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一 祭文
祭井文
祭文原有二用，一禱於神祇，一享於親舊，前者以憑依於神，而悔過改善為主，後者以不忘於舊，而援情道意為高。本卷禱神之文六篇，除本篇外，餘為《舜廟祈晴文》，《雷塘禱雨文》，《祭纛文》，《禡牙文》，《禜門文》，以其風習為今世所無，且亦違反子厚不推天、不引神之唯物根本大義，毅然削去，不加解釋，輒為聲明於此。
唯昔遞石：舊注“遞”一作“匝”，恐皆非也，似當作“遻”，與《祭楊詹事文》“亦莫有遻”之“遻”同，遻，逆也，乃對下文“順道”為切，陳少章云。
克長厥靈：郭璞《江賦》：“資五才之並用，實水德之靈長”，亦少章云。
朱晦菴云：“柳子厚文，有所仿者極精，如自解諸書，並是仿子長《報任少卿》，今觀此文，亦絶似兩漢人語。”不知晦菴胡指。
趙明誠[1]《金石錄》卷九第一千七百六十四《唐柳州〈井銘〉注》云：“柳宗元撰，沈傳師正書，長慶三年”，殆即指此文而言。[2]曰祭文，曰銘，隨所適用，區以別焉云爾。長慶三年，子厚歿已四載，當然不及見傳師書迹也。
祭六伯母文
此文乃代叔纁為之，纁稱六伯母，子厚則當稱六伯祖母。蓋清河令從裕子二人，察躬為清德令，某為臨邛令，六伯母，臨邛之夫人李氏也。
懿彼賢女，孝誠自中：李氏三女，長壻隴西李伯和，揚子丞；次壻太原王紓，右補闕；三壻潁川陳萇，校書郎、渭南尉。貞元十六年，王氏女扶其母，自揚州至於京師，道遇疾，遂館於陳氏平康里第而卒，所謂“託於外姻，陳此靈儀”也。
幼女號戀：幼女，即陳萇之室。
《集》中子姓字，原嚴守漢文典範，從不滑筆作“姪”，獨本文首稱“姪男纁”，後又言“子姪凋落”，似“姪”字顯然不避。吾意此種家庭通用之文，子厚似不過於矜愼，惟《送從兄偁罷選歸江淮詩序》亦然，參看該序簽。
祭獨孤氏丈母文
丈母者，獨孤申叔之母，子厚輩與申叔結契，誼應公同奉養，因而丈母之也。申叔貞元十八年卒，年二十七，子厚為作誌，列其友韓泰等十三人於碑陰，與其為父作誌，而臚列先友，同一特殊矜重義例。子厚一生倚友為命，最為顯白，讀此文，使人懍然於友道之重。釗案：子厚別有《祭楊憑詹事文》稱“丈人”，此憑為子厚外舅，固無誤，獨朱新仲《雜記》，以本文稱獨孤氏為丈母者配之，則殊失考，參看《祭詹事文》簽。
祭從兄文
從兄者，柳寬也，曩在《大理評事柳君墓誌》，已於世系序述明晰，不事覼縷。此文四字句一韻到底，極魏晉間名手下筆、追感愴悽之能事。
將辭又醉，旣往而旋，今者之來，徒御淒然：生離死別之際，恍惚迷離，終於望而不見，寫來何等淒斷！
祭弟宗直文
宗直，子厚從弟也，兩人恭友交切，依倚極深，此子不祿，於子厚摧傷沈重，文之悲痛眞摯，抑何待言！尋宗直歿於元和十年七月，祭文應是即時為之，時當子厚被召入京，而授職赴柳，意志宜屬極其頹廢之際，吾恐宗直之夭，與子厚之不壽，有彼此互相影響之處，“由吾被謗年深，使汝負才自棄”兩語，直道破一切。
慥慥早夭，汝又繼終兩房：慥慥不知何房子弟，惜無可考。
如汝德業，尙早合出身：釗案：“尙”字衍。
汝墨法絶代，識者尙稀：子厚自詡能書，今又以“墨法絶代”許宗直，二柳眞蹟，今乃曠世無聞。
《文類》之功，更亦廣布使傳於世：宗直撰《西漢文類》四十卷，《墓誌》及《序》言之綦明，惟此書自始即不傳，賴有《序》在，猶使人獲知梗概爾。
私有孕婦，吾專優恤，以俟其期：孕婦生子，子厚自當負責收養，惟及期產否？及是男抑女？皆無可考。縱一切如所期，而子厚不數年即化去，所謂吾身未死，如汝存焉，蒼天將亦靳此不予耳，奈之何哉？
或以退之《祭十二郎文》，與此文相比，而且退之之抑揚跌宕，有逾於是，吾意不然。蓋退之之低昂頓挫，正如鄭城門婦之夜哭，遲其聲以別兆其事，世無子產，殊未易識別其音。[3]又況主人今日痛哭郎子，鳴號無以為地，[4]而明日賓遊到門，門弟子咸集，後堂之琵琶箏，可能助悅豫，資謔浪，依然如故，而子厚則異是。彼所為文，字字劘近，聲聲入破，無一聲無持續性，亦無一字不含生命力，無論入誰之耳，都不可能發生相差秒忽之異感。何以故？以情眞故，情眞到死生同歸，其間有靈相與骯髒，因無往而不息息相關故，由是兩文質地殊異，難以成比。
祭姊夫崔使君簡文
簡字子敬，博陵安平人，中書侍郎仁師五世孫。〔按蔣之翹本：稱簡為中書令仁師五世孫，實則仁師未嘗為中書令，緣史載：“仁師為給事中時，中書令仁師議刑不孥”，此乃仁師受中書之命議刑，非自為中書令也，蔣讀史不審，妄為下注，吾於他條有解釋，不贅於此。〕娶柳氏，子厚伯姊，《集》有《永州刺史流驩州崔君權厝誌》，即簡也，元和七年作。自柳、崔聯姻，甥曹眾多，天禍薦仍，喪亡繼作，子厚文字之耗於崔氏者，幾占《集》中一重要部分，卒之子厚之後繼子周六，仍出自崔。
密勿書奏，元侯是俞：密勿，《書》[5]：“密勿從事”，簡貞元五年中進士第，旋入山南西道節度使為掌書記，元侯即指節度使，俞，允也。
蜀寇內侮，禍聯羌髳：髳音矛，叶讀如謨，《書》：“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6]，羌在西蜀，髳在巴蜀。
君出顯畫，披攘其徒：披攘，離散也，柳文“披攘”字最習用。
始雖進律，終以論辜：《禮·王制》：“有功德於民者，加地進律”，注：律，法也。
痛毒薦仍，振古所無：“薦”一作“洊”，重也，薦仍，猶言重仍，《懲咎賦》：“宜夫重仍乎禍福”，義與薦仍同。《易》：“洊雷震”[7]，疏：“洊者，重也，因仍也，雷相因仍，乃為威震也。”子厚義蓋本此。
惟昔與君，年殊志匹，晝咨夕討，期正文律：參看《祭外甥女文》：“汝之先君，以文誨我，周流辯論，有疑必果，恆革其非，以成其可。”此可見子厚之學，得之於簡者，其事不小，“正文律”三字，尤意味深長，惜其詳不可得而聞耳。
手㪺以酹：㪺音拘，《說文》：挹也，《玉篇》：酌也，《詩·小雅》：“不可以挹酒漿”[8]，傳：挹，㪺也，挹、㪺二字互訓。
又祭崔簡旅襯歸上都文
簡以元和七年藳葬於永，子厚謂三年將復，由七至十，恰為三年，惟子厚元和十年正月，即赴召至京，此文應是行前所作。
子厚貶永已十年矣，安於其土，習於其人，應可能就其所感，作一概括。今所概括曰：其地坋确渝薄，不可以居，其人險欺曶嚚，不可以友，不審子厚何以致恨於南楚有如此者！若看過《永州八記》，說到山水之如何可愛，或《東平呂君誄》，覺得湖南之易於感恩而善哭，〔甚至有人斥為詩近於佞，有過其實。〕又不審子厚何以前後所言，適相背反，更復如彼？言非一端，時非一事，相其所需，詞意輒更，誠未料子厚運用此一不妨出入之文章技術，幅度爾大。
吳摯父點勘柳文，在此篇“嘻乎崔公”兩段，全部濃圈密點，並引茅順甫評語：“讀之輒涕洟不已”，此乃皖人有恨於湘人而無形流露處。
或謂：此仿《楚辭·招魂》而作，末云死還生留，樂生而哀死，宛如“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
祭崔氏外甥文
此即崔氏姊所生子處道與守訥也，父簡死於驩州，二子奉柩過海，遇暴風溺死，舅氏子厚為文祭之。八舅，子厚自稱，十舅指從弟宗直，《祭宗直文》亦呼十郎，可證。
二子：一處道，字韋六，一守訥，字小卿。其所以長子名處道、字韋六者，此中包涵一項中唐風習，蓋其家有戚串或故舊，足親密與足紀念者，往往取其姓氏加於其子之行第，而以為小名，再以官名相與配合。如韋六者，此子行六，而父有應紀念之韋姓親故在念，因取其姓冠於行六之上，而該親故者，其名為處道，並不恤並其名而襲之。尋貞元、元和間，韋氏以處字排名而顯揚者綦眾，如處厚最為冠冕，〔處厚字德載，起家咸陽尉，累官至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一時推為賢相。〕處道雖不見於史，要自為崔氏所心折之一人。此一命名慣習，迭見於《柳集》紀錄中，因詳道之，餘參看《薛君妻崔氏誌》。
胡典而喪，離厥咎兮：典，主也，離，去聲，如《詩》：“魚網之設，鴻則離之”[9]之“離”。
反復攪予，哀何救兮？ “攪”一本作“攬”，誤。攪，亂也，《詩》：祇攪我心。[10]
祭崔氏外甥女文
此崔氏姊所產子女最長者，名嬡，亦即所後周六之母。
歸之令族，有蔚其容：此指簡沒後子女無所歸，由子厚一人擔負其教養之責。令族指薛氏，嬡之遣嫁，皆由舅氏主持之。
邙阜有位，《青烏》載卜：墓在北邙山南，洛水東。《相冢書》曰：青烏子[11]稱山三重相連，名蓮華山，葬出二千石。
文款款寫去，恰如其量，詞雅情眞，極形自然。《嬡誌》載：元和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卒，此殆子厚臨命前所見崔氏諸甥最後凋喪之一人。
祭外甥崔駢文
祭於卿郎之魂：呼外甥曰卿郎，其名特奇，蓋“卿”為王安豐婦“我不卿卿，誰當卿卿”[12]之“卿”，戚屬間最暱、最親之號，子厚乃施之於最愛之駢，與守訥字小卿者不同。
天恡靈奇，取不可貪：恡音吝，謂天所恡恤之靈奇，不可取之過貪也，以下一連若干句，至“果殄爾躬，以寧其位”止，皆儘量宣洩其貪取處，而曲盡為文技巧，使情景逼眞。其位，即守吏之位，其間“抽深抉密，擔重揭貴”二語，尤見鍛鍊之工。
無鬼誅之行：語出《莊子》：“為不善於幽闇之中者，鬼得而誅之”[13]，《為裴中丞伐黃賊轉牒》亦用斯語。
而三見廢委：按駢之夭，適在處道、守訥海禍之後，合之父簡之喪，為崔氏之三大難。
兄弟逾十，我出惟八，旣孤數祀，中分存歿：姊弟八人中，處道、守訥及姊嬡與己俱死，死與存各得其半。《薛君妻崔氏誌》云：數存如沒，命意亦同，數上聲讀。
為藝繼成：由此語推之，子厚殆欲以學傳之於駢，作為替人，古來甥舅抗行，如劉牢之[14]、何無忌[15]故事，本來甚少，何況事關天人絶學乎？二十年前，吾違難重慶，無意中邂逅一同邑弱冠書生曰饒默全，文學優異，不謂驚賞未已，其人化去。近日發見曹孟其[16]筆記一則：“饒霞徵有子曰默全，以文才為章行嚴所賞，且作詩獎之，默全今已死矣。霞徵痛傷往事，裝褾章詩，干余題識，余亦繫之以詩：三人有子各殊才，〔行嚴之子用，通英、德、法、希臘、拉丁文，長於數學，作浙江大學教授時，以瘵死，吾兒仕修，亦聖童子。〕親見懸棺付草萊，此册正須封一匣，我曹未死不宜開。”孟其曠代逸才，本編屢稱道之，吾信其言不妄，申柳及此，同深歎息。
桓公之臺：陳少章云：“桓公未詳，一作‘柏’。”釗案：桓公臺，可能是柏寢臺[17]之別稱。果爾，其地應在臨淄，子厚與駢為別在其地，則子厚壯年，應曾遊齊。案子厚草《博陵崔君誌》謂：“由進士入山南西道節度府，始掌書記，至府留後，凡五徙職，六增官。”由是秦、越萬里之間，博陵將何地不可留者？桓臺一別，計當在貞元末年。
戲抽佛莢，前次沲隈：莢即策字，今所謂簽。“沲”與“沱”同，《說文》：沱，江別流。隈，水曲，沱隈，猶言江邊或江灣。
刑曹繼之，以病告余：繼之，楊嗣復字，嗣復父於陵，於子厚為先友，而形迹與子厚極相接近，以致嗣復行輩，相將而排抑在下。《新》、《舊書》皆稱嗣復早登科第，而失載年分，然大抵在貞元中，去子厚通籍之歲不遠。此曰刑曹繼之，則嗣復釋褐後，累遷至刑部員外郎，時當已達元和中葉。雖嗣復為牛黨中堅，與李宗閔、令狐楚輩，把持朝政，炙手可熱，為長慶以後政局，乃子厚所不及見，而元和間固已頭角森然，以深於禮學知名於朝。顧子厚似絶不甚厝意，駢之死也，僅使執報告病態之役，餘無所事。此果子厚已窺見其將為牛黨而先薄之歟？輒暗誦李義山“不怕牽牛妒”[18]之句，一為憮然。
尋子厚崔氏諸甥，以女嬡為最長，而駢最小。《祭嬡文》云：
汝自艱酷，二弟繼終，海門之哀，今古罕同。〔此指處道、守訥二弟。〕駢也英文，敷暢洽通，賞期振耀，〔釗案：“期”疑當作“奇”。〕弘我儒風，又茲夭閼，神理何蒙？
據陳少章考知：“嬡卒於元和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駢之亡亦在是歲”，究不知何所本。計元和十四年子厚易簀，崔氏諸甥喪亡已盡，唯女嬡所生之子周六，移後於子厚獨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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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趙明誠（1081—1129）：字德甫（德父），密州諸城人，宋徽宗宰相趙挺之之子。金石學家、文物收藏鑒賞家及古文字學家，李清照丈夫。曾任萊州、淄州知州。
[2]右所謂柳州《井銘》，即本卷《祭井文》之異名，文已說得明白，此與卷二十之《井銘》，兩不相涉。——章士釗原注。
[3]鄭城門婦之夜哭：《韓非子·難三》：“鄭子產晨出，過東匠之閭，聞婦人之哭，撫其御之手而聽之。有間，遣吏執而問之，則手絞其夫者也。異日，其御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子產曰：‘其聲懼。凡人於其親愛也，始病而憂，臨死而懼，已死而哀。今哭己死，不哀而懼，是以知其有奸也。”王充《論衡·非韓篇》亦有相似記載。
[4]“鳴號”字出《禮記》：“大鳥獸失喪其羣，鳴號焉，踦躅焉，踟躕焉，然後乃能去之。”或作“嗚號”非。——章士釗原注。
[5]《書》：應為“《詩》”。《詩經·小雅·十月之交》：“黽勉從事，不敢告勞。無罪無辜，讒口囂囂。”“黽勉”，即“密勿”。“密勿從事”，應出自《詩經》此處，非章士釗所說的《書》。《柳集》孫注：“《詩》：密勿從事。”
[6]《尚書·牧誓》。
[7]《周易·震卦》。
[8]出自：《詩經·小雅·大東》。
[9]出自：《詩經·邶風·新臺》。
[10]《詩經·小雅·何人斯》：“胡不自北？胡不自南？胡逝我梁？祇攪我心。”
[11]青烏子：多數學者認為他是漢代人物。《風俗通》：“漢有青烏子善葬術。”《舊唐書·經籍志》記載青烏子是漢代相地家，著有《青烏子》三卷流行於世。此書常被後人引用。
[12]《世說新語·惑溺》：“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於禮為不敬，後勿複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恒聽之。”後用“卿卿我我”形容男女之間情意纏綿。王安豐，王戎，封安豐侯。
[13]《莊子·雜篇·庚桑楚》：“為不善乎幽閒之中者，鬼得而誅之”。與此處所引略有不同。
[14]劉牢之（？—402）：字道堅，彭城人，東晉名將。
[15]何無忌（？—410）：東海郡郯縣人。東晉末年將領，劉牢之之甥，酷似其舅。曾與劉裕等起兵討伐篡位的桓玄，後官至江州刺史，在盧循之亂中與徐道覆作戰戰死。
[16]曹孟其（1883—1950）：原名惠，字孟其。長沙人。
[17]柏寢臺：春秋時齊侯的行宮。《漢書》卷二十五上《郊祀志》顏師古注：“以柏木為寢室於臺之上。”因名為柏寢臺。
[18]李商隱《海客》詩：“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罷織一相聞。只應不憚牽牛妒，聊用支機石贈君。”向思鑫認為，《海客》詩是李商隱傾向李德裕黨的一個證據。海客指李德裕，星娥是李商隱自況，牽牛指牛黨。李商隱娶王茂元之女為妻，王茂元與李德裕友善。李德裕開成五年（840）拜相，給李商隱帶來政治幻想，李商隱向李德裕示好，此詩即李商隱這種心情的隱晦表達。李商隱在政治上傾向於李黨，為牛黨所妒而遭排擠，成了“牽牛”（牛黨）之輩黨同伐異的犧牲品。因此，李商隱此詩與晚唐牛李黨爭有極大的關係。見向思鑫：《〈海客〉辨疑——李商隱傾向李德裕黨之一證》，《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