內閣中書。
[92]葉志詵(1779—1849):字仲寅,號東卿、遂翁。湖北漢陽人。葉名琛之父。善書法,曾官兵部武選司郎中。
[93]《柳寬誌銘》:即《故大理評事柳君墓誌》。
[94]張志和:生卒年不詳。初名龜齡,字子同,號煙波釣徒、浪跡先生、玄真子。婺州金華人。唐代詩人。
[95]王志堅(1576—1633):字弱生,一字聞修,號淑士,江蘇昆山人。
[96]聞修錄此歌於劉夢得《謝賜新茶》後,略加評語。——章士釗原注。
[97]岑西林(1861—1933):岑春煊。岑春煊,原名春澤,字雲階,廣西西林縣人。雲貴總督岑毓英之子。曾任陝西巡撫、山西巡撫、四川總督、兩廣總督、郵傳部尚書。
[98]岑氏先代宦滇久:岑春煊父岑毓英曾任雲貴總督,叔(岑毓英異母弟)岑毓寶亦曾代理雲貴總督。
[99]項曼都飲流霞一杯:《論衡》第七卷《道虛》載:河東項曼都好道學仙,委家亡去,三年而返。家問其狀,曼都曰,有仙人數人,將我上天。口饑欲食,仙人輒飲我以流霞一杯,每飲一杯,數月不饑。後被斥還,號曰斥仙。
[100]表表:卓異,特出。
[101]君子遠庖廚:語出《孟子·梁惠王上》。
[102]柳儀曹:柳宗元的別稱。世稱禮部郎官為儀曹,柳曾任禮部員外郎,故稱。
[103]袁、蔣:指袁枚、蔣士銓。袁枚、蔣士銓與趙翼,皆清代中葉著名詩人,並稱為“乾隆三大家”。
[104]偏將軍:指三國時期吳國的淩統,曾拜偏將軍。見《三國志》卷五十五《淩統傳》(《吳書》卷十)。
[105]陸法言:名詞,以字行,臨漳人。官承奉郎。精音韻學。隋文帝開皇初年,與劉臻、顏之推等人討論音韻學,陸根據討論要點,經斟酌,於仁壽元年(601)編成《切韻》。《切韻》為唐、宋韻書之藍本。
[106]孫愐:籍貫、字、號均不詳。唐玄宗天寶時為陳州司馬。精音韻之學。嘗刊正隋陸法言之《切韻》,並增字加注,於天寶十年(751)編成《唐韻》五卷。
[107]夾漈:指鄭樵。鄭樵居夾漈山,人稱夾漈先生。
[108]《博雅》:即《廣雅》。《廣雅》相當於《爾雅》的續篇。
[109]轅濤塗(?—前625):春秋時期陳國大夫,為袁姓始祖。按照《新唐書》卷七十四下《宰相世系四下》,轅濤塗是陳國開國君陳胡公滿的十三世孫。
[110]魯魚亥豕:“魯”和“魚”、“亥”和“豕”篆文形似,以致引起誤寫錯讀。葛洪《抱樸子·遐覽》:“諺曰:‘書三寫,魚成魯,虛成虎。’”《呂氏春秋·察傳》:“有讀《史記》者曰:‘晉師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與三相近,豕與亥相似。’”後以“魯魚亥豕”泛指書籍傳寫刊印中的文字錯誤。
[111]買菜求益:比喻斤斤計較。
[112]錢東生(1762—1828):錢林。錢林,原名福林,字東生,一字志枚,號金粟,浙江仁和人。嘉慶十三年(1808)進士。曾任四川鄉試正考官,侍讀學士,左遷庶子。著作有《玉山草堂集》、《文獻徵存錄》等。
[113]鄭興:生卒年不詳,東漢河南開封人。字少贛。少學《公羊春秋》,晚善《左氏傳》。漢光武帝征為太中大夫。後為蓮勺令,以事免。其子鄭眾,亦通經。
[114]王若虛(1174—1243):字從之,號慵夫,入元自稱滹南遺老。藳城人。金章宗承安二年(1197)進士,歷管城、門山縣令、著作佐郎。著有《滹南遺老集》。
[115]吳重憙(1838—1918):字仲怡,號石蓮,山東海豐縣人。同治元年(1862)舉人。1900年任福建按察使,1901年遷江寧布政使,1902年改直隸布政使,旋任駐滬會辦電政大臣。1906年授江西巡撫,旋改郵傳部侍郎,1908年任河南巡撫。1910年開缺,寓居天津。喜藏書,編有《海豐吳氏藏書目》。
[116]吳焯(1676—1733):字尺鳧,號繡穀,浙江錢塘人。貢生。官同知。喜聚書,所藏不下數萬卷,藏書處名瓶花齋。著有《藥圃詩稿》、《渚陸飛鴻集》、《玲瓏簾詩》等。
[117]施北研:施國祁。施國祁,字非熊,號北研,浙江烏程人。生卒年均不詳,清嘉慶年間在世,年七十餘。諸生。好學不倦,工詩古文,善填詞,尤熟金史。著有《金源劄記》、《禮耕堂叢說》等。
[118]薛濤(?—832):字洪度。長安人。德宗貞元中,韋皋任劍南西川節度使,召令賦詩侑酒,遂入樂籍。後高崇文、武元衡、王播、段文昌、李德裕相繼鎮蜀,皆有詩獻酬。並與元稹、白居易、王建等唱酬交往。
[119]李冶(?—784):字季蘭,以字行。峽中人。女道士。長期寓居江浙,與劉長卿、陸羽有詩往還。天寶間,玄宗聞其詩才,詔赴闕,留宮中月餘,優賜甚厚。肅宗上元二年(761),曾往浙東觀察使杜鴻漸幕府。德宗建中年間,朱泚叛軍攻佔長安,逼其獻詩。興元元年(784)德宗回長安後被殺。
[120]《中興間氣集》:唐詩選集。唐代高仲武編選,詩集二卷,選錄肅宗至德初到代宗大曆末二十多年間作家作品,計二十六人,詩一百三十多首。舊史家稱此時為安史亂後之“中興”時期,書名取此。此書大致反映出至德、大曆間詩壇的主要面貌。
[121]本集《館驛使壁記》:“始命御史爲之,使俾考其成以質於尙書。”“尙猶”如《左傳》:“十年尚猶有臭”,“使俾”與“尙猶”,皆同義之詞複用。——章士釗原注。
[122]鄧廷楨(1775—1846):字維周,號嶰筠,晚號妙吉祥室老人、剛木老人。江蘇江寧人。嘉慶六年(1801)進士。官至兩廣總督,與林則徐協力查禁鴉片。後調閩浙,坐在粵辦理不善戍伊犁。釋還,遷至陝西巡撫。著有《雙硯齋詩鈔》等。
[123]管異之(1780—1831):管同。管同,字異之,號育齋。江寧上元人。道光五年(1825)中舉,入安徽巡撫鄧廷楨幕。師事姚鼐。著有《因寄軒詩集》、《文初集》等。
[124]邵位西:邵懿辰。
[125]本文最後刪去一大段,避與上編《祀朝日》簽第二款重贅。——章士釗原注。
[126]王纂《續古文辭》:指王先謙《續古文辭類纂》。
[127]蒲留仙:蒲松齡,字留仙。著《聊齋志異》。
[128]語出《齊宣王見顏斶》,《戰國策·齊策四》。
[129]《范書》:指范曄《後漢書》。
[130]范文子:名燮,春秋時晉國大臣士會之子。
[131]范文子執戈逐其子范匄:《國語·晉語六》:“鄢之役,荊壓晉軍,軍吏患之,將謀。范匄自公族趨過之,曰:‘夷灶堙井,非退而何?’范文子執戈逐之,曰:‘國之存亡,天命也,童子何知焉?且不及而言,奸也,必為戮。’”
[132]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孟子·告子下》:“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
[133]舟中之人皆敵國:吳起諫魏武侯語。吳起曰:“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見《史記》卷六十五《孫子吳起列傳》。
[134]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八:“蘇子瞻自在場屋,筆力豪騁,不能屈折於作賦。省試時,歐陽文忠公銳意欲革文弊,初未之識。梅聖俞作考官,得其《刑賞忠厚之至論》,以為似《孟子》。然中引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事不見所據,亟以示文忠,大喜。往取其賦,則已為他考官所落矣,即擢第二。及放榜,聖俞終以前所引為疑,遂以問之,子瞻徐曰:‘想當然耳,何必須要有出處?’聖俞大駭,然人已無不服其雄俊。”歐陽文忠,歐陽修。據《宋史》,歐陽修欲洗脫五代氣格卑弱、雕飾詞句的文風,並排抑科考士人好為奇澀險怪的“太學體”。梅聖俞:即梅堯臣,字聖俞。
[135]湯惠休:南朝宋詩人,字茂遠。生卒年及籍貫均不詳。早年為僧,人稱惠休上人。因善於寫詩被徐湛之賞識。孝武帝劉駿命其還俗,官至揚州從事史。約卒於鮑照後、宋亡前。
[136]皎然:唐代詩僧。生卒年不詳。俗姓謝,字清晝,湖州長城人。自稱謝靈運十世孫,實為謝安後裔。活動於大曆、貞元年間。著有《詩式》。
[137]嚴維(?—780):字正文,越州山陰人。官終秘書郎。與劉長卿友善。靈澈出其門。
[138]包佶(727?—792):字幼正,潤州延陵人。歷官諫議大夫、刑部侍郎、秘書監。
[139]李紓(731—792):字仲舒,趙州人。官至吏部侍郎。
[140]羔雁:小羊和雁。古代用為卿、大夫的贄禮。《周禮·春官·大宗伯》:“卿執羔,大夫執雁。”鄭玄注:“羔,小羊,取其羣而不失其類。雁,取其候時而行。”此指徵召、婚聘、晉謁的禮物。
[141]鮑昭:應為“鮑照”。
[142]金:廖注原文作“君”。
[143]詩句出宋祁《玉樓春》。
[144]鄒與魯鬨:《孟子·梁惠王下》:“鄒與魯閧。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
[145]四海翻騰雲水怒:語出毛澤東:《滿江紅·和郭沫若》。
[146]語見《孟子·梁惠王下》。
[147]徐爰(394—475):本名瑗,字長玉,一作季玉,南琅玡開陽人。初為晉琅玡王德文大司馬府中典軍,累官尚書右丞。受宋文帝、孝武帝寵信。曾注潘嶽《射雉賦》,《昭明文選》李善注即採徐爰注。
[148]俞曲園曾注意此字,見前卷七《呂溫》條。——章士钊原注。
[149]《隸辨》:文字學書。八卷。清代顧藹吉撰。顧藹吉,號南原,長洲人。
[150]張靜廬等合撰,見第一輯《文史雜誌》。——章士钊原注。
[151]蓍蔡:猶蓍龜,筮卜。王襃《九懷·匡機》:“蓍蔡兮踴躍,孔鶴兮回翔。”王逸注:“蓍,筮也;蔡,大龜也。”
[152]吳寬(1435—1504):字原博,號匏庵。直隸長州人。成化八年(1472)進士,官至禮部尚書。諡文定。著有《匏庵集》。
[153]張望:曾任晉征西將軍,生卒年、字、號、里籍均不詳。
[154]見陸游《老學菴筆記》卷二。
[155]施注蘇詩:指施元之與其子施宿注蘇軾詩。施元之(?—1176以後),字德初,湖州長興人。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曾知贛州。與子施宿合著有《注東坡先生詩》。施宿(1164—1215?),字武子。官至淮南轉運判官。長於考據,尤以注蘇詩知名。陸游曾為施氏父子的《注東坡先生詩》作序。
[156]撏撦:拉撕剝取。特指在寫作中對他人的著作率意割裂、取用,斷章取義。
[157]事見陸游:《老學菴筆記》卷十。
[158]龜堂:陸游晚年曾自號龜堂。
[159]毛:大毛公毛亨,曾作《毛詩故訓傳》。
[160]鄭:鄭玄,為《毛詩》作《箋》。
[161]曲園俞氏:俞樾。
[162]《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傳》:“因引兵南踰句注,攻太原,至晉陽下。”
[163]張蔭桓(1837—1900):字樵野,廣東南海縣人。納資為知縣,累遷為戶部侍郎。戊戌變法時,傾向變法,後遭彈劾充軍新疆。1900年被殺。
[164]楊萬里《初夏睡起》:“梅子流酸濺齒牙,芭蕉分綠上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楊萬里(1127—1206),字廷秀,號誠齋。江西吉州人。黃山谷(庭堅)公元1105年卒,此時楊萬里尚未出生,黃山谷不可能書楊誠齋詩句。
[165]罵人爲佹客或妄子:李慈銘罵王闓運為“江湖佹客”,罵趙之謙為“妄子”。
[166]鐘文蒸(1818—1877):字展才,又字朝美,號子勤,浙江嘉善人。同治初,應江蘇忠義局聘,與陳奐、顧廣譽諸人同任編纂。治經宗尚漢儒,尤究心《春秋》。主講敬學書院十二年。著有《〈穀梁〉補注》等。
[167]見《艇齋詩話》。
[168]嵇叔夜之薄湯、武:《文選》注:“《魏氏春秋》曰:山濤為選曹郎,舉康自代,康答書拒絕。因自說不堪流俗,而非薄湯、武。大將軍聞而惡焉。”
[169]褚少孫:西漢元、成間博士。補《史記》。《漢書》卷六十二《司馬遷傳》:“而十篇缺,有錄無書。”三國魏張晏注:“遷沒之後,亡《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兵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元、成之間褚先生補缺,作《武帝紀》、《三王世家》、《龜策》、《日者傳》,言辭鄙陋,非遷本意也。”
[170]《论语·雍也》:“子曰:‘雍也可使南面。’”雍,姓冉,名雍,字仲弓,孔子的学生。
[171]燕噲:戰國時燕王噲。燕噲曾讓國於子之,造成燕國大亂。《韓非子》第十六卷《難四》:“晉靈侯説參無恤,燕噲賢子之,非正士也,而二君尊之,所賢不必賢也。”桓寬《鹽鐵論》卷十《詔聖》:“燕噲好讓而有子之之亂。”
[172]潘伯鷹(1898—1966):安徽懷寧人。原名式,字伯鷹,後以字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曾任上海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會副主任、同濟大學教授。著有《中國書法簡論》等。
[173]《舊唐書》:指《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七《西南蠻傳》,其中詳載崔佐時促異牟尋復歸唐事。
[174]張敞:漢宣帝時曾為京兆尹。
[175]公孫弘:漢武帝時曾為丞相。
[176]吳闓生(1878—1949):原名啟孫,字辟疆,號北江,安徽桐城人。吳汝綸子。諸生,官候選知府。光緒二十八年(1902)赴日本留學。次年,父卒歸,於京師講學十餘年。著有《吳北江先生文集》。
[177]膺懲:打擊和懲治。語出《詩經·魯頌·閟宮》:“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後以“膺懲”用作討伐、懲罰之意。
[178]臧穀雙亡各有憑:《莊子·駢拇》:“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策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遊。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
[179]洛誦:反復誦讀。洛,通“絡”。連絡。《莊子·大宗師》:“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成玄英疏:“臨本謂之副墨,背文謂之洛誦。初既依文生解,所以執持披讀;次則漸悟其理,是故羅洛誦之。”
[180]郅都鷹:漢郅都,孝景時為中郎將,敢直諫,面折大臣于朝。後遷為中尉,行法嚴酷,不避貴戚,列侯宗室見之畏懼,側目而視,時號為“蒼鷹”。後因以“郅都鷹”形容威儀懾人或指官吏不畏權貴,執法嚴明。
[181]張希魯(1900—1979):名連懋,號西樓,雲南昭通市人。其父張灝,清朝秀才,教書為生。張希魯排行第六。1952年任雲南昭通縣政協常委,1963年調昭通縣文化館工作。1973年退休。長於考古,著有《國學讀法》、《西樓文編》、《西南古物的新發現》、《漢金石圖跋》、《蜀遊雜記》、《漫遊微影》、《滇東金石記》、《西南古物目略》等。張希魯的生平和學術,見徐堅:《未被認可的出版物和考古學》,《讀書》2012年第3期。
[182]黃仲琴(1884—1942):名嵩年,號嵩羅,字仲琴。祖籍廣東省海陽縣(今潮安縣)。民國時期,曾任中山大學、嶺南大學教授。長於考古。著有《嵩園詩草》、《湖邊文存》、《木棉庵志》等。
[183]梁頭康尾:梁,指梁啟超。梁士詒姓梁,故曰梁頭;康,指康有為。康有為又名祖詒,梁名士詒,最後一字與康有為別名同,故曰康尾。
[184]東朝:指漢長樂宮。太后所居。因在未央宮之東,故稱。後借指太后、太妃。此指慈禧太后。
[185]“乃季秋月朔”等句:出自《尚書·胤征》。
[186]孟子創爲君輕之說:《孟子·盡心下》:“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187]二千餘年:應為“一千餘年”。柳宗元卒於819年,距離作者著本書時一千餘年,不足二千年。
[188]李端叔(1048—1128?):李之儀。李之儀,字端叔,號姑溪居士。滄州無棣人。治平四年(1067)進士。元祐中為樞密院編修官,後從蘇軾於定州幕府。元符中監內香藥庫,被劾為蘇軾黨,放罷。崇寧初提舉河東常平。
[189]鍾伯敬:鐘惺,字伯敬。
[190]徐仁甫曰:“章氏謂仲尼無誅齊優事,其論甚韙。然誤記書名:仲尼誅齊優事、惟見《穀梁傳》而《左傳》無之。”見《乾惕居論學文集》,第150頁。中華書局,2014年版。清按:誅齊優事,在《穀梁傳·定公十年》。
[191]《論語》之言達巷黨人:《論語·子罕》:“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
[192]《子貢》之言漢陰丈人:《莊子·天地》:“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過漢陰,見壹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於此,壹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溢湯,其名為橰。’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瞞然慚,俯而不對。”
[193]《呂覽》之言寧越中牟鄙人:《呂氏春秋》第二十四卷《當賞》:“寧越,中牟之鄙人也,苦耕稼之勞,謂其友曰:‘何為而可以免此苦也?’其友曰:‘莫如學。學三十歲則可以達矣。’寧越曰:‘請以十五歲。人將休,吾將不敢休;人將臥,吾將不敢臥。’十五歲而周威公師之。”
[194]《世說》提出索解人:《世說新語·文學》:“謝安年少時,請阮光祿道《白馬論》。為論以示謝,於時謝不即解阮語,重相咨盡。阮乃嘆曰:‘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謝安,字安石;阮光祿,即阮裕。阮裕,字思曠,東晉人,曾為金紫光祿大夫,故稱阮光祿。
[195]《周禮·地官·調人》:“調人,掌司萬民之難而諧和之。”鄭玄註:“難,相與為仇讎。諧猶調也。”
[196]《姓苑》:何承天所撰,共十卷,是關於中國姓氏來源的著作。何承天,劉宋時期曾官御史中丞。
[197]解作地域看,去聲,讀若戒;作索解看,上聲,讀若改;作姓氏看,亦去聲,讀若懈,如明之有解縉,蓋姓氏亦即由地域蟬蛻而來也。——章士钊原注。
[198]王夷甫談延陵子房:《世說新語·言語》二三:“諸名士共至洛水戲。還,樂令問王夷甫:‘今日戲樂乎?’王曰:‘裴僕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箸。’”
[199]段氏:段玉裁,注《說文解字》。
[200]景差(約前290—前223):字、里、生卒年都不詳,楚國人,與宋玉同時。《史記》卷八十四《屈原賈生列傳》:“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楚辭》有《大招》,王逸云:“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
[201]《文心雕龍》云:七竅所發,發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高粱之子弟也。據此,《七發》本乎七竅所發而得名,然則曹子建《七啓》,張協《七命》,亦七竅所啓所命乎?彥和之論,姑備一說。或謂七者少陽之數,乘欲發明陽德於君云。——章士釗原注。
[202]胡紹煐《〈文選〉箋證》云:王氏念孫曰:佁蹷,謂痿蹷不能行也,人過佚則血脈凝滯,骨幹痿弱,有佁蹷不能行之病,故謂之佁蹷之機,高注失之。紹煐案:畢氏沅《〈本生篇〉箋注》略同,惟“佁”字仍從誤本作“招”。今按《說文》:佁,癡貌,張揖《漢書·司馬相如傳·注》:佁儗,不前也,佁儗即佁癡,並不動之狀,枚作“蹷痿”,或所見本如是。釗案:“佁儗”字子厚亦用過,《夢歸賦》云:紛若喜而佁儗兮,心回互以壅塞,佁儗釋為寬容閑緩之貌,與胡箋頓異。文家用此類字,義隨文轉,不必從同,解詳本編上部,茲不贅。——章士釗原注。清補注:胡紹煐(1792—1860),字藥汀,號汀泉,安徽績溪人。道光十二年(1832)舉人,選太和縣訓導。後主持婺源聃城書院。咸豐十年(1860),太平軍入績溪,紹煐督團練抗禦,戰死。著有《〈文選〉箋證》、《〈毛詩〉證異》、《蠡海叢鈔》、《鹵陽學舍雜著》等。
[203]張表臣:約1126年前後在世。字正民,單父人。紹興中,通判常州,後官至司農丞。嘗從陳師道、晁補之遊,詩具江西詩派風格。著有《珊瑚鉤詩話》三卷。
[204]復子明辟:謂還政或讓位。《尚書·洛誥》:“周公拜手稽首曰:‘朕復子明辟。’”孔傳:“言我復還明君之政於子,子成王,年二十成人,故必歸政而退老。”
[205]夏后之鑒:謂前人失敗的教訓就在眼前,應該引以為戒。《孟子·離婁上》:“暴其民甚,則身弑國亡……《詩》云:‘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此之謂也。”趙岐注:“《詩·大雅·蕩》之篇也,殷之所鑒,視近在夏后之世矣。以前代善惡為明鏡也,欲使周亦鑒于殷之所以亡也。”
[206]虞、芮:周初二國名。相傳兩國有人曾因爭地興訟,到周求西伯姬昌平斷。《詩·大雅·緜》:“虞芮質厥成,文王蹶厥生。”《史記》卷四《周本紀》:“於是虞、芮之人有獄不能決,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虞、芮之人未見西伯,皆慙,相謂曰:‘吾所爭,周人所恥,何往為,祗取辱耳。’遂還,俱讓而去。”後因以“虞芮”指能謙讓息訟者。
[207]1959年8月16日,在廬山會議時,毛澤東寫了一篇《關於枚乘〈七發〉》,介紹枚乘這位漢文帝文學侍臣的騷賦名篇,認為治楚太子病的方法,同當今批判右傾機會主義者方法,用說服而不用壓服的方法,擺事實,講道理,批判從嚴,處理從寬,是很相似的。“我們應當請恩格斯、考茨基、普列漢諾夫、斯大林、李大釗、魯迅、瞿秋白之徒‘使之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講躍進之必要,說公社之原因,兼談政治掛帥的極端重要性。馬克思‘覽觀’,列寧‘持籌而算之,萬不失一’。”見李銳:《廬山會議實錄》(增訂第三版),第228頁,2000年1月。《關於枚乘〈七發〉》,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八冊,第456頁。
[208]王思任(1574—1646):字季重,號謔庵,又號遂東,浙江山陰人。萬曆年進士,累遷袁州推官。魯王監國,為禮部右侍郎,郡城失守,絕食而死。
[209]易于:簡便和隆重的禮節。易,簡易,謂臣禮;于,通“迂”,廣大,謂君禮。《禮記·檀弓下》:“諸侯之來辱敝邑者,易則易,于則于;易、于雜者,未之有也。”鄭玄注:“易,謂臣禮;于,謂君禮。雜者,容居以臣欲行君禮。”
[210]何思源(1896—1982):山東菏澤人。1946年任北平市市長。
[211]湘人:指曾國藩。曾國藩曾在一家書中稱何凌漢為“仙槎老伯”。
[212]何紹基(1799—1873):字子貞,號東洲,晚號蝯叟。湖南道州人。道光十六年(1836)進士。咸豐初簡四川學政,曾典福建、貴州、廣東等省鄉試。歷主山東濼源、長沙城南書院。著有《東洲草堂文鈔》、《東洲草堂詩鈔》、《〈說文〉段注駁正》等。
[213]何凌漢(1772—1840):字雲門,號仙槎,道州人。何紹基之父。嘉慶十年(1805)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先後典廣東、山東、福建鄉試。
[214]趙與時(1175—1230):字行之,一字德行,宋宗室,寓居臨江。寶慶二年(1226)進士。官至麗水縣丞。所著《賓退錄》,《四庫總目提要》認為:考證經史,辨析典故,則精核者十之六、七,可為《夢溪筆談》、《容齋隨筆》之續。
[215]張邦基:字子賢,高郵人。生、卒年均不詳,宋高宗紹興初前後在世。喜藏書。著有《墨莊漫錄》十卷。
[216]曹松(830?—902?):字夢徵,舒州人。咸通中,嘗游湖南、廣州等地。後依建州刺史李頻。李死後,流落江湖,無所遇合。曾避亂棲居洪州西山。光化四年(901)中進士,年已七十餘,授校書郎,未幾卒。
[217]《雲仙散錄》:又名《雲仙雜記》,舊題唐金城馮贄撰,張邦基《墨莊漫錄》以為王銍偽託。今人徐乃昌《隨庵叢書》,署為“五代後唐開成中金城馮贄撰”。
[218]《六帖》三十卷,唐白居易撰。《續六帖》三十卷,宋知撫州孔傳撰。
[219]王銍:趙宋時代人。字性之,自號汝陰老民,世稱雪溪先生,汝陰人。生卒年不詳。南渡後寓居剡中。曾官右承事郎,權樞密院編修官,纂集太宗以來兵制,成《樞庭備檢》。晚年遭秦檜排擠,避居剡溪山,以詩詞自娛。著有《默記》、《國老談苑》、《四六話》等。
[220]六鶂亦作“六鷁”。《春秋·僖公十六年》:“六鷁退飛過宋都。”杜預注:“鷁,水鳥。高飛遇風而退。宋人以為災,告於諸侯,故書。”《史記》卷三十八《宋微子世家》:“六鶂退蜚,風疾也。”後以指災異或局勢逆轉。“五石六鶂”語出《谷梁傳·僖公十六年》: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隕石於宋五。先“隕”而後“石”何也?隕而後石也。於宋四境之內曰宋。後數,散辭也,耳治也。是月,六鶂退飛過宋都。“是月”者,決不日而月也。“六鶂退飛過宋都”,先數,聚辭也,目治也。子曰:石,無知之物;鶂,微有知之物。石無知之物,故日之;鶂微有知之物,故月之。君子之於物,無所苟而已。石、鶂且猶盡其辭,而況於人乎?故五石六鶂之辭不設,則王道不亢矣。“五石六鶂”,此指用語嚴謹。
[221]徐乃昌(1869—1943):字積余,號隨庵,安徽南陵人。光緒十九年(1893)舉人。曾任淮安知府。光緒三十年赴日考察學務。宣統三年(1911)授江南鹽法道兼金陵關監督。民國後,寓居上海。早年即矢志藏書,收書五十年,藏書處名積學齋,所藏古槧、清人文集尤為著名。刊有《積學齋叢書》、《隨庵叢書》等。著有《積學齋藏書誌》、《積學齋書目》、《金石拓本目錄》等。
[222]黃蕘圃(1763—1825):黃丕烈。黃丕烈,字紹武,號蕘圃,又號復翁,江南長洲人。乾隆五十三年(1788)舉本省鄉試,禮闈數上不售。大挑壹等,以知縣用,發直隸。在京納貲得官主事。好藏書。
[223]陳、晁:陳振孫、晁公武。陳振孫著有《直齋書錄解題》,晁公武著有《郡齋讀書志》。
[224]李昉(925—996):字明遠,深州饒陽人。後漢乾祐年間進士。歴仕後漢、後周兩朝。入宋,累遷至右僕射、中書侍郎平章事,諡文正。主編《太平御覽》、《太平廣記》、《文苑英華》等。
[225]葉大慶:字榮甫,生卒年不詳,生活在南宋甯宗、理宗年間,龍泉人。開禧元年(1205)進士。官建州州學教授。著有《考古質疑》等。
[226]以下引文見《考古質疑》卷三。
[227]孫奭(962—1033):字宗古,博州博平人。太宗端拱年間九經及第。累遷至兵部侍郎、龍圖閣學士、禮部尚書,以太子少傅致仕。謚宣。《宋史》卷四百三十一有傳。
[228]馮敬通:馮衍。馮衍,字敬通,京兆杜陵人。生卒年不詳。幼有奇才,二十歲博通群書。王莽時,不肯出仕。後投更始帝部下。光武帝時,曾為曲陽縣令。因結交外戚,免官歸里,閉門自保。建武末上疏自陳,卒不用,作《顯志賦》以自勵。
[229]《考古質疑》卷三:“原註:見《藝文類聚》。”無“三十五卷”。
[230]數奇良可歎:出自徐敬業《古意酬到長史溉登琅邪城》,《昭明文選》卷二十二。
[231]內:《考古質疑》卷三原作“音”。清按:作“音”近是。
[232]“衛青不敗由天幸”二句:見王維《老將行》詩。
[233]數奇謫關塞,道廣存箕穎:杜甫《西枝村尋置草堂地夜宿贊公土室二首》之二。《杜詩詳注》卷之七。
[234]《柳文指要》中華書局版原文在“天”字後多一“道”字,《考古質疑》無“道”字。現據《考古質疑》卷三刪除“道”字。
[235]數奇逢惡歲,計拙集枯梧:蘇軾《次韻和劉貢父登黃樓見寄並寄子由二首》之二。
[236]屈大均(1630─1696):字介子,廣東番禺人。明末清初學者、詩人。
[237]“宗生族茂”四句:見王勃《慈竹賦》。
[238]梁間文《答獻簟書》:即蕭綱的《答南平嗣王餉舞簟書》。
[239]老杜《桃竹杖引》:即杜甫《桃竹杖引贈章留後》詩。見《杜詩詳註》卷之十二。
[240]東坡援柳子厚詩:蘇軾《書子厚詩》:“柳子厚詩云:‘盛時一失貴反賤,桃笙葵扇安敢當。’不知桃笙為何物。偶閱《方言》:‘簟,宋、魏之間謂之笙。’乃悟桃笙以桃竹爲簟也。”蘇軾《書子厚詩》,見《蘇軾文集》卷六十七。
[241]葛立方:《韻語陽秋》卷第十六。
[242]謝太傅:謝安。
[243]王丞相:王導。
[244]常之,葛立方字。——章士钊原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