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墓表誌
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
一
子厚自為父作神道表,求其眞切,能自滿意,而不為有識者所訕笑,此天下第一難事。子厚開口即曰:“先君之道,得《詩》之羣[1],《書》之政[2],《易》之直方大[3],《春秋》之懲勸[4],以植於內而文於外”,此謂侍御平生言行,早與六藝相表裏,以為基礎,此何等光明正大!而旋即以侍御節次著作,一一標明作證,以見所為櫽括之絶無虛偽,此又何等樸實忠誠!子厚之為此表,可謂極文章之能事,張子道之典型,而毫髪無遺憾矣。
作閿鄉令,遷殿中侍御史,為鄂岳沔都圑練判官,後數年,登朝為眞:陳少章云:“按侍御為鄂岳觀察李兼從事,兼領鄂岳之明年,即移江西,侍御蓋隨府遷,而在江西尤久,後遂從使幕升朝也。《送蕭鍊序》云:幼時拜兄於九江郡,九江即江西所部之江州,柳子時侍父行,故涉其地,表不著侍御自鄂岳使府遷江西事,偶略之耳”,少章此考甚核。
宰相與憲府比周:本事如下:相,竇參,憲府,盧佋也。時盧岳妻分家貲不及妾子,妾訴於官,佋欲重罪妾,侍御史穆贊不從,佋與參譖於上,誣贊受金,下贊獄,弟賞訟寃,命鎭及刑部李覿、大理楊瑀覆治之,寃得白。子厚不肯揭露眞實姓名,廑以“作《鷹鸇詩》”四字括之,可見當時身在貶所,立言維艱。
二
全謝山有《河東柳氏遷吳考》一文,雖無甚重要,亦足稍資疏證,因錄存之:
柳柳州為吳人,見於本集與本傳,而蘇之志人物者鮮及焉;按本傳云:“柳宗元其先蓋河東人,後徙於吳”,此明文也。柳州作《先侍御府君神道表》云:“天寶末遇亂,奉德清君、夫人,〔德清君,侍御父察躬也,夫人,侍御母也,舊人皆誤連讀之,故本傳亦止云:奉母避亂。考柳州逮事王父,是時豈得奉母遺父?〕載家書隱王屋山,間行求食,亂有間,舉族如吳,居德清君之喪,服除,常吏部〔按此當指常袞[5]。〕命為太常博士,先君固曰:有尊老孤弱在吳,願為宣城令,三辭而後獲。”是侍御已定居於吳,柳州生於大曆九年,當在侍御為朔方推官、晉州參軍之時,其家於吳久矣。且不特家於吳,幷婚於吳:柳州為楊氏之壻,其作《楊郎中凝墓誌》云:“君與季弟凌同日生,不周月而孤,伯兄憑剪髪為童,家居於吳”,是楊氏之稱弘農,猶柳氏之稱河東,皆推原其族望,而實則皆吳人也。其作《亡妻弘農楊氏墓誌》云:“夫人三歲,依於外族,間在他國,凡十有三年,而二姓克合”,蓋柳與楊同居吳下,而柳州之婦鞠[6]於外家,故有“間在他國”之語。然竊嘗疑柳州再世居吳,而其《集》中未嘗有一語及於洞庭林屋之勝,韓吏部之《誌》、劉賓客之《祭文》亦不及焉,及夷考之,乃知柳州雖居吳,而在吳之日甚淺,大抵唐人之世宦者,多居京師,蓋當時不特有里第,兼有家廟,枝附葉連,久而重去,柳氏自河東之虞鄉,遷京兆之萬年,已累世矣,其少陵原之大墓,則高祖蘭州府君而下皆在焉。侍御雖挈家南轅,而柳州作《太夫人歸祔志》云:“宗元生四歲,居京西田廬中,先君在吳,家無書,太夫人教古賦十四首”,是柳州少日,固多居長安,侍御之總三司,自夔州再入朝,則又隨侍在長安,已而登進士,歷官至尙書郎,則又在長安。且柳州享年四十七歲,其自序曰:“長京師三十三年”,合之南竄十四年之數,已自相符,則中間不過偶一至吳,其《遊朝陽巖西亭》[7]詩云:“羈貫去江介,世仕尙函殽”,是明言居吳未久,而以世仕不能忘情於秦,南竄而後,詩文酬答,總惓惓[8]於鄠、杜之間,使其得再入朝,殆有挈其羣從西歸之意焉。然自柳州南竄,其子弟無復有居萬年者,其《答許京兆孟容書》:言“先墓所在,城南更無子弟,善和里宅,已三易主”,則其後柳州雖歸葬萬年,而子弟已即安於吳矣,不然,則柳氏在吳,祗可以言寓公,本傳不得竟斷之曰徙吳也。唐人最重舊籍,故雖數世之後,必行歸葬之禮,不得以此而疑柳氏之非吳產也,宋人作《柳州年譜》[9],於其居吳顛末不詳,而蘇人亦莫之考,吾故表而出之。
謝山此文,在證明子厚之為吳產,而事實恰恰相反。蓋戶籍不論中外,大抵不外屬人、屬地二義,而中國則從古專主屬人,故柳氏隨地所之,仍號河東,楊氏隨地所之,仍號弘農也。即退一步舍人而從地,而子厚乃並不產於吳,據謝山考證,子厚生於大曆九年,適當乃父為朔方推官、晉州參軍之時,則子厚實誕生於父之任地或長安,可以推見,況依子厚自序,長京師三十三年,則產地在京師,更可斷言。由是柳氏之在吳者,廑止於避天寶之亂一個時代,謝山斤斤於寓公與徙吳之別,夫天下寧有避地而必顯稱寓公者?謝山此辯,直是騃語[10]。又子厚單傳,終鮮兄弟,二姊適人,隨夫在外,歿時子周六纔四歲,周七遺腹未生,是子厚本支,殆無一人留吳。當侍御初徙時,是否挈其羣從子姪同去,尙待詳考,謝山遽假定子厚還朝,有意提攜羣從西歸,憑藉幻想,何足論古?謝山浙人也,為江南文化張目,竟鰓鰓[11]代吳人爭一柳子厚,濫費如此宂長筆墨,抑何可笑!
《援鶉堂筆記》評韓文云:
《柳子厚墓誌銘》:“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按柳慶仕終於宇文,又不為侍中,封平齊公,《周書·本傳》可考;封濟陰公者,乃子厚六世祖旦,慶之子也。其封濟陰公見《柳集》,《隋書·旦傳》不載,柳奭為子厚高伯祖,宋文安禮[12]已言之。
子厚世族不明,如右例者不一。
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石背先友記
一
或問《先友記》有前例乎?曰:有,江西尙鎔[13]作《懷舊傳》,據《前言》稱:“間讀《梁書》,梁元帝有《懷舊傳》,因仿其意,以交之先後為次,作傳一篇。”或謂《懷舊傳》亦見《隋書·經籍志》,然久不傳,鎔此文全模子厚《先友記》,而出以變化。由斯以談:尙鎔模《先友記》,而《先友記》可能模《懷舊傳》,此足供諸種傳說之一例,姑假此以為前言。
《先友記》諸友,有雜出於諸家著錄者,用略摘取以見其大凡:
貞元中,楊氏、穆氏弟兄,人物氣概,不相上下;或云:楊氏弟兄賓客皆同,穆氏弟兄賓客皆殊,以此優劣。穆氏弟兄四人,贊、質、員、賞:時人謂贊俗而有格為酪,質美而多文為酥,員為醍醐,賞為乳腐。〔李肇《國史補》,及王讜《唐語林》兩載略同。〕
楊京兆兄弟皆能文,為學甚苦,或同賦一篇,共坐庭石,霜積襟袖,賦成乃已。〔王讜《唐語林》〕
李相國程、王僕射起、白少傅居易兄弟、張舍人仲素,為場中詞賦之最,言程試者宗此五人。〔《唐語林》〕
唐代宗旣誅元載,欲盡誅其黨韓會等,吳湊苦諫,止降遠州。會,退之兄也,退之謂兄罹讒口,承命南遷,按會所坐,非罹讒者,柳子厚亦云:韓會善清言,名最高,以故多得謗,豈士能清高,反汚於元載乎?〔邵博《聞見後錄》[14]〕
崔造、韓會、盧東美、張正則為友,以王佐自許,時人謂之四夔。是四人者,造後獨至相位,然論者不滿焉,以虛名之無實也。春按:造之外,韓會者故奸相元載黨也,大曆中,坐載貶官以卒,其立身如此,無可言者,而柳子厚謂其名高致謗,殆恐不然,彼盧與張,直文人之靡耳。〔何孟春《餘冬敘錄》[15]〕
官爵升易,不常所居,有善則書。如《鄭餘慶傳》:官至殿中侍御史,別無異迹,皆不書,至遷工部侍郎、知吏部選事,上疏論列諸葛述事,一節可稱,則予書官,不爾則否。〔呂夏卿《唐書直筆新例》[16]〕
貞元十二年九月,裴延齡卒,中外相賀,帝獨悼惜之,十月,以諫議大夫崔損同平章事,損嘗為延齡所薦,故用之。臣祖禹曰:孔子曰:好賢如《緇衣》[17],取其敝又改為[18],好之而無已也,裴延齡旣死,而德宗猶思其人,又用其所薦者為相,使其好賢如此,豈不善哉?夫賢之入人也難,佞之惑人也深,是以鮮有好賢如好佞者也。〔范祖禹《唐鑑》〕
帝自陸贄貶官,深居禁中,所取信者,裴延齡、李齊運、王紹、李實、韋執誼、韋渠牟等,皆權傾宰相,趨附盈門,紹謹密無損益,實狡險掊克,執誼以文章與帝唱和,年二十餘,召入翰林,渠牟形神恌躁,尤為帝所親狎。〔《唐鑑》〕
李鄘辭平章,《舊史》謂鄘雖出入顯重,素不以公輔自許,此記事者不能知賢人心迹也。鄘初為李懷光從事,不顧凶逆氣燄,而奮其忠義,以郎官使徐州,諭叛兵禍福,使之帖息,任京兆,著剛嚴之名,鄘之風節如此。元和初,拜鳳翔節度使,是鎭舊用武將,有神策行營之稱,初受命,必詣軍修謁,鄘奏罷之,其不附宦有素矣。是後吐突承璀[19]推其作相,而鄘固辭,正與前不受神策行營之稱同爾。〔孫甫《唐史論斷》[20]〕
德宗用相,但悅奉己,崔損歷官清要,無善可稱,一奸人薦之,遂居位八年,略無能效,惟過為恭遜,兼事便僻[21],德宗雖知眾議不容,寵之終身。〔《唐史論斷》〕
劉禹錫言:司徒杜公佑,視穆贊如故人子弟。佑見贊為臺丞,數彈劾,因事戒之曰:僕有一言,為大郎久計,他日少樹敵為佳,穆深納之。〔錢易《南部新書》[22]〕
柳宗元稱陳京之文,深茂古老,紀事樸實,不苟悅人,其學推黃、炎以下,涉歷代曁國朝之故實,鉤引貫串,舉大包小,若太倉之蓄,崇山之載,浩浩乎不可旣云。京文不多見,觀柳所言如是,其人可知,近來誌銘碑傳之作,惟務繁縟,極力贊述,苟悅子孫,無取月旦,其號為大家者尤甚,是文之大病也。〔明馮時可《雨航雜錄》[23]〕
二
以下就各友分別言之:
【齊映】
齊映,瀛州高陽人,舉進士,中博學宏詞,嘗為滑亳節度使令狐彰掌書記,彰以女妻映。又為鳳翔張鎰判官,鎰儒緩不知兵,部將李楚琳素慓悍,欲介賊為亂,映與弟抗請先事誅之,鎰不用,楚琳卒殺鎰應賊,映奔奉天,授御史中丞。映為人白晳長大,言音鴻爽,帝愛之,進中書舍人。有言映與齊抗一家同官,事非穩便者,陸贄奏言:“映、抗同姓別房,旣非五服之親,則與眾人無異,中朝要職,常苦乏人,如映、抗良才,並當臺閣妙選,臣等先請授映禮部,抗文學足用,精敏罕儔,掖垣之駁議司言,南宮之掌賦承轄,俾居其任,皆謂當才”云云。子厚《先友記》,第三人即映,但言映而不及抗,謂映為相,以文敏顯用,可證陸奏不誣。獨《集》中別無一語涉及映抗[24],可見若輩眞為先友,子厚本身,殆無事與接為搆。尋映入相,在貞元二年,卒年四十八,諒未及永貞之變而已歿世云。
《唐舊書·映傳》稱:“映從幸梁州,每過險,常執轡,馬駭,帝令捨轡,映堅執,久之乃止,帝嘉獎無已。”晁無咎論之曰:
皁隸有職,雖艱難輿衛不具,未至乏持轡者也,而映屑為之,自託愛君,恬不羞辱,意欲因危以求親,徼幸於他日者,後卒以信任至宰相,旣貶,乃進八尺銀缾,其行事終始如此。
據此,映之為人,亦可知已。當以佞得位時,能使陸敬輿[25]頌言揚己,其才應有逾於無咎所毁者,子厚“以文敏顯用”之五字贊,或者恰如其量。
三
【杜黃裳】
《先友記》中諸公,敵視永貞事變,且以姻婭而成讎隙者,惟杜黃裳一人,然子厚紀錄此人,語極眞切,無一字故示貶抑。其語曰:“弘大人也,善言體要,為相,有牆仞[26],不佞”,此其推置黃裳於盛唐賢相之右,何等偉觀!〔去聲。〕黃裳字遵素,京兆萬年人,擢進士,又中宏辭,史稱:“遷太常卿時,王叔文用事,黃裳未嘗過其門,韋執誼輔政,黃裳勸請太子監國,執誼曰:公始得一官,遽開口議禁中事”,執誼蓋指前此黃裳為裴延齡所惡,十期不遷官而言也。“黃裳怒曰:吾受恩三朝,豈以一官見賣?即拂衣而出”,凡此皆黃裳之牆仞高處,子厚勢處對立,亦不得不心服其言。吾閱某說部〔一時忘其名。[27]〕稱:鎭將某遣人齎重貨候黃裳門,數日不得見,一日,一服飾儉素之老婦人,自內出門,門者惶恐聳立,使者審知為夫人,即逕返復命,諸鎭逆謀立寢,弘大人之效用於國也如此。史又載:“黃裳初不為執誼所禮,及敗,悉力營救,旣死,表還其柩葬焉”,此亦弘大人之一端。
四
【李舟】
杜甫《送李校書二十六韻》[28]云:“李舟名父子,清峻流輩伯”,尋《宗室世系表》[29]:舟字公受,虔州刺史、隴西縣男,父岑,水部郎中、眉州刺史。詩又云:“十五富文史,十八足賓客,十九授校書,二十聲輝赫”,子厚所謂“有文學,俊辯,高志氣”,即此可想。詩又云:“乾元元年春,萬姓始安宅,舟也衣綵衣,告我欲遠適”,乾元乃肅宗收復京師、至德改元之歲,詩題署《送李校書》,當是舟授校書後,返覲高堂之頃,此距大曆九年子美之歿,為前十二年,時子美為左拾遺,距子厚元和二年寫《先友記》,又為前五十年矣。李肇《國史補》稱:“初,詼諧自賀知章,輕薄自祖詠,近代機警,有李舟、張彧”,又云:“李舟好事,嘗得村舍烟竹,截以為笛,堅如鐡石”,〔本文下續云:以遺李謩,謩吹笛天下第一,月夜泛江,與同舟人吹,寥亮逸發。俄有客,於岸呼舟請載,旣至,請笛而吹,其為精妙,謩平生所未見。及入破,呼吸盤擗,應指粉碎。客散不知所之,舟人著記,疑其蛟龍也。〕又云:“舟好事,與妹書曰:釋迦生中國,設教如周、孔,周、孔生西方,設教如釋迦,天堂無則已,有則君子生,地獄無則已,有則小人入。”據此,舟之高志氣處,可得領略一二。詩末云:“無令軒車遲,衰疾悲宿昔”,以子美暮年,而別年正弱冠、羽翮絢練之李舟,不能預計到何時再得會合,其處境之可悲,故自如此說法。
王定保《唐摭言》載:
隴西李舟,與齊相國映友善,映為將相,舟為布衣,而舟致書於映,以交不以貴也。時映左遷於夔,舟書曰:三十三官足下:近年以來,宰臣當國,多與故人禮絶。僕以禮處足下,則足下長者,僕心未忍;欲以故人處足下,則慮悠悠之人,以僕為詭。我欲修書,逡巡至今,忽承足下出守夔國,於蒼生之望,則為不幸,為足下謀之,則名遂身退,斯又為准,僕昧時者,謹以為賀。
舟與映同為子厚先友,兩人交誼,應為子厚所深知,舟致映書,固屬俊辯之一。
舟稱映三十三官。《摭言》又載:韓退之、皇甫持正,俟牛僧孺他適,訪之,因大署其門曰:韓愈、皇甫湜,訪幾官先輩不遇。號為幾官,益以先輩,示意尊牛彌顯,亦知當時以官稱人,其對人示敬,自是殊常。
五
【許孟容】
孟容《新》、《舊書》皆有傳,本集中寄書一通尤顯赫,有簽釋各條列於後,於實無取覼縷。獨子厚《記》:“讀書為文,口辯,為給事中,嘗論事”,而所論事無法露列,茲特為綴錄兩小案如下:
浙東觀察使裴肅,謂判官齊總暴斂,以厚獻厭天子所欲,會肅卒,帝擢總自大理評事兼監察御史,為衢州刺史。衢,大州也,孟容還制曰:方用兵處,有不待次而擢者,今衢不他虞,總無功,越進超授,羣議謂何?唐、宋有祖宗家法,故給事補闕,皆得還制執爭。
右從王西莊《十七史商榷》錄出,《新書》亦有此記載。第二案為:
貞元十三年二月,授許孟容禮部員外郎,有公主之子,請兩館生,孟容舉令式不許,主訴於上,上命中使問狀,孟容執奏,竟不可奪,遷本曹郎中。
右從《南部新書》錄出。釗案:舉令式不許云者,唐律分律、令、格、式,四類,此請兩館生一事,於當時令與式皆不合,故孟容堅執不可奪。
六
【楊於陵】
於陵字達夫,漢太尉震之裔,十八擢進士,調句容主簿,節度使韓滉擇為壻,於陵避親不肯仕進,滉卒,始入為膳部員外郎,未幾,遷右司郎中,出為絳州刺史,德宗雅聞其名,留拜中書舍人。時京兆李實,恃恩暴橫,於陵與所善許孟容不離附,帝崩,拜華州刺史,遷浙東觀察使,政聲流聞,入為京兆尹。子厚美其善吏敏秀,所敘官階,止於京兆尹,此適子厚撰《先友記》時事也,於陵以後政績,都不及載。元和初,牛僧孺等以賢良方正對策,於陵被詔程其文,居第一,宰相惡之,出為嶺南節度使,此於陵與牛黨結緣之始。在嶺南,與監軍許遂振相抗,飛語聞京師,宰相裴垍為別白言之,乃授吏部侍郎,尋以兵部兼御史大夫,判度支。王師討淮西,於陵用所親為供軍使,主唐、鄧,而高霞寓[30]以餉道乏,移牒度支,帝怒,貶於陵郴州刺史,徙原王傅,復以戶部侍郎知吏部選。穆宗立,遷戶部尙書,為東都留守,未幾致仕,太和四年卒,年七十八。史稱於陵器量方峻,進止有常度,節操堅明,始終不失其正云。子嗣復,字繼之,貞元進士,牛僧孺、李宗閔引之,為牛黨中堅,政潮一起一伏,嗣復倚牛不變。大中初,嗣復由潮州刺史,以吏尙召還朝,此去子厚之歿,將近三十年矣。[31]
於陵不肯苟進,自律甚嚴,而獎進人唯恐不得,詭遇亦所不恤,如部署李程得第,其著例也。王定保《唐摭言》稱:
貞元中,李繆公先榜落矣。先是出試,楊員外於陵省宿歸第,遇程於省司,詢之所試,程探靿[32]中,得賦稿示之。其破題曰:德動天鑒,祥開日華,於陵覽之,謂程曰:公今年須作狀元。翌日,雜文無名,於陵深不平,乃於故策子末繕寫,而斥其名氏,攜之以詣主文[33]。從容紿之曰:侍郎今者所試賦,奈何用舊題?主文辭以非也,於陵曰:不止題目,向有人賦次,韻脚亦同,主文大驚,於陵乃出程賦示之,主文賞歎不已。於陵曰:當今場中,若有此賦,侍郎何以待之?主文曰:無則已,有則非狀元不可也,於陵曰:苟如此,侍郎已遺賢矣,乃李程所作,亟命取程所納,面對不差一字,主文因而致謝。於陵於是請擢為狀元,前榜不復收矣,或曰:榜出重收。
李程,字表臣,子厚密交也,於陵又為先友,此兩人試場相與故事,應為其所熟知。特子厚先卒,而於陵獨享高齡,太和間始致仕,又程晚途政迹錯迕,致獲惡諡,《摭言》本事,因首標“李繆公”,凡此皆子厚所不及見云。
七
【穆質】
《先友記》中,以楊、穆兩家兄弟最為篤摯。穆質號善文,而文少傳,貞元元年,德宗以天旱策問賢良方正,質對以忠直見賞,中如“兩漢故事,三公當免,卜式著議,弘羊可烹[34]”,德宗閱之驚嗟,擢上第。其他如:
陛下弓旌[35]不出,玄纁[36]深藏,無聘問之先,有投刺自媒者,無軟輪[37]之禮,有躡蹻[38]而來者,支離於京闕,會計於有司。又廣張節文,妄設條格,禁禦約束,鄰諸盜賊,防賢之意,甚於防姦,崎嶇困辱,曠日永久。
於國家待士之薄,制科之弊,言之歷歷。又如:
臣竊見吏部,課最者遺其實,以資歷為優,試材者失其本,以書判為上,加以檢驗滋章,簡牘繁揉,瞶眊[39]淹滯,吏緣為姦,事壅於上,權移於下,胥徒末品,得擅官府,所以財賄公行,不殊市道,量職求直,價若平準。……若剗革前弊,明詔固當疾行,創立新規,微臣以為不可,且列祖之憲章未改,前王之法度粲然,德輶如毛[40],在克己而已,何必改作,然後成功?
此於擇吏之弊,可謂搜剔無遺。質以給事中改太子左庶子,出為開州刺史,卒,子厚為文祭之。中有云:
公之伯仲,信惟先執,〔父執已死,故號先執。〕感激之風,道同義立,中司守直,奸權是襲,致之徽纆[41],誣以賄入,瑣瑣其徒,榜訊愈急,詔下三司,議於洛邑。噫我先君,邦憲是輯,平反羣枉,大忤三揖,〔“三揖”本《左·襄三年》:“三揖在下”,謂卿、大夫、士也。〕危法旋加,譖言俄及,左官夔國,義夫掩泣。邪臣旣黜,乃進其級,端於庶僚,直聲允集,虔虔[42]小子,夙奉遺則。
右言乃兄贊事,贊為侍御史,有盧岳妻,分財不及妾子,妾訴之。御史中丞盧佋,欲重妾罪,贊不可,佋與宰相竇參,共誣贊受金,捕送獄,侍御史杜倫希其意,鍛鍊甚急。贊弟賞詣闕,撾登聞鼓訟寃,詔三司使柳鎭、李覿、楊瑀覆治,無之,然猶出為郴州刺史,鎭亦坐貶夔州。事涉子厚先君,故言之急切如此,文旋說到質云:
公在郎位,再罹擯抑,時忝憲司,竊分枉直,抗詞犯長,有志無力,惟韓〔泰〕與劉,〔禹錫〕同憤霑臆,道之不行,銜愧罔極。〔以上言柳之於穆。〕公在左掖,議登秋官,先定於志,將發其難,決白無狀,以申禍端,秉心撰詞,義不可干,會逢友累,曾莫自安,感於褚中,〔褚,絮裝衣,《左·成三》:荀瑩在楚事。〕有涕汍瀾。〔以上言穆之於柳。〕
質之改左庶子,及出為開州,凡兩次左官,故曰再罹擯抑。時子厚為監察御史,力弱無從救之,惟韓、劉亦然,此柳對穆抱愧處。及子厚遭貶,質有志白其枉,所謂將白其難也,適坐楊憑事遷斥,不果,所謂會逢友累也。而子厚之銘感如故,可見當時有人申救子厚,形勢非絶無可能,時友之仗義如穆質其人者,為絶無僅有,而又遇挫未得論奏耳。[43]
八
【韓會】
[子]
韓氏兄弟,名列於《先友記》,其文云:
韓會,昌黎人,善清言,有文章,名最高,然以故多謗,至起居郎,貶官,卒。弟愈,文益奇。
茲所謂兄弟者,親誼何等耶?退之《考功員外盧君墓銘》:“愈之宗兄故起居舍人君”,第一足證會官起居舍人,而子厚稱郎,誤;其次宗兄,一從再從可,服內、服外亦無不可,子厚統稱弟愈,今得愈文作證,始知誼匪同懷。會在《柳集》中,止於疾霆一閃,餘則十八丈相與繳繞而已。
退之長子厚不過五歲,貞元八年,退之登進士第,九年,子厚繼登。兩人因緣舊誼,同角試場,才力相距不遠,馴至同官御史,勢不可能有何惡感存在。永貞變後,退之《寄三學士》詩[44]:“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洩,傳之落寃讎,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所謂語言洩者,乃根上文閤門拜疏,天子動容,司空綢繆,謂即施設而來,此示退之有因言得官之象,消息一漏,同官可能立啓猜讒,從而視同寃讎,肆力排擠;又或退之疏言災荒,為李實所痛恨,而劉、柳均曾為實撰文,於實有連,因而退之疑此兩友漏言於實,以致實下毒手而己左官。惟柳與劉者,品高學懋,同以天下為己任,益以情親,斷不至此。“將疑斷還否”,語意十分斬截,謂吾曾疑之,旋敢斷為決無此理也。蔡寬夫斷章取義[45],指此為致疑二子之證,苕溪漁隱稍解之[46],至祝充[47]始申言:“不者未定之辭”,並引《漢書》:“知捕兒不”[48]以佐之,此可見從來文人,於韓、柳各有偏袒,往往不免高下其詞,以遷就己說也。至《永貞行》“數君匪親豈其朋?”及“吾嘗同僚情可勝?”云云,即在寬夫,亦見退之“坦夷尙義,待朋友始終”,兩賢好合無迕,卒得一致論定。[49]
自是以往,子厚困於貶所,一步移動不得者十四年,退之亦浮沈名場,不得善處,兩人除文字交往外,毫無事迹與接為搆。以情誼言,祗有相增而不至相減,事態顯白,無可致疑。子厚易簀之頃,遺孤不託他人,而惟退之是賴,亦其夙分深厚致然,兩無矯強[50]。雖其後周六、周七之長養裁成,退之如何用力,無從深考,然咸通四年,子厚之子告,不知是周六抑七?而與退之之孫袞,在蕭俛知貢舉下,同榜登第,可見兩家之連誼不絶,文壇稱頌云。
凡此皆就兩公私誼言之,至其他文藝高下,政見出入,友朋結合,及交接浮屠之異致,並須更端比覈,不在此例。
釗案:柳告一說是周七,時年四十五,蓋周七生於憲宗元和十四年己亥,至懿宗咸通四年癸未,適得此數也。倘子厚尙在,是年應九十二歲,蕭俛長於子厚,年當出百,似不可能生膺知舉,一說知舉者為蕭倣,近是,韓袞,“袞”又作“綰”。
[丑]
韓會之學與行如何,言之紛紛不一,近人汪瑔《松煙小錄》云:
昌黎作《盧東美墓表》云:“愈之宗兄故起居舍人君,〔謂韓會也。〕以道德文學伏一世,其友四人,天下大夫士謂之四夔,其義以為:道可與古之皋、夔[51]者侔,故云爾;或云:夔嘗為相,世謂相夔,四人雖處而未仕,天下許以為相,故云。”李肇《國史補》則云:“韓會善歌,妙絶名輩,號為四夔,會為夔頭。”番禺沈伯眉[52]訓導〔世良〕嘗戲言:四夔之名,人以其善歌,而昌黎乃云許以為相,豈所謂曲子相公耶?然《舊唐書·崔造傳》載:永泰中,會與盧東美、張正則、崔造為友,好談經濟之略,嘗以王佐自許,時人號為四夔,《新史》亦具載之,其說正與昌黎合,《國史補》所云不足據。
《蔡寬夫詩話》,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卷下。
《唐摭言》:廬江何長師、趙郡李華、范陽盧東美,少與韓衢為友,江淮間號曰四夔,此又一說。
會為愈之兄,固已,然何誼也?子厚未與明言。世議大抵認為會、愈同父,縱非同父,當亦同祖或同曾祖,顧愈自撰《盧東美墓表》稱:“愈之宗兄故起居舍人君。”〔按起居舍人,《先友記》作“起居郎”,二者必有一誤。〕夫曰宗兄,止同宗耳,誼遠在一、二從以至服出以外,豈退之惡其名穢,故為遠之也耶?中含何秘,殊不可曉。
汪瑔者,字玉泉,號越人,一號穀庵,平生未嘗為官,以幕遊終其身。其所以號越人者,蓋舊籍山陰,而久幕於粵,遂寄籍為番禺,光、宣間,子兆銓,姪兆鏞,俱粵人矣。瑔生於乾隆末造,至光緖戊寅始歿,年九十四。由《小錄》之言以觀,韓會之學與行,至最近仍無定論,沈世良之言尤刻。
九
【韓愈】
[子]
韓、柳文之優劣為一事,韓、柳間之交誼又為一事,世之論者,往往錯綜二事而生偏執,殊屬無謂。李穆堂〔紱〕有《書〈茅順甫與查近川[53]書〉後》云:
茅順甫[54]當明中葉,以古文自負,其《與查近川書》,尤為世人所稱,今覆觀之,辭頗跌宕有致,其論退之、子厚,則疏謬甚矣。退之與子厚,蓋始終無間者,觀子厚之歿,以子女屬退之,可以知已。順甫乃謂退之由考功晉列卿,嘗光顯於朝,不能援子厚於綰帶而交之日,而顧弔之於墓草且宿之後,抑何其不考之至耶?當貞元時,子厚通顯,而退之抑塞,固無論已,子厚以元和初被貶,退之方浮沈下僚,三為博士,作《進學解》自嘲,固非能援引人者。元和八年,由博士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九年十月,轉考功,猶省屬耳,十一年正月,始遷中書舍人,即以論盜殺宰相事,為李逢吉、韋貫之所惡,降右庶子,何暇援子厚哉?十二年秋,裴度宣慰淮西,奏退之為行軍司馬,冬,淮西平,復代度為書諭王承宗,承宗恐,割二州遣子入侍,始歸,遷刑部侍郎,副鄭餘慶詳定禮樂,蓋十三年也。明年正月,即以論佛骨得罪,貶潮州,而子厚亦以是年冬卒,計子厚由永遷柳十四年中,退之困下位者十年,降庶子年餘,從軍幾一年,謫潮一年,為中書舍人才四月,刑部侍郎不及一歲,而降謫及之,其為祭酒、京兆尹、兵部吏部侍郎,皆在子厚歿後,而顧責以不能援引,是可謂之知人論世乎?學文者於韓、柳,猶學道者之於孔、孟,當尊敬之,不可橫加訾議,其生平當熟悉,不應茫然不考。順甫語於韓公誠無所加損,而此文頗為外間傳誦,恐復有疏謬如順甫者,將信以為實然,而後世妨才嫉能、遺棄故舊之徒,咸得藉口於古人,則傷教害義多矣,故不可以不辨。
穆堂之議甚平,所考韓、柳兩公之政歷亦不誤,然僅執此說,恐仍未足以服順甫之心也。蓋順甫援《春秋》責備賢者之義,直問退之是否有意援柳,果其有之,元和十三年遷刑部時,諫佛骨可,援柳亦何嘗不可?由是韓不援柳,並非時之不及,而實由於事之不便。何以言之?夫柳,八司馬之一也,援柳不能不涉及八司馬,涉及八司馬,即等於推翻永貞舊案,此微論當時宦官虎視,政變絶對不可能,而以永貞時韓、柳政治立場,顯有未同,今以救友之故,遽責韓之突然豹變[55],似亦人情之所不許。此一情況,韓、柳均自知之。韓之援柳,決不能如柳之援劉,輕輕以柳之易播了事,以此穆堂謂韓、柳交誼,始終無間,事誠如此,未為歧誤,順甫作書與查近川時,或未致思到此。茅文吾未及讀,俟考明茅、李全幅論點,更端再議。
[丑]
全謝山《韓柳交情論》一首,不知作於何年,聲口似較平昔稍稍平易,因全錄之:
茅鹿門責退之,謂其嘗以列卿光顯於朝,不能援子厚於綰帶而交之日,而顧弔之於墓草旣宿之後,是乃目不見唐史之言。近日臨川李丈穆堂,據兩家歷官之年駁之,是也,而於韓、柳交情委曲,則似尙未有盡者,予乃更為論以申之。
退之官御史時,於子厚為僚友,然當是時,子厚實據要津,參大政,其視退之之孤立者不同。夷考伾、文當日,原有澄清天下之思,故能收神策軍之權,卻藩方之請,事事皆為唐室罷政起見,[56]其心未可盡非,而不自知任重之非其才也。順宗不久其位,新、舊猜嫌之際,伾、文遂不克自支,一蹶而滿朝皆加以奸邪之目,遂使八司馬蒙謗,是固出於後世成敗論人之口,而范文正公所極以為寃者。獨是時方有一退之而不能用,偶爾建言,遽有陽山之貶,斯則當路諸公所不能辭其咎,而其卒不克大有所為,亦正於此可見,況其中疑案尙未易明也。退之《寄三學士》,及《別竇司直》詩[57]云云,是因陽山之貶,而歸過於柳、劉者,殆不一口,退之雖不遽信人言,而其中亦不盡帖然也。然吾以為子厚必無排退之之事,使其有之,則後此豈有靦顏而託之以子女者?特其不能力爭於伾、文,則誠足抱友朋之愧,而人言亦有自來矣。故使子厚再假數年,則必還朝,還朝則其與退之,必有剖晰前事,可以釋然於形迹者,而不意子厚竟不得再見退之以死。若退之經紀其身後,斯則古人之誼,不以蒼黃易節[58]者也,謂其中年竟未嘗有纖毫之相失者,非也。古人於論交一事,蓋多有難言者,而陽山一案,關係舊史,又不獨為世之處功名之際,妨才嫉能,遺棄故舊,而妄藉口於古人者戒也。迨退之銘子厚,力稱其以柳易播之舉,夫同一子厚也,豈獨於退之為小人,於夢得為君子乎?吾知退之是時,亦固諒前事之虛矣。
謝山責鹿門目不見唐史,其實己於唐史,亦殊考之未精。夫所謂子厚據要津,參大政者,僅限於順宗即位後七、八月間,距此兩年前退之被貶時,子厚果胡有者?謝山論事,時代錯迕如此,凡前後事跡,都繳繞混作一談,所覈焉得中肯?如實言之:伾、文初政,即追回被放諸名流,退之亦在列,此子厚暗相推挹於其間,不難想見。至退之之貶,及幸臣如李實者從而擠排,其時子厚之黨並未當路,謝山於此卻一字不提,而遽責子厚諸公不得辭其咎,伾、文未出,遽空言怨望子厚不力爭於伾、文,生呑活剝如是,是不僅史實不明,亦人情有所不許。謝山始終糾纏於退之之詩,以為罪證,吾別有疏釋,不更覼縷。惟謝山此文聲口,較緩於前此諸論,終有可取,吾故存之。韓、柳交情,固始終無芥蒂,謝山必謂子厚歿後,退之方諒前事之虛,此謝山意在自圓其說,故作迂曲之筆,不必深究。
[寅]
韓、柳同時,而友誼篤,其學之進退深淺,銖累皆不能相欺。觀韓《祭柳文》中有曰:
凡物之生,不願為材,犧尊青黃,乃木之災[59]。子之中棄,天脫馽羈[60],玉佩瓊琚[61],大放厥辭。富貴無能,磨滅誰紀?子之自著,表表[62]愈偉。不善為斵,血指汗顏,巧匠旁觀,縮手袖間。子之文章,而不用世,乃令吾等,掌帝之制[63]。
嘻!此殆退之對死友由衷自讖之言也。如實論之:退之官達,鞾刀送迎,堂皇畫諾,都不暇給,焉能伏案治學,日起有功?子厚則不然,一謫十餘年,幾無日不以學為事,文中“玉佩瓊琚”,“表表愈偉”等語,確是寫實而非故謙,人謂韓文無一字無來歷,吾謂以繩柳文,比韓更昭切實。於今事越千年,浮議所趨,直大謬而不然,可見文入眾口,一唱百和,市虎已成,覈實殊難也。
子厚之文、之學,為退之所知如此,乃其《送孟東野[64]序》,於唐文人之善鳴者,除元結、李觀不計外,至推挹到門徒李翺、張籍,卻無一語涉及子厚。豈以子厚久阨貶所,不便揄揚,抑或淺文近事,止於遊戲,原不以登大雅之堂者耶?然而退之褊已。
退之《柳州羅池廟碑》,除若干迷信詞頭,所需沙汰外,其餘語語覈實,能令讀者崇仰柳侯,出於至誠。如云:
柳侯為州,不鄙夷其民,動以禮法,三年民各自矜奮,茲土雖遠京師,吾等亦天氓,今天幸惠仁侯,若不化服,我則非人。於是老少相教語,莫違侯令,凡有所為於其鄉閭,及於其家,皆曰:吾侯聞之,得無不可於意否?莫不忖度,而後從事,凡今之期,民勸趨之,無有後先,必以其時。於是民業有經,公無負租,流逋四歸,樂生興事,宅有新屋,步有新船,池園潔修,豬牛鴨雞,肥大蕃息,子嚴父詔,婦順夫指,嫁娶葬送,各有條法,出相弟長,入相慈孝。先時民貧,以男女相質,久不得贖,盡沒為隸,我侯之至,按國之故,以傭除本,悉奪歸之。大修孔子廟,城郭巷道,皆治使端正,樹以名木。柳民旣皆悅喜,嘗與其部將魏忠、謝寧、歐陽翼,飲酒驛亭,謂曰:吾棄於時而寄於此,與若等好也。……
試將此一紀錄,仔細玩味,倘在今曰,得到如斯治績,豈不可說民治已臻上理?而乃一千年前,狉獉[65]未闢之鄉,憑柳侯一人之教化力,能使鄉民自然感動,毫無間隔,眞可謂做到子厚“役於民”之最大限度。觀子厚貶所各詩,都表現與峒氓渾融一氣,並無難於解脫之怨毒語。其曰:“青箬裹鹽歸峒客,錄荷包飯趁墟人”,乃寫實,不含譏諷。至云:“愁向公庭問重譯,欲投章甫作文身”,則禹適裸國,裸入衣出之意[66],恨己之不解方言,難與居民沆瀣一氣,倘其能之,即文身亦所不恤。由是和平恬澹,勤勞民事,四年之間,渾如一日,與其他遷客之無端怨悱,大異其趣。試以退之之“雲橫秦嶺”,“收骨瘴江”[67]覈之,兩者有舒躁、和怨之不同,一目了然。退之手錄此節,同時想到己貶潮陽,會逢其適,有鱷魚遠逸之一情實,便於渲染,己乃大展巫術,欺騙鄉愚,並留文以誑後來之無知學子,當未免色赧赧然云。
子厚之子谷,懿宗咸通四載,與退之之孫綰同榜,見邱光庭《兼明書》,為袁子才《隨園隨筆》卷二十七引。查咸通四載,去子厚之歿元和十四載為四十四年,谷不知是四歲子抑遺腹子。無論何者,科名都甚晚。〔釗案:“谷”一作“告”,“綰”一作“袞”,見他條。邱光庭,五代時烏程人,官太學博士,《兼明書》,其遺著名。〕
[卯]
《雲谷雜記》,宋張淏撰,刻入《海山仙館叢書》[68],淏字清源,開封人,僑寓會稽,因著《會稽續志》、《艮嶽記》等書。《雲谷雜記》中有論韓退之之矛盾云:
韓退之《讀〈墨子〉》云:“儒、墨同是堯、舜,非桀、紂,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國家,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為用,不足為孔、墨”,其與墨子者至矣。及為《策問》,則曰:“孔子旣歿,聖人之道不明,蓋有楊、墨者,始侵而亂之。”又《與孟簡書》云:“楊、墨交侵,而聖賢之道不明,聖賢之道不明,則三綱淪而九法斁[69],禮樂壞而夷狄橫,幾何其不為禽獸也?”其所言自相矛盾如是。
退之文中自相矛盾之處,何止論儒、墨而已哉?退之以闢佛名,乃今日闢佛,明日即求與大顛和尙往來,倘和尙不來,環顧即無可與談。夫人以言語相伐,行動相貿,亦須稍顧顏面,使人不覺。而退之《與孟簡書》:一面斥楊、墨,一面又佞佛,誠不知彼所以自範何等。
明徐[70]者,字惟起,更字興公,博文多識,與兄熥[71]齊名萬曆間。著有《紅雨樓集》、《榕陰新檢》、《筆精》、《閩南唐雅》等書,曹學佺[72]與之狎主閩中詩壇。《筆精》中有一則云:
王楙[73]《野客叢書》,丁用晦[74]《芝田錄》,羅隱《石烈士說》[75],以及葛立方[76]《韻語陽秋》,皆載韓《平淮西碑》成,李愬之子謂沒父之功,訟於朝,憲宗使段文昌別作碑。余取二文反覆誦讀,段文才學充實,援古證今,六朝體格,非淺學能辦;韓文古健簡約,難入時眼;憲宗當時易韓為段,自有深意。至於姚鉉《選粹》,亦錄段而棄韓,宋人宗韓,遂大貶段作,是為韓公盛名所怵耳。李商隱詩,亦只述韓文可惜,未嘗訾及段作,使人知韓文之足重也,敢作迂評,為臨淄藎臣[77]。
之說揚韓而不抑段,自是持平之論,然段文經姚鉉之撮錄,及徐之渲染,而至今仍自不知世有段文昌也自若,可見文字先入之力大。嘗論唐之平淮西也,亦千百大小戰役中之一耳,平叛有何奇功?乘虛更非神勇,韓、段碑文之高下,本質上無可論列,世人囂囂至今,為退之盛名所怵一語,去實不遠。甘為臨淄藎臣,而不肯為昌黎佞臣,筆縱非精,亦自使人一快。
宋邵博《聞見後錄》云:
柳子厚云:“北之晉,西適豳,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永最善。”以妙語記其可遊者,讀之令人翛然[78]有出世之意。然子厚別云:“永州於楚為最南,狀與越相似,僕悶則出遊,遊復多恐,涉野則有蝮蛇、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則畏射工、沙蟲,含怒竊發,動成瘡疣。”子厚前所記黃溪、西山、鈷鉧潭、袁家渴,果可樂乎?何言之不同也?
子厚記山水語有差池,與退之論儒、墨意有出入,一淺涉於感情,一深關夫道術,二者形迹雖近,而領域懸殊,良未易同年而語。
[辰]
韓、柳文在唐時,柳高於韓,即退之亦承子厚名蓋一世,平時慣以文墨事推之子厚。迨韓、柳並歿,退之兩壻李漢[79]、蔣係,均在朝列,子昶尋登進士科,而子厚嗣子才四歲,次子遺腹始生,了不知將來成長何狀。以此文章聲價,不能不與勢力相消長。尋經五代,兩俱沈寂;宋室乍興,穆伯長[80]窮搜遺文,次第發現,平視兩家,各稱饜飫,自時厥後,稍稍軒韓而輊柳。吾閱王禹偁[81]《小畜集》論文,雖亦韓、柳並列,然《與張扶書》則曰:“近世為古文之至者,韓吏部而已”,至其衡度韓文之準則,極於句通義曉而止。又《送丁謂[82]序》云:“文皆意不常而語不俗,若雜於《韓》、《柳集》中,使能文之士讀之,不之辨也”,意趣低下可笑如此,將丁謂與韓、柳並論,事更非常可怪。至歐陽永叔公然揚韓,理致較強,其說曰:
子厚與退之,皆以文章知名一時,而後世稱為韓、柳者,蓋流俗之相傳也,其為道不同,猶夷、夏也。
永叔用意,在推崇退之《原道》一文,《諫佛骨》一表,“道不同猶夷、夏”一語,即由是來。須知謚儒、佛為夷、夏,此完全抹煞事實之客氣語,蓋佛雖不產於中國,而自魏晉六朝以逮於唐,以譯經者為高手,信佛者為名士、學者,奉揚者為無數男女信徒,早已融化為易地成長之獨立學派或宗教,不可能以孔子時代所謂夷狄觀念,強加於上。試問退之明排釋氏,且在上諫表一轉瞬間,彼即與大顛和尙公然往來,講道論德,為孟簡所詰責[83],究為何故?此無他,吾嚮言人窮則呼天,今轉變為:人失意則信佛。即以退之大張道統,強詞奪理,而無形中潛移默化,自入初地[84]而渾然不知,自相矛盾而毫無所感如此,而欲與子厚顯劃鴻溝,謂彼為夷而我是夏,豈不可笑?退之旣自欺欺人,而永叔從而先後疏附,倂為一談,又二千年來,吾國學者一例為虛憍面目所籠罩,無人能衝破網羅,究論眞實。其後王伯厚《紀聞》,關於韓、柳之不同處作分析,全謝山從而箋之,謂柳之各說,無不勝韓,然韓大本大原處卻勝柳。此由兩宋直逮前清,亙千餘年,伯厚、謝山,全與永叔一鼻孔出氣,古今學者,都停滯在道統之虛偽面貌前,一步移動不得。今試將闢佛與否此一宗大本大原之總賬,暫且除去,再較韓、柳優劣,即從王、謝之分析單上來看,幾於柳無一不長,韓無一不短。時至今日,自應將此黑漆一圑之無理轇轕,清算一番。南朝四百八十寺,可容兵火使之燬滅,而決非退之張脈僨興,外強中乾,輕輕“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九字,所能動其毫末。果其動也,退之祭神南海[85],又有何廬可造?〔此大顛案內一節。〕
[巳]
甚矣!退之之言之流於失檢而不自覺也。如《讀〈墨子〉》云:“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為孔、墨”,至他文則推尊孟子,以為功不在禹下,其所以然,則在能言距楊、墨。〔見《與孟簡書》。〕如退之之言,墨氏於孟子為禽獸,於孔子則不用墨將不足為孔,何孔、孟由退之觀之,其道適適然偝立乃爾耶?退之旣以孟子距楊、墨,功不在禹下,退之於經法亡滅之後,距楊、墨加甚,功應不在孟子下;於是《孟子》一書,退之認為向無孟子,吾人皆服左衽而言侏離[86]者,此宜如何一字一句,恪遵而不失?但《孟子》“民為貴”一章[87],從不聞退之申釋張大,而《原道》中反云:“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何退之言與行之相悖如此其甚乎?柳子厚並不標榜孟子,獨民貴之旨,為所深喻而廣用,《貞符》一文,獨能掃蕩古來淫巫瞽史之邪說,而以受命不於天於其人,為深鴻厖大保人無疆之最終目標,貶所表聞,死而無悔。至退之一到潮州謝上,即以定樂章,告神明,東巡泰山,奏功皇天為請,豈孟氏之鬼,自忘其平生之言,或圖補救其生前之失,因誘退之使反民申君,自欺欺天,如此彰明較著也乎?吾嘗與朋儕漫談,自宋室以經義試士,逮明、清兩朝,用八股錮蔽儒生思想,試題將一部《四書》翻來覆去,往往一題有千數百篇雷同文字,但七百年間,從無一試官敢以“民貴”命題,吾曾於大題及小題[88]兩文府中,遍查無著。夫中唐尙無八股迹象,何乃鬼影憧憧,似於君、民間早劃定一禁制區域,因而退之不敢妄越雷池一步,殊不可解。
[午]
陳善子兼[89]毁韓之見於《捫蝨新話》者,不止一、二事,茲以次檢錄如左:
一、韓愈流入異端:韓退之謂荀、揚為未醇,以予觀之,愈亦恐未免,蓋有流入異端而不自知者。愈之《原性》,以為喜怒哀樂,皆出乎情而非性,則流入於佛、老矣;《原人》曰: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則流入於墨氏矣;《原道》鄙莊周之剖斗折衡,而著論排三器,則與莊周何異?此亦愈之未醇也。方知愈闢佛、老而事大顛,不信方士而服硫黃,未足多怪。
二、李、杜、韓、柳優劣:唐世詩稱李、杜,文章稱韓、柳。今杜詩語及太白,無慮十數篇,而太白未嘗有與杜子美詩,只有《飯顆》一篇,意頗輕侮,論者謂:以此可知子美傾倒太白至矣。晏元獻於韓退之許其有扶導聖教之功,至橫行闊視於綴述之場,千古惟子厚一人。然學者至今,但雷同稱說,其實李、杜、韓、柳,豈無優劣,達者觀之,自可默喩。
三、韓退之解醉紅裙:韓退之謂京師富兒惟解醉紅裙,不能文字飲,然予觀退之亦未是忘情者。退之自有二侍妾,名絳桃、柳枝,張籍詩[90]所謂:“乃出二侍女,合彈琵琶箏”者也。公嘗有詩云:“銀燭未銷窗送曙,金釵半醉座添香”[91],此豈空飲文字者耶?〔釗按:孔毅夫《雜說》亦論此事[92],得斷相同。〕
四、韓文公與大顚論佛法:文見別條,不贅。
五、韓退之似無特操:韓退之譏服食必死,而自餌硫黃,親見大顛,而復作《答孟簡書》,似是無特操者。或者戲曰:退之但以立教而已,可盡信乎?此又可笑。
六、《原道》闢佛老:退之《原道》闢佛老,欲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於是儒者咸宗其語。及歐陽公作《本論》,謂莫若修其本以勝之[93],又何必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也?此論一出,而《原道》之語幾廢。然予觀魯直所云:毗盧遮那,宮殿樓閣,充遍十方,普入三世,於諸境界,無所分別,彼又安能廬吾居?有大經卷,量等三千,大千世界,藏在一微塵中,彼又安能火吾書?無我無人,無佛無眾生,彼又安能人吾人耶?[94]然儒者猶云:我不讀佛書,安用如此語?達者笑之。予聞釋氏之論曰:欲破彼宗,先善彼宗,故佛在世日,西域有三十六種外道,每種各以其藝,咸來難佛,佛固晏然不動聲色,即以彼藝還與之較,皆出其上,於是外道藝窮,乃始歸佛。今之與佛、老辨者,皆未嘗涉其流者也,而欲以一己之見,破二氏之宗,譬如與人訟,初不知置詞曲直所在,而曰吾理勝,其誰肯信之?是不亦可笑乎?
右毁韓者六條,而原柳止於一則,如下:
柳子厚罪在朋黨,然有功不可掩:予讀柳子厚《伊尹五就桀贊》,未嘗不憐其志也。伾、叔文雖小人,而子厚欲因以行道,故以就桀自比,此其本心也,然學者至今罪之。按《順宗實錄》:帝自初即位,即患疾不能言,天下事皆專斷於叔文,而李忠言、王伾為之內主,韋執誼行之於外。又云:伾、叔文主往來傳授,劉禹錫、陳諫、韓泰、柳宗元、房啓、凌準等主謀議唱和,採聽外事,此其朋黨之跡也。其專權竊柄,誠為可罪,然以予觀:順宗即位未幾,而首貶李實,次罷宮市,次禁毋令寺觀選買乳母,次禁五坊小兒張捕鳥雀,橫暴閭里,次停鹽鐡使進獻,次出後宮三百人,次用姜公輔、蘇弁為刺史,追陸贄、鄭餘慶、韓皋、陽城赴京師,次出後宮並教坊女伎六百人,次罷閩中萬安監,不數月間,行此數十事,人情大悅,雖王政何以加此?豈非子厚等為之歟?而世不之察,徒罪其朋黨,則亦見其不恕矣。《春秋》之法,不以功掩過,亦不以眚廢德,責備而言,則子厚之罪,在於附小人以求進,若察其用心,則尙在可恕之域,況一時之善,有不可掩者乎?蘇子由著《歷代論》[95],以牛僧孺與李德裕俱為當世偉人[96],而馮道得為盛德[97],其論甚恕,獨子厚之賢,未有為之湔滌者,予故表而出之,以告後世君子。
依捫蝨所列事迹,可從三方面比覈韓、柳,一曰政治,一曰文學,一曰佛理。請試論之:永貞始政,韓、柳顯然對立,其對立之所自起,了無迹象足資印證,史家不得不究極兩家思致之異源。夫異源何也?曰:柳認國之大事,絶不可謀及媟近,一開賊賢失政之端,勢必釀成弑逆,而韓則謂中貴俯達人情,仰喻天意,國家可得倚以張皇威,平危疑也,此誼事勢朗朗,無取贅敘,所謂政治者此其一。文學:捫蝨不提己見,特假藉晏同叔[98]之品評,而晏評人每泛常視之,不加詳覈,甚至見其說羼雜於《丹鉛總錄》[99],竟即認作升菴品藻,而昧其所自來。〔見某家近著如是,適忘其名。又晏之文集,多至二百四十卷,當時呈繳內廷,絶無流傳,因而本評原著,今乃無從查考。〕殊不知元獻此評,異常鄭重,用意殆出其他宋人意想之外。蓋宋初提倡古文,穆伯長、歐陽永叔之流,奮力前邁,而舉以抵制西崑為職志,此一褊狹簡陋之古文運動,同叔目擊之而不甚謂然。意謂文者,有其自然領域,無體不備,凡偏執其一之所素習,觝排其餘之所不知,宜非雅流之所當為,如韓退之雖扶教有得,而文事有限,若夫縱橫綴述,靡所不工,亙古惟子厚一人。吾意元獻提出《典》、《墳》、《騷》、《雅》,與子厚倂為一談,此一宏通識解,決非不讀書之歐九[100]所能夢見。捫蝨舍歐取晏,所見應亦同然,所謂文學者此其二。至於佛理:佛為理道之一,學者將何所容其避諱?子厚遇佛與儒合者而親之,自理勢之所應然,退之則否。退之以辟佛為名,而欲求其外形骸以理自勝,因不得不假塗於浮圖之往來,以自陷於不竊陳言而竊佛言。此在明讀佛書之捫蝨視之,焉有不囅然[101]大笑之理?所謂佛理者此其三。綜其三端,韓、柳歧異之浮於捫蝨之眼簾者,大率十得八、九,若夫退之解醉紅裙,而子厚不解,甚至子厚一生嚴氣正性,文字飲亦未必解者,此都小節,無當於雀燕之衡量,姑不深究。
[未]
明之楊愼,一博通而不求甚解之狂人也,然論文頗輕韓退之,亦自有趣。愼之言曰:“韓退之於詩本無所解,宋人呼為大家,直是勢利他語,子厚於風雅騷賦,似得一斑。”[102]慎謂退之詩無所解,語自太過,至云子厚似得騷賦一斑,亦於子厚未見深切,總之明人評韓,不如宋人之高,並不獨楊愼之語云爾也。
胡應麟曰:“韋左司[103]大是六朝餘韻,宋人目為清麗者得之,柳儀曹[104]清峻有餘,閒婉全乏,自是唐人古體,大蘇謂之勝韋,非也。”[105]應麟謂柳詩閒婉不足,不知胡指。如韓退之《祭鱷魚文》,虛憍之氣滿紙,夫鱷魚者非他,不過退之到潮州所見到之動物耳,子厚到柳州,亦見到許多動物,而子厚詩祗云:“梅嶺寒烟藏翡翠,桂江秋水露鰅鱅”[106],翡翠珍禽,鰅鱅則惡魚,在子厚一例視之,無所容心於其間。而鰅鱅者,始見於張衡《南都賦》,名與黿、鼉、蛟、蠵並列,大概是一不甚尋常之水族也,馮山公[107]〔景〕詮此詩,謂鰅鱅舉為鬼蜮,不知何所準據。殊亦不免大驚小怪。然若子厚貶柳,如退之貶潮,彼可能作一《驅鰅鱅文》,大轟一場;凡魚有露於水面時,亦有潛藏水底時,倘祭罷而鰅鱅遠引,退之又可能在《羅池廟碑》上添一奇蹟。此一小小謔浪,謂將不足證實柳詩之富於閒婉,或不能以少許勝退之之多許,抑以淺笑抵退之之甚怒,吾滋未信。
孫鑛[108]曰:“韓、柳一時並稱大家,人謂唐時柳名重於韓,然子厚不知因何,每事皆讓退之而居其次,如退之學《左傳》,子厚則學《國語》,退之學《史記》,子厚則學《漢書》,退之學《莊》,子厚則學《荀》,豈性近所固然耶?”子厚作《非〈國語〉》,鑛因指子厚祗學《國語》而不學《左傳》,此眞望文生義,信口雌黃,吾嘗謂從來評騭韓、柳兩家,宋人偏執,明人淺薄,今觀於鑛甚信。〔按鑛語見《月峯集·與呂美箭[109]論詩文書》。〕
[申]
定海黃式三,字薇香,其子以周[110],字元同,父子卓立道、咸、同、光四朝,治學旨趣相同,泛覽旣博,尤精《三禮》,出入漢、宋,不持門戶之見。薇香所著,號《儆居集》,其《讀〈柳子厚集〉》一文如下:
讀《柳子厚集》(黃式三[111])
唐之文,韓、柳二子為冠,定論也,而文有同有異,異者未嘗不同。韓子與李翊論文[112]云:“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原[113]”,與劉正夫論文[114]云:“用功深者,其收名也遠,若與世沈浮,不自樹立,雖不為當時所怪,亦必無後世之傳”,柳子亦云:“榮古虐今,比肩疊迹,揚雄歿而《法言》大興,馬遷存而《史記》未振,大抵生則不遇,死而垂聲”[115],又云:“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復讀《六經》、《論語》、孟子書,其歸在不出孔子”[116],是韓、柳之論文同也。韓子作《師說》,與李子蟠[117]言其不拘於時,柳子作避師書[118],言韓子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世果羣怪聚罵,指目牽引,此韓、柳之異也,然韓日、柳雪,蜀、越之犬自吠,日、雪何過?[119]是則韓、柳之意同矣。韓子言古之為史者,不有人禍,則有天刑,柳子直破其說,此韓、柳之異也,顧反復韓子之書,原因襃貶過實而懼之,作史而輕於抑揚,疏於考核,在己旣不得中道,必並取怒於鬼神而有天刑,是亦韓、柳之意所同矣。韓子作《爭臣論》,以激陽城,柳子有《與大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書》,有《國子司業陽城遺愛碣》,此韓、柳之異也,顧韓文激勸於未諫之先,柳文贊美於廷諍懇至、司業功著之後,其意未嘗不同矣。韓子《讀〈鶡冠子〉》,稱其博選、四稽、五至之說,如援其道而施於家國,功德非少,而柳子以為鄙淺之書,此韓、柳之異也,顧柳子旣遭斥逐,不得一有力者推挽,韓子惜之,則中流失船,一壺千金,固韓、柳之所同悲矣。柳子受羈於王叔文,近馮山公辯之甚詳,讀之有可信,亦有可疑,而觀《柳集》有《答韋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書》,《韓集》有《柳之墓誌銘》,有《祭文》,其相推以斯文宗主,固無可疑,貶柳文者多見其不知量也。
此文開首即曰:“唐之文,韓、柳二子為冠,定論也”,結尾又曰:“貶柳文者多見其不知量”,貌似尊柳,而實以尊韓者尊柳,至己之於柳,吾未見其深解而曲喩也。倘當時退之不相推子厚以文墨,而不譽其文似子長,並為誌墓、致祭等等,吾不信黃之重柳,能如宋之穆伯長艱苦自發,視同性命也。即如“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此子厚《報袁君陳秀才書》,而黃子引之,為問黃能了解到柳所謂行為何行,誠為何誠,不加擇別而尊奉焉否乎?黃子當知柳“不窮異以為神,不引天以為高”,又問黃能信服其說焉否乎?吾知柳之不崇天神,其精神頗與東漢王仲任[120]合,而黃有《讀王仲任〈論衡〉》一文,斥為矯情立論,深加非薄,黃旣非薄《論衡》矣,而謂能轉而推仰柳之《時令論》,有是理乎?又如黃引柳“榮古虐今”云云,夫以古今配合兩相反之形動詞,相與抑揚,此其習亦自仲任發之。如《齊世》篇云:“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又云:“今世之士者,尊古卑今也”,又云:“世俗之性,好褒古而毁今”,《須頌》篇云:“論好稱古而毁今,恐漢將在百代之下”,又云:“俗儒好長古而短今”,仲任凡用高下、尊卑、褒毁、稱毁、長短等字,以推排古與今,而都未若柳子所下榮、虐兩字之為刻至。黃之所引,為《與友人論文》一小札,友人為誰,不可得知,他日柳《與楊憑書》,重復申明此義,詳達百言以上,為問王、柳此種蕭條異代之感,黃子能自然默契矣乎?夫柳子造《封建論》,此不廑獨出冠時,而且空前絶後之偉著也,即以蘇子瞻好訾嗷柳,而亦曰:自柳子之論出,而從來言封建者廢矣,顧黃子不以為然。其讀《通考》而涉及封建者曰:“柳氏曰:秦有叛人而無叛吏,其說不足據也,以史考之,章邯、司馬欣,大吏也,陳勝、吳廣,小吏也,會稽守謀叛而召項王,沛守與獄掾曹參主吏謀叛而召漢高祖,范陽令聽蒯通降武臣,趙之不戰以城下者三十餘城,秦吏之叛者多矣”。固哉黃叟之言史也。夫史亦以標舉趨勢、大致不差為得已耳,焉有保證百分之百、從無意外之史例乎?尋黃子在道光朝發名成業,而斯時曹振鏞當國,導引清帝從文字之枝節上,齮齕[121]臣下,斯風披靡,黃子不能無所沾丐,夫以此種尋垢索瘢之帖括方式,尙友古賢,此猶得侈言尊柳矣乎?黃子訾天下貶柳文者為不知量,為問黃子之量有多大乎?雖然,桐城壁壘崇成,尊韓已成百川東之之勢,而黃子終能割尊韓之大分以尊柳,庸中佼佼,難能可貴,此誼願與知言君子共凜之。
[酉]
陸祁孫[122]《柳州十八字石刻拓本,伯厚索題》云:
循吏廟食禮所宜,羅池片石吾無譏。此刻草書十八字,特為蠻鄉逐疵癘,柔毫三寸挾風霜,足配韓文鱷魚避。楊生重視唐人書,珍賞不減歐褚虞[123],暇時示我索題句,因感往事相嗟吁。順宗疾瘖不聽政,王叔文伾竊國柄。陽山之貶正此時,乃於劉柳信不疑,居今論古易為斷,豈有身受無聞知?投荒尚請柳易播,寧肯附和為姦欺?從來宵小畏清議,例引名士張藩籬,餘財曾未汚文若[124],九錫安能強穆之[125]?書生懷才急自見,究異好爵堪羈縻。逐臣萬里懷天闕,瘴雲匝地埋寃魄,曲宥猶能活蝮蛇,去思無怪孚蠻貊。先人昔日守遐陬,珍重歸裝一紙收,即今碑已殘三字,〔龍城柳“龍”字,神所守“所”字,制九醜“九”字,俱已闕。〕金石依然不久留。迂生軒輊爭韓柳,誰識瑰辭如一手,若以《離騷》繼《國風》,河東似出昌黎右。底無年命比元劉[126],鑄鼎燃犀百怪讎,亦有賜環身未及,為君掩卷泣忠州。
祁孫篤信《羅池石刻》,比之韓文《驅鱷》,復以伾、文從政為竊國柄,皆陋儒之言也,又退之貶陽山,在貞元十九年,而伾、文二十一年始柄政,祁孫顧謂兩事集於一時,以坐罪於後者,亦謬。獨揭明韓、柳無猜,及柳文勝韓兩點,所見迥出時論之右,故全錄此詩以示珍重,伯厚姓楊,名大墉。
[戌]
白樂天詩[127]:退之服硫磺,一病迄不痊,有辯之者曰:退之非指愈,有衛中行者,亦字退之,其說不知何所本。惟查《韓集·侍御史李虛中墓誌銘》[128],有如下記載:
君亦好道士說,於蜀得祕方,能以水銀為黃金,服之冀果不死,將疾,謂其友衛中行大受、韓愈退之云云。
果爾,是衛中行字大受,韓愈字退之,別白甚明。今讀者略去“大受、韓愈”四字,而將“退之”緊接“中行”,因謂衛中行字退之,天下讀書之草率,與事之可笑,莫大於是。
《退之集》中,有《與衛中行書》一通,首署“大受足下”,是中行字大受,而非字退之,甚顯白,今以事迹與文字與愈相涉,因不恤以愈之字字之,此與韋詞之事迹與文字,與李景儉相涉,因謂詞亦字致用,適同一例。查中行為御史中丞晏之子,貞元九年進士,其人非不知名,取證者荒率至是,亦大可怪。
理雖如此,而世間記憶模糊,張李錯認之事,如謬稱韋致用、衛退之等等,固亦未始不可能有,獨同一以退之墓誌為解,東嘉李季可[129]《松窗百說》,其根據《太學博士李干墓誌》[130]之所記載,較得之殿中侍御史李虛中者,遠為健爽。請試徵之:
按《退之集》:長慶三年,作《太學博士李干墓誌》,略不及他事,唯說受方士柳賁藥,服之,下血死。乃引當時目見,及親與遊者歸登、李虛中、孟簡之徒七人,俱以服食之誤,而臨終痛楚,明年退之卒,是豈有咫尺之間,而肯身試其禍哉?
意謂服食祕藥,與飲酖異,固非朝夕間,且並非旬月間,即能致命。退之草此誌後,逾歲謝世,縱令墨瀋未乾,而即甘蹈覆轍,藥之致命,未必如是之速,何況以讀書明理如退之,咫尺之間,行動如此之翻覆,亦為不可設想之怪異事,松窗持說爾爾,可能竦動一時,沈心思之,恐未盡然。相傳退之以祕藥飼雞,雞肥大,宰而食之,號火靈庫[131],是退之間接服食之習,由來已久,夫天下事何常之有?由間接而直接,一轉移間耳,又況人生之言與行,難期一致,責人貪者,未必己之能廉,訾人虐者,未必己能戒殺,李季可之欲以《李干誌》之懲服食,取證退之將不於咫尺間以身試禍,夫亦誰信莊生二與一之必為三也[132]哉?
[亥一]
近人雜詩中,有紀述柳文者曰:“近人尙桐城,其論深抑柳,陽湖實支派,相襲亦已久,柳文彼所輕,學柳更何有?”[133]吾嘗震驚其說,而從陽湖諸家之文集中,覓取信據,卒之一無所得,適以證成所云為耳食之言。嘗論陽湖繼桐城而起,為時稍後,而門徑各別,自張皋文[134]、惲子居[135]而下,幾無一不從騷賦入手,而李申耆[136]、陸祁孫兩家,尤駢、散並工,卓然名家,為文取徑,顯與方、姚異趣。由斯而言,若輩承襲桐城末流,不得不貌為尊韓,而其中心旨趣,不期而深契乎柳,可以斷定,輓近皮相者流,於百年來文壇脈絡,幾於盲無所見,抑何可怪!
陽湖薛子衡[137]所作《養一齋李先生行狀》,有警語一段,可資證左:
庚辰〔按此為嘉慶二十五年。〕游粵東,為康中丞紹鏞[138]校刻桐城姚姬傳先生《古文辭類纂》,因並刊《駢體文鈔》。先生嘗病當世之治古文者,知宗唐、宋,而不知宗兩漢,《六經》以降,兩漢猶得其遺緖,而欲宗兩漢,非自駢體入不可,因輯所編,至是遂序而刻之。《序》略曰:“自秦迄隋,其體遞變,而文無異名,自唐以來,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為駢體,為其學者,亦自以為與古文殊路。夫氣有厚薄,天為之也,學有純駁,人為之也,體格有遷變,人與天參焉者也,義理無殊途,天與人合焉者也,得其厚薄純駁之故,則於其體格之變,可以知世焉,於其義理之無殊,可以知文焉,文之體至六代,而其變盡矣,沿其流極而泝之以至乎其源,則其所出者一也。”先生平生論文蓋如此,當世皆知是編可以正駢體之軌轍,而先生實欲以溯古文之原始也。
由此可見:當世視駢體下古文一階,申耆則視古文下駢體一階,當世視古文為駢體之別派,申耆則視駢體為古文之原始;由此更可見:不解駢文,將不足以為古文,不明駢體軌轍,將不知文章流極,於是在《韓》、《柳》兩集中,持此評價,何去何從,一言可決。
申耆所為《徐季雅[139]文稿序》云:
曩時涉獵古人文章,樂觀其論文之語,如昌黎、柳州,類皆自道所得,亹亹[140]而不厭。……吾友吳江吳育[141]曰:“為文之事有三:曰理、曰典、曰事,理足以究天人之微,典通古今之故,事周萬物之情,三者備而後文可傳也。”此數言者,未知方之昌黎、柳州之論文何如?
申耆此文,雖以韓、柳平列,一若等量而齊觀,而平日陽湖諸子之持論,則往往揚柳抑韓,皎然不疑。如陸祁孫《題柳州十八字石刻拓本》云:“迂生軒輊爭韓柳,誰識瑰辭如一手,若以《離騷》繼《國風》,河東似在昌黎右”,似之云者,乃文人自詭如此,意在左袒河東,讀者一望而知。
[亥二]
章實齋《丙辰劄記》〔按此丙辰為嘉慶元年。〕有一條云:
李習之[142]出韓退之門,其文自能成家,不規規隨韓進退,論文之識,頗勝於韓。韓《與崔斯立書》[143],欲考國家遺事,求賢人哲事之終始,作唐一經,誅奸諛於旣死,發潛德之幽光,是有志於史也。然論古人之文,以史遷與司馬相如、揚雄辭賦同稱,而班《漢》之業,從未一顧,無論陳、范諸家。李習之《與皇甫湜書》乃云:唐繼周、漢,而史官敍事,曾不如范蔚宗、陳壽所為,況足擬望左、馬、班固之文哉?其於史家得失,言之具有淵源,非退之所及。且退之曾撰《順宗實錄》,習之所譏史臣不如陳、范,意未必不在韓氏,此亦自是公論,不得以門戶而曲諛之也。蓋韓氏於史學非其所長,作唐一經之言,顯非所任,以史家淵源,必自《春秋》比事屬辭[144]之教,此韓子所不能。後如歐陽永叔,生平見解,不出韓氏範圍,《唐書》與《五代史》,更非不竭盡心力,而終不可與語史家之精微。
實齋他日又云:“退之非良史才,幸而所志未成,〔指作唐之一經。〕倘強為之,必不如其平日詩文。〔亦見《丙辰劄記》。〕”夫退之之乏史才,見薄於及門弟子,宜其不敢著手唐史。子厚《與退之論史官書》云:“凡言二百年文武士,多有誠如此者,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此何其與為崔斯立[145]吐豪語,以作唐一經自命,兩相剌謬[146]哉?子厚此書,據稱元和九年所作,則《順宗實錄》早於前一年蕆事[147],不審子厚曾見及未?果見及也,評量是否與李習之相似,此都無可考證。姑以闕疑。
偶閱歙縣鮑倚雲[148]《退餘叢話》云:
昌黎抗顏為師,以弟子畜李翺、張籍,籍則自居諍友之列,韓與東野書云:習之娶吾亡兄之女,而翺祭韓文,直稱韓十兄,然則不但不以師資事韓,並姻婭之行輩都不敘,其抗傲如此。
子厚視師弟之別最重,其不肯抗顏為師如退之,豈有鑒於翺輩之抗傲而斂手耶?抑厭惡唐時一般風氣乃爾耶?不甚可曉。然為師者必自重,而後能為人所重,侈言抗顏,有何用處?子厚於韓稱十八丈,而習之稱韓十兄,李表臣稱韓十一,[149]究竟退之行第如何?俟考。《舊書》以李翺、張籍附退之,合為一傳,以著元和古文復興、韓門師弟子之盛,殆未暇辨別其中仳離[150]痕迹,至皇甫湜,《新書》始行附入。
何孟春[151]《餘冬敘錄》稱:
《宋景文筆記》:李淑愛劉禹錫文章,以為唐稱柳、劉;《朱子語錄》:李翺文有本領,如《復性書》類,歐陽公只稱韓、李,不曾云韓、柳也。春惟唐代名家,韓、李以次,別稱柳、劉,方是文章類聚,人品羣分,並舉之間,各得其當。四人者,唐於當時有公評,宋在後世有定議。
斯誠何氏一家之私言,凡屬通人,定當齒冷;蓋唐之世,柳文名高一切,若柳、韓之次,別稱劉、李,庶乎近之。
十
【袁滋】
李勉鎭鳳翔,袁滋在幕,有農民掘得馬蹄金一甕,送縣,縣令收置私室,翌日,金皆化為土塊。府按獄急,令誣服易金,滋獨疑其寃,則於市收金,作土塊形狀,鎔寫校量。土塊共二百五十枚,鎔金始稱其半,已得三百斤,非二人以竹擔可舉,審知金在路為扛者所易,令乃獲雪,事出康駢《劇談錄》[152],劉壎《隱居通議》亦引之。
查《新唐書》滋本傳:滋以校書郎,累辟張伯儀、何士幹幕府,而未言李勉,其平反寃獄,廑謂部官以盜金下獄,滋直其寃。由此可見:說部短書,於史實大有裨補。
滋者,子厚先友也,《記》稱:
袁滋,陳郡人,善篆書,文敏不競,為相,出使辱命,貶刺史,復為義成軍節度,卒。
滋字德深,史稱彊學博記,少依元結讀書,自解其義,結重之,子厚所謂文敏,大抵指是。滋在官,以守法見憚於人,為華州刺史,政極清簡,民愛向之,受代時,耆老遮道不得去,所謂不競,茲或近是。永貞元年,滋與杜黃裳同入相,劉闢反,詔滋為劍南安撫大使,時滋兄峯在蜀,為闢所劫,滋畏不得全,久不進,以此貶吉州刺史,子厚謂出使辱命者,不過如此。
韓退之有《與袁相公書》,薦樊宗師,書稱:“幸蒙不以常輩知遇”,又云:“誠不忍閣下篋櫝,尚有少闕不滿之處”,足見退之於滋,契好非淺,此在滋為山南東道節度使時,去子厚記碑陰已遠。袁、柳兩家相與之際,形殊落落,無可紀錄,尤其滋方入相,而子厚出貶,此中轇轕何似?不無可疑。
按滋元和十三年卒,子厚此記,前十年作,何得記滋之卒?“卒”字為後人竄入,應削去。
《太平廣記》引逸史載:
滋未達時,居復、郢間,〔復謂復州,此言復、郢,大抵與《新書》言滋客荊、郢間講學相近。〕遇道者五、六人,相與飲酒甚歡。道者注視滋,相謂曰:此人大似西峰坐禪和尙,良久云:直是。屈指數日,此僧亡來四十七年矣,問滋之歲,正四十七。相顧撫掌曰:覓官職去,福祿至矣。
滋依元結讀書,旋客荊、郢間,起學廬講學,在建中以前,滋不可能是四十七歲。蓋滋歿於元和十三年,年七十,去建中在四十年以上,由是與道者相遇,年尙不足三十,又以滋官歷考之,滋並非晚達一流人,逸史說不足信。
十一
【李益】
李益字君虞,宰相揆之族子,大曆四年進士,以歌詩鳴於時。世傳其少癡而忌克,防閑妻妾奇嚴,因號妒為李益疾,君子讀蔣防所為《霍小玉傳》,而知癡疾之所由來,殆不外忍情害理四字,子厚記其不得用之故,亦緣於此。“常望仕非其志”云者,或作“常望仕”句絶,非也。蓋“望”者,怨望之謂,仕非所志,常懷怨望,並非求仕不得。韓退之《與陳給事書》云:“加之以不壽之望”[153],“望”亦作如此解。
益娶盧氏,傷情感物,鬱鬱不樂。一日,益自外歸,見盧鼓琴於牀,而有人自門拋一斑犀鈿花合子,中藏輕綃作同心結,並有相思子二,叩頭蟲一,發殺觜一,驢駒媚少許。益當時憤怒叫吼,加盧捶楚無算,其故卒莫能明,盧婚以解,益於此焉得無所怨望?發殺觜何物?吾愧不曉,問人亦無知者,姑記於此,以待宏識。驢駒媚[154],當是媚藥之一種,可資推定。
十二
【梁肅】
肅字敬之,一字寬中,世居陸渾。建中初,中文詞清麗科,擢太子校書郎,蕭復薦其材,授右拾遺,不赴,杜佑辟淮南掌書記,召為監察御史,轉右補闕、翰林學士、皇太子諸王侍讀,卒年四十一。肅善為文,韓退之從之問學,退之著《師說》,謂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或為自詡出藍而發。世論則謂中唐古文運動,蕭茂挺[155]、獨孤至之[156]、及梁敬之之流,已啓其端,不能專歸功於退之云。《先友記》稱:肅最能為文,子厚於“能為文”上,增一“最”字,彌有陽秋意味。
十三
【鄭餘慶】
餘慶字居業,進士及第,貞元初為翰林學士,以工部侍郎知吏部選。浮屠法湊,以罪為民訴闕下,詔御史中丞宇文邈、刑部侍郎張彧、大理卿鄭雲逵為三司,與功德判官諸葛述參按。述故吏也,餘慶劾述猥賤,不宜與三司雜治,時韙其言。唐人重門第,別流品,以餘慶劾諸葛述為大事。呂夏卿《唐書直筆新例》稱:“官爵升易,不常所居,有善則書,如《餘慶傳》:官至殿中侍御史,別無異迹,皆不書,至上疏論列諸葛述,一節可稱則書,遷工部侍郎,知吏部選,不爾則否。”餘慶長者之稱,諒由此來,子厚視為鄙俗之論,與時賢異趣,因不重視餘慶其人。餘慶初為相,在貞元十四年,再入相,在永貞年,與王叔文政權相牴觸。史稱餘慶少砥礪,行己完潔,仕四朝,其祿悉賙所親,或濟人急,而自奉粗狹,凡此皆小節,無與國計。奏議喜用古語,如“仰給縣官”、“馬萬蹄”之類,縣官者,漢人以牒天子,馬萬蹄,馬二千五百匹也,史遷常語,而有司皆不曉,餘慶為大官後之行為如此,宜名益少,而尤為子厚鄙視。“今為尙書、河南尹,無恙”云者,則正餘慶與主書滑渙鬨爭,以尙書出任山南西道節度使時。
十四
【王紆】【王紹】
紹起家武康尉,包佶領租庸鹽鐡使,署判官。時李希烈阻兵江淮,輸物留梗,乃徙餉道自潁入汴,紹見行在,帝勞之,輸物五十萬繼至,由是紆難。遷倉部員外郎,詔進戶部侍郎,判度支,頃之遷尙書。德宗臨御久,益不假藉宰相,自竇參、陸贄斥罷,中書取充位,惟紹謹密,眷待殊厚,主計凡八年,子厚所謂“紹得幸德宗,為尙書,在宰相之右”,即指此也。又“今為徐泗節度”者,指元和初,紹為武寧軍節度使,濠、泗二州皆隸其軍。紹最後拜兵部尙書,判戶部,卒年七十二。《唐鑑》稱:“紹謹密無損益,實狡險掊克。”夫以德宗重用之人而判度支,其弊固莫不如此,而紹何責焉?
紆事無考,子厚稱其“魯直”、“有學術”,為人當與紹大大異致,何義門謂宋黃庭堅字魯直,本此。〔按紆娶子厚從姑,見十三卷《李夫人誌》,子厚殆不認此誼。〕
十五
【姜公輔】
公輔登進士第,授左拾遺,召入翰林為學士,才高有器識,每言事,德宗多從之。建中四年十月,涇師犯闕,德宗蒼黃自苑北便門出幸,公輔馬前諫曰:朱泚嘗為涇原帥,得士心,昨以朱滔叛,坐奪兵權,泚常憂憤不得志,不如捕之,使陪鑾駕,忽羣兇立之,必貽國患。臣頃曾陳奏:陛下苟不能坦懷待之,則殺之,養獸自貽其患,悔且無益。德宗曰:已無及矣。從幸至奉天,拜諫議大夫,俄以本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子厚所謂“以奇策取相位”,指此。孫甫《唐史論斷》:“公輔博學純正,好論時事,奏拘賊泚,幾止其亂。”夫一言止亂,信於奇策二字無愧。尋以諫唐安公主葬事忤旨,罷為左庶子,久之不遷。以與陸贄有翰林之舊,告贄求官,贄密謂公輔:帝有怒公之言,公輔懼,上疏乞罷官為道士,不報,帝怒仍未已,貶為泉州別駕。順宗即位,起為吉州刺史,未幾卒。史稱公輔一言悟主,驟及臺司,一言不合,禮遽疏薄,加膝墜淵之間,君道可知,愚謂公輔亦有自取之道。
十六
【盧景亮】
景亮字長晦,幽州范陽人,第進士宏辭,授秘書郎,累遷右補闕。史稱景亮志義崒然,多激發,與穆質同在諫爭地,書數上,鯁毅無所回,與子厚言合。獨宰相李泌,劾景亮等常聚會,漏所上語言,帝怒,貶為朗州司馬,質亦斥去。廢抑二十年,至順宗時,由和州別駕召還,再遷中書舍人,元和初卒,與子厚言皆合。景亮善屬文,有經國志,嘗著《三足記》,謂人君足食、足兵,而又得人,天下可為,子厚所謂“奏書如水赴壑”,類檃括是。
元微之《酬翰林學士一百韻》詩自注:“先是穆員、盧景亮同年應制,俱以詞直見黜,予求獲其策,皆手自寫之,置在筐篋。樂天常詛予篋中有不第之祥,而又哂予決求高等之僭。”由是景亮初博一第,即隨穆員同黜,後參臺諫,又偕穆質並廢,身與穆氏弟兄,因緣非淺。而穆氏弟兄,皆子厚先友也,此在子厚抽筆為景亮作記,當不無發露光彩。貞元九年,顧少連知舉,景亮與子厚同舉進士,參看《送苑論登第後歸覲詩序》簽。
十七
【張因】【盧當[157]】【趙需】【張惟儉】【張式】【蘇弁】【陳眾甫】張因事,詳《東明先生墓誌銘》。
盧當[158]為郭尙父從事,子厚父鎭為記室,同在幕府;鎭任岳鄂都圑練判官,當又適任沔州刺史,因而子厚與當子九皋相善,語見《虞鳴鶴誄》。父當以信聞,子鳴鶴以恭著。
趙需名見《陳京狀》。德宗降誕日,內殿三教講論,以僧鑑虛對韋渠牟,以許孟容對趙需,以僧覃延對道士郝惟素;儒者趙需第一,許孟容第二,韋渠牟第三。子厚謚之曰“哻哻[159]儒士”,績效如此。
張惟儉,河南法曹師之子。獨孤至之《法曹墓誌》言:惟儉弱歲精《左氏春秋》,又稱法曹詼諧不羈,則子厚謂惟儉善言謔,蓋本之父風云。
張式與弟正甫,先後登大曆進士。
蘇弁在貞元二十一年三月壬申,以前戶部侍郎判度支、汀州別駕,為忠州刺史。子厚稱其好聚書,與先君通書,何義門謂:好聚書亦得書,蓋本史遷賈嘉與余通書[160]之例云。
陳眾甫,《楊凌文集》中有《餞送六序》,為子厚所稱,送陳眾甫其一也,參看《〈楊評事文集〉後序》。“眾甫”字本《老子》[161],子厚稱其“高志氣”,諒必與老學有關。
十八
【李覿】
李覿,隴西人,《先友記》稱:“行義甚修,至刑部郎中,卒,故與先君為三司者也。”本事亦載《先府君神道表》曰:“宰相與憲府比周,誣陷正士,以校私讎,有擊登聞鼓以聞於上,上命先君總三司以聽理,至則平反之,為相者不敢恃威以濟欲,為長者不敢懷私以請間;羣寃獲宥,邪黨側目,封章密獻,歸命天子,遂莫敢言;逾年,卒中以他事,貶夔州司馬。”宰相者,竇參也,憲府則盧佋。先是盧岳妻,分家貲不及妾子,妾訴於官,佋欲重罪妾,御史穆贊不從,佋與參譖於上,誣贊受金,下贊獄,所謂誣陷正士以校私讎者此也;下言有擊登聞鼓以聞於上,乃指贊弟賞為兄訟寃之所為。子厚先君時為殿中侍御史,所謂三司,即合刑部李覿、大理楊瑀組成之。至楊瑀者,《記》稱:“瑀無可言,猶以獄直為御史”,此顯示獄白之得人心,並膺茂賞,如是已足。[162]
十九
【李鄘】
范祖禹《唐鑑》卷十八載:
初,吐突承璀為淮南監軍,李鄘為節度使,性剛嚴,與承璀互相敬憚,故未嘗相失。承璀歸,引以為相,鄘恥由宦官進,及將佐出祖,樂作,鄘泣曰:“吾老安外鎭,宰相非吾任也。”十二月,鄘至京師,辭疾不入謁,不視事,百官到門者,皆辭疾不見。鄘固辭相位,明年,以鄘為戶部尙書。
臣祖禹曰:《管子》有言曰:“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呂祖謙注:《前·賈誼傳》疏舉《管子》之言,《管·牧民》篇已有四維,禮不喩重,義不自從事,[163]廉不蔽惡,恥不從枉。〕”夫士之有恥,所以重朝廷也,況為天子之相,而可以無恥乎?李鄘不與宦官結,而其進由之,以為垢汚,卒辭相位,可謂知恥者矣。若夫為大臣而不自重其身,媚左右近習以固寵,頑鈍無恥,見利忘義,聞鄘之風,亦可少愧哉!
鄘,子厚先友也,《先友記》紀錄云:
李鄘,江夏人,果檢,自負嶷然,善為官,為御史中丞、京兆尹、鳳翔節度。
鄘字建侯,北海太守邕之姪孫,大曆中舉進士,為李懷光所辟,累遷監察御史。時與故相高郢同在賊廷,乃密奏賊軍虛實,德宗手詔勞之,事泄,懷光不敢殺,尋馬燧表為河東從事,兼殿中侍御史。順宗登極,拜御史中丞,遷京兆尹,元和初,拜檢校禮部尙書、鳳翔隴右節度使,子厚《先友記》所錄官階止於此。鳳翔節鎭,舊用武將,有神策行營之稱,初受命,必詣軍修謁,鄘奏罷之,其不附宦官如此,子厚稱鄘果檢,自負嶷然,殆即指是而言。後鎭淮南,與吐突承璀相畏重無失禮,如《唐鑑》所紀,子厚當亦及見,唯不及署之先君碑陰耳。事雖不錄,而定評直貫初終,可見鄘之風節不二,而子厚鑑覈無爽,誠相得而益彰云。宋孫甫著《唐史論斷》,朱晦菴謂其議論有勝《唐鑑》,彼指稱鄘辭平章,《舊史》至云鄘雖出入顯重,素不以公輔自許,所斷殊謬,鄙見此任人言之,於鄘無少損,不足深辨。
《唐鑑》引《管子》“四維”之說,明著鄘之知恥,俾與《牧民》篇所謂“不從枉”相符,此覺意義較為重大。篇末“頑鈍無恥、見利忘義”八字,以愧大臣之媚近習固寵者,釋明恥為義之一節,使子厚二維之斷,得到堅實基礎,更饒精誼,愚因樂為剖析如右。
李治[164]《敬齋古今黈》云:“柳子論四維為二維,以為廉與恥,皆義之小節也,不得與義抗而為維。究而觀之,柳子之辨,凡數百言,祗是解釋《孟子》‘羞惡之心義之端也’八字。”[165]《孟子》釋義八字,與《唐鑑》右論所得八字,俱堪為申柳鐡板注脚。
獨鄘長刑部,判余長安復讎案,不合《春秋》大義,事詳《薛伯高》條,不贅。
二十
【薛伯高】
伯高事未詳。李肇《國史補》、及王讜《唐語林》皆載:“大曆已後,專學者有蔡廣成《周易》,強蒙《論語》,啖助、趙匡、陸淳《春秋》,施士匄《毛詩》,勺〔《國史補》作“袁”。〕彝、仲子陵、韋彤、裴茝講《禮》,章庭珪、薛伯高、徐潤並通經。”然則伯高固當時通經之士。
《唐語林》又載:
衢州人余長安,父叔文,為同郡方金所殺,長安八歲自誓,十七乃復讎,大理斷死。刺史元錫奏:余氏一家,遭橫死者實二平人,蒙顯戮者乃一孝子,引《公羊傳》父不受誅子得復讎之義。時裴垍為宰相,李刑部鄘為有司,〔李慈銘云:按“有司”疑當作“司寇”,此出《國史補》,原文作“司刑”。〕事竟不行。老儒薛伯高遺錫書:大司寇是俗吏,執政柄乃小生,余氏子宜其死矣。
此俗吏指李鄘,小生指裴垍,伯高以老儒身份,下斷與子厚《駁復讎議》相合。顧李鄘:亦子厚先友也,子厚草《記》,稱鄘“果檢自負”,未審亦考慮到余長安案大理斷死否?
二十一
【路泌】
路泌者,子厚先友也,《石表陰記》云:“以尙書郎使西戎,留戎中,度今已年八十餘,旣和戎,十五年不得歸,無為言者。”泌卒以是歿於番,貞元十九年,始以喪歸。泌陷番之歲,子隨方在孩提,後通經成名,與子厚交往。子厚《與呂溫論〈非國語〉》,言及隨,謂李景儉作《〈孟子〉評》,隨以摭前人少之,餘事不少概見。隨之仕路開展,以至入相,皆在子厚歿後,太和九年,卒於赴浙江西觀察使任道上,年六十。史稱其“十五年在相位,宗閔、德裕朋黨交興,攘臂於其間,李訓、鄭注始終姦詐,接武於其後,而隨藏器韜光,隆汚一致,可謂得君子中庸而常居之也”,斯言得之。隨一生事之顯者,為監修國史。初,韓愈撰《順宗實錄》,說禁中事頗直切,內官惡之,往往於上前言其不實,累朝有詔修改。及隨進《憲宗實錄》後,復令改正永貞時事,據隨奏稱衛尉卿周居巢,諫議大夫王彥威,給事中李固言,史官蘇景胤等,皆主張不改,而內官則主改急切,隨及宗閔、僧孺,亦引《前史》直不疑盜嫂之言[166],及第五倫撾公之說[167],指斥前誤甚深乖謬,然則韓氏所誤載者為何,而有如是之嚴重乎?以情揣之,韓《錄》必載俱文珍爭儲,排斥牛昭容黨,期於必得,後來李肇《國史補》所云鄭絪不請而書立嫡事,韓《錄》可能有之,並可能肇以韓《錄》削去,而己掇拾,因謂之補。夫儲旣定矣,內禪成矣,據如上紀載,又可能使讀者想像到順宗之崩,異於升遐,加以憲宗祖孫兩朝,皆坐弑逆,宣宗疑元和逆案,穆宗都牽涉在內。以此種種,倘《順宗實錄》因仍不改,昭昭然備作後兩案之伏線,此應為內官恐涉嫌疑者之所悚懼,而李氏子孫,深慮後世誤認憲宗為唐室商臣之首,其尤所戒愼云。至文宗下詔:“其《實錄》中所書順宗朝禁中事,尋訪根柢,蓋起謬傳,諒非信史,宜令史官詳正刊去,其他不要更修。”雖尋訪根柢,謬傳何事,終未揭明,而凡叔文所行善政,卻受“其他不要更修”之庇護,今猶歷歷可覩,信是一得。
查直不疑盜嫂,第五倫撾公,事涉人倫之變,非同泛常謬誤,而人倫之變之最大者,宜莫過於弑逆。今知恥之子孫,及極惡之宦寺,旣意在抹煞弑逆,即最大人倫之變之痕迹,應即推避唯恐不遠。而乃人世謬妄重重,一時都想不起,以至尋根覓柢,鬼使神差,卒牽引其他人倫之變,以影射而印照焉,於是讀者將不待推證而得其續效,此不過不同程度,而並不異其性質,夫是之謂欲蓋彌彰。
王讜《唐語林》載:
路相隨幼孤,其母問:汝識汝父否?曰:不識,曰:正如汝面,隨號絶,終身不照鏡。李衛公慕其淳篤,結為親家,以女適路氏。
所謂汝父,即泌也,泌陷入戎時,隨甚幼,無從記憶,故答云不識父。
二十二
【奚陟】
奚陟字殷卿,江都人,大曆十四年進士,貞元中至吏部侍郎,十五年卒。《記》謂:“世謂陟善宦,然其智足以自處也”,語殊在無咎無譽之間。
貞元十一年大旱,人情憂惴,言陸贄等失權怨望,德宗惑裴延齡言,下詔斥逐贄等。延齡復奏京兆尹李充,妄用京兆錢穀,願下有司鉤覆,以比部郎中崔元翰欲釋恨於贄也,賴刑部侍郎奚陟辨治,充等得不寃,語出《裴延齡傳》。
崔元翰拜禮部員外郎,竇參秉政,引知制誥,性剛褊,怨陸贄、李充,乃附裴延齡。延齡表鉤校京兆妄費,持吏甚急,而充等無過,訖不能傅致以罪,語出《文藝傳》。
李充等本無過惡,然亦賴奚陟秉公辨治,始得不寃。夫在德宗猜疑無所不至之下,而能據理申辨一朝旨嚴責之大案,諒非廑廑善宦自處者之所能為,子厚為先友平亭下斷,故自十分謹愼。
崔元翰名鵬,以字行,即元稹所作《會眞記》中鶯鶯之父也。貞元十六年,稹二十二歲,而鶯鶯年十七,元翰與奚陟纏訟,在貞元十一年,時鶯鶯已十二,正逼近豆蔻年華矣。
二十三
【房啓】
永貞之變,因交王叔文而致貶者,自八司馬外,有呂溫、房啓二人,各家著錄,都無異詞,甚至呂溫厠入八司馬之列。然考之子厚《東平呂君誄》,君明明以陟為衡州,陟與貶固不得倂為一談,而《誄》中又無一字涉及永貞事變,或叔文之交。至房啓,琯之孫也,以名家子在朝列,韓退之為之誌墓稱:“貞元末,王叔文用事,材公之為,舉以為容州經略使,在容九年,遷領桂州,未至,貶虔州長史。”是啓雖因王叔文而得官,顧叔文敗而啓固無恙,容州經略,蟬聯至九年之久,始以他事下貶於虔,紀述朗朗,他載筆者遽以啓名與八司馬並列,而將虔州之貶,移前九載,使與永貞之亂銜接,而迄無人發見其誤,奇已。
退之為啓銘墓[168],全篇無一事可紀,亦未載己與啓有何交誼。此“人事物”使之為之,事無可疑。其貶官之由,一緣郄致重賂,與中人違言,一緣陳獻使者南口十五人。南口者,南方女口也,事關官買女奴,尤為惡劣,兩事退之皆隱揭於文。此類短簡墓碣,子厚亦有之,然非私誼所致,即明著一事如故御史周子諒,此在韓、柳文中,成一強烈對比。〔按人事物,指諛墓金或物品,《韓集》屢有謝人事物狀。〕
房啓於子厚為先友,《先君石表陰記》云:“房啓,河南人,善清言,由萬年令為容州經略”,並未明言為琯孫,《集》中別有《唐相國房公德銘之陰》,房公者,即琯也。[169]
《順宗實錄》載:“四月丁卯,命焚容州所進毒藥可殺人者。五月甲申,以萬年令房啓為容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初,啓善於叔文之黨,因相推致,遂獲寵於叔文,求進用,叔文以為容管經略使,使行,約至荊南授之,云脫不得荊南,即與湖南,故啓宿留於江陵,久之方行至湖南,又久之而叔文與執誼爭權,數有異同,故不果,尋聞皇太子監國,啓惶駭奔馳而往。”四月丁卯至五月甲申,共十八日,焚毒藥事起,為事擇人,而啓應命,此正與退之所謂叔文“材公之為”,語意相符。《實錄》紀事,以短書戲謔之筆行之,凡所以醜叔文也,然亦未必無一、二細節堪與湊合。
嘉興王元啓[170]《讀韓記疑》,有解釋韓文“材公之為”一段如下:
按國史、家紀不同,國史善惡備書,家紀書善不書惡,然須不沒其實,不得因有所諱,輒致過為褒飾,使時事無從考核也。如啓附王叔文,為議論唱和,採聽外事,此劣蹟也,止可見之國史,至其進身之由,雖其一家之私紀,亦不可諱,蓋不曰啓附叔文,而曰叔文材公,則立言之體已得,舍是而欲更有委曲,學古之士必不為也,柳子厚誌[171]謂“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與此同意。
此文家所採狙公賦芧[172]之術,無關宏旨。
劉夢得詩有《傷秦姝行》,並《引》,其《引》曰:“河南房開士,前為虞部郎中,為余言曰:我得善箏人於長安懷遠里,其後開士為赤縣,牧容州,求國工而誨之,藝工而夭。今年開士遺予新詩,有悼佳人之目,顧余知所自也,惜其有良妓,獲所從而不克久,乃為傷詞以貽開士。”開士者,啓之字也,《書·堯典》:胤子朱啓明,傳:啓,開也,可證。為赤縣,當指萬年令言。此留戀秦姝,與後來陳獻南口,可見啓之素行,與子厚迥非同流。又查啓之得為萬年令也,其薦舉乃由萬惡所歸之李實:先是實惡萬年令李眾,誣逐虔州司馬,以所善虞部員外郎房啓代之,是啓與李實善甚顯,仕路不清如此,子厚豈得厝諸交遊之列?
二十四
【嚴郢】
郢字叔敖,華州華陰人,第進士,補太常協律郎,代宗初,為監察御史,郭子儀表為關內河東副元帥府判官,子儀鎭邠州,檄郢主留務,河中士卒不樂戍邠,多逃還,郢取渠首尸之,乃定,拜河南尹、水陸運使,大曆末,進拜京兆尹。郢嚴明持法令,疾惡撫窮,敢誅殺,盜賊一衰,子厚所謂“剛厲好殺,號忠能,善舉職”者,當指此。尋為楊炎所忌,陰諷御史張著,劾郢匿發民浚渠,使怨歸上,繫金吾,帝微知郢寃,削兼御史中丞,會秋旱,郢請蠲租稅,炎令度支御史按覆,以不實罷為大理卿。未幾,盧杞引郢為御史大夫,共謀炎罪,即逮捕河中觀察使趙惠伯下獄,鍛成其獄,卒逐炎崖州,惠伯費州,天下以郢挾宰相報仇為不直。然杞用郢敗炎,內忌郢才,因按蔡廷玉事,殺御史鄭詹,出郢為費州刺史,道逢趙惠伯柩殯,郢內慚,忽忽歲餘卒,子厚所謂“為邪險構扇”,邪險當指炎、杞等。
二十五
【柳登】【柳冕】
柳登字成伯,與弟冕同為鎭族子,父芳,肅宗朝史官,上元中,坐事徙黔中,與內官高力士遇諸途,力士為說開元、天寶中政事,芳隨口志之,成《唐曆》四十卷。登、冕皆嗜學,以該博著稱,登年六十餘,方從宦遊,累遷至膳部郎中,元和初,為大理少卿,與刑部侍郎許孟容等七人,奉詔删定開元以後勅格,尋以衰病拜秘書少監,致仕,長慶二年,年九十餘,卒。子厚寫《先友記》時,正登删定勅格之歲,時已迫八十上下矣,子厚似以篤老少之。
冕文史兼該,長於吏職,貞元初為太常博士,以論喪服,與太常卿鄭叔則同草奏,有聲於時。貞元六年,冕為吏部郎中,與倉部郎中陸淳同攝禮官,修《郊祀儀注》。冕言事頗切,執政不便之,出為婺州刺史,十三年,兼御史中丞,充福建都圑練觀察使,以政無狀,得代歸,卒。子厚號之曰躁,諒非無據之言。
要之子厚於同族文人,不甚推許,如登、冕者,猶拔其尤耳。
冕之事更詳言之:李德裕曾將柳芳所得聞於高力士者十七事,編錄成册,號曰《次柳氏舊聞》,其《前言》曰:
臣德裕先臣,〔按即指吉甫。〕與芳子吏部郎中冕,貞元初,俱為尙書郎,〔按即指貞元六年,冕為吏部郎中。〕後謫官俱東出,〔按即指冕出為婺州刺史,吉甫明州員外長史。〕道相與語,遂及高力士之說,且曰:彼皆目覩,〔按彼謂高力士。〕非出傳聞,信而有徵,可為實錄,先臣為臣言之。臣伏念所憶,授凡一十七事,歲祀已久,遺稿不傳,臣德裕非黃瓊[173]之達練,習見故事,愧史遷之該博,唯次舊聞,不足以對大君之問,謹編錄如左,以備史官之闕云。
所謂對大君之問者,右《前言》稱:“太和八年秋八月乙酉,上於紫宸殿聽政,〔按上指文宗,下同。〕宰臣王涯等奉職奏事,上顧謂宰臣曰:故內臣力士始終事蹟,試為我言之:涯即奏曰:上元中,〔按上元,肅宗年號,共祇二年。〕史臣柳芳得罪竄黔中,時力士亦徙巫州,因相與周旋,力士以芳嘗司史,為芳言先時禁中事,皆芳所不能知,而芳亦有質疑者,芳默識之,並次其事,號曰《問高力士》。上令採訪故史氏取其書,臣涯等旣奉詔,即召芳孫度支員外郎璟詢事,璟對:某祖芳前從力士問,覼縷未竟,後著《唐曆》,採取義類相近者以傳之,其餘或祕不敢宣,或奇怪非編錄所宜及者不以傳,今按求其書,亡失不獲。”此所謂亡失不獲,乃指《唐曆》言之,夫自上元二年數至太和八年,共七十三年,芳所編《唐曆》四十卷,斯時已無可考見,於是朝旨令德裕負責竟其事,而德裕有《次柳氏舊聞》之作。至其關鍵所在,啓閉咸落於冕,以此十七事,由冕親語德裕之父吉甫,而吉甫督德裕筆次之者也。玄宗多少祕事,非出冕之口,即無由得傳,冕雖躁,而彼所關涉於史者,其重要性有如是。
王涯者,故子厚友也,子厚嘗為獨孤申叔誌墓,附諸友名於後,己與涯均與焉。此文宗與涯論高力士事,在太和八年,越兩年,甘露之變起,涯遘難死,是涯較子厚多存於世者十五年。
二十六
【鄭珣瑜〔附〕】
《唐會要》載:太常博士徐復議鄭珣瑜賜謚一文,試就其中摘錄兩節,連續讀之,立見自語相違,難於理董,又覺出語無擇,輕重不倫。其辭云:
……當先朝之日,上體不平,奸臣王叔文擅權作朋,將害於國,其視丞相如無也。輕詣相府,不循舊章,珣瑜意雖欲誅,力固不足,移疾高謝,萬情所歸,則是非之明,孰大於是?……德宗季年,李實為京兆尹,殊恩晝接,貴倖無比。而實以羨餘稱職,莫之敢非,珣瑜眾詰所由,上陳利害,且曰:取於人而未讎其値,焉得有餘?是其言不可謂之無蹇諤[174]矣。
李實之貴倖無比,人人敢怒而不敢言,宰輔略加詢問,即號蹇諤。夫蹇諤者,人臣對君之詞,今珣瑜僅在京兆尹前,偶詢一事,徐復遽加斯號,是直聳李實於九陛之上,謬妄已極。不僅此也,珣瑜一觸李實之角,即以剛直顯聞,為問頌言李實之罪,明詔罷斥者,其功當何如?其有裨於國為何如?文中似不知懲刈李實者,即所謂“奸臣王叔文”,序叔文時,指其擅權作朋,將害於國,是否黜免李實,亦即將害於國之一目?不然者,害又何在?夫珣瑜一庸相耳,叔文行權,不加重視,不難理解,乃所云輕詣相府,不循舊章者,止於宰相會餐時,不許見客一事,於此珣瑜竟動殺機,因力不足而告退,果言符其實,亦當時大謬妄事矣。徐復遽引作請謚張本,中唐豈復有是非可言乎?
復次:珣瑜之欲殺叔文,決非珣瑜一人獨力任之,而必與黨於太子之凶頑閹宦,共同協議,殺機始動。其所以殺機動而暫形頓挫者,又必有人詳為計議,此事非截斷叔文之權原,不算了結,因而歸宿於迄未表露之永貞逆案,良未可定。夫宮闈事祕,此類逆迹之湮沒不彰者,古來多有,復何止永貞一案?悲夫!
二十七
【高郢】
郢字公楚,衞州人,寶應初,及進士第,代宗為太后營章敬寺,郢以白衣上書有名,累擢咸陽尉。郭子儀取為朔方掌書記,李懷光引佐邠寧府,懷光反謀急,郢謀間道歸國未成,懷光已誅,李晟表其忠,馬燧奏管書記。召拜主客員外郎,久之進禮部侍郎,司貢部凡三歲,甄幽獨,抑浮華,流競之俗為衰,遷太常卿。貞元末,擢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順宗立,病瘖,王叔文黨用事,郢以刑部尚書罷,明年,為華州刺史,復召為太常卿,尋以尙書右僕射致仕,卒年七十二。郢之相也,與鄭珣瑜同拜,旣叔文執政權,珣瑜憂甚,爭不能得,乃稱疾不出,郢未有所建白,俄與珣瑜免,故議者賢珣瑜而咎郢。
郢諫章敬寺前後兩奏,《新書》皆登列,又郢就府解後,試官別出題目,令賦沙洲獨鳥,郢援筆而成曰:“鴥有飛鳥,在河之洲,一飲一啄,載沈載浮,賞心利涉之地,浴質至清之流”,子厚所謂有文章,規矩自立者,應包括上一切文。為朔方掌書記時,以爭張曇[175]事忤子儀,懷光將還河中,郢勸不如西迎乘輿,懷光斬呂鳴岳等二將,郢本同謀歸國,辭無所愧隱,懷光慚,不敢殺郢,皆足與子厚所謂“不干貴倖”,交相映射。獨其司貢,謝絶請謁,顓行藝,子厚頗有微辭,辭見《送辛生下第序略》,不錄。至永貞間,郢與鄭珣瑜、杜佑同相,宋子京作贊:
是時太子已長,朝無嫌罅,若珣瑜、郢,與杜佑等,毅然引東宮監國,斥退叔文輩,其力不難,顧循嘿苟安,所謂焉用彼相者矣。珣瑜一忿臥第,與郢、佑固位,二者亦不足相輕重云。
子京謂“朝無嫌罅”,辭顢頇難於理解,子厚正當政潮之衝,故應於此未肯置辭明示左右袒也。
葉夢得《避暑錄話》載:
杜佑為司徒,年過七十未請老,裴晉公為舍人,因高郢致仕,命辭曰:“以年致仕,抑有前聞,近代寡廉,罕由斯道”,蓋譏之也。
年高而不致仕,為唐時輿論所薄,就中重勳碩德,亦無法得避譏彈,何論高郢輩耶?
二十八
【唐次】
次字文編,唐初勳臣唐儉裔孫,建中初,及進士第,歴侍御史。竇參數薦之,改禮部員外郎,參貶,出為開州刺史,積十年不遷,韋皋鎭蜀,表為副使,德宗諭皋罷之,此子厚所謂“以尙書郎出為刺史,屏棄”者也。竊怪子厚父鎭與竇參抗,號參奸臣,顧次與參暱,而子厚輒美次“有文章學行”,此交友各有其道而不相妨,子厚通人,於此無所芥蔕也。次身在遠,久抑不得申,著《辨謗略》三篇,上之德宗,德宗益怒,曰:是乃以古昏君方我,改夔州刺史,子厚謂次“有文章”,或即指此。尋召還,授禮部郎中,知制誥,終中書舍人。史稱憲宗召之,子厚則謂“永貞中”,顧永貞為時甚暫,不可能經歷此一官序,且子厚明言召還時道病,死長安傳舍,此或子厚察事未審。晚唐詩人唐彥謙,即次子[176],《舊書》置次《文苑傳》中。
二十九
【盧群】
羣字載初,先入淮南陳少遊幕,嗣為節度江西曹王皋判官,以勁正聞,入為侍御史。郭子儀家,與嬖人張昆弟訟財不平,德宗促按之,羣奏:子儀有大勳德,今所訟皆其家事,且嬖人宅,子儀昔畀之,非子弟所宜言,請赦勿問,從之,人美羣識大體。子厚所謂“雜博,多所許與”,大概指此類事,累遷兵部郎中。淮西吳少誠,擅決司洧水漑田,使者止之,不奉詔,命羣臨詰,少誠聽命,羣因為陳古今成敗、逆順、禍福各節,少誠悚然,以奉使稱旨,遷檢校祕書監。鄭滑節度行軍司馬姚南仲入朝,即以羣代節度,子厚所謂“義成軍節度”即此,卒年五十九。子厚謂“使反側之地,天子以為任事”,洵語符其實,雜博之效彌顯。
《唐語林》載:
盧舍人羣、盧給事宏正相友善,羣清痩古淡,未嘗言朝市,宏正魁梧富貴,未嘗言山水。羣日飲高臥,制詔多就宅草之,宏正未嘗在假告,有賓客皆就省相見。
此羣通脫則有之,雜博則稍異致。《語林》復載:羣強要盧六〔即宏正。〕飲臘酒一節[177],未錄。
故殿中侍御史柳公墓表
此文乃子厚少作中顯用當時體者,文多偶句,亦乏剪裁。
唐貞元十二年二月庚寅:“二月”上脫“十”字,以《墓版》文證之即見。
觀藝靈臺:靈臺:謂太學也,漢光武立明堂、辟雍、靈臺,號三雍宮。又韓詩[178]:“風雨靈臺夜”,亦指官太學時事。
改度支判官:“度支”當作“支度”,唐時節鎭大帥,多領支度使,《董晉行狀》題目可據。帥旣領使,故置判官以掌其事,乃朝官,非幕官也,陳少章云。
於是汝南周公巢等:周公巢,當即周君巢,恐稱“公巢”誤。
或謂本表四字句,乃學《史記·龜策》等傳[179]。釗案:子厚上下千古,何者不學?亦何者必學?或語殆蓬心未化爾。
故叔父殿中侍御史府君墓版
子厚旣表父與叔,皆曰侍御史府君,往往難辨而易混,有注家以殿中稱叔,是。
尋子厚旣表殿中,《墓版》又加詳焉,而名諱獨不載,他文亦無可考,至殿中弟纁、繢[180]、綜三人,《唐史·世系表》[181]皆詳載者,則以有《殿中墓版》、兼《代祭伯母文》可據故。
陳少章稱:“孟郊有《呈柳評事縝》詩,柳評事者,即殿中也,殿中初為朔方從事時所授官,唐史未及考知”,少章此一探索甚精。
無駭以字為展氏:魯孝公之子字子展,謚曰夷伯,子展孫無駭,以王父字為氏。
禽氏以食菜為柳姓:無駭生禽,字季,為魯士師,謚曰惠,食菜〔“菜”一作“采”。〕於柳下,遂姓柳氏。
釋回措枉:回,邪也,《記》曰:禮釋回[182];《語》曰:舉直錯諸枉[183]。
匪頒有制:《周禮》:八曰匪頒之式[184]。注云:匪,分也,頒讀為“班布”之“班”。
渭北節度使論惟明:建中中,為慶州刺史,德宗狩奉天,惟明以兵赴,次泥泉,與朱泚値,遂還奉天,命統衛軍,授渭北節度當在其後。
以某年二月二十八日庚寅:“某”作“其”,是。蓋承上貞元十二年之文也,兼有《墓表》可證,陳少章云。
貞元十二年歲在景子:唐諱“丙”字,以“景”字代。
孝如方與公:八世祖僧習,事後魏,封方與公,以孝聞。
文如吳興守:《南史》:柳惲好學,工篇什,仕宋為吳興太守。
正如衛太史:衛有太史柳莊,號為社稷之臣,見《禮·檀弓》[185]。
故弘農令柳府君墳前石表辭
少陵原柳氏之大墓:少陵在萬年縣長安西南四十里,宣帝陵號杜陵,許后葬其南,因號少陵,相去五里,杜甫即以其地自號。
奉其先府君洎夫人之喪:府君及其夫人,卒於大曆、建中間,葬於貞元十九年,子厚時為監察御史,惟辭不載令君之名,求之《年表》[186],亦無可考。
高祖王父蘭州府君,曾祖王父邠州府君:梁玉繩《誌銘廣例》云:按蘭州府君,為子厚五世祖柳楷,餘無可考。
書先世其稱不一。梨洲云:范育[187]《呂和叔墓表》,稱曾祖為皇考,祖為王考;庾承宣[188]為《田布碑》,稱曾祖為大王父;柳州《柳府君墳前石表辭》,稱高祖王父,曾祖王父。玉繩案:高祖曰高門,見唐《段行琛碑》;曾祖曰曾門,亦見《行琛碑》,及唐《濟度寺尼惠源誌》;叔祖母曰季祖母,見漢《曹全碑》。
壤樹之有豐殺:《禮·檀弓》:國子高曰:葬也者,藏也,反壤樹之哉?[189]壤謂封壤,樹謂種樹。
刺史盧杞加禮褒旌:杞字子良,大曆末為虢州刺史,弘農縣屬虢州。時杞奸未著,子厚不得屏除不錄,可謂奸人之大幸。
命為吏部尙書郎,庾河南受命黜陟:此處文錯亂不可讀,陳少章整理如下:
按“命為吏部尙書郎”七字,與上文義不屬,必有誤。弘農乃虢州屬邑,隸河南道,建中元年,遣黜陟使庾何等十一人,分行天下,河南其首,故何得舉弘農之理績,“庾”下蓋脫其名。何之出使,史不著其官,當建中末為兵部郎,見其子敬休傳,則元年自郎官出使可知,吏、兵不同,當是使後改官也。此文本當云:尙書吏部郎庾何,受命為河南黜陟,而傳錄者誤倒其文,遂訛舛不可讀。是歲黜陟使十一人,中如山劍韋搆、江南鄭叔則,皆由郎官出,是其證也。
此條少章考核甚精,為乃師[190]所不及。黜陟使十一人中,尙有趙贊、衞晏、洪經綸等名。“庾”字或作“更”,此編者以意妄竄。
祿千鐘而悲者曾子也:語本《莊子》:曾子曰:後仕,三千鐘而不洎,吾心悲。[191]
王惕甫〔芑孫〕[192]《答魯絜非書》云:
得書,具審動履之詳,又得所寄官中文字,識先生所設施於夏縣者,如是其勤勤懇懇也。惟先生以六十之年,勞形於此,區區所為捄十一於千百者,猶或不能盡如其志,於以見古道之難行,而今之州縣,誠不可以身試矣。然上官頗知其政,即亦未始無效,柳子厚之表弘農令曰:“推其誠心,闢土生穀,衣食給足,故人不札夭,教厲明具,故俗不爭奪,刺史考績絶尤,推其政以風於下邑”,此數言者,不啻為先生今日道之。
絜非名仕驥,江西新城人,乾隆進士,選山西夏縣知縣,有惠政,以積勞卒官。所著《山木集》,清史入《文苑傳》,其人於文辭有高名。惕甫以子厚為他人所作《墳前石表辭》美之,辭雖切,毋乃近於讖乎!然益可見絜非之非俗吏。他日惕甫又將絜非之文,提與姚姬傳並論,謂其於並世諸公,獨愛此二人之作云。〔語見《書〈惜抱軒文集〉》。〕
志從父弟宗直殯
子厚《志從父弟宗直殯》,及《柳宗直〈西漢文類〉序》,二文宜連讀,使通於事而明其志。
綜二文,略誌數義如左:
一、世綵堂本注云:“雷塘,柳州地名,州有雷山,兩崖皆東西,雷水出焉,蓄崖中者曰雷塘,能出雲氣,作雷雨,變見有光”,子厚禱雷塘神,以為柳州刺史故。韓退之足跡不到柳州,官守顯不在此,而《昌黎集·雷塘祭雨文》,不可能是退之手筆,知《韓》、《柳集》中有相互混殽之作,此乃一例。
二、“力能累兄弟為進士”句,儲同人云:悲憤萬千。
三、子厚自詡工書,此志亦以推宗直,“善操觚牘,得師法甚備,融液屈折,奇峭博麗”云云,是子厚矜心之作,“得師法甚備”,語尤刻至,參看《與李睦州論服氣書》:“嗜書不得碩師”一段自知。
四、“天實析余之形,殘余之生,使是子也能無成”,形、生、成,韻語。
五、“大抵促數耗矣”,意謂文不足傳,概歸零落。一本注云:數音速,出《樂記》。一本注云:據文法,用《漢·功臣表》:“靡有孑遺,耗矣。”師古注:音毛,今俗語猶謂無為耗,舊注謂耗,不明,莫報切,非。
六、“文之近古而尤壯麗,莫如漢之西京,班固書傳之”,其意若曰:倘班固不為傳之,西京之文不可得見。下云:“史臣班孟堅修其書,拔其尤者充於簡册”,意亦相同。此謂孟堅不拔其尤,其尤不可得存,凡此皆文中關目語。
七、林畏廬云:“西漢之文,柳州平日之所從事也,柳州處唐之中葉,聲響侔乎騷,光色合乎漢京,故序其弟宗直《西漢文類》,言之特詳。文入手將記事、記言分劃,以《尙書》、《春秋》歸入記事類,而以《春秋後語》為記言,又病其不協於道。西京文近古,而又畔散不屬,正以記言與記事雜,不能各有列位而從其序。宗直以賦、頌、詩、歌、書、奏、詔、策、辯、論之辭,歸入於文,以《尙書》、《戰國策》成敗興壞之說,歸之於事,所謂類者當矣”,畏廬分析彌當。
八、西漢之文,得孟堅而始傳,而退之自云: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觀[193]。姑置東漢之文不論,退之讀西漢文時,諒不得置孟堅書於度外,近世陋儒,一意尊韓,而故薄孟堅,此與數典而忘其祖何異?
九、自贊為《西漢文類》之路子,與《致呂溫論〈非國語〉書》中所云路子,當是一人。
十、於是有能者取孟堅書,所謂能者,即宗直也,文中旣兩出宗直名,此復以能者牒之,意更醞藉,而崇文篤親之誼尤顯。
釗案:宗直從子厚學文,並學書而工。沈乙庵〔曾植〕[194]曾注意到此,所著《全拙庵溫故錄》有紀載,並謂:“‘融液屈折,奇峭博麗’八字,盡筆法、墨法之工。”至本文“得師法甚備”云者,師應即子厚自謂。
乙庵亦自工書,“奇峭博麗”四字,己乃當之無媿。近代能寫碑上石者,北惟寶瑞臣熙[195],南惟乙庵,外舅吳北山[196]先生誌,即乙庵筆。字於筆法之外,兼求墨法,吾見實罕。
* * *
[1]《詩》之羣:《論語·陽貨》:“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
[2]《書》之政:《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曰:“《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
[3]《易》之直方大:《周易·坤卦》:“六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
[4]《春秋》之懲勸:《左傳·成公十四年》:“《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非聖人誰能修之?”
[5]常袞(729—783):京兆人。天寶十四年(755)進士。大曆九年(774)升禮部侍郎。大曆十二年(777)拜門下侍郞、同平章事。
[6]鞠:養育,撫養。
[7]《遊朝陽岩西亭》:即《遊朝陽岩遂登西亭二十韻》。《柳宗元集》卷四十三。
[8]惓惓:深切思念;念念不忘。
[9]《柳州年譜》:指文安禮作《柳先生年譜》。
[10]騃語:騃,同“呆”,愚,傻。騃語,傻話。
[11]鰓鰓:恐懼貌。《漢書》卷二十三《刑法志》:“(秦)故雖地廣兵彊,鰓鰓常恐天下之一合而共軋己也。”顏師古注引蘇林曰:“鰓音慎而無禮則葸之葸。鰓,懼貌也。”“鰓鰓”用在此處於語義不合,恐是“愢愢”或“偲偲”之誤。愢愢,同“偲偲”,互相勉勵督促。此有挖空心思之意。
[12]文安禮:南宋人。曾作《柳先生年譜》,其序曰:“紹興五年六月甲子,知柳州軍州事潞國文安禮序。”
[13]尙鎔(?—1836):字喬客,一字宛甫,江西南昌人。道光間諸生。著有《〈史記〉辨正》、《持雅堂詩鈔》、《〈三國志〉辨微》等。
[14]邵博(?—1158):字公濟,河南人,邵雍之孫,邵伯溫之子。紹興八年(1138)賜同進士出身,歷官秘書省校書郎,出知泉州、眉州。著有《聞見後錄》三十卷,是為續其父之《聞見錄》而作,故稱《後錄》。
[15]何孟春(1474—1536):字子元,號燕泉。郴州人。官至吏部侍郎。著有《餘冬序錄》六十五卷。《四庫全書總目》云:“是書體格近王充《論衡》,凡《內篇》二十五卷,前五卷多論君道,後二十卷多論古今人品,《外篇》三十五篇,又閏五卷,則皆雜論也。大旨主於品藻得失,不主於考證同異,好為高論,而不免流入迂僻。”
[16]呂夏卿:生卒年不詳。字縉叔,晉江人。慶曆二年(1042)進士。預修《新唐書》成,遷直秘閣同知禮院。出知潁州卒。著有《唐書直筆新例》。
[17]《禮記·緇衣》:“子曰:‘好賢如《緇衣》,惡惡如《巷伯》,則爵不瀆而民作願,刑不試而民咸服。’”《緇衣》,指《詩經·鄭風·緇衣》,該詩讚美鄭武公好賢;《巷伯》,指《詩經·小雅·巷伯》,該詩表達了對讒佞小人的憤恨和譴責。
[18]其敝又改為:《詩經·鄭風·緇衣》:“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
[19]吐突承璀:唐憲宗時大宦官。
[20]孫甫(998—1057):字之翰,陽翟人。天聖八年(1030)進士,官河北都轉運使、侍讀。著有《唐史論斷》。
[21]便僻:又作“便辟”。諂媚逢迎。《論語·季氏》:“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邢昺疏:“便辟,巧辟人之所忌以求容媚者也。”
[22]錢易(968—1026):字希白,錢倧之子,錢塘人。咸平二年(999)進士,官至翰林學士。所著《南部新書》記唐五代軼聞瑣語。
[23]馮時可:字敏卿,號元成,松江華亭人。
[24]無一語涉及映抗:應為“無一語涉及齊抗”,“映”當為“齊”字。
[25]陸敬輿(754—805):陸贄。陸贄,字敬輿,蘇州嘉興人。大曆八年(773)進士,中博學宏辭科。德宗貞元八年(792)出任宰相,但兩年後即因與裴延齡有矛盾,被貶充忠州別駕,永貞元年卒於任所,諡號宣。世稱陸宣公。
[26]《論語·子張》:“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意謂孔子之才德不可企及,後因以“牆仞”喻賢者之門。
[27]一時忘其名:應為《幽閒鼓吹》。《幽閒鼓吹》載:“李師古跋扈,憚杜黃裳為相,未敢失禮。乃命一干吏寄錢數千繩,並氈車子一乘,亦直千緡,使者未敢遽送,乃於宅門伺候累日。有綠輿自宅出,從婢二人,青衣藍縷,問何人,曰:‘相公夫人。’使者遽歸以告師古,師古折其謀,終身不敢失節。”《幽閒鼓吹》,唐代張固撰,一卷。張固,清河人。歷任金部郎中。宣宗大中間,任桂管觀察使。至懿宗時仍在世。本書記中晚唐朝野遺聞,雖僅二十六則,篇幅不大,但多為珍聞,除宣宗數則外,尚記及白居易、劉禹錫、韓愈、李德裕、元載、牛僧孺等名臣軼聞,內容亦頗平實可信。《四庫提要》以為“比唐人小說之中,猶差為切實可據焉。”
[28]見仇兆鼇:《杜詩詳注》卷六。
[29]《宗室世系表》:《新唐書》卷七十二上《宰相世系表二上》:“舟字公受,虔州刺史、隴西縣男。”“岑,水部郎中、眉州刺史。”此處“宗室世系表”,應為“宰相世系表”。
[30]元和十年,朝廷討吳元濟,以高霞寓宿將,乃析山南東道為兩鎮,以霞寓為唐鄧隋節度使。
[31]於陵見於柳詩集者三:一《和楊尙書郴州追和李中書夏日登北樓十韻之作》,一《楊尙書寄郴筆》,一《酬楊侍郎丈因送八叔拾遺戲贈詔追南來諸賓二首》,此稱其官銜尙書或侍郎而未名,尊之曰丈,則明示先友之誼矣。至其子嗣復,僅於《祭外甥崔駢文》中一見,所謂“刑曹繼之,以病告予,”繼之乃嗣復之字。——章士釗原注。清補注:三詩均見《柳宗元集》第四十二卷。
[32]靿:靴或襪子的筒兒。
[33]主文:主考官。
[34]卜式著議,弘羊可烹:《史記》卷三十《平準書》:“是歲小旱,上令官求雨,卜式言曰:‘縣官當食租衣稅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販物求利。亨弘羊,天乃雨。’”
[35]弓旌:弓和旌。古代徵聘之禮,用弓招士,用旌招大夫。《左傳·昭公二十年》:“昔我先君之田也,旃以招大夫,弓以招士。”《孟子·萬章下》:“‘敢問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旗,大夫以旌。’”後遂以“弓旌”泛指招聘賢者的信物。
[36]玄纁:黑色和淺紅色的布帛。後世帝王用作延聘賢士的禮品。《後漢書》卷八十三《韓康傳》:“桓帝乃備玄纁之禮,以安車聘之。”
[37]軟輪:用蒲包裹的車輪,取其柔軟不致顛簸。《後漢書》卷二《明帝紀》:“尊事三老,兄事五更,安車軟輪,供綏執授。”
[38]躡蹻:指遠行、跋涉。
[39]瞶眊:瞶,眼瞎;眊,眼睛看不清楚。瞶眊,指眼瞎,此指糊塗的人。
[40]德輶如毛:《詩經·大雅·烝民》:“人亦有言,德輶如毛,民鮮克舉之。”鄭玄注:“輶,輕也。”朱熹:“言人皆言德甚輕而易舉,然人莫能舉也。”
[41]徽纆:亦作“徽墨”,繩索,古時常特指拘系罪人者。引申為捆綁、囚禁。
[42]虔虔:恭敬貌。
[43]餘參看本編第四十卷《祭穆質給事文》詮釋,以及“宰相與憲府比周”一段。——章士釗原注。
[44]寄三學士詩:即《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收入《韓愈全集校注》(一),第221頁。
[45]《蔡寬夫詩話》第二十八條《韓愈陽山之貶》載:退之陽山之貶,史不載所由,以其詩考之,亦為王叔文、韋執誼等所排爾,所謂“伾文未揃崖州熾,雖得赦宥常愁猜”是也。時柳子厚、劉禹錫同為御史,二人於退之最為厚善,然至此不能無疑。故其詩云:“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言語泄,傳之落冤讎。二子不應爾,欲疑斷還不。”蓋伾、文用事時,亦極力網羅人物,故韓、柳輩皆在彀中。然退之豈終為人役者?雖不能自脫離,而視劉、柳終有間。
[46]苕溪漁隱曰:“《蔡寬夫詩話》云:‘退之陽山之貶,史書不載所由。以其詩考之,亦為王叔文、韋執誼等所排。所謂伾文未揃崖州熾,雖得赦宥常愁猜是也。’余閱洪慶善《韓子年譜》,然後知寬夫《詩話》之謬也。”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
[47]祝充:南宋人。字季賓(一作廷賓),衢州江山縣人。宋高宗紹興年間以右從政郎充潭州寧鄉縣丞,進獻所著《韓文音義》於朝廷。見劉真倫:《韓愈集宋元傳本研究》第80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
[48]知捕兒不:《漢書》卷六十八《霍光金日磾傳》。
[49]以上見《蔡寬夫詩話》第二十八條《韓愈陽山之貶》,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卷下)。蔡寬夫,即蔡居厚。蔡居厚,字寬夫,臨安人。生卒年不詳。紹聖元年(1094)進士,歴官至戶部侍郎。
[50]矯強:勉強;矯情。
[51]皋、夔:皋陶和夔的並稱。傳說皋陶是虞舜時刑官,夔是虞舜時樂官。後常借指賢臣。
[52]沈伯眉(1823—1860):沈世良。沈世良,字伯眉,廣東番禺人,原籍浙江山陰。善詩詞,與葉衍蘭、汪瑔被稱為“粵東三家”。
[53]查近川(1504—1561):查秉彝。查秉彝,字性甫,號近川,浙江海寧人。嘉靖十七年(1538)進士,由黃州推官歷戶科左給事中,終順天府尹。
[54]茅順甫:茅坤字,鹿門為其號。
[55]豹變:喻人的行為變好或勢位顯貴。此處指韓愈官居顯要。李白《陳情贈友人》詩:“英豪未豹變,自古多艱辛。”
[56]釗案:罷音皮,形容詞,罷政謂唐室將兵權交與宦寺,罷聾之政;與罷音霸,動詞,如言罷政歸田者,義與本文無涉。——章士釗原注。
[57]《別竇司直》詩:即《岳陽樓別竇司直》,《韓愈文集校注》(一),第246頁。
[58]蒼黃易節:比喻變化不定,反復無常。
[59]犧尊青黃,乃木之災:《莊子·天地》:“百年之木,破為犧尊,青黃而文之,其斷在溝中。比犧尊於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間矣,其於失性一也。”犧尊亦作“犧樽”,古代酒器。青黃,指文飾在犧樽上的青黃色彩。
[60]馽羈:馽:拴住馬足。馽羈,猶言羈絆。
[61]玉佩瓊琚:喻柳宗元的文章如美玉。
[62]表表:卓異,不同尋常。
[63]掌帝之制:韓愈於元和初為考功員外郎知制誥。
[64]孟東野(751—814):孟郊。孟郊,字東野,友人私諡為貞曜先生。湖州武康人,祖籍平昌。官溧陽尉。詩與賈島齊名,人稱“郊寒島瘦”。
[65]狉獉:草木叢雜,野獸出沒。
[66]禹適裸國:《淮南子》卷一《原道訓》:“故禹之裸國,解衣而入,衣帶而出,因之也”。高誘注曰:“裸國在南方,聖人治禮,不求變俗,故曰因之也。”
[67]韓愈《左遷至藍關示姪孫湘》:“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68]《海山仙館叢書》:潘仕成編。潘仕成(1804—1873),字德畲,廣東番禺人。官至兵部郎中。海山仙館為潘氏之別墅。該叢書刊於道光年間。卷首例言,略謂必擇前賢遺編,足資身心學問,而坊肆無傳本者,方付棗梨;且務存原文,不加刪節,即立說未盡曲當,悉仍其舊,未便參改。所選除經史詩文集外,多選數學、地理、醫學等方面書籍。
[69]斁:敗壞。《詩經·大雅·雲漢》:“后稷不克,上帝不臨。耗斁下土,甯丁我躬!”鄭玄箋:“斁,敗也。”
[70]徐(1570—1642):一生為秀才,未仕。
[71]熥(1561—1599):徐熥,字惟和,別字調侯,閩侯縣人。萬曆十六年(1588)舉人,著有《幔亭詩集》等。
[72]曹學佺(1574—1646):字能始,又字尊生,號雁澤,又號石倉居士、西峰居士,福建侯官人。萬曆二十三年(1595)進士,任四川右參政、按察使、廣西右參議,以撰《野史紀略》得罪魏忠賢黨,被劾去職,家居二十年。唐王在閩中稱帝,授禮部尚書。清兵入閩,自縊殉節。
[73]王楙(1151—1213):字勉夫,號野客,長洲人。杜門著述,不求仕進。著有《野客叢書》。該書考證經史,多記文人逸事。
[74]丁用晦:生卒年、里不詳。唐末或五代時人。著有《芝田錄》一卷。是書記隋、唐間雜事,間有神異之說,凡六百則。原書已逸。《太平廣記》、《唐語林》等書存其逸文數十則。
[75]《石烈士說》:當為《說石烈士》,見《舊小說》乙集第一冊。《舊小說》,吳曾祺輯,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四年(1935)版。
[76]葛立方(?—1164):字常之,號歸愚。丹陽人,後定居吳興。紹興八年(1138)進士,官至吏部侍郎。著述現存《歸愚集》、《韻語陽秋》。《韻語陽秋》二十卷,又名《葛立方詩話》,主要是評論自漢魏至宋代諸家詩歌創作意旨之是非,兼論人品之高下。《四庫全書總目》稱其:“大旨持論嚴正,其精確之處,未可盡沒也。”
[77]臨淄藎臣:藎臣,《詩經·大雅·文王》:“王之藎臣,無念爾祖。”朱熹《集傳》:“藎,進也,言其忠愛之篤,進進無已也。”本謂王所進用之臣,後引申指忠誠之臣。臨淄,指段文昌。因段文昌高祖段志玄為齊州臨淄人,故以地望臨淄稱段文昌。臨淄藎臣,指徐願作段文昌的忠實維護者。
[78]翛然:無拘無束貌;超脫貌。《莊子·大宗師》:“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成玄英疏:“翛然,無係貌也。”
[79]李漢:字南紀,師事韓愈,愈以女妻之。曾官戶部侍郎、吏部侍郎。善古文。韓愈逝世後,收集韓遺文,編為《昌黎先生集》。
[80]穆伯長(979—1032):穆修。穆修,字伯長,鄆州人,後居蔡州。曾師事陳摶,傳其《易》學。宋真宗大中祥符間登進士第,為泰州司理參軍,為通判誣陷,貶池州。後遇赦,補潁州文學參軍,徙蔡州,世稱“穆參軍”。文學上,力主抵制當時的西昆體,恢復韓、柳古文傳統,為宋代古文運動先驅。
[81]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濟州巨野人,晚被貶於黃州,世稱王黃州。太平興國八年(983)進士,歷任右拾遺、左司諫、知制誥、翰林學士。為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先驅,文宗韓愈、柳宗元,詩崇杜甫、白居易。著有《小畜集》。
[82]丁謂(966—1037):字謂之,後更字公言,長洲人。淳化三年(992)進士,宋真宗時任參知政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83]孟簡曾就此事致信韓愈,謂有人傳愈近少信奉釋氏。見韓愈《與孟尚書書》。孟簡(?—823),字幾道,德州平昌人,官至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尤工詩,善行書。
[84]初地:佛教語。謂修行過程十個階位中的第一階位。又指佛教寺院。
[85]祭神南海:韓愈作《南海神廟碑》。見《韓愈全集校注》(四),第2407頁。
[86]侏離:形容方言、少數民族或外國的語言文字怪異,難以理解。《後漢書》卷八十六《南蠻西南夷列傳》:“(槃瓠子女)衣裳班蘭,語言侏離,好入山壑,不樂平曠。”
[87]《孟子》“民為貴”一章:《孟子·盡心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88]大題與小題:明、清科舉考試以“五經”文命題曰大題;以“四書”文命題曰小題。
[89]陳善在南宋兩人同名。一字子兼,有聲於紹興初年,曾著《捫蝨新話》;一字敬甫,淳熙間以豪士知名,所著曰《雪蓬夜話》。兩者相距,不過三、四十年,一則志存兼善天下,一則義取善與人交久而敬之,見稱每易渾殽。友人某君目涉本編,為正此誤,並錄子兼《新話·跋尾》,及其同年生檇李張諫所為序見示,以昭鄭重,吾因此舉裨輔後學不淺,樂為揭載於此。——章士釗原注。清補注:《捫蝨新話》尾,署“新建夏敬觀跋”。《跋尾》蓋夏敬觀作。
[90]張籍詩:即張籍《祭退之》詩。
[91]韓愈:《酒中留上襄陽李相公》。《韓愈全集校注》(二),第833頁。
[92]孔毅夫《雜說》亦論此事:孔平仲《孔氏雜說》卷三:“韓退之晚年遂有聲樂而服金石藥。張籍祭文云:‘乃出二侍女,合彈琵琶箏。’繼而遂曰:‘公疾日浸加,孺人侍藥湯。’”
[93]莫若修其本以勝之:語見歐陽修:《本論中》。
[94]語見黃庭堅《南康軍開先禪院修造記》,《宋黃文節公全集·正集》卷十七。
[95]《歷代論》:陳善《捫蝨新話》卷十二作“《唐代論》”(當為《唐論》)。
[96]“牛僧孺與李德裕”句:蘇轍《牛李論》:“牛黨出於僧孺,李黨出於德裕。二人雖黨人之首,然其實則當世之偉人也。”此語非如陳善所云出自蘇轍的《唐代論》(當為《唐論》)。蘇轍《唐論》無此語。
[97]馮道得為盛德:此語出自蘇轍的《馮道》。原文為:“篡奪之際,雖賁、育無所致其勇,而道以拜跪談笑卻之,非盛德何以致此?而議者黜之曾不少借,甚矣。”非如陳善所云,出自蘇轍的《唐代論》(當為《唐論》)。《唐論》無此語。蘇轍《馮道》,見《欒城集後集》卷十一。
[98]晏同叔:即晏殊。晏殊,字同叔,卒諡元獻。
[99]《丹鉛總錄》:楊慎著。楊慎字用修,號升菴。
[100]歐九:歐陽修。歐陽修排行第九。
[101]囅然:大笑貌。左思:《吳都賦》:“東吳王孫囅然而咍。”
[102]此語出自王世貞的《藝苑卮言》卷四,第四十三條。為王世貞之語,而非楊慎之語。
[103]韋左司(737—約793):指韋應物。韋應物,京兆萬年人。唐德宗貞元間曾任左司郎中、蘇州刺史,因被稱為韋左司或韋蘇州。
[104]柳儀曹:魏晉以後,祠部所屬有儀曹,掌吉凶禮制,後世因稱禮部郎官為儀曹。柳宗元曾任禮部員外郎,故稱他為柳儀曹。
[105]語出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二。“清麗”,原文為“流麗”;“清峻”,原文為“清峭”。
[106]柳宗元:《柳州寄丈人周韶州》。
[107]馮景(1652—1715):字山公,一字少渠,浙江錢塘人。諸生。著有《解舂集文鈔》等。
[108]孫鑛(1543—1613):字文融,號月峰。浙江餘姚人。萬曆二年(1574)進士。官至兵部尚書,加封太子少保。
[109]呂美箭:呂胤筠。呂胤筠,字美箭,浙江餘姚人。孫鑛門人。
[110]黃以周(1828—1899):字元同,號儆季,黃式三第三子。同治九年(1870)舉人。曾任處州府學教授,晚年主講南菁書院。著有《禮書通故》、《儆季雜著》等。
[111]黃式三(1789—1862):字薇香,號儆居,浙江定海人。清道光十二年(1832)歲貢生,十四年赴鄉試,因母病逝歸,遂不再應試,終身治學。精通《三禮》。著有《儆居集》等。
[112]與李翊論文:即《答李翊書》。《韓愈全集校注》(三),第1454頁。
[113]原:《韓愈全集校注》作“源”。
[114]與劉正夫論文:即《答劉正夫書》。《韓愈全集校注》(四),第2050頁。
[115]見柳宗元:《與友人論為文書》,《柳宗元集》卷三十一。中華書局,1979年版。
[116]見柳宗元:《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柳宗元集》卷三十四。
[117]李子蟠:即李蟠。李蟠,貞元十九年(803)進士,元和元年(806)才識並茂明於體用科中第五上等。韓愈《師說》即為李蟠而作。
[118]避師書:即《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柳宗元集》卷三十四。
[119]見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120]王仲任:王充。王充,字仲任。著有《論衡》。
[121]齮齕:毁傷,陷害,傾軋。此有束縛、壓制之意。
[122]陸祁孫(1772—1834):陸繼輅。陸繼輅,字祁孫(祁生),一字修平,江蘇陽湖人。清代陽湖派代表作家之一。嘉慶五年(1800)舉人。曾官江西貴溪縣知縣。著有《崇百藥齋文集》、《合肥學舍劄記》等。
[123]歐褚虞:初唐三位書法家歐陽詢、褚遂良、虞世南。
[124]餘財曾未汚文若:文若,東漢末荀彧的字。荀彧從曹操征,屢建功,操表朝廷贈彧財物甚巨。然有人要“進操爵國公,九錫備物”,彧卻不支持。後彧病,操贈食,發視乃一空器,彧飲藥而卒。事見《後漢書》卷七十《荀彧列傳》。
[125]九錫安能強穆之:《宋書》卷四十二《王弘傳》:“(王弘)從北征,前鋒已平洛陽,而未遣九錫,弘銜使還京師,諷旨朝廷。時劉穆之掌留任,而旨反從北來,穆之愧懼,發病遂卒。”
[126]元劉:指元稹、劉禹錫。元稹大和五年(831)卒,年五十三,劉禹錫會昌二年(842)卒,年七十一。元、劉均為柳宗元好友,卒年比柳宗元晚很多,且年壽較柳宗元長,故云柳宗元“底無年命比元劉”。
[127]指白居易的《思舊》詩,《全唐詩》卷四百五十二。
[128]即《大唐故殿中侍御史隴西李府君墓誌銘》,《韓愈全集校注》(四),第1958頁。
[129]李季可:生平不詳,永嘉人。著有《松窗百說》一卷,成書於紹興二十八年(1158),當為兩宋之間人。
[130]《太學博士李干墓誌》:即《唐故太學博士李君墓誌銘》,《韓愈全集校注》(五),第2571頁。
[131]《清異錄》載:韓愈晚年頗親脂粉,故事服食。用硫黃末攪粥飯啖雞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靈庫。愈間日進一隻焉。始亦見功,終致絕命。《清異錄》,陶穀撰。陶穀(903—970),字秀實,邠州新平人。
[132]《莊子·齊物論》:“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
[133]“近人尙桐城”等句:見鄭孝胥的《海藏樓雜詩》之七。此“近人”,即指鄭孝胥。
[134]張皋文(1761—1802):張惠言。張惠言,原名一鳴,字皋文,江蘇武進人。陽湖派代表作家之一。
[135]惲子居(1757—1817):惲敬。惲敬,字子居,號簡堂,江蘇陽湖人。乾隆舉人,官吳城同知,後致力於古文,與張惠言同為“陽湖派”創始人。著有《大雲山房文稿》等。
[136]李申耆(1769—1841):李兆洛。李兆洛,字紳綺,更字申耆,晚號養一老人,陽湖人。陽湖派代表作家之一。嘉慶十年(1805)進士,官安徽鳳臺縣知縣。著有《養一齋文集》。嘗編《駢體文鈔》。
[137]薛子衡:字子選(亦作芷選),陽湖人。師事李兆洛。著有《真正銘齋文集》。
[138]康紹鏞(1770—1834):字鎛南,一字蘭皋,山西興縣人。師事姚鼐。嘉慶四年(1799)進士,曾官廣東巡撫。
[139]徐季雅:錢泳《履園叢話》之《叢話二十一·王良善馭》:“徐季雅名穎,長洲人,內閣學士頲之胞弟也。年未弱冠,能為古文,筆端頗橫。”徐頲(1772—1823),字少鶴,號直卿,江蘇長洲人。官至禮部侍郎。李兆洛《徐季雅文稿序》:“予與今學士直卿徐君同歲舉於鄉,又同歲舉於禮部,意氣復相得也。因得獲交於令弟季雅。”
[140]亹亹:勤勉不倦貌。《詩經·大雅·嵩高》:“亹亹申伯,王纘之事。”
[141]吳育:字山子,號艾齋,吳江人,諸生。著有《私艾齋文集》。
[142]李習之(774—836):李翱。李翱,字習之,隴西成紀人。貞元十四年(798)進士。累遷至山南東道節度使。卒諡文,世稱李文公。曾從韓愈學古文。
[143]韓《與崔斯立書》:即韓愈《答崔立之書》,《韓愈全集校注》(三),第1261頁。韓愈在《答崔立之書》中說:“作唐之一經,垂之於無窮。”
[144]比事屬辭:原指排比事實,記載歷史,連綴文辭。後泛稱作文紀事。《禮記·經解》:“屬辭比事,《春秋》教也。”
[145]崔斯立:生卒年月不詳,字立之,又字行堅,行二十六,故又稱崔二十六。唐代博陵人。能詩,與韓愈唱和。元和十三年(818)官大理評事。
[146]剌謬:亦作“剌繆”,違背,悖謬。司馬遷《報任安書》:“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僕私心剌謬乎?”
[147]蕆事:謂事情辦理完成。
[148]鮑倚雲(1707—1777):字薇省,號退餘,一號蘇亭,安徽歙縣人。優貢生,工詩。著有《壽藤齋詩集》、《退餘叢話》等。
[149]《唐語林》:“劉禹錫云:與柳八韓七,訪施士丐聽講《毛詩》。”退之行第,有七、十、十一、十八四種。——章士釗原注。
[150]仳離:背離。
[151]何孟春(1474—1536):字子元,號燕泉。郴州人。累遷右副都御史、雲南巡撫。
[152]《劇談錄》:傳奇小說集。唐代康駢撰。成書於昭宗乾寧二年(895)。康駢,字篤言,生卒年不詳。池州人。乾符五年(878)登進士第,官至崇文館校書郎。此書主要寫中、晚唐時期的朝野遺聞,亦涉及神仙靈怪及劍俠故事。
[153]不壽之望:原文為“不專之望”。韓愈《與陳給事書》,見《韓愈全集校注》(三),第1576頁。
[154]驢駒媚:傳說中初生驢駒口中所含的肉狀物。婦人帶之增媚,故名。王士禛《池北偶談》卷二十三《談異四·驢駒媚》:“座客偶舉唐小説《霍小玉傳》中有驢駒媚,不知何物。按僧贊寧《物類相感志》云:凡驢駒初生未墮地,口中有一物如肉,名媚,婦人帶之能媚。”亦省作“驢媚”。
[155]蕭茂挺:蕭穎士。
[156]獨孤至之:獨孤及。
[157]盧當:查《柳宗元集》,原文為“虞當”。
[158]盧當:應為“虞當”。
[159]哻哻:童宗說注:哻當作“冔”,商之冠名。雖諸韻云冠名,恐亦自有訓和煦、樂易義。
[160]賈嘉與余通書:《史記》卷八十四《屈原賈生列傳》:“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而賈嘉最好學,世其家,與余通書。”
[161]“眾甫”字本老子:《老子》第二十一章:“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衆甫。吾何以知衆甫之狀哉?以此。”
[162]本條與《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一、第三段,及《先友記》七、“穆質”第四段參看。——章士釗原注。清補注:此皆指《柳文指要》,非指《柳宗元集》原文。
[163]此兩句,本編《四維論》引《管子》,是“禮不踰節,義不自進”,字句顯有差池,不知呂何所本?——章士釗原注。
[164]李治(1192—1279):字仁卿,號敬齋,真定欒城人。金正大七年(1230)進士。曾官鈞州知州。入元,拜翰林學士。《敬齋古今黈》為李治所著的學術筆記。有的作“李冶”,誤。
[165]見《敬齋古今黈》卷一。“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語出《孟子·告子上》。原文為:“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
[166]直不疑盜嫂之言:《漢書》卷四十六《直不疑傳》:“人或毁不疑曰:‘不疑狀貌甚美,然特毋柰其善盜嫂何也!’不疑聞,曰:‘我乃無兄。’然終不自明。”《前史》,指班固的《漢書》。《漢書》又稱《前漢書》,與范曄的《後漢書》相區別。
[167]第五倫撾公之說:《後漢書》卷四十一《第五倫傳》:“帝戲謂倫曰:‘聞卿為吏篣婦公,不過從兄飯,寧有之邪?’倫對曰:‘臣三娶妻皆無父。少遭饑亂,實不敢妄過人食。’帝大笑。”
[168]退之為啓銘墓:指韓愈作《唐故清河郡公房公墓碣銘》,《韓愈全集校注》(四),第2094頁。
[169]王元啓《讀韓記疑》云:啓先以虞部員外選令萬年,五月,又為容管經略使,故叔文貶後,獨不與八司馬並貶。——章士釗原注。
[170]王元啓(1714—1786):字宋賢,號惺齋,浙江嘉興人。乾隆十六年(1751)進士。官福建將樂知縣。主多個書院講席。晚歲專於《易經》。著有《祗平居士文集》、《惺齋論文》、《惺齋雜著》及《讀韓記疑》等。
[171]柳子厚誌:指韓愈的《唐柳州刺史柳子厚墓誌銘》,其中有“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句。《唐柳州刺史柳子厚墓誌銘》,在《韓愈全集校注》(四),第2391頁。
[172]狙公賦芧:《莊子·齊物論》:“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指說法、做法有所變換而實質不變。
[173]黃瓊:字世英。江夏安陸人。官至尚書令、司空。東漢名臣。事蹟見《後漢書》卷六十一《左周黃列傳》。
[174]蹇諤:忠直敢言貌。
[175]張曇:據《唐語林》卷五:張曇為郭子儀從事,言語有失,郭子儀銜之。又屢言同列事,或獨後見,多值方宴罷在姬所,不可白事,必抑門者令通。子儀謂曇以武臣輕忽己,益不平。後因謂子儀去所任吏,遂發怒,囚之以聞,竟杖死。據《舊唐書》卷一百四十七《高郢傳》,時高郢極力營救張曇,忤子儀被貶為猗氏丞。
[176]即次子:唐彥謙應為唐次孫,非唐次子。《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下《文苑傳下》,言唐彥謙為唐持子,唐持為唐次子,故唐彥謙為唐次孫。
[177]飲臘酒一節:《唐語林》卷六:“一日雪中,群在假,弘正將欲入省,因過群。……群曰:‘奔走權門,所不忍視,臘酒一壺,能共醉否?’弘正曰:‘切欲詣省。’群又呼侍兒曰:‘盧六待去,早來藥糜宜勻越器中,我與給事公對食。’弘正曰:‘不可,今旦犯冷,已買血蒜羹餐矣!’”
[178]韓詩:指韓愈的《縣齋有懷》詩。中有“塵埃紫陌春,風雨靈臺夜。”句。該詩收入《韓愈全集校注》(一),第175頁。
[179]語出《王荊石先生批評柳文》卷三。
[180]繢:查《新唐書》卷七十三上《宰相世系表三上》,“繢”,應為“續”。《柳宗元集》孫汝聽注亦作“續”。孫汝聽,生卒年不詳,字良臣,眉州人。宋高宗紹興年間進士,淳熙年間曾任郪縣令,曾注韓愈和柳宗元文集。
[181]《唐史·世系表》:指《新唐書》七十三上《宰相世系表三上》。
[182]《禮記·禮器》:“禮,釋回,增美質,措則正,施則行。”
[183]《論語·為政》:“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
[184]《周禮·天官·大宰》。
[185]《禮記·檀弓下》:“公再拜稽首,請於尸曰:‘有臣柳莊也者,非寡人之臣,社稷之臣也。’”
[186]《年表》:指《宰相世系表三上》(《新唐書》卷七十三上)
[187]范育:字巽之,北宋邠州三水人。舉進士,為涇陽令。官終給事中、戶部侍郎。呂和叔(1031—1082),即呂大鈞。呂大鈞,字和叔,藍田人。嘉祐二年(1057)進士,曾知三原縣。官終鄜延路轉運司從事。
[188]庾承宣(?—835):籍貫不詳。貞元八年進士。大和九年(835),以檢校吏部尚書、天平軍節度使卒於任所。
[189]語見《禮記·檀弓上》。
[190]乃師:指何焯。陳景雲(少章)曾師從何焯。
[191]此謂前任親在,祿雖少而歡樂,後任親沒,祿雖多而悲悼。洎、及也。——章士釗原注。清補注:語出《莊子·寓言》。
[192]王芑孫(1755—1818):字念豐,號惕甫,一號鐵夫,又號楞伽山人,江蘇長洲人。乾隆五十三年(1788)召試舉人,官華亭教諭。
[193]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觀:語出《答李翊書》。《韓愈全集校注》(三),第1454頁。
[194]沈曾植(1851—1922):字子培,號乙庵,晚號寐叟,別號甚多。浙江嘉興人。光緒六年(1880)進士,曾任安徽布政使。
[195]寶熙(1871—1942):即愛新覺羅·寶熙。字瑞臣,號沈盦,河北宛平人。清朝宗室。光緒十八年進士。歷任編修、侍讀、國子監祭酒、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等職。入民國後,任總統府顧問,後任偽滿州國內務處長等職。工書法,能詩。著有《工余談藝》。
[196]吳北山:吳保初。吳保初,人稱北山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