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墓誌
先夫人歸祔誌
先君將改葬王父母,太夫人泣以莅事,事旣具而大故及焉,不得成禮,及命為邵州,喜曰:吾願得矣,竟不至官而及於罪:陳少章云:“按子厚誌父、叔之葬於萬年先塋,皆不言祔於大父母,則大父母別葬異地可知。侍御先謀改葬而不果,及子厚有邵州之命,母夫人方喜可續成葬事,則先此葬邵州近地必矣。侍御初為鄂岳從事,疑嘗藳葬二親於鄂境,赴官邵郡,道必由鄂,故太夫人云爾也,繼有永州謫命,遂為嚴程所迫,不及襄事。”少章敍述明白。
是歲之初,天子加恩羣臣,以宗元任御史尙書郎,封太夫人河東縣太君:陳少章云:“案公墓誌,但云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而遷官日月無可考,此誌云歲初恩命,蓋謂二月甲子詔也。據《順宗實錄》,德宗以貞元二十一年正月癸巳崩,景申上即位,庚子百寮請聽政,不許,二月辛丑朔,宰臣申請,壬寅又上言,乃從之,公《集》有《禮部為文武百寮請聽政表》三首,則省郎之遷必在正月矣,韓醇[1]注云在二月,未知何本。”釗案:“案公墓誌”者,乃指韓退之所為《柳子厚墓誌銘》也,景申即丙申。
喪主子婦,七歲而不果娶:此謂子厚妻楊,元和[2]十五年先歿,七年不果續娶,今日應為喪主之子婦,致空無人也。何屺瞻云:“婦”上有“宗”字,釗疑“子宗婦”不詞,何意或喪主仍屬子,謂之“喪主子”,下更言“宗婦”。
窮天下之聲,無以舒其哀矣:袁枚《隨園隨筆》稱:“連用‘矣’字,仿《禮記·問喪》篇:亡矣,喪矣,不可復見已矣,哭泣辟踊,盡哀而止矣。”並謂:“古人作文,摹仿痕迹未化,雖韓、柳不免”,此子才自道如是,何足概柳。
伯祖妣李夫人墓銘
常侍之兄,曰中書令諱奭:陳少章云:“案‘兄’下脫‘子’字,常侍三兄:燮、則、綽,而奭則伯兄燮之子也”,常侍諱楷。
我先府君每得仕,未嘗不奉迎供養,男旣立,必使之有祿仕,女必使之有家,將嫁己子,必先擇良士可以配諸姑者定,然後議焉:何屺瞻云:“李夫人之歿,不於柳氏,而在諸壻之所,故表其先人迎養擇壻之勞,及道路遇疾,乃從所便,非不恤族而致然,固文章得體,要之苟非實錄,則姻黨唾而嗤之矣,故欲為古之文,必先由古之道也。”釗案:良士配諸姑者,太原王紆其一,子厚在《先友記》中列其名。屺瞻評此文為精密,殊不易得。
諸姑合以為斯志:何屺瞻云:“‘合’作‘令’,‘令’字下補‘宗元’二字”,是。
又能為雅琴、秦聲、操縵之具:秦聲,“秦”一本誤“素”,一本誤“奏”,惟廖本不誤。雅琴、秦聲、操縵,是樂奏中三項工夫,一雅琴,謂擊琴也;二秦聲,如楊惲婦之能為秦聲,以趙郡婦為秦聲,殊非尋常[3];三操縵,本《禮記》:“不學操縵,不能安絃”,注:雜聲也,謂安絃之先,恐絃不得安,而先為雜聲以試之,如今之拉胡琴者,其程序類如此。此能事三,伯祖妣未嫁時皆具備也。
“艮之山兌之水”六句:李治《敬齋古今黈》云:“《青烏子》,葬書也,李夫人葬時,未必專據此書,但文勢至此,因而用之耳。然柳之抒意,亦或用《翟方進傳》:‘陂當復,兩黃鵠’語乎!”“兩黃鵠”語,出《翟傳》篇末如下:
初,汝南舊有鴻隙大陂,郡以為饒,成帝時,關東數水,陂溢為害。方進為相,與御史大夫孔光,共遣掾行事,以為決去陂水,其地肥美,省隄防費,而無水憂,遂奏罷之。及翟氏滅,鄉里歸惡,言方進請陂下良田不得,而奏罷陂云。王莽時常枯旱,郡中追怨方進,童謠曰:壞陂誰?翟子威,飯我豆食羹芋魁,反乎覆,陂當復,誰云者?兩黃鵠。
兩黃鵠者,師古曰:“託言有神來告之”,子厚嚮不引神為高,今乃依兩黃鵠例,託言《青烏子》以為神,態度反常,十分可怪。或者此等埋幽文字,滿擬不公諸世,亦姑徇俗隨意為之耳,然質之子厚平日文律,不應信手塗抹乃爾,蓋葬書一般視與淫巫瞽史之說無異也。
叔妣吳郡陸夫人誌文
貞元十二年,子厚作《殿中君墓版文》時,夫人尙無恙,是年十一月而夫人卒,所謂仲父違背於歲首,而夫人捐棄於是日也。
不敢侮於臣妾:《孝經》:持家不敢失臣妾,此謂不敢失臣妾之禮,非謂侮於其他臣妾也。
仲父之諱字,夫人之爵齒,備於版文,今不書:陳少章校云:“‘夫人之’三字衍”,此可見少章校書精細。
亡姑渭南縣尉陳君夫人權厝志
渭南縣尉陳君者,陳萇也,萇為京之兄,京在《先友記》有名,而不及萇。子厚於《伯祖妣李夫人墓銘》稱:萇為校書郎、渭南尉,知名,或者其名尙不足為子厚先友耶?
從兆於三原:兆,葬域也,《左·哀二年傳》:“無入於兆”注。又兆,塋墓界域也,《孝經》:“卜其宅而安厝之”注。
執親之喪,不得終紀:陳少章云:“紀,喪紀也,謂持母李夫人喪未終。案《李夫人誌》,以貞元十六年六月卒,出嫁女禮當服期,至是已踰年,而云爾者,蓋母歿於壻家,其女殆援在家三年之禮,故有親喪未終之恨,是亦禮之變也”,此詮甚細。
將安子之為也:此如俗云:保佑你一切。
亡姊崔氏夫人墓誌蓋石文
凡誌有蓋,蓋無文,而此有文者,以補志之不足也。其他補碑之不足者,每在碑陰別作紀錄,如《先友記》記於石表陰是,此則於蓋石求其備,故曰“用敢附碑陰之義”。
教告罕至:父之家書曰教告,他本作“告教”,顛倒。
遂濡血以書,志終天之哀:子厚為姊書碑,曰濡血,哀曰終天,凡以見子厚姊弟之情特篤也。
方望溪作《黃際飛墓表》,而為之說曰:
際飛之歿也,已勒誌銘,歷具質行、文學、科名、職事、世繫、戚屬、生卒、葬地,詳矣,而子白麟復固以表請,感念平生離合之迹,始終之義,乃著其所獨知于際飛者,而繫其後曰:墓之有誌,以納於壙,義主于識其人之實,其道宜一而已,唐柳宗元以哀其姊而貳之,非古也。
此蓋非子厚於姊氏墓誌蓋石撰文,謂是貳之非古,而卻忘己之誌外作表,亦同一貳之非古,望溪此技,何啻賊喊作賊?江西李奠基著論駁之曰:
望溪方氏表黃際飛,發例曰:納壙之誌,以識其人,其道宜一,宗元哀姊而貳之,非古也,表則可各以意為之。愚謂銘者所以論譔逝者之美,美有未盡,親屬之心或未安,良人誌夫家,其弟補誌母家,於禮無嫌。且子厚明云:今之制誌墓者,必加蓋石,用敢附碑陰之義。其目亦曰:亡姊墓誌蓋文,如古之銘器,蓋、座俱有,非徑用貳誌也,方氏譏之,殊失考。
奠基名榮陛,萬載人,有《厚岡文集》,蓋一字厚岡也。乾隆進士,官雲南知縣。
釗案:望溪為黃際飛作墓表,與子厚為亡姊誌蓋作文,事絶不類,何必妄引訾及?可見望溪蓄意排柳,無隙亦鑽。
亡姊裴君夫人墓誌
中書之弟之子,曰徐州府君諱某:陳少章校稱:“徐州乃中書從弟,非弟之子也,‘弟’下衍二字”,信。徐州諱子夏。
克生賢女,以配於裴氏:“配”宜作“女”,去聲。
以至於今金吾府君諱儆:金吾,裴夫人舅也,下言夫人以不及舅姑之養為恨,則金吾前卒明矣,“今”字衍,世綵堂本無“今”字。
凡生三子,幼曰崔七:裴氏之子,何以用他姓合行第為名?吾於此有考釋[4],不贅。
用,以也,子厚文中,常“用”、“以”兩字互用。如本篇:“用貞信勁正,達于邦家”,及“嗣用忠肅,書于國史”等句,其中“用”字,皆“以”字之代,設不代亦無不可。獨“其為婦道也,惟聽順謹敬睦姻任恤之行甚備,常以不幸不及姑舅之養,用為大恨”數語,“用為大恨”之“用”字,必須如是替代,否則將與上“常以不幸不及舅姑之養”句中之“以”字犯複,而文有疵累。他文家於此每不注意,如歐陽永叔《〈蘇子美[5]文集〉序》:“見時學者務以言語聲偶擿裂,號為時文,以相誇尚”,“以相誇尙”之“以”字,與上“務以言語”云云之“以”字打鬥,成為累句,必如子厚代以“用”字,抑或此處仍舊,而將“務以”之“以”改用,讀去差為順口。雖然,此亦就補救累句之技術言之而已,若繩以文律,則此類重複之“以”字,必不許有,試精心細味原文,將下一“以”字刪去,於文脈固全無害。
亡妻弘農楊氏誌
讀此誌首應辨明一事,即子厚乃楊府誰之壻也?誌作妻父“今禮部郎中凝”,是子厚為凝壻而非憑壻,惟經考證,有如下不合者數事:
一、貞元十五年,凝為吏部郎中,而非禮部,惟憑在禮部為郎。
二、憑壻於李兼,甚顯赫,而凝岳家誰氏無可考;子厚為凝作墓碣,並不載妻氏誰,勢不能將憑岳家移於凝。
三、子厚《祭楊憑詹事文》,明明自稱子壻,“昭祭於丈人之靈”;而作《凝墓碣》稱:“宗元以姻舊獲愛”,若凝壻者,不應僅承姻舊。
四、誌稱“先府君重崇友道,於郎中最深,髫稚好言,始於善謔”,此指子厚父鎭與楊憑在鄂岳沔都圑練使李兼所同事,子厚童稚,隨父在鄂,以善言辭為憑激賞,因而戲謔訂姻,此憑事,而絶不屬於凝,以舊門第中長兄之權利大,得善戲謔而不為虐也,況“君之昆弟,孝敬出於其性,禮範奉於其舊〔語見《楊凝墓碣》。〕”者乎?
五、誌又云:“明年,來歸女氏永寧里之私第”,此永寧里者,即指憑第而言。史稱李夷簡劾憑時,憑治第永寧里,功役叢煩,又幽妓妾於永寧別舍,議謗頗驩云云,是楊女歿於憑第無疑,而女為憑女,更似無疑已。若子厚舊宅,據其《與許孟容書》,是在善和里,非永寧里也。
六、子厚祭憑文云:“某以通家承德,夙奉良姻,莫成子姓,〔此指生子不育。〕早喪淑人,恩禮斯重,眷撫惟新,綢繆其志,實敬實勤。迨今挈然,十有八祀,〔自貞元十五年至元和二年,為十八年。〕家缺主婦,身遷萬里,謗言未明,黜伏逾紀。”非舅甥情親,言不能懇切如此,然則子厚之為憑壻而非凝壻,爽朗可見。
七、子厚《楊評事文集後序》:“宗元以通家修好,幼獲省謁,故得奉公元兄命,論次篇簡”,評事者凌也,元兄即憑,數語足見子厚於憑有殊誼,奉命唯謹。有此七證,誌中“今禮部郎中凝”之“凝”字,乃“憑”之誤植,應見釐正。
外王父兼,居方伯連帥之任,歷刺南部:按貞元初,李兼自沔州刺史,以功擢鄂岳沔都圑練使,後又遷江西觀察使,故曰歷刺南部。梁肅祭兼文云:“連鎭二閫”,謂此也,又言“剖符七郡”,與此“歷刺”之語正合,史旣無傳,遂不得詳矣,陳少章云。
柔日旣卜,乃歸於柳氏:《禮記》:外事以剛日,內事以柔日[6],柔日,乙丁己辛癸也。
髫稚好言,始於善謔:“善謔”本任昉[7]《謝到大司馬記室箋》:“提挈之音[8],形於善謔”,陳少章云。釗案:大司馬,梁高祖蕭衍也,時宣德太后[9]以衍為大司馬,錄尙書事;始衍遇昉於竟陵王西邸,從容謂昉曰:我登二府,當以卿為記室,昉亦戲衍曰:我登三事,當以卿為騎兵,謂高祖善騎也,所謂善謔指此。〔《箋》見《梁書·任傳》。〕
素被足疾,不能良行:《左·昭七》:“孟縶之足,不能良行”,注:跛也。
以謁醫救藥之便,來歸女氏永寧里之私第:按憑有別第在永寧里,見於《唐史》,“救藥”似當作“求藥”,《先太夫人誌》云:“醫石無所求”,可參證。
下殤女子墓甎記
《禮》[10]:八歲至十一歲為下殤,佛婢十歲,以元和五年死,計當生於貞元十七年辛巳,適當楊夫人歿後二年。記云:其始名和娘,是女初生即可號娘。陶九成廣錄娘字之用[11],亦提到和娘。
善和里者,柳氏舊宅也,子厚《致許孟容書》中,嘗提及藏有賜書三千卷,女旣生於祖遺老屋,其母應至少為柳氏婢妾,然母縱微也,何至使所生父認之晚耶?豈子厚曾起意不育此女耶?
小姪女墓甎記
三字句,兩句一韻,共八韻,今日而知唐室有一小小女子曰柳雅,賴此記。甲申,貞元二十年,己丑,元和四年,柳雅僅六歲。
王叔文母劉氏志文
一
自韓、柳文為天下愛重,凡編兩家集者,各有所曲護,務使不便與天下共見之文,陰為削去,《韓集》中如《送汴州監軍俱文珍序》,《柳集》中如《王侍郎母劉氏誌》,其尤也。為韓解說者,謂退之從事幕府,舉止無能自專,主帥命為某文,勢無能辭;為柳解說者,子厚為黨王叔文而得譴,譴後凡事涉叔文,子厚祇稱負罪人,通集中不見叔文名字,此當然以不暴露為得體。之二說者,吾不能為退之作答,至謂子厚畏人倂叔文為一談,有意遮蔽,吾敢言子厚無是意也。觀《劉氏誌文》全篇重要部分,舉以稱道叔文,述母德者殊落落無幾語,是知子厚為叔文而撰斯文,非為母也。《新》、《舊唐書》及《通鑑》作者,於叔文類有偏見,論次不中肯綮,至今凡能使吾人了解叔文之志行、功績,恰如其分者,惟恃此誌文中寥寥百餘言耳,此而可删,誠小人愛人姑息之道,豈足以知子厚哉?
誌文中有特殊幾點,應須留意:
一、叔文年五十三,長子厚二十歲或二十一,去年長以倍不遠,如此協同謀國,宜乎敬禮有加。
二、叔文翊贊東宮,十有八載,得君之專,勢出自然,自信力堪大任,厝國於理,絕非誖謬。
三、十四旬有六日者,五箇月微弱也,執事未久而丁母艱,與遇明君而適際風疾,舉為天不祚唐之證,於人何尤焉?
四、利安之道,將施於人,此“利安”字,在《寄許孟容書》中重複見之,所謂“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是也,此種字眼,表曝叔文政治風度,非同泛泛。
五、一曰為蒼生惜焉,再曰時有痛焉,三曰邦人是望,以見叔文之敗,有關唐室存亡,與個人得失、生死不同。
六、此文大概於叔文未敗時成之,因此尤見子厚臨喪不亂,從容為百年計算得失,文脈甚靜。當寫到“戶部之道聞於天下”一語時,子厚得君行權之一念,還怦然有動於中。
何義門評此文云:
兵曹未及贈官,夫人亦未受封,而子爵已顯,遂冠於誌文之首,乃變例,其實失禮也,夫人無事可書,乃生頌其子,佞也。[12]
子厚之草此誌,乃爭取時間為之,倘稍涉遊移,叔文一生之抱負、功業,可能永無正面寫照之任何文語,此即千夫所指,頌言曰佞,子厚豈暇計哉?顧《順宗實錄》中,所載《叔文可度支鹽鐡副使制》曰:“起居舍人王叔文,精識瓌材,寡徒少欲,質直無隱,沈深有謀,其忠也盡致君之大方,其言也達為政之要道,凡所詢訪,皆合大猷,宜繼前勞,佇光新命”,此制不出自子厚之手,亦夢得與他司馬所為。夫深自刻劃之裱襮文字,借官文書之力為之,即同時進退王言之韓退之,亦無法刊落,至千餘年後之小儒如何焯之流,從而“佞也、佞也”,搖脣鼓舌,指摘私誌以為快,究何損於永貞政變之英雄面貌哉?
二
嘗就《新》、《舊書·王叔文傳》而比勘之,其異同顯著者,有如下數義:
一、兩書同敘直東宮言宮市事,子京於其下著語曰:“叔文淺中浮表,遂肆言不疑”,而《舊書》無有。夫叔文教太子使勿言宮市,正證成其為非淺中,非浮表,子京如此妄下雌黃,又證成淺中、浮表,恰非別人。
二、《舊書》言:“叔文母死前一日,叔文置杯饌於翰林院”,而《新書》則改作:“叔文母死匿不發,置酒翰林”,夫“死前一日”,與“母死匿不發”,分別甚大,子京根據前書,重理一事,遽無何項引證,而為進退時日,不得謂非故意周內。
三、叔文於立廣陵王事,《舊書》祇曰:“立廣陵王為太子,天下皆悅,叔文獨有憂色”,《新書》惟改“悅”作“喜”,餘未竄易。據此,子京似猶略存史官矜愼之意,顧在他列傳,如杜佑、如鄭絪等,均贋作“叔文欲危廣陵王”云云,可見自造飛語為之,絶非事實,倘事實者,何不在本傳露列?
四、《舊書》載謀議唱和、採聽外事諸人,列房啓名,而《新書》削去,此看似極小事,而亦由於子京有意為房啓作掩護,蓋房啓本非劉、柳一流人,子京因不欲厠入餘子,為伾、文分謗也。
五、《新書》載:叔文置酒翰林,因揚言曰:“天子適射兔苑中,跨鞍若飛,敢異議者斬”,而《舊書》無有,此愈見子京妄也。蓋順宗瘖不能言,為諸史一致認定之事實,即本傳言:“上寢疾久,不復關庶政,深居施簾帷,百官上議,自帷中可其奏”云云,亦與跨鞍若飛,適相背反。又況當時對語,皆禁近以內人,彼此熟知眞實,無恐嚇訛詐餘地,顧子京必造作如是言語者,亦故甚叔文之語無倫次耳,史官之拙於作偽有如此者。
三
嘗怪王叔文以一極幹練而又極謹愼之人物,胡乃一遇永貞改元,遽爾恣意無忌,敢犯天下之大難,引內外宵小一致為敵如此?查叔文執役東宮一十八年,深悉唐室情況及天下形勢,當順宗欲建言宮市流弊,叔文猶慮德宗疑太子收人心,勤勤阻止,何至一轉眼間,適行其反,叔文果何所恃,而使所立計劃不至一敗塗地也乎?
吾揣當時叔文之黨,有急進、緩進二派,緩進派之領袖為呂溫,急進派主力則為韋執誼,其餘似在無可無不可之列,而子厚以有積年簡練揣摩之大計,欲得一瀉千里之時機行之,可能微偏急進。至王叔文苦心籌畫,認為得君之專,古無前例,而其所患風疾,未見即無霍然痊癒之一日,即不爾,而在嗣皇沈頓昏臥期間,一切矯詔而行,應無人敢於反擊。至韋執誼者,為杜黃裳女夫,門第才華,堪稱上乘,藉以牢籠老宿,號召新進,料亦恰如其分。於是叔文所定建國之第一步驟,為登庸執誼,使掌相位,然後一一佈置其餘,按部就班行之,由是可見叔文之成敗關鍵,在與執誼合作能否始終無間。大致如此,相違亦甚有限。
夫執誼者,一急功近利之權謀家也,當己身一步登天,獲與杜佑、高郢、鄭珣瑜輩,坐食中書,同秉國鈞,不難瞭望到叔文輩資輕望淺,舉止張皇,行有千人所指無病而死之一日,己因借故與之立異,以冀買得睽睽嫉視者之同情,大樹倒來,猢猻可能一跳而免。半年之內,自發跡以至暴變,叔文殆全然圍繞執誼所設之陷穽,一步步深入,此呂溫《由鹿賦》之所為作也,雖曰淮陰鐘室之蕭公[13],呂祿北軍之酈生[14],身分未必與執誼適合,然而“虞之即鹿也,必以其類致之,人之即人也,亦必以其友致之”,執誼為叔文此類致人之友,毫無疑義,夫物微感深,和叔從而出筆成賦,沈痛蓋可知已。至叔文敗後,執誼不久亦與同貶,此當然為執誼所不及料,吾人對執誼處心積慮之全般看法,要認為並無差誤。
子厚之品質,以熱望與靜觀兩面成之;彼於叔文始終無怨詞,對執誼更一字不提,與和叔兄弟數輩,〔弟恭與讓。〕相交極密,其間應對進退,自不生何種逆臆之態。所為《和叔誄文》,辭嚴而誼摯,決非尋常哀弔文字可比,惟曰:“鬼神不怒,妖孽咸疑,何付之德,而奪其時?”何謂妖孽?子厚蓋亦不願讀者過為忖度也已。
《唐音癸籤》[15]據唐實錄載:“韋執誼從兄夏卿為吏部侍郎,執誼為翰林學士,受財為人求科第,夏卿不應,乃探出懷中金,以納夏卿袖,夏卿擺袖,引身而去。”執誼貪利枉法、不自愛惜如是,以中正信義為志之子厚,遽與此輩人共圖大業,於焉求其所計之不敗,又焉可得?子厚《與許孟容書》,廑言早歲與負罪者親善,而不及臨時湊集之同路人等,一切歸本於“皆自所求取得之”一語,即文見志,子厚之所以為誠篤君子也歟!
四
自韓退之作《永貞行》,有“小人乘時偷國柄”一語,以及宋子京作《新書·柳子厚傳贊》稱:“王叔文沾沾小人,竊天下柄,與陽虎取大弓,《春秋》書為盜無以異[16],宗元等撓節從之”云云,凡論及叔文及八司馬,無不以小人歸之。
明崇禎中,吳縣馮夢龍輯《智囊》一書,載王叔文事,即勸太子勿言宮市,詞句與官書並無少異,惟序書之後,加一評語曰:“叔文固憸險[17]小人,此論自正”,美其論之正,而猶不免以小人謚之,是乃雷同之辭,無足怪異。究之叔文憸險何在?通查《新》、《舊唐書》,韓愈所譔《順宗實錄》,以及各項私家著錄,絶無一言一事,可資左證,而夢龍不難遽加非議,脫口而出,蓋自唐末以來,凡訾議叔文之此類目論,已成一唱百和之局,夢龍冥濛中無可與抗而已,非有他也。
唐世制誥詔命,皆中書舍人為之,謂之內制,其百官告詞,則學士為之,謂之外制,叔文以藩邸之舊,入參大政,兼掌兩制,秉權甚專,彼韋執誼方將藉其引用,如斯而叔文欲為憸險小人,殆無更優越於斯者矣,為問叔文斯時,兩制所為若干事中,何事說得上是憸險?夫韓愈者,固詛咒叔文為共工、驩兜者也,《順宗實錄》適成於彼手,則凡能陷叔文於不韙之一舉一動,誼應勿加漏略,顧今日就《實錄》而細核之,其中“黜聚斂之小人,褒忠賢於旣往,改革積弊,加惠窮民,自天寶以至貞元少有及此者,而以范希朝領神策行營,尤為阨要。夫《舊書》〔指《舊唐書》。〕非眞有取於叔文,欲表其忠,故於《順紀》如此之詳也,特其為書之體,紀載善惡事蹟,必明且備,而叔文之美,遂於此見,使後世讀書有識者,得以為據。〔見《十七史商搉》。〕”由此說來,夢龍所謂憸險,指作小人,果屬叔文執權時期之何事或何議乎?讀史而忠奸易位,黑白易色爾爾,尙得謂之有識也乎?
夢龍號為叔文正論之宮市,王鳴盛約略狀之如下:
《新書》書罷宮市,《通鑑》亦書此,且幷及罷五坊小兒,此皆本昌黎《順宗實錄》所謂宮市者。宮中市外間物,以宦者為使,置白望數百人於市,閱人所賣物,則斂手付與,率用百錢買人値數千物。五坊者,雕坊、鶻坊、鷂坊、鷹坊、狗坊,小兒給役五坊者,此皆宦官所為害民之事。《舊書·叔文傳》:叔文直順宗東宮,言宮市之弊,勸太子且勿言上除之,恐上疑其收人心,然叔文雖勸順宗避嫌勿言,而宮市之宜罷,則叔文固已先言之矣,故順宗立後即罷之也。〔原注:宮市之害,又見《新·張建封》、《吳湊》等傳,及《叛臣李錡傳贊》。〕[18]
凡叔文之言宮市及處理之坦率如右,此中當伏有何種憸險耶?設夢龍意不在宮市,為問又何所指耶?
五
王元美《讀書後》卷三,《書〈王叔文傳〉後》云:
嗟夫!叔文以不良死,而史極意苛讁,以當權姦之首,至與李訓輩齊稱,抑何寃也!伾貪不足道也,叔文以一言而合順宗,然亦未為非深思遠慮,而至順宗即位之所注措,如罷宮市,斥貢獻,召用陸贄、陽城,貶李實,相杜佑、賈耽諸耆碩,皆能革德宗大敝之政,收已渙之人心。而其所最要而最正者,用范希朝為神策行營節度使,而韓泰為司馬,奪宦官之兵柄,而授之文武大吏,卒為宦官所持,不能全身,亟貶而至砣死,蓋其事之最要且正,而禍之烈實由之。即劉闢為韋皋求三川,而許以死相助,金錢溢於進奏之邸,叔文小有欲,寧不為所餌?顧叱而欲斬之,抑何壯也!皋時已逆知叔文之失宦官心,故敢抗疏直言其失而亡所顧忌,且神策諸將,尙為啓以辭宦官,使之知而激其怒,何況裴均、嚴綬輩也?均、綬素附中人者也,其所用韋執誼、韓泰等,固不能盡當,執誼鄙陋無論,然亦以文學為德宗之寵臣,而泰等則天下之所謂名儁有才識者也。觀柳宗元寄所知書,謂與罪人交十年,則必不趣勢而後合;又云:早歲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立仁義,興教化,則又不必為富貴而求顯。獨史所云互相推獎,曰伊與周,曰管與葛,僴然自得,謂天下無人;又云:叔文及其黨十餘家,晝夜車如市,候見伾、叔文者,至宿其坊中餅肆、酒壚,一人得千錢乃容之,此事則醜而不可掩。[19]而宗元又云:素卑賤,暴起領事,人所不信,射利求進,塡門排戶,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讟,此最為實錄,而苟非賢人君子,則亦勢之所必至也。嗟乎!叔文誠非賢人君子,然其禍自宦官始,不五月而身被天下之惡名以死,死又至與李訓輩伍,寧不寃也?夫訓非叔文比也,即使幸而勝之,唐室失一仇士良,而得一仇士良,何益也?
元美此文,所以評騭叔文者大致不差,然卒也必以叔文“非賢人君子”一語結尾,試問叔文而賢人君子也者,其所為當如何?元美以叔文之黨,平日自負伊、周、管、葛為僴然自得,試問伊、周、管、葛遭逢之際,與叔文等,其所為又當如何?夫伊尹就桀之辱,周公流言之懼[20],論古者於二賢且有違言,管、葛更不待辨,於是伊、周之所表見,或律之叔文行事,號稱最要而最正者,偶有不足,通人猶不免有恕詞。獨至叔文運丁陽九[21],志行卓犖,能為伊、周之所難為,而此同一通人,反刻責叔文,謂其無法自進於賢人君子之列,天下論士之褊心狹量,如彼其烈,往往成為通象,異代同符,誠可謂咄咄怪事。吾觀王船山覈論伾、文,輒弁其首曰:二人“以邪名古今”[22],〔見別引《讀〈通鑒〉論》。〕與元美此篇結尾之語,羌無二致,噫!吾知之矣,明末文家,蒿目古今,必先擺出一套假道學面孔,然後吐辭,以船山之博覽宏達,猶染此病,如元美沈溺機鋒,盡情儇巧[23]者,更何俟論!由是叔文之徒苦,柳子厚之寃沈,天下滔滔,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有清經生名士,以博雅深閎自炫,向認明代儇薄[24]文人為不足齒數,就中多少可覩名著,可述論旨,因屏不寓目之故,每每毫不知曉。李蓴客為柳州翻案,其所以首舉王西莊,而忘卻有船山、元美其人,殆不外右述因緣,〔此吾別有引證。〕如此亦是褊心狹量,鄙所不取。
六
越縵咸豐十年九月十六日記云:
高郢初節,忠孝備著,及晚為相,以不敢迕王叔文獲譏於世;賈耽之待樊澤[25],可謂大臣之度,及正揆席,乃亦箝於叔文,乞退不得,汩汩[26]以終。史稱叔文非有梟桀之惡,磐石之勢,徒藉久侍東宮之故,乘順宗風瘖,乃倚王伾,結李忠言,以通牛昭容,輾轉為奸,遂據勢要。後日宦官一怒,太子監國,叔文就死,如磔孤雛,而其始以賈、高二公之宿德,鄭文獻〔珣瑜〕、杜安簡〔佑〕之重望,同時在位,皆俛顏承順,得非叔文之才,固有以異人,而其任八司馬,所行多善政,諸公亦心服之耶?然則史之目以奸回者,殆以其起小吏,不為流品所容,又多得罪正人,敗不旋跬,唐世重門戶,遂羣附以惡名。而《順宗實錄》,又出韓退之手,退之深嫉伾、文者,史遂因而用之,殆非信辭矣。
史所載叔文言行各節,皆出自異己、甚或仇敵手筆,固無毫末之同情心攙預其間,然猶在文字之夾縫中,可看出叔文非凡氣概。如《新書》言:叔文在母喪前,置酒翰林,坐客皆權閹與諸學士,叔文入座,即揚言曰:“天子適射兔苑中,跨鞍若飛,敢異議者斬”,當時座中無人敢發一言。嘻!奇已,夫順宗非人人知其喑不能發聲耶?內廷聚議,貴近滿堂,此何地何時,而可容叔文妄言者?將謂其語眞耶?此應推翻蕪穢之唐史,順宗朝不可能有一字存在。叔文此一轟天霹靂,關係絶大,此容更端論之,不贅於此。今茲之所欲論者,叔文在翰林公讌中,發獅子吼,眾默默不敢對,則越縵所致疑於高郢、賈耽之折服於叔文者,可不煩言而解矣,恨越縵物化,無從起九京[27]而質之。
史又稱叔文與李忠言議事,忠言輒不敢置對,此亦可見叔文風概一斑。
七
越縵於同治十年辛未十二月十六日記云:
王叔文事,千載含寃,范文正稍為八司馬平反,國朝田山薑、何義門、陳亦韓[28]、王白田、方樸山[29]、王西莊,皆力雪之,而西莊之言尤切,至予夙持此義,正非以鄉里曲護之也。朱蒼湄[30]修《山陰志》,始收入《列傳》,而不別白其事,蓋其意亦可見。若李訓事,則李衛公之論已深惜之,宋景文即采其語為傳贊,然未有訟言其忠者。西莊亦極意闡發,是非之公,久而始定,碧血早化,具眼難逢,余特見之此詩,以資尙論,世有知者,當不以詩人相輕耳。
越縵此段文字,乃寫於《題宋畫香山九老圖卷長歌四十韻》之後,因欲了解越縵意趣全貌,從《長歌》中截錄一節,似有必要。
……樂天出處有深義,中唐國是多艱虞,太阿顛倒弄熏腐,南衙低首不敢吁。前有伾文後訓注,懷忠奮發謀芟鋤,雅志不遂蒙世詬,清流接踵遭羅阹[31]。劉柳才人坐奸黨,涯餗儒相瀸門誅,微之忼慨思厲節,一挫失節遂迷途。公獨回翔不濡尾,新昌履道忘江湖,同年不幸有牛李,靖恭諸楊況葭莩。一緘文字屏塵篋,平泉草木誰噓枯?〔牛李黨者,謂僧孺、宗閔也,有以李指衛公者誤。〕是時贊皇正當國,中興羣彥連茅茹。洛師分務乞骸骨,退友麋鹿相歌呼,白須朱紫互輝映,卻視門戶眞人奴。……
右共節十二韻,越縵詩如奔流,遇坎則止,映帶亦殊有趣。伾、文、訓、注,越縵取之同年而語,唐人頗少此類氣概,蓋偉視訓、注者,間或有之,若推尊伾、文如王西莊,則不少概見。越縵稱李衛公惜李訓,宋景文引為傳贊,大抵贊中“體貌魁梧,神情灑落”等字,即展轉由衛公得來。至訓忠於謀國,則隔代猶不肯明提一字,李義山《有感》云:“古有清君側,今非乏老成”,試問清君側之事,豈老成人得而為之?當甘露變起,宦者以軟輿捧文宗入內,時訓攀輿不放,大閹叫曰:李訓反,文宗曰:訓不反,此隱示舉大事,帝陰與謀。而義山詩云:“臨危對盧植,始悔用龐萌”[32],以定命人首鼠兩端如此,首事者焉得不敗?凡號稱大家,欲明故暗,取捨不分之作態爾爾,越縵詩中無有也,讀時為之一快。
樂天詩略釋如下:熏腐指閹宦,太阿倒持弄熏腐者,謂太阿為閹人所弄而倒持之也。南衙指宰相,唐時中書、門下、尙書三省,皆在大內之南,故曰南衙,亦曰南司。瀸讀若殲,滅也,瀸門誅,謂滅門之誅。涯,王涯,餗,賈餗,皆當時宰相。微之,元稹字,一挫失節,指稹由東臺分司還京,宿敷水驛,與內官劉子元爭廳,事聞,執政以稹年少作威福,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新昌、履道,皆里衖名,白居易宅所在,履道里在洛陽,故散騎常侍楊憑宅,甚弘敞。靖恭諸楊況葭莩:諸楊謂楊穎士、汝士兄弟,穎士與李宗閔善,牛黨也,而居易妻為穎士從父妹,故曰葭莩。贊皇,指李德裕。洛陽分務,謂分司東都,居易懼以黨人見斥,因求為此官。洛師:師義出《公羊傳》,眾大也,洛陽本建都地,故云然。《書》:朝至于洛師。[33]
八
永貞之變,殺叔文者俱文珍也,而退之與文珍有舊,貞元十二年,董晉為宣武軍節度使,文珍為監軍,退之為觀察推官,文珍將如京師,退之作詩並序送之。此文在韓《正集》中不見,樊汝霖[34]謂是退之子壻李漢,為文珍故諱而不載,今為使此一故事全部明了,請先舉序、詩原辭如下:
送汴州監軍俱文珍序(韓愈)
今之天下之鎭,陳留為大,屯兵十萬,連地四州,左淮右河,抱負齊、楚,濁流浩浩,舟車所同。故自天寶已來,當藩垣屏翰之任,有弓矢鈇鉞之權,皆國之元臣,天子所左右,其監統中貴,必材雄德茂,榮耀寵光,能俯達人情,仰喻天意者,然後為之。故我監軍俱公,輟侍從之榮,受腹心之寄,奮其武毅,張我皇威,遇變出奇,先事獨運,偃息談笑,危疑以平,天子無東顧之憂,方伯有同和之美。十三年春,將如京師,相國隴西公飲餞於青門之外,謂功德皆可歌之也,命其屬咸作詩以鋪繹之,詩曰:
奉使羌池靜,臨戎汴水安,沖天鵬翅闊,報國劍鋩寒。曉日驅征騎,春風詠采蘭,誰言臣子道,忠孝兩全難?
此事西莊於《蛾術編》頗詳論之,其說云:
文珍從義父姓,曰劉貞亮,彼小人也,節度得官,何用監軍?節度不足信,乃信宦官小人,德宗舛矣。王叔文欲奪宦者兵權,貞亮建議與之爭,乃請立廣陵王為皇太子,逐叔文,時議嘉貞亮忠藎,夫恐失兵權而逐叔文,忠藎乎?非忠藎乎?叔文用范希朝為京西北禁軍都將,事未行,為貞亮等所排,叔文貶而止,希朝嚄唶[35]宿將,百戰威名,不可信乎?貞亮之小忠小信反可信乎?高崇文討劉闢,貞亮復為監軍。初,東川節度使李康為闢所破,囚之,崇文至,闢歸康求雪,貞亮以不拒戰斬之,以專悍見訾,夫康被囚則非降,貞亮斬之,豈特專悍?亦凶暴甚矣。查憲宗思貞亮翊戴之功,遷右衛大將軍,知內侍省事,卒贈開府儀同三司。夫子傳父業,乃以翊戴歸功宦官,殺叔文以快私忿,憲宗視不改父[36]之臣者,相去遼絶,卒之己為宦官所弑,孫敬宗亦如之,自文宗以下,閹人握兵之禍,潰敗決裂,其原皆自貞亮發之。昌黎一文一詩,本無關於興亡大局,即退之之時,貞亮惡尙未露,亦無害昌黎之為君子,然叔文之忠謀不用而見誅,貞亮之欲據兵權而釀亂,則固確然者。
文珍藴毒未露時,退之予以一詩一文,誠無關興亡大局,顧文珍顯與叔文為敵,時議盛稱文珍忠藎,退之之意果何若者,夫退之以共、吺詛叔文[37],誅共、吺者為舜、禹,則頌文珍為舜、禹者退之也;文珍之徒殺憲宗時,子厚剛歿,而退之頑然無恙,雖退之未嘗親授文珍之徒以刃,然初以文字獎借文珍,浸假而文珍以弑逆酬答知己,彼及身始終親歷其事者退之也;律以《春秋》大義,與許世子止,及晉趙盾之論合轍者,非他人,正退之也;西莊謂兩朝見弑,終唐覆滅,“其原皆自貞亮發之”,乃慫慂貞亮發之者,又非他人,正退之也。手撰《順宗實錄》,巧用曲筆,為掩蓋文珍惡迹,所稱同心怨猜、先朝任使之舊人,以中官劉光琦列在文珍之上,混亂世人耳目者,非大手筆如退之,不解為“我監軍俱公”維護如此周至也。
抑有進者:西莊持論,廑據通史中表面文字為之,遂斷退之無害為君子如右旨。倘西莊卻從元和逆案,追溯到當時未發露、後世難於確定之永貞逆案,而合倂論列,誠不知對退之又將如何看法?此義吾於他條闡發,姑不贅。
九
西莊揭發退之《永貞行》之所見剌謬,取證十分確鑿,茲引《十七史商搉》卷七十四一節云:
《通鑑》二百六十三卷《昭宗紀》,崔允奏:國初宦官,不典兵豫政,天寶以來,宦官浸盛,貞元之末,分羽林軍為左右神策軍,以便衛從,始令宦官主之,以二千人為定制,自是參掌機密,奪百司權,上下彌縫,共為不法,大則搆扇藩鎭,傾危國家,小則賣官鬻獄,蠹害朝政,允此言是也。但以允之邪謬,召朱全忠盡誅宦官,宦官去而人主孤立,全忠遂篡唐,譬如人有巨癰在腑臟中,決去其癰,命亦傾矣。假令叔文計得行,則左右神策所統之內外八鎭,兵自屬之六軍,天子可自命將帥,而宰相得以調度,亂何由生哉?如癰尙未成,決之易也。司馬君實論之云:“宦官為國家患久矣,東漢最名驕橫,然皆假人主之權,未有能劫脅天子如制嬰兒如唐世者也,所以然者,漢不握兵,唐握兵故也。”君實此論,一語道破,而王叔文之忠於為國為何如哉?奈何昌黎《永貞行》云:“北軍百萬虎與貔,天子自將非他師,一朝奪印付私黨,凛凛朝士何能為?”以宦門典兵為天子自將,抑何剌謬甚乎!〔崔允:本編他處“允”作“胤”。〕
案崔允之召朱全忠,遠言之,如何進之召董卓,近言之,如黎元洪之召張勳,引賊自斃,恍同一轍,可見董理國政,最易失愼,如寺宦一類問題,凡大勢已成時之觸手潰裂,與大癰未熟時之較易決去,所須忠貞才略之士相機審處、謀定後動之度,如何迫切,史家幾於一覽即明。西莊所為慨歎叔文謀國之忠,見解超出尋常文家萬萬,獨怪退之於此,竟爾黑白不分,東西易位,阿附閹人,痛絶端士,以致出詞乖謬,信口雌黃,胡乃識與村塾冬烘先生相等,一至如是!《永貞行》首段四句,為西莊所指斥者,退之認賊作主,十分剌謬,誠然誠然,西莊他日,又於《蛾術編》卷七十六《韓昌黎》條論之:
《新唐書·兵志》:天下禁軍者,南北衙兵也,南衙諸衛兵,北衙禁軍,上元中,以北衙軍使衞伯玉為神策軍節度使,魚朝恩為監軍,後朝恩以軍歸禁中,分為左右廂,勢居北軍右,遂為天子禁軍,非他軍比。自肅宗以後,北軍增置不一,京畿之西,多以神策鎭之,塞上往往稱神策行營,皆內統於中人,叔文用事,欲取神策兵柄,乃用故將范希朝為左右神策京西諸城鎭行營兵馬節度使,以奪宦者權而未克,退之至以宦官典兵為“天子自將”,且“奪印付私黨”云云。查《新書·希朝傳》,稱其治軍整毅,當世比之趙充國,歷敘其安民、禦虜、保塞之功,與《舊書·韓遊瓌傳》所云“大將范希朝善將兵,名聞軍中”者正合,豈可謂之私黨乎?唐天子被弑者,自憲宗始,以後大權咸歸宦者,昌黎地下有靈,得無悔乎?又云:“董賢三公誰復惜?侯景九錫行可歎,國家功高德且厚,天位未許庸夫干”,董賢以男寵進,而以比叔文,可謂擬於不倫,亦太不為順宗地,侯景篡梁,豈可以比叔文?且何至說到干天位?眞所謂惡而不知其美者。
西莊此論,明白痛快,凡推崇昌黎者,亦似當重與細論,不可夾雜意氣,殽亂是非。如《永貞行》又云:“公然白日受賄賂,火齊磊落堆金盤”,此以退之自作之《實錄》中所行善政推之,白日受賄,可認為斷斷必無之事。如伾等器小官高,在應酬小節偶有不愼,事亦可能,然何至如退之詩句描寫之甚?觀子厚《與饒州書》:明斥國家弊政之大,莫如賄賂行而賦稅亂,又何至剛親政權,躬自蹈之?又云:“四門肅穆賢俊登,數君匪親豈其朋”,數君者,指劉、柳諸公也,此所用“匪親”字,殆與李白《蜀道難》篇中“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同意,此全是滿腹封建思想,無形流露,蓋匪親非朋,反之親即為朋,夫如是,又何須說成為賢與俊乎?稍可稱者,退之於其友一為遷客,十年不調,所謂“吾嘗同僚情可勝”?綈袍之意油然,使讀者相應而生慰情勝無之感。
十
西莊為叔文理寃,有一條關係最大,〔《十七史商搉》卷七十四。〕試甄錄如下:
叔文行政,上利於國,下利於民,獨不利於弄權之閹宦,跋扈之強藩。觀《實錄》,叔文實以欲奪閹人兵柄,犯其深忌,雖為順宗信用,而宦者即能矯制罷其學士,乃憑杯酒欲釋憾於宦者,而俱文珍隨語折之,亦可憐矣。孔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為孝,曾子曰:不改父之官、父之政為難能[38],憲宗乘父病而一監國,即斥叔文,父崩,骨肉未寒,又殺叔文,此不孝之尤者,吾不知叔文之死,竟有何罪?厥後己身與其孫,皆為閹人所弑,而自此以下,人主之廢立,盡出宦者手,唐不可為矣。且閹人與方鎭,互相牽制、互相猜妒者也,叔文旣與宦者為仇矣,乃藩鎭又深怨之,何哉?蓋其意本欲內抑宦官,外制方鎭,攝天下之財賦兵力,而盡歸之朝廷。劉闢本韋皋所遣,叔文必欲殺之,若其策得行,後日何煩高崇文往討,勞費兵力乎?即此一事,皋大惡之,奏請逐叔文,則當日情事可見。總計叔文之謬,不過在躁進,若求其眞實罪名,本無可罪。
由西莊之言,叔文眞能見其大者、遠者,可謂社稷之臣。竊嘗以永貞之變,與後來太和九年甘露之變,相提並論,殊有相似與不相似處。蓋甘露發議於李訓、鄭注,天子預其密謀,反動之來,南司塗炭,牽連被族者十一家,至永貞,則伾、文並無何項先發制人之密謀,說不上一個變字,純臣突被桎梏,甘心貶死,相連同被逐者八司馬,此不甚相似者也。而兩者同受宰制於閹宦,以言經程,可云發軔於永貞,而結局於唐室之傾覆。西莊云:己與孫皆為閹人所弑,孫即敬宗,乃祖利用一部惡閹而御極,卒至兩代同為惡閹之刀俎物,國統於焉滅絶,此亦難言不似。然自來論甘露者,如李義山《有感》、及《重有感》共三首,素心未易,銜寃誰瞑云云,率流露婉摯悱惻、吞聲欲絶之概,顧於永貞,則除退之之無情醜詆外,不聞有人詠歎及之。文宗機事不密,頗來指擿,至憲宗殺人自肥,苟偷登殿,反致同時詩人軒羲神武[39]之稱,〔義山《韓碑》詩語。〕從來論史之不平,莫此為甚,西莊以孝道責憲宗,直可謂不入耳之言,來相勸勉也已。
嘗讀子厚《封建論》,及《與元饒州論政理》各篇,知叔文諸公之於治國方略,大而國家,小而人民,凡經子厚參預者,諒有其全部計劃,得時即行,語云:“繩之絶也,必有絶處”[40],叔文旣得政權,焉能坐耗日月,彎弓不發?脫有政變,死生以之,此忠臣之舍身為國,自應如是。平心而論,叔文在執政數月之中,亦並無發端宏偉、難於收拾之大策略,表現於外,今從史策中刺取材料,所得號稱善政者,次第數之,亦大抵因物付物、按部就班而為之云爾,西莊詆為躁進,為問必如何而始得謂非躁進矣乎?
十一
清儒於王叔文一案,持論以王鳴盛西莊為最正,《蛾術編·韓昌黎》條云:
《赴江陵塗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方崧卿云:“公山陽[41]之貶,寄《三學士》詩,敍述甚詳,而《行狀》[42]但云為幸臣所惡。”出宰山陽,《神道碑》[43]亦只云因疏關中旱饑,專政者惡之,而公詩云:“或自疑上疏,上疏豈其由?”則是未必上疏之罪也。又曰:“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洩,傳之落寃讎”,《岳陽樓》詩[44]云:“前年出官由,此禍最無妄,姦猜畏彈射,斥逐恣欺誑”,是蓋為王叔文等所排矣。《憶昨行》[45]云:“伾文未揃崖州熾,雖得赦宥常愁猜”,是其為叔文等所排,豈不明甚?特無所歸咎,駕其罪於上疏耳。昌黎於俱文珍,不知其將為惡,而輕以文假借之,於叔文不知其忠於為國,心疑讒譖而恨之,此不知人之故也。叔文行政,首貶京兆尹李實為通州長史,而實乃毁愈者也;贈故忠州別駕陸贄兵部尙書,謚曰宣,而贄乃愈座主也;罷宮市、五坊小兒,而此事乃愈所諫正也;諸道除正敕衞稅外,諸色雜稅並禁斷,除上供外,不得別有進奉,貞元二十一年十月以前,百姓所欠諸色課利租賦錢帛,共五十二萬六千八百四十一貫石匹束,並除免,正愈詩所云:“適會除御史,誠當得言秋,拜疏移閤門,為忠寧自謀”者也。愈與叔文事事吻合如此,愈固大賢,叔文亦忠良,乃目為共、吺,〔“吺”或作“兜”,謂共工、驩兜也。〕以嗣皇誅之為快,非不知人耶?又疑柳、劉言洩,子厚《答許孟容書》:“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共立仁義”;《叔文母劉夫人墓銘》:“叔文堅明直亮,獻可替否,利安之道,將施於人”,子厚心事光明如此,若云洩言寃讎以賣其友,夢得亦不肯,況子厚耶?
方崧卿者,字季申,宋隆興進士,家藏書甚富,嘗校正《昌黎文集》,著有《韓詩編年》、《韓集舉正》等書,蓋一韓文專家也。南宋慶元中,建安魏仲舉[46]輯《韓文類譜》,中多引崧卿之文,尤以《寄贈三學士》及《岳陽樓》詩,證山陽之貶,由韋、王之黨所排為眉目,朱熹錄入《考異》,現商務印書館印行所謂《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即將方說分載於各項詩文之下。因此千年以來,謬說流傳,表裏唱和,叔文、子厚輩之忠貞勇毅、為國犧牲之精神,不使有微光間隙,裱[47]襮於外。
西莊所云目為共、吺,語出《三學士》詩:“赫然下明詔,首罪誅共吺”,共、吺之指叔文,毫無疑義。惟疑劉、柳洩言,方崧卿僅引“同官盡才俊”四句,而第五、六句云:“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是愈信劉、柳,已不復置疑於宣洩。崧卿乃沒而不引,反以設言部分,蔽罪劉、柳,如此斷章取義,自別有用意,而西莊斤斤為子厚理寃,此處亦微近無的放矢。要之愈於叔文一案,措詞顚倒,思想瞀亂,吾人之所能譴責愈者,不止一端,遽側重於懷疑劉、柳一點,似可不必。
最可笑者,莫如愈與李實之連誼。夫實之為聚斂佞臣,貪汚酷吏,愈同在京朝,豈不見之甚瑩?彼旣以百餘日不雨,道殣相望,民間至無處所鬻賣男女,身為御史,發憤執言,當然以去姦吏如實者惟恐不速為快,果何必翻然上書,譽實為“赤心事上,憂國如家”,又何必口不從心,強顏獻媚,至云:“盜賊不敢起,穀價不敢貴,……老姦宿贓,銷縮摧沮,魂亡魄喪,影滅跡絶”[48]耶?夫對老姦宿贓,而稱姦贓絶滅,此與俗諺所云“人不知己醜”何異耶?以“大賢”如愈,而應作此媚人鬼臉耶?為問愈之上書,意欲何為?據其自白,謂係敬慕實之忠君孝親,為千百年來不易親逢之偉大人物,因獻所為文兩卷,凡十五篇,以為謁見之資,進退惟命云云,此種卑鄙惡劣文字,從來少見。又姑不問愈所得反應為何種。據西莊言:實乃毁愈之人,此毁在獻書之前,抑或即指貶山陽[49]一事,尙待考實。總之愈於持躬接物之間,最為進退失據,積成一生疵纇,如《三上宰相》、及《上李尙書》各書,舉是突出例子。尤可怪者,形勢一變,叔文執政,首貶實為通州長史,愈不認是耳與心叶之快舉,為之浮一大白,翻詈貶實者為共、吺,以嗣皇加誅為期,斯眞顛倒錯亂之狂疾人之所為已爾,何止是“不知人”如西莊所指也耶?
或為之說曰:愈以將仕郎前守四門博士上書李實,其時尙未得為御史也,觀《寄三學士》詩曰:“適會除御史,誠當得言秋”,則所言當官而行,了無愧怍,何子必從而低昂齮齕為?余曰:此五十步百步之差也,余一切所論,並不以此而須有改正。蓋從前四門博士,至以御史貶為山陽[50]令之一過程,都在貞元十九年京師大旱期間,愈以時時得除御史之朝官身分,不為不高,而乃伈伈俔俔[51]、低首下心於一數年後己即出當其任之京兆尹,可謂無恥之極,妄以共、吺肆口詛咒,更無論已。
十二
王西莊〔鳴盛〕當乾隆經學極盛之世,中歲告歸,潛心向學,三十年不聞外事,述作斐然,治經以漢人為師,治史以《春秋》為法,能見其大,斷制謹嚴,如為唐八司馬平反,其一例也。以李越縵好使偏鋒,訾嗷滿口,而獨於西莊論唐事得其平,盛加稱許,余所閱《蛾術篇》,即越縵校本,遇意有不合處,亦復眉批指摘,然此文人持論參差之常,至西莊大處落墨諸節,心悅誠服,至有乳水之融。不謂文道希[52]〔廷式〕著《純常子枝語》,乃於西莊漫加詆毁,至謂“《蛾術篇》八十三卷,心得甚稀,而謬誤處不可勝乙,又出所撰《十七史商榷》之下”,噫!道希殆不復自審發語之輕重矣。究之道希所謂心得,當以何者為標準?以愚揣之,道希飣餖掇拾之雄,略能衡量短書小說,至經史大節,應為平生尺度之所不及,吾人曲為優容,亦不得不列於惡而不知其美之儔也已。《純常子枝語》又一條云:“韓退之《元和聖德》詩,遂自顛倒,若杵投臼,形容近於兒戲,又不詳於用兵之方略,而詳於用刑之慘酷,不知其何意也。此等雖出大家,不可為法”,此西莊所見,恰與相符,語且加詳,進加譴責,假令道希謂西莊治史無心得,己之心聲得失奚如?
朗州員外司戶薛君妻崔氏誌
一
此在子厚諸誌中,最為鄭重親切之作,蓋子厚姊弟之情綦厚,而崔氏親姊之女,其父沒後,己以叔舅之分,〔去聲。〕遣嫁於薛,不數年產後即世,所遺之子,子厚又取以自後。誼密如此,文之斤兩,遠在尋常行墨之外已。
崔氏所生二人,誌曰:“女子曰陀羅尼,丈夫子曰某,實後子。”廖本稱其義曰:
按公作此誌,元和十二年丁酉,十四年己亥卒。退之作《墓誌》云:二子,長周六,始四歲,季周七,子厚卒乃生。以年考之,四歲者,正崔氏出後子也。
尋崔簡以元和七年卒,其女守服,至早祇能在九年適人,十年生子,廖本所謂“四歲者正崔氏出後子”,當指崔氏初生子言之。至臨沒所產,應為女子陀羅尼,陀羅尼梵音,譯言總持或具備,表明吾國滿女、么女之意,此一推定,大致當不誤。惟“實後子”三字,“子”或疑為“予”之誤字,廖並不主此,至廖斷言周六為薛氏子,[53]證據何在,吾殊未曉。竊嘗通覽《柳集》碑誌,覺其戚串中有一互守習惯,恆取所欲紀念之姓氏以名其子女,如子厚裴氏姊之三子,曰崔五、崔六、崔七,即以姊妹情長,欲不忘懷崔氏姊而致然也。馬室女曰雷五,其示繾綣於雷氏戚黨也明甚,惟周六、周七亦然,雖周姓與子厚之連誼無可考,而用意則斷乎如是。此外猶有一義,即有人似續維艱,恐生子不育,因表示子非吾家子,並冒他家姓氏,使之易於成長,猶近人號其子曰狗、曰賤,甚至昔司馬相如小名犬子,亦不離此義。又周字取周而復始之義,與俗諺骨肉還鄉之說適合,柳之自出,終於歸柳,其理想且復可通,輩分不合,可能唐之宗法,不計校此。復次:子厚並無他子,何乃初嗣即行第六,此容楊夫人產而不育者,一胎抑二胎,其後他姬亦復如是,下殤女子十歲方死,其一證也,卒乃相沿而次第作六,殊未可定。
巽始佐河北軍食,有勞未及錄,會其長以罪聞,因從貶:其長,成德節度使王承宗也,元和初,承宗以于皋謩、董溪為河北行營糧料使,崔元受、韋岵、薛巽、王相等為判官,分給供餽。旣罷兵,皋謩等坐贓數千緡,勅貸其死,六年五月,流皋謩春州,溪[54]封州,行至潭州賜死,元受等從坐,皆逐嶺表。
更大赦,方北還:元和十三年正月,以平淮西大赦天下,或言此誌子厚在十二年作,如翌年大赦令見於誌,子厚何能先一年預為下筆乎?
唐興,中書令仁師議刑不孥,其二世大父也:此崔仁師奉中書之令,議刑不孥,非仁師為中書令也。貞觀十六年,刑部以盜賊律反逆緣坐兄弟沒官為輕,請改從死,左僕射高士廉、吏部尙書侯君集、兵部尙書李勣等,議請從重,民部尙書唐儉、禮部江夏王道宗、工部尙書杜楚客等,請依舊不改。時議者以漢及魏、晉反皆三族,欲依士廉等議,仁師為給事中,駁議以為不可,太宗從之。按仁師生挹,挹生液,液生鯢,鯢生曄,曄生簡,此五世也,誌言二世誤。
七男三女,八我之出,仍禍六稔,數存如沒:陳少章云:
按數,當讀上聲。崔氏父簡子女十人,其八為柳出,八人中三子一女已先亡, 則計其存歿,各居半矣,以祭崔氏及崔駢文參證,義自明也。
少章說甚確。
二
誌中“一畝之宅,言笑不聞於鄰”,而銘又曰:“鄰無言聞,臧獲以虔”,可見子厚於其女甥之謹言,再三致意,而謹言即為崔氏婦德之重點,自無俟言。讀者有見於此,王伯厚曾於其《紀聞》中記之曰:
荊公為《外祖母墓表》云:“女婦居不識廳屏,笑言不聞鄰里”,是職然也。唐岐陽公主不識刺史廳屏,見杜牧之文[55];薛巽妻崔氏言笑不聞於鄰,見柳子厚文。荊公為文,字字不苟如此,讀者不知其用事。
世俗如此錮蔽婦女,使其不露聲色,由唐逮宋,恐漸次有所改變。如介甫一家,其妹若女,皆才高解吟詠,常隨夫壻流轉在外,《介甫集》中所存若輩與己唱和之詩,已絶不少。由是王氏才女之聲音笑貌,在一千年後,猶朗若親聞親見,何當時鄰室得聞與否之足言?吾揣介甫行文,與其心中之所構想,兩種形像,固自不同,文字欺人往往如此。
至於女子纏足,吾湘之錮蔽,甲於全國,戊戌維新,稍稍轟動,不久又翻覆,後經辛亥革命成,以至千九百四十九年大解放,而全省始無一女子追蹤窈娘[56]者已。
三
子厚嗣子周六為崔氏子,事殊突兀,更詳言之:凡書子女,或單書長嗣,而不詳敘子及女之名數;或統於其父,而總書子女若干人;或以初娶、後娶所生之子女而分書之。若誌婦人,則單書所生之子女,大抵皆男女異長,男先女後,不凌雜也。乃有女先乎男者,如韓退之《朝散大夫尙書庫部郎中鄭君誌銘》;又有子女以年為次者,如《金石萃編·北魏懷令李超誌銘》;又有先庶後嫡者如本誌:巽之他姬子,丈夫子曰老,女子曰張㜑,妻之子,女子曰陀羅尼,丈夫子曰某,實後子。釗按:薛巽之妻崔氏,即子厚姊夫崔簡之女,以婣連論,崔氏於子厚為甥女。誌云:“以叔舅命婦於薛”,叔舅者,子厚自謂也,紀載甚明,唐律固許甥女之子,取以為後乎?果爾,則所謂丈夫子曰某,實後子者,即周六也。尋子厚作此誌,在元和十二年丁酉,至十四年己亥而子厚歿。退之為子厚作誌曰:二子,長周六,始四歲,季周七,子厚卒乃生,諒子厚為崔氏誌墓時,周六已二歲,迨子厚遷化,而周六適達仲壬之年[57],如此控揣,年數適合。於是子厚生前並無己子,深可太息,而唐律嗣續之道,如此乖離,亦絶可怪。釗又案:以上論斷,乃據世綵堂本注為之,夫如是,“實後子”之“子”字應作“予”,各本皆誤。
韋夫人墳記
一
《韋夫人墳記》,乃《集》中至為短簡之金石文字也,文云:
韋夫人終成都,殯萬年,遷柩渭南,祔而不合,大葬未利,以俟,禮也。其族系如某夫人之誌,堋用元和十四年月日,子某為石刻而納諸壙。
文末云:“堋用元和十四年月日,子某為石刻而納諸壙”,此“月日”句絶,“子”字屬下,而吳摯父《點勘》[58],則將“子”字屬上。評云:“日,十日,幹也,子,十二枝”,此殆由於讀退之《送李端公序》而涉異想。《序》云:“夫十日十二子相配,數窮六十”,陳少章《點勘》為釋之云:“按甲乙丙丁之屬,十日為母,子丑寅卯等十二辰為子,見《周禮·匠人》疏。”少章、摯父,相去幾二百年,咬文嚼字之癖如一,本文解釋,摯父十分牽強,亦好奇之過也。
《集》有《故處士裴君墓誌》,名與字都不具,元和十四年月日,終於京兆渭南墅,韋夫人者,即其妾也,為成都少尹士謨女,生二子,從父之官,歿於成都。處士弟即桂管觀察使行立,柳州屬其管內,子厚受命為處士銘墓,並記韋夫人墳。
二
摯父將上“日”下“子”,連綴使成一讀,此較一般學人之妄,迂固加等,探厥由來,率緣顧怪。《日知錄》云:
今人言日多曰日子,日者,初一初二之類是也,子者,甲子乙丑之類是也。古人文字,年月之下,必繫以朔,必言朔之第幾日,而又繫之干支,故曰:朔,日子也。如《魯相瑛[59]孔子廟碑》云:元嘉三年三月丙子朔廿七日壬寅,此日子之稱所自起。
噫!此亭林欺人之訛言也。吾國文字,率是單音,音單則聽者難解,於是不得不在單音之下,增加一字,變成複音,而乃開口即明,如“日”之易言“日子”,皆此類也。若“日子”之“子”,釋作甲子乙丑,其他“椅子”、“桌子”之“子”,抑又胡說?南人言“子”,而北人言“兒”,北京有雨兒胡同,及帽兒胡同,特因“雨胡同”、“帽胡同”之不詞,而擴充為“雨兒”、“帽兒”,此“兒”之云者,亭林又胡釋乎?亭林精通音韻,而釋字如此穿鑿,以欺不學,直是匪夷所思。摯父之徒,略明故訓,亦亭林之雲仍[60]耳,望高曾而不見,荒言抑又胡責?
“顧怪”者,諺也,其音在湘中猶能聞之。諺原是“歸奇顧怪”,歸奇謂歸莊,顧怪則指亭林,語訛奪變遷,漸轉為“古裏古怪”,諒明末此語傳播至湘,數百年猶存其聲,此殆與反清祕計有關,閻幼甫[61]曾為言如此。[62]嘗論柳子厚是通人而非文魔,夫為一女子書寫墓磚,何故不直書甲子,而必迂迴其詞,使人難解?子厚豈能料定後來盜墓者必通《音韻五書》[63]乎?藉如《日知錄》言,柳子厚已化為紅柳精無疑。
如右言:“顧怪”訛為“古怪”,“古怪”又擴為“古裏古怪”,此在湘人口語中,又恍作“古裏八怪”,以數字“八”羼入,定非無意。閱近出小說《豔陽天》,多用北方俚語,有言“正兒八經”者,此簡言之,止於正經,“兒八”特加擴充之用。曰兒、曰裏、曰子,都是一類語助字,此類語助字外,或更加適宜數目字如“八”等。
馬室女雷五葬誌
為小女子誌葬,非禮所有,而子厚屈於情,卒為之,以此窺見子厚蓄妓於家,其所妓者,殆妾也歟!子厚自二十七歲而鰥,家缺主婦,身遷萬里者,達二十年,其所以勝此者,今始知之。
以攻石之後也:此謂覓石作碑,計時已來不及。
馬室女,以他人姓兼行第而得名,此亦可記。
* * *
[1]韓醇:字仲韶,臨邛人。生平不詳。曾先後注韓、柳二集。注《柳集》成書於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
[2]元和:應為“貞元”。柳宗元妻楊氏卒於貞元十五年,非元和十五年。見柳宗元《亡妻弘農楊氏志》。
[3]“楊惲婦之能為秦聲”二句:《楊惲報孫會宗書》:“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見《漢書》卷六十六《楊惲傳》。
[4]於此有考釋:考釋詳見《體要之部》第四十一卷《祭崔氏外甥文》。
[5]蘇子美(1008—1048):蘇舜欽。蘇舜欽,字子美,開封人。曾任縣令、大理評事、集賢校理、監進奏院等職。在監進奏院任,因以賣廢紙錢為祀神酒會,被誣“監主自盜”,罷職閒居蘇州,築滄浪亭以居。後復起為湖州長史,旋病故。詩名與梅堯臣齊,人稱“蘇梅”。著有《蘇學士文集》。
[6]《禮記·曲禮上》。
[7]任昉(460—508):字彥升,小名阿堆,樂安博昌人。南朝梁文學家。
[8]音:《梁書》卷十四《任昉傳》,《昭明文選》卷四十,均作“旨”。
[9]宣德太后:名王寶明,南齊鬱林王蕭昭業母。昭業即帝位後,尊為皇太后,稱宣德宮。見《南齊書》卷二十《文安王皇后傳》。
[10]《禮》:指《儀禮》。《儀禮·喪服傳》:“年十九至十六為長殤,十五至十二為中殤,十一至八歲為下殤,不滿八歲以下皆為無服之殤。”
[11]陶九成廣錄娘字之用:見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十四《婦女曰娘》。陶九成,即陶宗儀。陶宗儀,字九成,號南村,路橋人。約生於元延祐元年(1314)前後,卒年不詳。著有《南村輟耕錄》、《書史會要》等。
[12]《義門讀書記》第三十五卷,《河東集上》。
[13]淮陰鐘室之蕭公:《史記》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舍人弟上變,告信欲反狀於呂后。呂后欲召,恐其黨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上所來,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賀。相國紿信曰:‘雖疾,強入賀。’信入,呂后使武士縛信,斬之長樂鐘室。信方斬,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14]呂祿北軍之酈生:《史記》卷九十五《酈商列傳》:“商事孝惠、高后時,商病,不治。其子寄,字況,與呂祿善。及高后崩,大臣欲誅諸呂,呂祿為將軍,軍於北軍,太尉勃不得入北軍,於是乃使人劫酈商,令其子況紿呂祿,呂祿信之,故與出遊,而太尉勃乃得入據北軍,遂誅諸呂。是歲商卒,諡為景侯。子寄代侯。天下稱酈況賣交也。”
[15]《唐音癸籤》:明代胡震亨著。主要收集宋、明人論唐詩的詩話和筆記,並時加編者按語。胡震亨,字孝轅,號赤誠山人、遯叟,海鹽人。明萬曆二十五年(1597)中舉,官至兵部員外郎。
[16]“陽虎取大弓”二句:《春秋·定公八年》:“盜竊寶玉大弓。”杜注:“盜,謂陽虎也。家臣賤,名氏不見,故曰盜。寶玉,夏后氏之璜。大弓,封父之繁弱。”
[17]憸險:奸邪險惡。
[18]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七十四《〈順宗紀〉所書善政》。
[19]求見二王不得,至宿坊肆以俟,此不過如今之購物或購票偶擺長龍耳,亦何醜不可掩之有?一人千錢,肆主所得,此與二王何關?——章士釗原注。
[20]周公流言之懼:武王病逝,繼立之成王年幼,周公輔政。管叔、蔡叔心忌周公,散佈流言,說周公有篡位之心。
[21]運丁陽九:丁,遭逢。陽九,指災荒年景和厄運,此指艱難局勢。謂王叔文遇到複雜艱難的政局。
[22]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二十五《順宗》。
[23]儇巧:慧黠刁巧。
[24]儇薄:巧佞輕佻。
[25]賈耽之待樊澤:《舊唐書》卷一百三十八《賈耽傳》:“興元元年二月,耽使行軍司馬樊澤奏事於行在,澤既復命,方大宴諸將,有急牒至,言澤代耽為節度使,而召耽為工部尚書。耽得牒內懷中,宴飲不改容。及散,召樊澤,以詔授之曰:‘詔以行軍為節度使,耽今即上路。’因告將吏使謁澤。牙將張獻甫曰:‘天子巡幸山南,尚書使行軍奉表起居,而行軍敢自圖節鉞,潛奪尚書土地,此可謂事人不忠。軍中皆不伏,請殺樊澤。’耽曰:‘公是何言歟!天子有命,即為節度使矣。耽今赴行在,便與公偕行。’即日離鎮,以獻甫自隨,軍中乃安。”
[26]汩汩:沉沒,淪落。王羲之《用筆賦》:“沒沒汩汩,若濛汜之落銀鉤;耀耀晞晞,狀扶桑之掛朝日。”
[27]九京:即九原,春秋時晉大夫的墓地。後泛指墓地。此指九泉、地下。
[28]陳亦韓(1676—1754):陳祖範。陳祖範,字亦韓,號見復,江蘇常熟人。歷主多家書院講席。乾隆十六年,被授國子監司業銜。著有《陳司業文集》等。
[29]方樸山(1680—?):方楘如。方楘如,字若文,一字文輈,號樸山,浙江淳安人。曾受業於毛奇齡。康熙四十五年(1706)進士,官順天豐潤知縣。後去職,潛心學術。
[30]朱蒼湄:朱文翰。朱文翰,字屏滋,號蒼(滄)湄,安徽歙縣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進士,刑部主事,官至浙江溫處道。著有《退思粗訂稿》等。
[31]羅阹:抓捕。
[32]臨危對盧植,始悔用龐萌:出自李商隱《有感二首》。盧植:東漢未年人。何進謀誅宦官事泄被殺後,宦官張讓、段珪劫少帝逃往北宮。盧植執兵器於半道中指斥宦官罪惡,段珪等大為恐懼。後宦官又劫少帝逃向小平津,盧植連夜追趕,殺宦官數人,奪回少帝。此以盧植比令狐楚。令狐楚在甘露之變發生後,與鄭覃因系左、右僕射,被文宗召入,留宿中書省,參與處決機務。龐萌:東漢初人,曾任侍中,為光武帝信任,後反叛。劉秀深悔錯用了他。此以龐萌比李訓、鄭注。
[33]《尚書·周書·洛誥》:“大相東土,其基作民明辟。予惟乙卯朝至於洛師。”
[34]樊汝霖:字澤之,金堂(今屬四川)人,宣和六年(1124)進士,官至瀘州安撫使。
[35]嚄唶:大聲呼叫。形容勇悍。
[36]不改父:《論語·里仁》:“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此處王西莊暗示憲宗不孝。
[37]退之以共吺詛叔文:共吺,亦作“共兜”。共工和驩兜的合稱。泛指凶逆之臣。韓愈《寄三學士》詩:“昨者京師至,嗣皇傳冕旒。赫然下明詔,首罪誅共吺 。”
[38]《論語·子張》:“曾子曰:‘吾聞諸夫子:孟莊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
[39]軒羲神武:李商隱《韓碑》:“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軒與羲。”
[40]韓愈:《張中丞傳後敘》:“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
[41]山陽:應為“陽山”。下同。韓愈於貞元十九年(803)十二月貶連州陽山。
[42]《行狀》:指李翱的《韓公行狀》。《韓愈全集校注》(五),第3093頁。
[43]《神道碑》:指皇甫湜的《韓文公神道碑》。《韓愈全集校注》(五),第3103頁。
[44]《岳陽樓詩》:指韓愈的《岳陽樓別竇司直》。《韓愈全集校注》(一),第246頁。
[45]《憶昨行》:指韓愈的《憶昨行和張十一》。《韓愈全集校注》(一),第292頁。
[46]魏仲舉:建安人,宋寧宗慶元年間書賈,曾經刊行過《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文集》四十卷,並輯呂大防《韓吏部文公集年譜》一卷,程俱《韓文公歷官記》一卷,洪興祖《韓子年譜》五卷,編為《韓文類譜》七卷。
[47]裱:當為“表”。
[48]見韓愈:《上李尚書書》,《韓愈全集校注》(三),第1580頁。
[49]山陽:應為“陽山”。
[50]山陽:應為“陽山”。
[51]伈伈俔俔:伈伈,恐懼的樣子;俔俔,怯懦貌。此指小心翼翼的樣子。
[52]文道希(1856—1904):文廷式。文廷式,字道希(亦作道羲、道溪、道兮),號雲閣(亦作芸閣),別號純常子、羅霄山人、薌德。江西萍鄉人。出生於廣東潮州,少長嶺南,為陳澧弟子。光緒十六年(1890)榜眼。1898年戊戌政變後出走日本。1904年逝世於萍鄉。
[53]咸通四年,守左散騎常侍權知禮部貢舉蕭倣,以雜文榜中數人有故,放榜後發覺,貶蘄州刺史。倣有《與人雪薛扶狀》一通,薛扶即榜中有故之舉子也。狀云:“況孔振是宣父冑緖,韓綰即文公令孫,蘇鶚故奉常之後,雁序雙高,而風埃久處,柳告是柳州之子,鳳毛殊有,而名字陸沈。”柳告不知是周六抑周七。韓綰乃退之孫。蘇鶚字德祥,武功人,曾撰《杜陽雜編》三卷。——章士釗原注。
[54]溪:疑為“徙”。
[55]杜牧之文:指杜牧《唐故岐陽公主墓誌銘》:“尚書在澧州三年,主始入後出,中間不識刺史廳屏。”見《杜牧集繫年校注》第三冊,中華書局,2008年10月版。
[56]窈娘:中國婦女纏足的始作俑者。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十《纏足》:“惟《道山新聞》云,李後主宮嬪窈娘,纖麗善舞。後主作金蓮,高六尺,飾以寶物細帶瓔珞,蓮中作品色瑞蓮。令窈娘以帛繞腳,令纖小,屈上作新月狀,素襪舞為雲中,迴旋有凌雲之態。……由是人皆效之。”
[57]仲壬之年:仲壬,亦稱中壬,商湯之子,外丙之弟,商朝的第四位君王。《史記》稱他在位四年後去世。仲壬之年即指四歲。
[58]吳摯父《點勘》:指吳汝綸的《〈柳州集〉點勘》。
[59]魯相瑛:姓乙,字仲卿。东汉人。为魯相时,曾上書請於孔廟置百石卒史一人,執掌禮器廟祀之事。
[60]雲仍:亦作“雲礽”。指後繼者。
[61]閻幼甫:閻鴻飛。閻鴻飛,中國同盟會會員。早年留學德國。辛亥長沙光復後,任湖南軍務部部長。後任浙江省政府秘書長、公安局長、民政廳長等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中央文史館館員。
[62]歸莊字玄恭,明諸生,國變後,野服終身,往來湖山,與同邑顧炎武善,因有歸奇顧怪之目。——章士釗原注。
[63]《音韻五書》:殆指《音學五書》。《音學五書》是研究漢語上古音的著作。顧炎武著。大約成書於1643年,全書分音論、詩本音、易音、唐韻正、古音表五個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