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柳志
柳子厚生於今日將如何
昔孔子作《春秋》,終於獲麟[1],漢經生以謂孔子為漢開赤制,史遷踵其意,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為一大限,下述六國以及漢初百年,用相配置,號曰《史記》。惟吾之視今日亦然,蓋公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者,不啻中國麟止開制之歲也。吾嘗論史,以是歲為斷,是歲以前,不問經過數千百年,不分朝代,統為一目,自是年起,不問日月幾何,為另一目。洪荒以來,人世所經,兩目而已,亦比於唐一行[2]畫天下山河為南北兩戒,時與地交相輝映。又嘗論古之名人,倘至今日而仍存在,綜其平生論著,將必贊歎今日之所施為,作為歌頌,可期沆瀣一氣者,止於柳子厚一人,他無有也。試尋其緖,可得引申而臚列之:
二目之分,首在封建,前一目不論何代,都可號為廣狹不同之封建社會,後一目則絶滅封建基礎,一切統轄於民。柳子厚著《封建論》,其意在反封建也,自不待言,《貞符》曰:“受命不于天,于其民,〔文因避太宗諱,“民”易言“人”。〕”夫受命旣不於天,則《眎民》詩所謂天子,不過假設之名,而非眞實之號。〔釗案:安徽蒯先輩禮卿[3],曾為余言,天下事一切名義,無不出於假定,其人說理,頗有獨見。〕眞實之號者何?曰:受命不于天,于其民,則一國誠不可以無主也,從而謚之曰民主,應為子厚意中之所有。且子厚之反封建曰:“繼世而理,上果賢乎?”夫君臨一國,不得繼世,非民主之萌芽而何?此其一。
士農工商,民之四族,二千年來,相沿無變。獨四族者名耳,語其實,則士與農不相接,工與商不相洽,各行其是,甚或水火,蓋國內之階層隔絶,人各一心也久矣。子厚憂之,因堅豎其義曰:“士實蕩蕩,農實董董,工實蒙蒙,賈實融融,左右惟一,出入惟同。”蕩蕩董董,蒙蒙融融,此特表著彼此守分成事、心氣和平之狀,無甚要誼,而其最為吃緊,意義絲毫移動不得者,在下二語:左右惟一者何?謂四族中隨時隨地,任取兩族而左右配置之,號曰聯盟,號曰互助,或號曰合作,均無不可,而必須本質如出一笵,思想共趨一的,比如幾何中之等邊三角,任置甲乙二點,必須走集於頂點而成形。出入惟同者何?謂任何一族,時或致力於國家,有形成吃重之處,其餘三族,必相與質劑而共赴焉,不許有畸輕畸重、秦越肥瘠之弊。由前之說,是四族之靜象,由後之說,是四族之動象。動、靜一遵主義而行,利害旣泯,舉國一致。全民雖眾,幅員雖廣,務使發一令而如響斯應,牽一髪而全身皆動,一洗自昔勞心勞力、兩兩離立之謬見,政出多門,民皆癱瘓之弊習,此其二。
自生民以來,中國一治一亂,循環無已,不論何代,開國以後,遲或百年,少則數載,政治必趨腐朽,積漸以至於亡。其所以然,乃在不解防微杜漸之術,此固不廑中國然也。即如蘇聯,十月革命不到五十年,國勢竟向修正主義奔去,而無法阻止,子厚之防杜要義,固無往而不宜也,此其三。
子厚平生所志,不引天以為高,不立異以為神,淫巫瞽史之言,無自蝨於其胸。於《莊子》取“自然”一語,以為準繩,一切從客觀量物,而不主天與人有何交接,適與近代初步質素之唯物主義相合,此其四。
文人宗經,子厚亦宗經,但子厚宗經,而不主故常;文人宗聖,子厚亦宗聖,但子厚宗聖,必以合乎世用為彀。子厚熟精《班書》,從漢儒掇拾“大中”一義,守而不渝,於是子厚雖榮古,而從不虐今,必使古為今用,凡無當於今者,古亦在所必棄。與韓退之之流,宗經而徇於經,宗聖而徇於聖,榮古而並徇於古,一成不變,削今之足而適於古之屨者,大異其趣,此其五。
子厚之尤異者,在主張民為至上,凡事之病於民,或與民無涉者,皆當毀棄。如季漢之自絶於民也久,寧以正統與曹而不與漢,禮樂非為民設,人即訿其以禮樂為虛器而不之恤。此視韓退之《原道》:“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直與民賊無異,此其六。
又子厚服於理道,不拘夷、夏之分,如人而夷也,有才亦必用,姜公輔、廖有方其例;理而夷也,可從亦必採,浩初上人說佛與《易》、《論語》合其例。此視韓退之攻佛骨,而曰夷也夷也,己又陰與僧徒往來者,直一錢不値,此其七。
從來文人撰述,七體一類文字,大都先之以鋪張,而結穴於儆戒,所儆戒者維何?亦約略可以一儉字括之,惟子厚之《晉問》亦然。意謂國家不能保存儉樸、或勤儉氣象,將風紀必亂,悖逆萌生,國勢且由盛而弱,由弱而亡,故為防杜起見,不禁景仰唐魏之小國遺風,以為保泰持盈、遵分進善之計,此其八。
具此八長,子厚即以當日養之有素之思想尺度,假如親見一九四九年之政權,必當無鑿枘不相容之慮,何況自唐至今,亙一千年,此中政俗之錯綜變化,猶得奉為殷鑑,由調劑而得依皈者,決不在少乎?嘗謂歷代政府之所用力,大抵不外斬截荊棘,排除障礙,而從無為民打算、從容創制之一日,如《順宗實錄》所紀犖犖善政,人心大悅,然皆負面而無一正面,可以概見。又所謂荊棘障礙,無慮政府自身之所釀造,非先天之所固有,甚至一旦斬截不了,排除不動,從此禍害加劇,非至亡國滅種不止,此有唐之卒亡於閹宦與藩鎭,尤為明效大驗。蠢蠢二千年來,兵戎不斷,澄清無日,職是之由。一九四九年到來,人民政權,以其堅強無對之力,能將歷史遺留各種或暗或明之蔽害,斬釘截鐡,削除淨盡。凡若而女謁,若而閹宦,固已本來無有,至若而方鎭,若而黨爭,若而幫會,若而邊患,若而盜賊,若而貪汚淫賭、游手惰壞,久在全國範圍,繼長而增高者,舉一概掃除乾淨,不使得有一隙存留,然後天下始定於一。
夫“天下烏乎定?定於一”,論創於孟子[4],顧自孟子經二千年以來,除唐初略得其髣髴,如曾子固[5]所言外,而迄無一代,能比今日之達到標準,而愜心貴當者,固有目之所共見。吾敢斷言:今日之中國形勢,以至清至明之政府,行不屈不撓之紀綱,外侮不敢來,變亂無由生,賄賂不得行,風紀不致亂,自上達下,如身使臂,如臂使指,以至下令如流水,無遠勿屆,於是舉國矢勤守儉,孳孳[6]仡仡[7],以從事於建設,績效之生,遂乃日新月異而歲不同,此眞陸賈所謂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8]。夫社會基礎如此堅定,從而政權期於不壞,而亦不可能壞,節節設防,層層杜漸,一日如百年,復百年如一日,因知吾即一九四九年劃斷史期,以二千年對十五年,挈短量長,了無不稱。於斯時也,士大夫如柳子厚其人,插足其間,吾知曩《與蕭俛書》謂:“道之行,物得其利,身被之,目覩之足矣,何必攘臂用力,矜自我出?”以今比昔,愈益有然,而執政者得此開通士流,亦自樂於聆取緖論,相與印合。獨國家遇大改革,如今日之廣闊邊幅,不能有百正而無一負,此子厚知之,執政者亦知之,蓋矯枉過正云者,以枉多,往往非過正即無從得矯也。斯時子厚挾其八長,參與政治討論,容或語言乖牾,遭致詿誤,於是子厚謫永十年,猶且日盼唐德之興,己作太平耕甿,與其榮樂,此則將更歡愉順受,自懺追迎,皎焉可知。由此看來,子厚生於今日,定在士者行到,以己力協助隆平,進退惟遇,毫無缺望,社會亦決不覺多此一人,致生齟齬,理有固然,無可疑者。
攝儀以引以遵以肆解
子厚之《眎民》詩,有曰:“攝儀以引,以遵以肆,其風旣流,品物載休。”就中“攝儀”二字,應先解釋明白,始能瞭然於全部意義。尋《詩·大雅》:“朋友攸攝,攝以威儀”[9],此“攝儀”字所自始,初義詁攝為收斂,疏謂“相攝斂而佐助以威儀”是也。引而申之,凡對物有取,皆可曰攝,一切圖形,皆可曰儀。於是攝儀云者,如照相號曰攝影之例,凡於品物圖案,有所仿效,自亦可曰攝儀。
此之攝儀,若賦予今日之新義,得分精神、物質兩面言之。如個人之形象,有曰劉胡蘭,有曰王杰,有曰焦裕祿等等,接搆之形像,有曰大慶,有曰大寨種種,凡此統屬精神一面。人民於此得所啓發,因取此形像以為的彀,是則是效,蔚成風俗,社會於焉進化,其力殆不可限量。
以物質言,有蔡祖泉之例在。蔡祖泉者,一平平常常玻璃徒工也,憑極薄弱之眞空技術,以為基礎,一方從書本上覓取張本,一方從實踐上尋求進步。於是以外國臥式玻璃眞空油擴散泵為藍圖,一躍而製成中型直式同一油擴散泵,結構簡單,使用方便,抽速大大提高。其他如長弧氙燈,及各種電光源之試製成功,大率類是。
又有唐應試之例在。唐應試者,江南造船廠工人工程師也,手握三十一年電焊龍頭,竟以羣策羣力,用電渣焊製成我國第一台一萬二千噸水壓機,而聲震世界。一九六五年七月,巴黎舉行國際焊接學會第十八屆年會,應試代表國家出席。全會共提論文三篇,英倫、日本及中國各一,英倫解答質問五、六起,勉強通過,日本以質問多,竟通不過。馴至我國,主席宣稱此一論文,論述清楚,內容完整,數據、圖片,都極豐富,卒致問難寢聲,安然放過,全場鼓掌如雷。
右二例者皆攝儀業績上之正面表現,以言負面,亦自可得而言。
乾隆二、三十年間,英倫進自鳴鐘二座,大者寬、廣均二丈,次亦一丈五。弘曆安置圓明園,大者洋人竭一月之力,次者二十日乃就,然為此一事,弘曆特命沿海督撫籌辦海防,諭旨前後凡二十餘道,此一事也。咸豐十一年,老湘營困於安慶,有人自廣東購寄千里鏡一架,在樓上試驗,果為精絶。其主帥在日記上為之言曰:“凡銅、鐡、樹木等,一經洋人琢磨成器,遂爾精耀奪目,因思天下之物,加倍磨治,皆能變換本質,別生精彩。何況人之於學?但能日新又新,百倍其功,何患不變化氣質?余志學有年,而因循悠忽,依然故我,為之悚惕無已。”[10]此皎皎第二事,並第一事綜合以觀,雖以滿洲君臣,如弘曆,如老湘營,皆號稱發憤圖強,其一時有所感觸,於國家開物成務之道,亦未始懵然無所夢見,悚惕云云,並未必心勞作偽。顧其後吾國海軍,以李鴻章專責建造二十年,廑得供大東溝[11]一炬之用。而自戊戌維新,以至公曆一九四八年蔣介石喪亡,數十載之張皇新學,絶未聞琢磨出任何有益世用之竹頭木屑。由此可見:在一九四九年以前,中國非無蔡祖泉、唐應試其人,足以大制作而前民用。無奈爾時政寖腐朽,人趨頹廢,駸駸醞釀到不成五個人圑體,不足五分鐘熱度,以至全民指金飯碗而乞食,不恤指時日而願偕亡。嗚呼噫嘻!革命時義之大,與柳子厚攝儀遵肆旨趣之豐且正,而待革命相輔而行,始得按部就班以底於成,凡此皆不待講明,而自然如量章顯也已。
以遵以肆者何?以吾所知,國家有領導中心,全國環之而走,如眾星之拱北斗曰遵。肆讀若肄,肄者,肄習之謂,民生在勤,如鳥之數飛曰肆。全民恪守此兩條規律,一切從實踐中得出結論,由是“士實蕩蕩,農實董董,工實蒙蒙,賈實融融,左右惟一,出入惟同”,若而太平盛治以成,子厚《眎民》一詩之功德圓滿,毫無遺憾。
子厚為《梓人傳》,稱其“畫宮於堵,盈尺而曲盡其制,計其毫釐而構大,無進退焉。”以此推之,即知子厚平生計事,動有精密圖案,先事形成。其規模廑存腹中,抑指畫肚上,又或畫作藍圖,張諸牆仞,此視事之繁簡緩急為衡,殊未一定。此外子厚帥柳州,作《江國圖》,提封井井,都歸擘畫,時値中唐,尤為體國經野之鴻大創舉。職是之故,子厚為子孫萬代計,杜漸防微,條舉件繫,劃出一綱舉目張、永垂不朽之治平策略。中間“攝儀以引、以遵以肆”二語,吾因解釋為策遣全國聰明才力,納諸軌物之休明圖象,並認為不刊之至論,以至人民政權成立,所為翹材應事,無不一一體合如左,宏識君子,庶幾覽諸。
眎民
一
近嘗校閱《杜牧文集》,至《盧摶除盧州刺史制》,得如下數語:
上有命則違之,上有好則效之[12],此乃成王命君陳之言也,故行令不如行化,律人不如律身,念茲二者,可長人矣。
上命可違,吾意大詫,頗疑“違”字乃“達”字形近而訛,竟欲用筆點竄。繼思《尙書》為吾童年背誦之籍,辭意突兀,胡篤老而健忘如是,則尋《周書》騐之,其辭曰:“違上所命,從厥所好”,吾因駭詫愈甚。又讀孔安國傳曰:
人之於上,不從其令,從其所好,故人主不可不愼所好。
吾再四尋繹,而知孔傳之誤,在斷章取義,謬將文中所用“厥”字,犯錯認主名之病。蓋厥,其也,乃代名詞,所代可能是上文貼近之“上”字,亦可能是距離稍遠之“民”字。此種代名詞,雖以牒近而不牒遠為通則,惟依義考之,時亦或以跨步遙代為得宜。查前文曰:“惟民生厚,因物有遷”,吾意孔傳釋此亦有誤。傳曰:
言人自然之性敦厚,因所見、所習之物有遷變之道,故必愼所以示之。
此將民生解作人類自然之性,吾意未然。此言民生厚者,正與正德利用厚生之義同,惟以此故,其下“因物有遷”之“遷”,亦正與貿遷有無化居之義同。約而言之,此祗有涉於民間飲食服御之常,而與人之自然性無關,惟其然也,此前後四句,宜一氣通讀,而不可截斷,因而第四句之“厥”字,應不代第三句之“上”,而代第一句之“民”。謂民間厚生之事,與物之貿遷有無,密密相聯,上若於庸調賦稅等政,隨所好而變更,將不至誤國、誤民不止,故親民之官,不可不有正誼剛氣以抵禦之。後唐莊宗朝,吏部尙書李琪上疏曰:
古者量入以為出,計農而發兵,故雖有水旱之災,而無匱乏之憂。近代稅農以養兵,未有農富給而兵不足,農損瘠而兵豐飽者也,今縱未能蠲省租稅,苟除折納紐配之法,農亦可以少休矣。
語見《資治通鑑》,胡注:“折納,謂抑民使折估而納其所無,紐配,謂紐數而科配之也。”取證今義,折納、紐配之法,皆上所強制而倒施,同時為下民深惡而痛絶,李琪所謂蠲法以休農,即不啻上違君命,而下從民好,《書》義之正確解釋應如此,杜《制》緣孔傳而誤,應須矯正。
質而言之,《書》義乃軒民而輊君,謂民命所需,不可因君之好惡,而時有變置。成王以此旨提示君陳,方是為君正直之道,子厚所為《眎民》之誼,亦正指此,若貿貿焉祇曰違上所命,從上所好,自非暴君不為此言。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13],《魯論》[14]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孟子又引《書》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15],又《禮記》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16]又曰:“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帥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17]子厚綜此數義,制成《眎民》詩一章,其道大通,直貫今之社會主義建設而無違牾,安得以孔傳之誤解,杜牧之誤筆,而使渾殽其大中公器之所存哉?又況令與好相與印合之義,《書》與《禮》適相背謬,中國將安所用其聖經賢傳也哉?
宋王安石之變法,直把定“法先王之意而不法其政”一語,大刀闊斧而為之,蘇軾抗議,亦認定“人往往從君之意而不從其令。”兩賢相扼,所用之器惟鈞,亦以見朝廷好惡之關連於政治,有響答景從之捷,並生毫釐千里之差。顧孔傳之率爾是言爾爾,此律於國,可曰亂國,繩之君,不啻暴君。夫成康之治,號稱三代盛時,《書》曰:“予臨兆民,若朽索之馭六馬”[18],誠如右言,周其將何以馭此馬以臻絶頂,直百思不得其解已。
軾又曰:“漢之文、景,《紀》無可書之事,唐之房、杜,《傳》無可載之功,而天下之言治者與文、景,言賢者與房、杜,蓋事已立而迹不見,功已成而人不知,故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豈惟用兵?事莫不然。”[19]軾言賢與房、杜,與子厚等,惟功成事立,廑足以保現在,必杜漸防微,始足以保將來,此子厚獨規其大,與自來言治者不甚相同,何以故?以子厚之所眎惟民,而不見其他故,因附紀之以終吾篇。
二
董仲舒《春秋繁露》曰:“民之號,取之瞑也”[20],尋《說文》:“瞑,翕目也”,又《汲冢周書》:“師曠曰:請使瞑臣往與之言”,注:“無目故稱瞑。”姑無論曰翕目抑或無目,而要以“不善視”詁“民”,此種聲音通假之法,施之訓詁,在文字學上,或不可能謚為無用。獨聖帝明王所為體國經野,而遽以文章游戲之道,使之俯就繩尺,縱謂為巨謬極盭,亦不為過。為問董生非亦一民乎?民旣無目,或有目翕而不用,則所謂深察名號,果如之何而察得者?如此自語相違,粲然明白,董生大儒,將如何從而為之辭?
若夫子厚則不然。子厚惟民至上,《眎民》詩第一句曰:“帝眎民情”,旋又曰:“帝懷民眎”,此帝有眎,民亦有眎。夫眎必以目,則帝有目,民亦有目,號曰眎民,即不啻曰有目之民,子厚與董仲舒所見之深相剌謬[21]乃爾。
《眎民》詩曰:“迺播與食,迺器與用,迺貨與通,有作有遷,無遷無作”,是民無目則已,有則張目所見,非播食即器用,非器用即貨通,非貨通即遷作。民之小而日用飲食所關,大而家國安危所繫,大抵不越以上數者。倘此數者而與民意有違,則國家之征賦必亂,將立即發生君民衝突問題,而韓退之“誅民不出粟米麻絲”之論以起。顧子厚持論,於此適爾相背。蓋惟民所好,為子厚堅執不移之大義,民可以反君,君決不許反民,何以故?君之所自受命,不於天而於民故。於是在子厚所用之詞彙中,天目、民目,所視惟一,凡反民者,罪且浮於反天。涉想所及,理每趨重於同一焦點,於是主“民可使由、不可使知”[22]之孔丘,以逮主“民之號取之瞑”之董仲舒,及夫主“誅民不出粟米麻絲”之韓愈等等,同緣相接,同嗜相憐,而皆子厚單人匹馬之所痛擊。特為形勢束縛,無能暢其所欲言,吾乃為明順逆之分,通辭貌之障,逕情以直逹焉,雖不中,決不遠。何以故?革命所之,軌迹不異,凡經過一九四九年之大革命而信者,將徵之於古,至少古之陰暗面,而無不驗故。從又一面驗之於今,以及去今或近或遠之未來,無論今與未來之陰暗面也,甚至折而極之陽顯面,而表裏下上,均將無往而不合故。更一言以蔽之,“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23]故。
大中
一
子厚篤信大中之道,其源出於《春秋》,為陸淳先生所講授,吾已屢有記述。至隋末王通鼓吹中說,謚曰文中子,此是否與子厚見地有關?殊苦無從證明。獨《劉夢得集》中,有《宣歙池觀察使贈左散騎常侍王公神道碑》云:
常侍諱質,字華卿,始得姓。……十有一代名傑,仕元魏為幷州刺史。……幷州六代孫名通,字仲淹,……能明王道,隱居白牛谿,游其門皆天下俊傑[24],著書行世,旣歿,諡曰文中子。……始文中先生有重名於隋末,其弟勣[25],亦以有道顯於國初,自號東皋子,文章高逸,傳乎人間,議者謂兄以大中立言,弟游方外遂性,二百年間,君子稱之,雖四夷亦聞其名字。……銘曰:隋有文中,紹敭微言,當時偉人,咸出其門。粹氣紆餘,鐘於後昆,常侍恂恂[26],文中來孫。……
夢得此文,當然本之王氏行狀,辭涉諂諛,未足據為典要。王讜[27]《唐語林·德行》門亦載:
文中子隋末隱於白牛谿,著《王氏六經》,北面受學者皆當時偉人,國初多居佐命之列,自貞觀後三百年間,號稱至治,而《王氏六經》卒不傳。至元和初,劉禹錫撰《宣州觀察使王贇〔按《劉集》作“質”。〕碑》,盛稱文中子能昭明王道,以大中立言,游其門者皆天下俊傑,自餘士大夫擬議及史册,未有言文中子者。[28]
《語林》此條,顯採自夢得《墓碑》,其他無言文中子者[29]。王讜為北宋末人物,是王通六、七百年間,聲名闃然,吾因無從發見子厚與王通中說之連誼。
二
柳文立大中為準繩,萬變不離其宗,約略計之,觸目如次:
一、立大中,去大惑,舍是而曰聖人之道,吾未信也。〔《時令論下》。〕
二、旁羅列以交貫兮,求大中之所宜。〔《懲咎賦》。按旁者徧也,兩字皆重脣,音義相通。〕
三、配大中以為偶兮,諒天命之謂何?〔同上。按子厚自怨家無主婦,因戲言配大中為偶,一虐謔也,而悲慘之極。〕
四、近世之言理道者眾矣,率由大中而出者咸無焉。〔《與呂溫論〈非國語〉書》。〕
五、要歸之大中而已。〔《桐葉封弟辯》。〕
六、舉疵禮,修墜典,合於大中者眾焉。〔《陳京行狀》。〕
七、明章大中,發露公器。〔《陸文通墓表》。按此八字,最為子厚鄭重說出大中之語,蓋大中之說,本之《春秋》,其義受自陸淳,與經權之理有關。〕
八、立大中者不尙異。〔《與呂恭書》。〕
九、而矯於墓者,大中之罪人也。〔同上。〕
十、元[30]通《春秋》,取聖人大中之法以為理。〔《答元饒州論政理書》。〕
十一、苟守先聖之道,由大中以出。〔《答周君巢書》。〕
或單言“中”,如下例:
一、謹守而中兮,與時偕行。〔《懲咎賦》。按“而”,汝也,作命令自己聲口。〕
二、執中而俟命兮,固仁聖之善謀。〔《佩韋賦》。〕
三、本正生和,探厥中兮。〔同上。〕
四、故乃挽引強為小書,以志乎中之所得焉。〔《與呂溫論〈非國語〉書》。〕
五、非以摭《孟子》,蓋求諸中而表乎世焉爾。〔同上〕
六、隳聖圖壽,離中就異。〔《東明張先生墓誌》。〕
七、得其中者漢氏。〔《柳宗直〈西漢文類〉序》。〕
八、行且求中以益己。〔《答嚴厚輿論師道書》。〕
九、辯而歸乎中。〔《哭張後餘辭》。〕
十、若愼守其常,確執厥中,固其所矣。〔《上權德輿溫卷啓》。——此十八歲少作。〕
十一、寬猛之適,克合於中。〔《鄧君墓誌銘》。〕
十二、聖人能求諸中,以厲乎己,久則安樂之矣。〔《與楊誨之疏解車義第二書》。〕
或言“中道”,如下例:
一、凡化人立中道而教之權。〔《南嶽彌陀和尙碑》。按稍變通言之曰中道,其所以中道能立者,必通權達變然後可,故曰教之權,儒、佛有合,此為樞紐。〕
二、班固不檢下,崔浩沽其直以鬥暴虜,皆非中道。〔《與韓愈論史官書》。〕
三、退之之恐,惟在不直,不守中道。〔同上。〕
四、以告遊乎中道者焉。〔《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
五、己不信於世,而後知慕中道。〔《與楊誨之疏解車義第二書》。〕
六、謀生徒之進退,必酌於中道。〔《四門助教廳壁記》。〕
七、中道之行,大都舍是又奚師歟?〔《答嚴厚輿論師道書》。〕
或用駢儷語,如“中庸”:
一、吾自得友君子,而後知中庸之門戶階室。〔《與呂溫論〈非國語〉書》。〕
二、是不得由中庸以入堯、舜之道。〔《〈非國語〉序》。〕
三、洎乎獲友君子,乃知適於中庸。〔《祭呂溫文》。按此說明同事陸文通,討論有得之證。〕
又如“中正”:
一、故思欲盡其瑕纇,以別白中正。〔《與呂溫論〈非國語〉書》。〕
二、不得中正而復,其言亂也。〔《非國語·荀息》。〕
三、夫忠之為言中也,貞之為言正也。〔同上。按此將“中正”兩字分而釋之。〕
抑或別加狀物詞如“時中”:
一、夫[31]剛柔者無常位,皆宜存乎中。有召焉者在外,則出應之,應之咸宜,謂之時中。〔《與楊誨之書》[32]。〕
二、聖人所貴乎中者,能時其時也。〔同上[33]。〕
三、時中之奧,希聖為徒。〔《呂君誄》。按此本“君子而時中”[34],亦中之奧義也。〕
尋子厚行文,標舉中義以為的彀,蓋自十八歲嚮外溫卷時起,中更禍亂,連遭貶斥,益見中義之無可與易。凡生平謗議之叢積而來,大抵己之執持不得中道所致,於是晚遘陸淳,求於《春秋》以通其誼,並與朋遊訾議《國語》,期發見“宜當”以為執守,而子厚精力亦止乎是,與世辭矣。由是子厚執守一義,畢生不懈,事變之來,義有擴展而無動搖,蔚成學者無上美德,所謂願掃於陸先生之門者,亦會逢其適之偶然事態耳,非師承也。彼其一生堅守之大義曰中,至年代相近、名號適同之文中子,是否與子厚學行有關,《集》中竟無片語及之,以致河汾間曾否有此聖蹟,成為疑問,嘻!偉已。
吾嘗疑子厚揭櫫大中,是否與《班書》有連?蓋如谷永待詔公車對曰:“明王在位[35],正五事,建大中,以承天心。”師古曰:“五事,貌、言、視、聽、思也,大中即皇極,解在《五行志》。”谷永又曰:“五事失於躬,大中之道不立,則咎徵降而六極至。”[36]六極者,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哀帝紀》:孔光對曰:“大中之道不立,則咎徵薦臻,六極屢降,皇之不極,是為大中不立。”[37]由是谷、孔等言大中,義關休咎,效涉凶短折,雖不引神,難免推天。子厚則洗伐淨盡,一意以明章大中、發露公器為期,所謂公器,當然與皇極不同一物。
三
子厚與韓退之論史官,屢以中道為言:
班固不檢下,崔浩沽其直以鬥暴虜,皆非中道。
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
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守中道。
或問子厚以守中道責退之,彼攖永貞之變,身謫萬里,廢為孤囚,此是否合乎中道?曰:守中道並不必能免刑禍,且亦無意以倖免刑禍為期,故子厚書中申之曰:“退之以為紀錄者有刑禍,避不肯就,尤非也”,繼之曰:“刑禍非所恐。”至班固、崔浩,以非中道而得刑禍,所得同而所以得者非一,固不可一概而論,由此而子厚之自處可知矣。《寄許孟容書》云:“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懃懃勉勵,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不知愚陋不可力彊,其素意如此也。”夫中正者,即中道也,此在《與呂溫論〈非國語〉書》中,已確切詁之,子厚自命守中正而行乎患難,毫無疑義。
子厚以“當”與“大中”為同義語,《斷刑論》中已明之。他如:
見聖人褒貶予奪,唯當之所在。〔《答元饒州論〈春秋〉》。〕
出焉則內外若一,而時動以取其宜當。〔《與周君巢書》。〕
“宜當”字,柳、韓同用之,退之《別竇司直》詩[38]云:“吁嗟苦駑緩,但懼失宜當”,此殆當時文壇通用,出口便明。《漢書·賈誼傳》:“誼以為漢興二十餘年,天下和洽,宜當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興禮樂”,韓、柳用語,殆同出於此。
子厚《答元饒州論政理書》:“宣英達識多聞,而習於事,宜當賢者類舉。”此“事”字句絶,“宜”屬下,俗學句讀多誤,蓋不解“宜當”字之用。
宜當,駢語,“宜”亦“當”也,《與周君巢書》中又言:
苟守先聖之道,由大中以出。
先聖之道,即堯、舜、孔子之道,由大中以出,所得者當,抑或宜當,術語互用,義通為一。《與楊誨之書》[39]云:
夫剛柔無常位,皆宜存乎中,有召焉者在外,則出應之,應之咸宜,謂之時中。
右數語,子厚自作“中”之解釋,尤為通徹。宜者,存乎中而應乎外,因獲時中之名,蓋中而中爾,固無時而不然也。
其他:
以告遊夫中道者焉。〔《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
立大中者不尚異。〔《與呂恭書》。〕
已[40]不信於世,而後知慕中道。〔《與楊誨之書》[41]。〕
行且求中以益己。〔《答嚴厚輿論師道書》。〕
凡此皆言“中”與“大中”之汎例。
劉夢得因改文卷,與太牢[42]成隙,後戒其子咸久、承雍曰:“吾成人之志,豈料為非,汝輩進修,守中為上”[43],此“守中”字,當由子厚渲染而來。
四
吳南屏[44]《書文中子〈中說〉後》云:
世多疑文中子王通之書,以為《隋書》無通傳,而其門人皆唐初將相大臣,不應其師之聖賢如是,而沒之使不彰顯於時,則疑其書之偽作,而其人亦若未可知者,然後之言道學者獨多其書,乃謂孟子而後,莫之能及。余取而讀之,是二說者則皆有焉,然則其人與其書,如之何而定之?余試為之說曰:王通,隋季之賢士也,其天資學力,固迥然出於魏晉六代之人,而有志乎聖人之道,其智足以及之,遽而不能忍,故未老而著書。其所為續《詩》、《書》,作《玄經》,雖未究極乎道,要不可謂妄作者。其《中說》則通擬象《論語》之書,通死,其家人與門徒,蓋高通之所為,欲有以重其書者,乃取當世賢士大夫所嘗聞慕相及,皆附著之門人,以侈通之學、之傳、之顯,而通之道得以益尊,此其所以更見疑於後世也與!余獨謂通之致疑,通誠有責焉耳。通之著書也,皆彷彿孔子之所為,豈不曰我孔子之後一人哉?然通之死,年纔三十餘耳,其著書固已早矣,以孔子之聖,而曰三十而立,計其時未敢有所為也,至老而不遇,乃退而有删定之事,孔子且然,況通也哉?通豈逆知年之不永,身之不顯,而欲以其言也存其道耶?聖人之道,非言之存也,道固存焉,通果有道耶?如通之所為,蓋孔子之所愼重,不敢以易言者,則通且賢於孔子耶?通旣已如此矣,又何怪傳其書者,爭附會之以尊其名,使後之論者疑其事之多虛,而甚且意通之或無是人也,其有以取之矣。嗚呼!古之聖人,先行後言,有以也哉!揚雄,文章才智之士耳,一旦默思深悟,僅乃及之,遂敢竊擬聖經,比於吳、楚僭王之罪,通之書亦雄之類與!若二子者,不妄擬於聖人,而各盡其才,以修明孔子之道者,其為賢豈少也哉?
南屏此文,氣甚平而意則狡。何以言之?夫南屏斷定通為隋季賢士,有志聖人之道,智足以及,果何所據乎?一言蔽之:亦據早年不應著而著之書耳。設令通及壯而老,能盡其才,以修明孔子之道,諒其績效,將亦不出南屏所作評語之上,而南屏曰:通三十而著書,孔子所不為也,取當世賢士大夫,皆附著之門籍以自侈,跡尤謬也。如南屏言,則通亦無所遺留以自見於後世已耳,南屏將何所憑以別通於魏晉六代之人乎?南屏此試為之說,適對其人與其書疑問重重,無法論定,吾讀南屏文後所見如此。而吾於通尤致疑者,柳子厚生年,去通不遠,所標榜之理道曰大中,與通適同,而《集》中竟無一字涉及於通,則通之有無其人,與其書是否當時現身說法,無須他證,證此已足。
慘或在腹已如色聲解
子厚《眎民》詩開筆即云:“帝眎民情,匪幽匪明,慘或在腹,已如色聲”,此言防微杜漸,宜在禍亂醞釀之先,否則時機一失,措手不及,百分百之焦頭爛額,固不如及時之曲突徙薪一二也。
偶閱《李小湖[45]〔聯琇〕集》,載有清嘉慶時之童謠云:“賊來兵不在,兵到賊沒踪,可憐兵與賊,何日得相逢?”此赫然慘在腹中之色與聲,細味其語,慘痛曷極?固不論慘痛者之為忠於滿清,抑或志在革命排滿也。依此謠看來,滿清政治,初壞於乾隆末期之腐敗,而加劇於嘉慶一朝之顢頇,其時林清之變[46],已經暴發,禍起蕭牆,而清廷罔覺,因而民間發為“兵民何日得相逢”之色聲。
又見惲子居[47]為張皋文誌墓稱:皋文鄉試中式,大興朱珪[48]主考,顧皋文政見,與珪不合,“齗齗以善相諍不敢隱。”珪言“當以寬大得民,皋文言國家承平百餘年,至仁涵育,遠出漢、唐、宋之上,吏民習於寬大,故奸孼萌芽其間,宜大伸罰以肅海內之政。”此皋文在嘉慶朝,已經見到國家防閑無方,大亂萌芽其間,與李小湖所引童謠,適相吻合。倘洪、楊之徒見機,金田之役,可能早起三十年;反之,倘道光朝廣西大吏,不如梁章鉅[49]、鄭祖琛[50]之吟詩拜佛,形同聾瞶,則金田諸帥所為篝火狐鳴之術,又可能遲三十年而始發露。凡此皆足證《眎民》之極詣,“慘或在腹,已如色聲”此種無色之色,將何從而見之?無聲之聲,將何從而聽之?此誠吾人今日所當取則於古訓,探源於今敵,而戒愼恐懼,悉心討究者已。
嘗謂人生有目,如事不經目治而得見,而目不可勝用矣;人生有耳,如事不經耳治而得聞,而耳不可勝用矣。於是仲尼閒居,與弟子言五至,謂志氣塞乎天地,明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傾耳而聽之,亦不可得而聞。[51]以此坊民,在子厚言之,曰房曰杜,而民之慘或在腹,已如色聲,色通自明之目而先得見,聲通自傾之耳而先得聞,則林清之亂,將不起於集靈囿,洪、楊之師,將不興於金田。反之,又或林清早變為金田,金田早變為辛亥,因而國家願治,大可先百年而得治,國家已亂,容或後百年而始亂,善人為邦,勝殘去殺,夫是之謂眎民。“帝眎民情,匪幽匪明”,此非幽而不聞不見,亦非明而共聞共見,夫是之謂眎民。
咸豐間,清軍統帥胡林翼觀兵於皖公山側,忽見江流中兩小輪連艫上駛,疾如飛霆,不覺大驚失色,暗謂內憂不足平,而中國將來之隱患,卻在此不在彼。又咸豐十一年十月初三日,英國兵船頭目、署水師提督葛肋西,來見別一湘帥[52],稱該國商船,自漢口赴上海,至安慶被扣,請即發還。湘帥拒絶,派李鴻章查明交還,並批數語於後曰:“縱橫中原,無以禦之,為之憂悸。”此與胡林翼同一心理,時林翼剛歿不久,〔林翼以是年八月卒於軍。〕可能生時兩人曾核計過此一隱憂。顧向後十餘年,而至同治癸酉六月,年未及冠之清帝載淳,親臨紫光閣受“外夷”覲禮,時以國書至者,號稱有五國之“陪臣”,禮成,俱悚惕不敢仰視,恭王奕訢在場,至以北諺“草雞毛”,訕笑法使,狀至抗傲。此愛新覺羅君臣,對同一外來事件,而有一憂一慢,絶對不同之看法,不意人之度量相越,至於如此。易詞言之:胡等之慘在腹,而淳、訢見色如不見,聞聲如不聞,中國近百餘年來,外患之繼內亂而起,險象環生,形形色色,見仁見智,各各不同。洎至公曆一九四九年,國有眞先知、眞先覺出,而人民政權成長,始將內外變亂之兩種根芽,芟夷淨盡。聿懷慘毒,遺恨終存,讀子厚《眎民》一章,猶不禁慄慄危懼,期吾國人崇仰眞先知、眞先覺,而勿驕、勿矜,奮力前邁,並殷鑒夏后以警往,智效乾鵲[53]以知來云。
子厚之《春秋》學
子厚於《三傳》獨不信《左氏》,蓋以其推天引神而惡之,質之子厚為學本質,理固然也。顧子厚為《故襄陽丞趙君誌》,非微文仿《左氏》,而其神卜者秦誗之說,來蕝者曹信之助,命意幾與《左氏》全無差異,吾幾不信子厚能有此一作法,姑不具論。除《左氏》外,子厚於《公》、《穀》二傳皆特嗜,然特嗜者嗜其文,而不涉及義,以言義也,則子厚願掃於陸先生之門,而唯文通之說是從,凡子厚之治《春秋》,大較如此而已。
陸淳者,與趙匡相從而受學於啖助,質言之:子厚之學即啖助之學。《新書·儒學傳贊》曰:
《春秋》、《詩》、《易》、《書》,由孔子時師弟子相傳,歷暴秦不斷如系。至漢興,剗挾書令[54],則儒者肆然講授,經典寖興。左氏與孔子同時,以魯史附《春秋》作傳,而公羊高、穀梁赤,皆出子夏門人,三家言經,各有回舛[55],然猶悉本之聖人,其得與失蓋十五,義或繆誤,先儒畏聖人,不敢輒改也。啖助在唐名治《春秋》,摭訕[56]三家,不本所承,自用名學,憑私臆決,尊之曰孔子意也,趙、陸從而唱之,遂顯於時。嗚呼!孔子沒乃數千年,助所推著[57],果其意乎?其未可必也。以未可必而必之,則固,持一己之固而倡茲世,則誣,誣與固君子所不取,助果謂可乎?徒令後生穿鑿詭辨,詬前人,捨成就,而自為紛紛,助所階[58]已。
由右看來,啖助之治《春秋》,在摭訕三家,不本所承,自用名學,憑私臆決,其卒也,不免穿鑿詭辨,自為紛紛,於是助之所為,陸淳不能不分任其責,進而淳所負責,子厚亦相與共承焉。
嘗論漢人治《春秋》,大抵各專一經,自名絶學,以至《左氏》不立學官,劉歆詒書太常[59],齗齗以爭。至唐則如啖、趙、陸、柳諸家,乃通《三傳》而合治之,風尙所趨,逶迤至於清末,而皮鹿門[60],而鄭東父,黨同門、妒道眞之弊以終。
鄭東父者,名杲,山東即墨人,光緖五年,鄉舉第一,明年成進士,晚主講濼源書院,湖南何紹基[61]舊撰杖都講所也。講學宗旨,馬其昶[62]通伯嘗為立傳以明之:
君之學,自經訓史傳,朝章國故,以逮百家眾說,無所不涉,而獨耽於經,於經無所不致其力,而尤莫篤於《春秋》。君之言曰:古者入學,祭先聖、先師,先聖作經,先師述之為傳,今欲明聖人之經,必自篤信先師之傳始。如《易》有《十翼》,《春秋》有《三傳》,《禮》有《記》,有《喪服傳》,有《周官禮》,《詩》有《序》、《傳》,《書》亦有《序》、《大傳》,又有《孝經》、《論語》、《孟子》、《爾雅》,為《五經》之總傳,苟據此以求聖人之意,十可七、八得。自唐後儒者多不信古傳,而自立新說,經之難明,固無惑焉。其說《春秋》也,《三傳》錯出,必求其通,以謂《左氏》明魯史舊章,《二傳》則孔子推廣新意,口授傳指。《公羊》明魯道者也,《穀梁》明王道者也,《左氏》則備載當時行用之道,當時行用之道,霸道也。所以必明魯道者,為人子孫,道在法其祖也,《穀梁》則損益四代之趣咸在焉,惟聖人崛起在帝位者乃能用之也。其為說兼綜《三傳》,若瓜蔓然,牽引連亙,不相違害,而尤兢兢於事天、事君與親之辨。謂《春秋》首致謹於元年正月,正月者,正即位也,人知即位之為君道,而不知其為子道也。雖無事必舉正月,謹始也,必能為父之子,而後能為天之子矣。《春秋》之有三正,由其有天、君、父之三命也,春者天也,王者君也,正月者父也。將以備責三正,而單舉正月何也?事天、事君,皆以事親為始也。
《三傳》合治以求其通,乃知《公羊》明魯道,《穀梁》明王道,《左氏》明霸道,東父於此用力最勤,手稿盈尺,書成未及刊行,年四十九積勞以沒。稿近為吾所得,願假數年之力,將由子厚及有唐諸賢,以逮清末皮、鄭諸家,合攻《三傳》之所得伊何,窮源竟委以表襮於世,冀達古為今用之最大績效,以無負乎千年相望之兩代大儒如柳、如鄭之畢生工力,誠所馨香以祝之爾,何敢必也?
朱竹垞[63]陸氏《春秋》三書序
序云:
唐丹陽主簿趙州啖助,考《春秋》三傳短長,撰《集傳》,復攝綱條為《統例》。助卒,其子異裒錄遺稿,於是門人、洋州刺史河東趙匡損益之,而給事中陸淳師事匡,纂會其文,為《春秋集傳纂例》十卷,又撰《集注〈春秋〉》二十卷,《微旨》三卷,《辨疑》七卷。《集注》自元已亡,而《纂例》及《辨疑》、《微旨》三書,延祐中,從集賢學士曲出之請,鋟板江西行省。魏、晉以前,說《春秋》者,創通大義而已,有所未通,則沒而不說,又或自亂其義。自杜元凱[64]以例釋《左氏》,其說有正例、變例、非例之分,別為五體,以尋經傳之微旨,言《春秋》者宗之,然猶略而未該,至三子書出,例乃大備,庶乎絲麻冠屨之不紊,其有功於《春秋》甚大。淳為韋執誼所援,得侍講東宮,柳子厚因執弟子禮,歸安朱臨序是書,謂子厚文章宗匠,以韓退之之賢,猶不肯事以為師,獨肯執弟子禮於陸氏,以此推陸氏之學。要之子厚之師陸氏,特出於黨人一時附和,正未足以是為輕重也。然唐人所尚者詩賦,往往未暇究明經義,陸氏獨能傳習其師說,通聖人之書於後世,其賢有過人者。當其時蔡廣成以《易》,施士匄以《詩》,仲子陵、袁彝、韋彤、韋茝以《禮》,強蒙以《論語》,皆自名其學以顯於時。今其書俱不傳,惟三子書僅存,錢唐龔主事蘅圃[65]刻而傳之,功不在曲出下矣。
竹垞此文,於《春秋》三書著錄原委,敘論綦詳,自魏、晉中經杜元凱逮夫三子,凡《春秋》正、變各例,漸出漸備,底於大成,以陸淳纂會其文之功為最大。淳附二王、劉、柳,得為東宮侍講,書入柳子厚之手,子厚因約僚宷相從而師之,學乃驟爾盛大,以至相沿弗替。宋歸安朱臨,字正夫,從胡瑗受《春秋》,而獨好陸淳之學,將陸著序而行之,此一中途推廣之力,堅韌非常。獨臨鑑識不精,謂柳應師韓而不之師,詎知韓年事略高於柳,柳學力遠優於韓,生前時名卓犖,柳尤出韓之右,此而相師,將誰師誰?正夫見不到此,遽謂柳不師韓而師陸,指為陸學突出之證,鄙哉正夫,而竹垞更為顢頇,彼甚至謂柳之師陸,乃緣黨人一時附和。夫紹述漢廷澆風弊俗,將學術引入利祿之途,使學與黨渾為一談,試問子厚豈其人乎?竹垞又謂:陸氏傳習師說,乃為唐人崇尙詩賦、不究經義之惡風,補偏而救蔽,其說尤陋,果爾,則陸氏者,無過一捧高頭講章之村夫子爾,何足貴哉?曲出者,一作曲樞,西土人,元延祐中集賢學士、兼太保,甚得仁宗倚任,言右列三書有益後學,請令江西行省鋟梓,以廣其傳,從之。清龔蘅圃,名翔麟,錢唐人,康熙間副貢,官御史,竹垞言刻書之功不在曲出下,此說明陸淳之學,在清廷如李光地即篤信之,不能與此無關。
禮樂為虛器論
一
蘇子瞻《報江季恭〔端禮〕書》,大非子厚,謂“柳子之學,大率以禮樂為虛器,以天人為不相知。〔語見《邵博聞見錄》[66]卷十五。〕”夫以天人為不相知,子厚於《天說》明著之,此固顯白易曉,至以禮樂為虛器,則《子厚全集》中,並無一文一札公然唱導,不識子瞻何以知之?吾敢謂子瞻以此短子厚,乃即子厚之最長處,吾不識吾之所見,是否與子瞻相同?姑試論之,以諗[67]來哲。
子厚平生論政,以民生為指歸,凡政無涉於民,即不得謂之為政,國而不先為民計算利害,即萬萬不足以立國。子厚文中標榜世用,夫世用者何?乃民用也,凡於民用無益者,縱號曰聖人之道,亦一文不値,所當從而吐棄,請試持此觀點,體察禮樂。
中國之聖經賢傳,首言“禮不下庶人”[68],禮不下庶人者,謂庶人粗品,用不著禮,禮原本不為粗人打算,因而粗人無需講禮,故禮不及之也。子厚著文,從不言禮,獨《四維論》有一語曰:“履之斯為禮。”夫履者屨也,以屨加足,及以足著地,斯曰“履之”,今禮旣不下庶人,於是國中百分九十以上之人,足跡踏不到禮之所在。跟上二義,凡國之有禮,全為一小撮人之體面及享樂而設,與國家大部分人無關,而此大部分人,又正是國家之支柱,缺少一人不得。顧國家必創設此一套虛偽儀式,供一小撮人之娛樂,而排斥絶大部分人在外,此謚之曰無益於世用,界說全然無誤,惟樂亦然。子瞻謂柳子之學,以禮樂為虛器,此並未使子厚受着委屈,而恰一矢中的,道着子厚論政之中心理想。
子厚文論樂者有兩首:一《故祕書郎姜君誌》,姜君者,“開元皇帝外孫也,好游嗜音,以生貴富畜妓,能傳宮中聲,士有載酒來,則出妓搏髀笑戲,觀者尙識承平王孫故態”,此一事也。又一事,則《外集》所載《箏郭師誌》,“父爽,雲中大將,生善音,能鼓十三絃,其為事天姿獨得,推七律三十五調,切密邃靡,布爪指,運掌掔,[69]使木聲、絲聲,均其所自出,屈折愉繹,學者無能知。”若而開元皇帝外孫,若而雲中大將之子,與平民何關?若而人者,即天生音樂長才,能召風雨而泣鬼神,於民間有何用處?由是以益於世用而言,將樂與禮摽而出之於無何有之鄉,並號之曰“虛器”,以示與人民絶緣,其誰曰不宜?
然則國家眞可無需禮樂矣乎?曰:否,人為萬物之靈,故不能不節制其行動,以示別於禽獸,於是而全民一致之禮,原不可一日缺。劉夢得序子厚文,首言“八音與政通”[70],全民之政,安得無音以調之?由是禮樂也者,必首先與民用調協一致,而吾之論點,勢需以公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為限斷,凡前乎此,一切有違於世用之舊禮樂皆廢,凡後乎此,一切有合乎世用之新禮樂以興。柳子厚之禮樂虛器論,其眞價亦必至此而始旁推交通,暢然明白,蘇子瞻提供反面論點,以表顯相輔相成之能,尤為深切而著明。
論畢,還有一義,應須附帶說明者,則《禮經》又言:“刑不上大夫”[71]是也。刑不上大夫者何?或妄稱:“人而官至上大夫,刑不涉焉,中下大夫,刑仍不免”,非也。夫上者下之對,刑不上大夫,在吾之經傳,與“禮不下庶人”為對文。禮不下庶人,旣為禮不下及於庶人,則刑不上大夫,即為刑不上侵於大夫,固不問大夫之為上、中、下也。謂凡為大夫者,一切肉體之刑皆侵犯不到,此雖唐、明兩代之廷杖,形為例外,而唐、明以前之經典,其所設藩籬確不越是。賈誼為漢策治安曰:“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厲寵臣之節也”,曰及、曰至,語意更顯。蓋在昔聖人立法,認為禮者制人於未然,刑者罰人於事後,禮與刑者,遙相控摶,互為出入。後漢陳寵曾為奏議曰:“臣聞禮經三百,威儀三千,故《甫刑》大辟三百[72],五刑之屬三千,禮之所去,刑之所取,失禮則入刑,相為表裏者也。”[73]此其理致誠不為不高,一及設施,乃反成為鑿枘,何以故?以禮者專為媚上,刑者專為懾下,馴致上雖刑責不到,而骫骳[74]於禮,下竟禮義不齒,而困斃於刑,古聖禮、刑制約之意全失,輓近官民荼毒之局難迴。《尙書大傳》曰:“古者有禮然後有刑,是以刑省,今也反是,無禮而齊之,刑是以繁。”“無禮而齊之”一語,最中肯綮,蓋禮旣不下於庶人,而又以不及之禮,於刑科之,刑安得不繁?誠不料封建社會禮與刑之背反本旨,所為脫輻及悖謬之程度,造成階級弊害,一至於此。然則中國之禮教也者,錯雜糜爛,以至公曆一九四九年,而欲免除一次澈底革命,又焉可得?
陽湖惲子居論三代因革,有數語最精刻。曰:
禮樂之微,非百姓所能窺也,且行之於天子、諸侯者十之五、六,行之於大夫、士者十而三、四,其在野者略焉而已。
嘗試思之:天子、諸侯與大夫、士也者,以數量計,在全人口中當占幾何?如曩所言,亦不足百分五之一小撮人而已。今為國家創業垂統,誼需平章庶績,藻繪羣情,以示天下之大公而無外,顧乃於制禮作樂之初,妄以十之五、六歸之天子、諸侯,以十之三、四歸之大夫、士,而國中百分之九十、乃至九十五以上之絶大多數,竟不得斜目而視,側足而踐,則通國中將何賴有此禮樂者為?更進一步言之:國人將何賴有此國家為?彼惲子居者流,侈言因革,而不悟國民絶大多數所不能參預之事,應即人情甚不便之所在。徒然苟且乎因,不解芟夷焉革,以致本國周旋膠漆於治亂循環之局,亙二千年而一步不得移動,斯誠柳子厚之罪人,而為公曆一九四九年解放大革命之的彀,號曰虛器,而又何詬焉?
二
朱晦菴草《讀唐志》一文,開筆即提數語曰:
歐陽子曰:三代而上,治出於一,而禮樂達於天下,三代而下,治出於二,而禮樂為虛名,此古今不易之至論也。
此“禮樂為虛名”,與蘇子瞻譴責子厚禮樂為虛器,廑一字之差別,而用意是否相同?曰:意同,雖然,同中有異。同中有異奈何?曰:其異在時。
何謂時?歐陽子之指斥禮樂為虛名,乃在三代而下,意若曰:三代而上則否,子厚曰:不然,禮樂為虛器,自始即為虛器,固無分乎三代之下若上也。蓋禮樂之為虛、為實,其要在質,在度與數。曰質、曰度、曰數,從禮樂之始生,即儼然具存,此其故經二千餘年,直至清之中葉,陽湖惲敬始明白道出,語具上篇,即不重贅。
嘗謂中國儒生之論治,首病朦混,朦混而積之久也,遂若以為眞有其事,竟居之而不疑,此其理老子嘗論之矣。其辭曰:“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75]曰車、曰器、曰室,皆從無而得有,及其旣得,則有之事,而非無之事也,識者因從而綜言之曰:“當其無,有有之用”,由車、器、室推及其他,莫不皆然,此老氏之精詣也,而儒家亦假用之。夫三代而上,禮樂皆達於天下,此本來無有也,而賢者日日誦之,其徒紛紛信之,久之無人敢詢其所以然,不期而“當其無,有有之用”,禮樂之自來不達者,亦或緣此而達其二、三焉,於是信仰益堅,而理論愈粹。當歐陽子之為上說也,彼果深信其有而為是言歟?抑不信而姑假是以獎借人歟?皆不可知,而如實驗之,天下事有則有,無則無,若無也而妄稱為有,即以老氏之玄奧,其說亦終於幻誕而渺無一物。能近取譬,理將易明:如近二百年來之京戲,以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為之間架,而帝王將相,民間之所不習也,才子佳人,農村之所不解也,封建社會亡,京戲之本質亦隨之而俱亡。亡矣,新生子姓之無從與知,遂與卵之無毛之生來無有者,於人之意識形態上,了無二致。又何況更進一步,而與言禮如山龍、藻火、粉米、黼黻、絺繡[76]之有生不接,樂如黃鐘大呂[77]、《咸池》[78]、《玉韺》[79],以及《韶》盡善或《武》盡美[80]之從不入耳者哉?
由斯看來,歐陽永叔之說禮樂為虛名,其眞知為虛與否不可知,而其言止於塗飾愚人之耳目,柳子厚之謂禮樂為虛器,則欲矯正古來冒無作有之弊陋,而以自然衡量事物,二者迥然異趨,吾於是乎辨。
三
從來儒生持論,大抵以積非勝是之理,壓迮天下人,初明知其非而不敢抗,繼稍覺為是而相從無迕,終乃國人皆曰可而趨於一定,禮樂論其最著也。此論大師,仲尼而外,殆將首舉荀卿,而卿之立論基礎,在人性偽。其所謂偽,並不全作虛偽解,而在聖人立法,可得反乎天性,而以人為之方式,從事鞭笞使叶於一也。
此在中國振古如是,中或間執以強烈之論證,而亦無所於用。如管子云:“必衣食足然後禮義興”,蓋制禮於餓鄉,而知其必無人從,為垂死人作樂,亦審其無力傾聽。而手掌制作權之聖帝明王不顧也,謂此雜霸者之言辭,無與於聖人明罰勑法之盛。卒之荀卿之道大行,經二千年以至遜清末造,夏曾佑、梁啓超之徒,斥為蘭陵鬼[81]而大罵焉,聞者似亦終於麻痹而無所動。
柳子厚生於千餘年前,彼持禮樂虛器論,止於易世而為蘇子瞻所訕笑,並時竟絲毫無所影響,亦固其所。
至今時則不然,今時有世界革命之大潮流,有科技發展之大自然趨勢,倘子厚而仍在也,得彼登高一呼,必且響徹全球,而無足與抵攔之人。於何證之?曰:於其反面證之。
吾國舊有“三人成虎”之諺,而近蘇聯領導人名尼基塔[82]者,效法德國法西司頭目戈培爾,亦步亦趨,用所謂“謊言連說三遍即成眞理”之故技,朦蔽世界。不謂若而謊言,吾人還未及聽滿三遍,其人已傖囊遁逸,無聞於世。由此可見:眞理在今日發生力量,謊言必須退聽,吾人可得代表柳子厚,大膽向世界發言。
或問所謂謊言者何?曰:昔戰國末期,秦、齊爭為東、西帝,謂天下由兩帝控制,足保無事,無何,東帝潰,西帝在二十六年後,亦經人取而代之。今之謊言,即髣髴乎是,而且東帝不戰而潰矣,天下至以天下之力與西帝戰,戰局如何?請拭目俟之。孔子言:禮之損益,雖百世可知也[83],由子厚以至於今,距百世猶未及半,亦何所懼而不廣為推概也哉?
《貞符》與劉定之
柳子厚作《貞符》,頌唐之德,有如下數語:
丕揚於後嗣,用垂於帝,〔釗案:帝謂憲宗。〕式十聖濟厥治,孝仁平寬,惟祖之德,澤久而逾深,仁增而益高,人之戴唐,永永無窮。是故受命不于天,于其民,〔“民”因避唐諱,原作“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惟人之仁,匪祥于天,茲惟貞符哉!
由子厚之歿,歷六百二十餘年而至明之正統,劉定之作《宋論》,論康王構即帝位於應天府,復有如下數語:
抑宋統之幸不絶,而天留康王以續之,何也?曰:汴宋二百年矣,仁如慶曆、元祐之日多,不仁如熙[84]、豐[85]、崇[86]、寧[87]之日少。其不仁也,民怨之,而其仁也,民憐之,其怨之也足以亡,而其憐之也足以不絶。民之心即天之意也,善得天者,得於民而已矣,善得民者,以其仁而已矣。
此一則曰天,再則曰民,三則曰仁,三者交相斡運,以成盛治。唐憲宗之丕揚於後嗣也如是,宋高宗之不絶於舊統也亦如是,辭雖出於兩家,意乃源於一德。《貞符》若《宋論》,其中相與之誼,究為何若?易詞言之:書果子厚與劉守靜,〔定之字守靜[88],永新人,正統翰林,官至禮部左侍郎。〕言之不期而偶合也歟?抑後者服膺於前者之說,至冒胎息之嫌而不恤也歟?吾於本編,別錄守靜雜著《論李杜韓柳》,彼曾大膽以“陰慝”[89]二字刻劃子厚,為問天下陰慝之人,解道仁為天人相合之理歟?將言出陰慝者之口,守靜毅然不以人廢言也歟?抑作者柳文失讀,竟不知子厚曾發此崇論宏議歟?又或守靜明知而故昧,圖抹煞柳文以自詡通識,並妄冀人不之覺也歟?凡此皆吾所為忐忑於懷而無能自決,因著於此以俟宏識。
魏和公之守樸論
一
魏和公[90]者,寧都三魏之季弟禮也,幼從其兄學,嘗遭笞罵,少習勞苦,能跣足步行數十里至百里,日或止一食,以膽略自詡,晚築室翠微山頂,榜曰吾廬,設圖史、筆研外,惟長榻、茶具而已,布衣優游,以老壽終。綜其生平,所守不外一樸字,以樸學大師謚之,當之無媿,有《答張一衡書》一通,錢林[91]東生《文獻徵存錄》錄之,彌有見地。因轉錄之如左:
天下去樸久矣,樸者人之本,萬物之根,世道治亂之源也,夫惟樸去至於盡,而小人盜賊、弑逆、烝報[92]、殺戮之禍害相尋矣。故世之治也,必先反樸,而其亂必先之以浮靡巧詐,言行乖戾,以醞釀殺機,天地莫可如何,遂聽人之所為。日月星辰易其度,山崩川竭、震坼貿亂之變成,兵戈、疾疫、水旱之災,其勢有所不得已。蓋不如是,則不足以芟除、廓清其氣運,使天下之人,困慮無聊,巧詐莫能發,財竭力盡,浮靡無由作。於是噩噩渾渾,太古復出,猶秋冬凋殺,木葉盡脫,元氣悉反於根荄,而春始萌矣。而君子之修身亦然,善用其智巧者亦然,智巧而不本於樸,則終必顛躓、覆溺而智巧窮。夫土石至樸也,峻宇雕牆、黃金白玉之璫資傅麗焉,草木之根至樸也,華實資生焉,故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蓋愚者大智之基也,拙者大巧之基也。竊觀足下書指,何其樸也!人莫不自侈其家世,而足下樸言之,夙遊處於公卿大夫,而樸未嘗漓[93],其謂僕語,亦甚樸無溢辭。因思古來當去樸之時,必有一、二君子,留其樸以還天地,使絲續於後,故一代有一代之盤古、中古、叔季[94],叔季復為盤古,理固然也。足下蓋守樸君子,僕甚恨覿[95]面失之,友人見足下者,謂足下太樸,不宜任有司,其殆見足下之樸,而未見以樸為基之用者耶?僕因感足下樸而究言之。
此書與柳子厚《時令論》之精神相合,而於人民中國,剷除數千年之封建汚穢,芟夷藴崇,絶其本根[96],而以勤儉二字領導全民,使其保持開國氣象,不令逐漸廢墜,淪於叔季,大有針芥相投[97]、兩兩契合之妙,故錄存此文,冀裕後昆,非徒孜孜摸挲文字為也。文云:“一代有一代之盤古、中古、叔季,叔季復為盤古”,數語何等警切!吾人方從叔季逃出自竇,焉能使世界復流轉到叔季乎?然則如之何而可免?曰:守樸。
二
吾見叔子〔叔子即和公叔兄禧。〕與某撫軍書,有如下一段:
撫軍莫先於清吏,吏清而後民安,民安而後可以行法,法行而後政舉,政舉而後禮教興,禮教興而後風俗成,故撫軍者必久於其道,五年而政舉,十年而俗成者,大較然也。夫為政至於俗成,則雖百數十年之後,天地之氣運有時而移,國家之政教有時衰息,而其民皆循禮守分,藹然有士君子之風,唐魏之勤儉,鄒魯之文學,此其徵也,古人所謂浹肌膚、淪骨髓者,道不越此。
此書與和公共張一衡所討論者,大相吻合。和公主樸,叔子主勤儉,和公主留樸以還天地,而使國家長治久安,無盤古、中古、叔季之別,叔子主久於其道而化成,以至浹肌膚,淪骨髓,天地之氣運,與國家之政教是一是二,不相違迕。綜而言之:二魏之精神,皆取則於柳子厚《晉問》卒章所謂:遵堯遺風,以堯為準,馴致太平之美善理論。有唐魏之勤儉,〔叔〕人用足而不淫,〔柳〕有鄒魯之文學,〔叔〕則遵分而進善,〔柳〕蓋天下去樸久矣,樸者人之本,萬物之根,世道治亂之源也,夫惟樸去至盡,小人盜賊、弑逆、烝報、殺戮之禍害相尋,而天下亂,元氣反於根荄,使巧詐莫能發,浮靡無由作,而春始萌,太古復出。〔和〕以三家之論錯綜而紬繹之,恍若奉子厚為宗師,二魏左右疏附,專取尙儉返樸作主旨,在理想上,成立一經歷三古、絲續不衰之國家,為天地保留正氣,亶其然歟!
三
“樸”與“朴”通,樸,《說文》作“檏”,木素也,而“朴”則《說文》釋作木皮,古籍用二字,義每相通。如《史記·文帝紀》:“示敦朴為天下先”,此作“敦樸”,自無不可。《戰國策》:“范睢曰:鄭人謂玉未理者樸,周人謂鼠未腊者朴”,兩字互用,取其聲同。子厚於《與楊憑書》,“樸”皆作“朴”,故先詮釋其義如此。
子厚論薦舉之道,推及知人之難,謂人有無甚才能,而不言似有之者,此土木類也,如漢之周仁,三國之許靖,皆此類。此所謂無用之朴,如捧土揭木而致之廟廊之上,卒乃斷為:“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易而言之,此謂聖人尊朴,而朴乃用之於世,了無所益。由斯而談,此與曩引魏和公之守樸論,適相剌謬,是不可以不辨。
和公之論,與子厚《晉問》卒章遵堯遺風相通,乃謂一國之國是,應養成此種勤儉之習,以資遵分而進善,及通力而合作,使國家永垂於不弊,而與個人朴愚之癖性無關,以言個人朴愚,由無用而釀成有害者,又豈止周仁、許靖而已?如清初湯斌,儼然名儒也,而行部過屠夫之門,見有新婦盛妝立於門首,則命拘捕回署,押候數日,始令與老醜如鳩盤荼[98]之一品夫人相見,並責其奢濫與家道不稱而放歸,比歸,其夫已因行賄貨產而無家矣,夫婦乃雉經[99]而死,此一例也。又嘉慶初,閩浙總督汪志伊謬詡清節,壓搾屬吏,藩司李賡芸有大才,廑緣新置肩輿一款,牽連媒孽[100],逼令自裁,天下寃之。此種朴愚賊人事例,凡通儒如子厚以逮和公,皆應深惡痛恨之不暇,安得與守樸定國之崇議閎論,倂為一談?
洪汝登與朱竹君書
歙縣洪榜,字汝登,少與休寧戴震東原友善,乾隆三十五年,獻賦天津,召試授中書。東原所作《〈孟子〉字義疏證》,汝登以為功不在禹下,撰《東原行狀》,上書學士朱筠[101]竹君曰:
前者具狀戴先生行實,俾其遺孤中立,稽首閣下之門,求志其墓石。頃承面諭,以《狀》中所載《答彭進士書》[102],可不必載,性與天道,不可得聞,何圖更於程、朱之外,復有論說乎?戴氏所可傳者不在此。榜聞命唯唯,惕於尊重,不敢有辭,退念閣下今為學者宗,非漫云爾者,其指大略有三:其一謂:程、朱大賢,立身、制行卓絶,其所立說,不得復有異同,疑於緣隙奮筆,加以詼嘲,奪彼與此。其一謂:經生貴有家法,漢學自漢,宋學自宋,今旣詳度數,精訓故,乃不可復涉及性命之旨,反述所短,以掩所長。其一或謂:儒生可勉而為,聖賢不可學而至,以彼矻矻稽古守殘,謂是淵淵聞道知德,曾無溢美,必有過辭。蓋閣下之旨,出於是三者,仰見閣下論學之嚴,制辭之愼。然恐閣下尙未盡察戴氏所以論述之心,與榜所以表章戴氏之意,使榜且得罪,不可以終無辭。夫戴氏《與彭進士書》,非難程、朱也,正陸、王之失耳;非正陸、王也,闢老、釋之邪說耳;非闢老、釋也,闢夫後之學者,實為老、釋而陽為儒書,援周、孔之言,入老、釋之教,以老、釋之似,亂周、孔之眞,而皆附於程、朱之學。閣下謂程、朱大賢,立身、制行卓絶,豈獨程、朱大賢,立身、制行卓絶,陸、王亦大賢,立身、制行卓絶,即老、釋亦大賢,立身、制行卓絶也。惟其如是,使後儒小生,閉口不敢道,寧疑周、孔,不敢疑程、朱,而其才智少過人者,則又附援程、朱以入老、釋。彼老、釋者,幸漢、唐之儒抵而排之矣,今論者乃謂先儒所抵排者,特老、釋之粗,而其精者,雖周、孔之微旨,不是過也。誠使老、釋之精者,雖周、孔不是過,則何以生於其心,發於其事,繆戾如彼哉?況周、孔之書具在,苟得其解,皆不可以強通,使程、朱而聞後學者之言如此,知必急急然正之也。然則戴氏之書,非故為異同,非緣隙詼嘲,非欲奪彼與此,昭昭甚明矣。至謂治經之士,宜有家法,非為宋學,即為漢學;心性之說,賈、馬、服、鄭[103]所不詳,今為賈、馬、服、鄭之學者,亦不得詳。夫言性、言心,亦不自宋以後興也,周末諸子,及秦、漢間著書立說者多及之,其辭雖殊,其意究無大異,凡以勸學立教而已。惟老聃、莊周之書,乃有沖虛之說,眞宰之名,不寄於事,不由於學,謂之返其性情而復其初。魏、晉之間,此學盛興,而諸佛書流入中土,亦適於此時為盛。其書本淺妄無足道,而譯者雜以老、莊之旨,緣飾其說,大暢玄風,唐傅奕[104]曾言其事矣,然而未敢以入儒書也。至乎昌黎韓氏,力闢佛、老,作為《原道》等書,使學者昭然知二氏之非。而其時佛氏之說,入人旣深,則又有柳子厚之徒,謂韓氏所罪者其迹也,忿其外而遺其中,譬之知石而不知韞玉,彼其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語》合,不與孔子異道也。[105]此說一出,後之學者,往往執是說以求之《易》、《論語》,而所謂《易》、《論語》者,則又專用魏王氏[106]之《注》,與何氏[107]之《集解》,其人本深於老、釋,其說亦雜於二家,此則宜其有合也。歷唐之末,逮宋之初,此論紛紜固結而不可解,於是讀《易》、《論語》書者,或往往先從事於二氏,因即以其有得於二氏之精者,以說《易》、《論語》之書,是以眉山蘇氏[108]作《〈六一居士集〉序》曰:新學以佛、老之似,亂周、孔之眞,識者憂之也。宋熙寧以後,此病日深,至於姚江王氏[109]之學行,則直以佛書釋《論》、《孟》矣,彼賈、馬、服、鄭當時,蓋無是弊。而今學者束髪受書,言理言道、言心言性之云,則皆《六經》、孔、孟之辭,而其所以為理道、心性之說者,往往雜乎老、釋之旨。使其說之果是,則將從而發明之矣,如其說之果非,則治經者固不可以默而已也,如使賈、馬、服、鄭生於是時,則亦不可以默而已也。前之二說,閣下苟詳察之,亦知戴氏之非私於其學,而榜之非私於戴氏矣。至於聞道之名,不輕以許人,猶聖賢之不可學而至,如閣下以此為慮,此猶存後儒之見也。孟子謂聖人人倫之至,夫聖之不可至蓋在是矣,雖然,安可以自棄乎哉?若夫高談深遠者,謂之不知道,不言而躬行者,謂之未聞道,及夫治經訓者謂之儒林,明性道者謂之學道,此固戴氏所不道,而榜所望於閣下表揚之者亦不在是也。夫戴氏論性道,莫備於其論《孟子》之書,而所以名其書者,曰《〈孟子〉字義疏證》焉耳,然則非言性命之旨也,訓故而已矣,度數而已矣。要之戴氏之學,其有功於《六經》、孔、孟之言甚大,使後之學者無馳心於高妙,而明察於人倫庶物之間,必自戴氏始也,惟閣下裁察焉。
此一書關係絶大,乾隆朝尊韓抑柳之風,與此關鎖甚密。嘗論子厚尊經,同時於佛說之合於經者,相與尊之,此究有何罪過,而致遭人排詆如彼其烈哉?吾澄心思之,人之通過佛書而得經說,其效可使人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閒安,至親炙經說者反不能,何也?曰:人輕經而尊佛也。人輕經而尊佛奈何?曰:佛說無所為而為之,其說如何?人信其為如何?立竿見影,其效立至,經則不然。蓋經者,有利祿之途開其先,人童而習,長而用,幸則拾級可至宰相,不幸往往窮餓以死,人視作敲門磚,或涉世工具,有利陽為寶愛,否則吐棄一文不値。於是人於經說,可能全部雒誦不遺一字,至叩其立身行己何若,無慮如風馬牛之渺不相及,佛與經招致人之信與不信,其差距有如此者。夫子厚當然異是,顧子厚雖異是,而敵黨每於人不尊經,不歸咎人與經之直接關連,而認作子厚尊佛之間接誘致,從而韓、柳異同之壁壘,愈久而裂痕愈大,乃至不可收拾。〔釗案:汝登書所謂魏王氏之注,乃王肅[110]也,肅為朗子,字子雍,善賈、馬之學,撰定朗所作《易傳》。何氏《集解》,謂何晏,晏字平叔,與夏侯玄競為清談,著有《〈論語〉集解》。〕
汝登此書,正是說明此一現象,惜其人病瘵,止於為顏淵增益三年之壽而夭[111],自後此類打穿後壁、明白曉暢之文字,不少概見。逶迤復逶迤,馴至公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中國大革命成,國家有嶄新豎立公信之機會,而局面一變。
吾思之,吾重思之,天下之理,一而已矣,如得其一也,不論一為儒、為佛,為中、為西,而利祿之途截斷,工具之用掃清。內而身心性命,外而世用物宜,其間醞釀日日加深而不可割裂之連環,從而省識一國共守之約束而不可畔越。無形中人人覺有高於周、孔、程、朱之鉅人長德,朗朗然昭示的彀,初因薰習而得其安利,久乃膠結而成為儀型,如是則眞理出,公信立矣,區區韓、柳之爭,何足算哉!
光緖丁酉,吾年十六,得戴東原之《〈孟子〉字義疏證》,而酷嗜之,尤醉心於其言井田。不廑日諷誦之而已,而且手鈔一通,置於隨身枕函,漫遊歐美,甚久甚久而未之遺。今忽忽七十年矣,不料耄錄洪汝登書,不啻為東原《疏證》,作一死刑宣告,誠未料奇文欣賞、疑義與析之變換不測,一至如此。
二耕
中國社會第一弊害,乃將士與農打成兩橛,從而勞心、勞力,造成兩種階級,無自相通。子厚直至貶謫永州,纔銳感到此一不合理現象,發為吟詠,低佪不絶。如《首春逢耕者》云:
南楚春候早,餘寒已滋榮,土膏釋原野,百蟄競所營。綴景未及郊,穡人先耦耕,園林幽鳥囀,渚澤新泉清。農事誠素務,羈囚阻平生,故池想蕪沒,遺畝當榛荊,慕隱旣有繫,圖功遂無成。聊從田父言,款曲陳此情,眷然撫耒耜,迴首烟雲橫。
此逢耕者而悟到切身素務,謂本應從事於農,無奈羈囚於此,分身不得,撫摩耒耜,款曲情深。追想遺畝故池,都付蕪沒,言下瞻依不盡,悔念如燒。此甚為《集》中沈痛深刻之作,而猶不如《遊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後幅一大段。〔詞見本卷《敘志詩》題下,此不錄。〕
此說到柳氏本有田、有宅,可得躬耕自樂,處賤無所謂溷濁,固窮說不上淫慆[112],負版伐鼛,登年力役,都算靖獻於國,何事妄圖富貴以至於此?此其悔恨交幷,詞尤顯露。凡此皆指手把鋤犁,躬參耕作,並非祇以“歸田”二字,姑事烘託而已。因有“螟蛑願親燎,荼堇甘自薅”等句,清初李安溪,能暗誦此《七十韻》詩,而一字不遺。士夫身登臺閣,而心於農田村落,深有嚮往,不難一索而知,詩之感人,一至如此。其他子厚描寫田家逸趣,如《郊居歲暮》:
屏居負山郭,歲暮驚離索,野迥樵唱來,庭空燒燼落。世紛因事遠,心賞隨年薄,默默諒何為?徒成今與昨。
此又是一番心境。晁子止曾和之云:
殘暑夜不炊,曉風吹蕭索,開門望林深,〔“林”原作“木”,疑字剝落所誤。〕引蔓修籬落。所欣塵累遠,不恨生涯薄,心事少干雲,白頭成憶昨。
唐、宋士大夫之引田家逸趣自慰,大致如此,然亦止於躬居田里,藉耕耨為嘯咏而已。清錢塘金冬心[113],自名曰農,可信於農有宿契。自訂詩集第一首,即標題曰:“予處田野,與物無爭,賦雜體一章,頌農事也,編為告誡,以當農謠。”其詩如:
跼蹐[114]復跼蹐,壟坂筋力顫,鞭箠爾雖長,寧識牛性善?
西埭比戶忙,窄衣空掩髂,罱泥三尺渾,朝來喧築壩。
云云,亦止於躑躅道周,徘徊瞻眺,固未嘗與身心性命有關。歷代詩家,可見其眞“身畚鍤茠刺無休”,如陸龜蒙之企慕“堯舜黴瘠禹胼胝”[115]者,居絶少數。吾嘗讀汪大紳〔縉〕之《二耕草堂記》,二耕者何?大紳未加說明,吾竊以為以手足耕者耕也,以目耕者亦耕,二耕相合,始通勞心、勞力之郵。
二耕草堂者,明許中書[116]故址,所謂梅華墅[117]者也,今為我家別業,地在甫里,慕甫里陸先生[118]之風,以“二耕”名其堂焉。季晉[119]曾居其地,數月歸告我曰:地與海藏寺相連,得我兩人讀書其中,吚唔聲與鐘磬聲相應,乃大佳也。予愛其言有味,每欲踐其約,而季晉亡矣。季晉在日,予足跡偶及而已,未能賞其趣也,至是留數日樂之,為作詩狀其景物焉。予家住楓橋,山水之勝,舉足即是,偶向李四禹定誇之,禹定亦向予誇圓妙觀中看歸鴉之勝,予笑而薄之。禹定於薄暮時,固要予至觀中,見枯樹撐天,橫雲遠帶點點歸鴉,度反照而下,須臾滿樹顛矣,予乃識禹定會心處。於時季晉尙在也,偶舉示之,季晉曰:吾在二耕堂已飽觀此景矣,今至其地良然。予又嘗與季晉言耕讀之樂,茫茫浮世,惟此二事佳,又言我輩所以不如古人,能讀不能耕耳。季晉曰:耕似差劣,似不足學也,予曰: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耕即是學耳,且舜亦耕於歷山矣,所謂先聖、後聖其揆一者,安知其不在耕耶?季晉曰:我輩文士耳,安能遽及於此?已而與季晉出遊田間,當菜華盛開時,予指向季晉曰:似此大文章,我輩閣筆矣。及觀插秧,見野人隨手插去,不失尺寸,復指向季晉曰:文入妙來,安能爾耶?季晉因而歎曰:旨哉阿兄之言耕也,即耕即學,吾固未敢為兄保任,然與天隨輩相頡頏,殆可無愧色,其名二耕堂也宜哉,為作記以道之。
文中以菜花盛開為大文章,及秧隨手插去,不失尺寸,為文入妙,都是身體力行,確有心得之筆。然亦不過現身說法,為一己安頓身心之計,至為國計民生著想,打破自來士農階級隔閡,使知識分子躬下農村,“即耕即學”,並長養子孫,使保持此一高等文化風格,則須自公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人民政權確立之歲為始,始有記錄,茲姑就子厚之田家詩長謠引申,相與明志云爾。
子厚論辨大膽
嘗論自賈誼、馬遷以下,逮至中唐,論辨第一膽大者,應推子厚,以子厚敢於非聖,敢於反經而無所顧恤也。
或謂韓退之《石鼓歌》:“陋儒編詩不收入”一語為侮聖,然此或退之不自覺,抑竟不知而為之,子厚則不然。如《貞符》反對封禪,舉古來大電、大虹、玄鳥、巨跡、白狼、白魚、流火之烏妖淫嚚昏、詭譎濶誕之例,一掃而空之,何義門即謂玄鳥、巨跡,出於《雅》、《頌》[120],子厚指訿,未免荒謬,而子厚決不顧。
獨子厚直詆周、孔認為過甚時,亦運用折旋之法,以資緩頰,如《桐葉封弟辯》:以“或曰:史佚成之”結尾,又《守道論》:“是固非聖人言,乃傳之者誤也”,俱別覓帶罪羊,為緩衝地,而用意仍自堅硬不拔。
《天爵論》曰:“使仲尼之志、之明,可得而奪,則庸夫矣,授之於庸夫,則仲尼矣”,此與“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者也”,或“民無得而踰焉”等語,適相背反。夫曰庸夫轉瞬即為仲尼,此乃從正面侮辱孔子,他人決不敢說。
庸夫為仲尼,與“人皆可以為堯舜”不同,蓋堯之後有舜,舜之前有堯,即是人皆可為之明證,至仲尼則否。自生民以來,仲尼祗一,不可能有二,如明明所擬為不可能,而曰授之即是,此是欺人,如謂授之即是,而準能做到,此是侮聖,二者必居其一。今子厚不畏侮聖,故言之斬截如是,至子厚一生不作欺人之談,則人人皆知,不待言也,是之謂大膽。
蘇子瞻奏劾王介甫變法[121],提出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惜、祖宗不足法三大罪案,然此子瞻空言恫喝而已,介甫並不敢自承。顧罪案雖祗空言,子瞻卻避去“聖人不足法”,或“聖人之言不足畏”一款而不提,介甫之更不敢自承,從可推知,若夫子厚,則毅然宣於眾曰:“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
湯、武革命,號應乎天而順乎人,由子厚看來,此並不足以號革命。《封建論》曰:“殷、周聖王也,而不革其制”,是何也?“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由是推之,吾人在“革命”二字上,可得一嶄新界說。蓋凡天下不能排除不得已,即夠不上說革命,設吾人欲在一國而實行革命,必須儘所有不得已之障礙,或明或暗,或大或小,或近或遠,一切摧陷而廓清之,始足以言革命化。夫革命化者,柳志也,在子厚所用之字典上,定翻不着“不得已”之一術語,何以故?以此術語適與革命化兩不相容故。惟其然也,此推之四海而皆準,俟諸百世而不惑,由唐以來,一千餘年,至今日而益信。
邵博太息蘇子瞻《志林》百篇,未克竣事,而稱許其一生持論,以論定武王非聖人[122]為最偉,以見自嵇康以來,薄湯、武蓋為人所不敢嘗試之訿議也,此在子厚,不問而知其了無所謂。顧品藻人物,毀人之共賢者是一面,譽人之不賢者又是一面,子厚所為《舜禹之事》一文,以曹魏繫之人民,使與漢之自絶於民,成一對比,此議亦發前人之所不敢發。晏殊謂文非子厚作,亦震而為之辭耳,固非有韋籌博士之論證存焉也。
道與世用
或問余曰,人之恆言,文以載道,究竟所載是何道也?為道字下一確詁,應作何說法?余遲疑久之而不能答。試思韓退之以道統自任,道字如何說法,自應先向此公求得解釋。夫《原道》號稱千古之至文,提筆即強為道下一界說曰:“由是而之焉之謂道”,然吾人未嘗請韓公補充《說文解字》,或新纂《倉頡遺書》,此種說明語原之直訓,於後人所為經國大計,能作何種指示乎?甚矣!吾人第一步問道於韓公,不能不認為大大失望也。輓近包愼伯世臣[123],似曾窺得此中竅要,而與楊季子[124]論之曰:
竊謂自唐氏[125]有為古文之學,上者好言道,其次則言法。說者曰:言道者,言之有物者也,言法者,言之有序者也[126],然道附於事而統於禮。子思歎聖道之大曰:“禮儀三百,威儀三千”[127],孟子明王道,而所言要于不緩民事,以養以教,至養民之制,教民之法,則亦無不本於禮。其離事與禮而虛言道以張其事者,自退之始,而子厚和之,至明允、永叔,乃用力於推究其事,而子瞻尤為達者。然門面言道之語,滌除未盡,以致近世治古文者,一若非言道則無以自尊其文,是非世臣所敢知也。
“其離事與禮而虛言道以張其事”一句,是關目語,退之曾講述明白曰:“道與德為虛位”[128],愼伯於此綽有領會。獨愼伯謂“子厚和之”。夫子厚是否與退之相同,亦復“虛言道以張其事”者,此吾以為大大不然。
退之雖虛言道,而由是而之之所謂“是”卻不虛,蓋君者,由君之地位而之,則出令,臣者,由臣之地位而之,則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者由民之地位而之,則不出粟米絲麻、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以言子厚,顧大謬不然,子厚以為唐之受命出於民,民旣以天命手授於唐,是惟有民誅不聽令之唐,唐何能加誅於民乎?惟如此也,韓、柳兩公同言道,同是虛言,而實質顯有兩兩背反之異致。
或曰:柳之道異於韓矣,子盍試為詁之?曰:子厚曰:“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蓋子厚崇民至上,即聖人之道,有不便於民者,亦應在吐棄之列,反之,凡有益於民之用,不問其語言出自何人,舉所推崇。於是吾人可得就此為道作達詁曰:凡有益於民之用者曰道,斯詁也,本編曾續續依事加以說明,而此祇最後為點睛而已。吾嘗謂子厚之學,可名之曰用學,此可見用之時義綦大,不具長篇廣幅,無能敍述井井,惟此非本篇主旨,即不備論。
愼伯與楊季子所論,有曰法,有曰禮,有曰教養,時代由唐及宋,人物由韓、柳到歐、蘇,範圍爾廣,無取覼縷。又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此正面論也,負面則為大刑三百,五刑之屬三千[129]。蓋古聖人設制,禮與刑交相映合,凡出於禮即入於刑,施行一即影響到二。愼伯《韓集》寢饋之功不深,祇知向功令之所要求發言,不知韓論之精髓,固在刑而不在禮,以致下斷輒浮而不切,於韓、柳異致之祕要,無所開發,願更端待之他日,暫不煩言。
敘志詩
一
《遊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乃《集》中寫實明志之名篇,從發願歸耕至“茲焉畢命”,共寫成十六韻之多如下:
安得奉皇靈,在宥[130]解天弢[131]?歸誠慰松梓[132],陳力開蓬蒿。卜室[133]有鄠杜,名田占灃澇,磻谿近餘基,阿城連故濠。螟蛑願親燎,荼堇甘自薅,飢食期農耕,寒衣俟蠶繅,及骭[134]足為溫,滿腹寧復饕?安將蒯及菅[135],誰慕粱與膏?弋林敺雀鷃,漁澤從鰌魛,觀象嘉素履[136],陳《詩》謝干旄[137]。方託麋鹿羣,敢同騏驥槽?處賤無溷濁,固窮匪淫慆[138]。踉蹌辭束縛,悅懌換煎熬,登年徒負版[139],興役趨伐鼛[140]。目眩絶渾渾[141],耳喧息嘈嘈,茲焉畢餘命,富貴非吾曹。
此從獲赦許其歸田寫起。歸誠慰松梓者,謂家世本農,可得繼祖志而慰先靈。“鄠杜”、“灃澇”兩語,謂原有莊田,位此等地,其《致許孟容書》:“城西有數頃田,樹果數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云云,所指殆同一事。灃水出鄠南,澇水出鄠北,磻溪、阿城,皆確指地望,磻溪在鳳翔府,阿城當即《許書》中之城西。“親燎”、“自薅”,連下若干語,皆表示躬親農事,不賴傭工。《集》中如《首春逢耕者》:“農事誠素務,羈囚阻平生,故池想蕪沒,遺畝當榛荊”,以示明農有素,田園將蕪,慕隱圖功,此物此志。又如《夏初雨後尋愚溪》:“引杖試荒泉,解帶圍新竹”,《溪居》:“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皆示一切躬自為之,並不假手村僮。其曰“處賤無溷濁”,尤示與同工者同食、同住,不分貴賤,固窮匪淫慆,謂同是窮苦工人,不敢欺侮恣虐於人。悅懌換煎熬,以及下之“負版”、“伐鼛”,則由農而之工,大顯《眎民》詩中:“左右惟一,出入惟同”之流風,永懷不忒。此詩直吐露子厚融和四民、窮亦兼善之貞固素履,千古一人。
右詩李安溪〔光地〕,曾於客讌中當筵記錄一通,不遺一字,此等暗誦強記之功,媿服無地,以本編別有陳述,不贅於此。
二
由三代而下逮中唐柳子厚時期,再由柳子厚下逮公曆一九四九年,此一漫長兩千餘年之歲月,士與農遠遠隔絶,無能收四民左右惟同之效也,殆成國家痼疾,幾於無法醫治。吾嘗欲於兩千餘年中,搜索富有農田情愫之文人,作一長編記載,而殊苦適例難得,徒呼負負[142]。偶在《清史稿》[143]內,瞥見康熙間一毫不知名之宗室書諴,為鄭親王濟爾哈朗裔孫,年四十即託疾去官,邸有餘隙地,盡種蔬菜,手執畚鎛,從事習勞以為樂云云,因不勝喜悅而錄存之。特緣此而欲求得較為知名之文儒碩學,與此一例交相印合,竟爾埴擿冥行[144],而終於無何有?揚州八怪之鄭燮[145],所著《道情》,貌似發揮農事珍聞,然亦止於擺弄七品官架子,並暴露沒落文人之虛憍惡習,未見與農民沆瀣一氣。吾每讀名僧靈澈[146]之詩而善之,所謂“諸公盡說歸田好,林下何曾見一人?”[147]吾誠長吟詠歎,認為去事實非遠。凡此皆吾錄子厚《敘志》詩次之雜亂思潮,不時湧現,以謂不得今時院校師生、文員部伍,爭先上山下鄉之大躍進,將見子厚所挾打通四民蔽障、大開民路之崇高標格,永遠無從達到,輒不禁慷慨而重言之如右。
三
子厚言溝通四民,有士、有農、有工、有賈而不及兵,此子厚當時論事之局限性使然,了無足怪。竊思吾文人之仇視於兵,職為千古不易之蔽習,曩司馬子長,見李陵能與士卒同甘苦,以為有國士風,即足證實子長思致高遠,非餘子可及。吾鄉屠伯某[148]罪惡之不可恕,吾以為不廑在招致農民子弟,助桀為虐,而尤在自售高名,以兵權讓之淮軍,毫無復員部署,即行解散部隊,坐視若輩流為寇盜,重復濫殺,南京三牌樓案[149]始末,閱之誰不寒心?此一歷史公案,亦須歸納於一九四九年之大改革,而始得到結束,兵始獲列於上流,而進為國家之主人翁。吾於論子厚《敘志》詩竟,輒復循次及之,此子厚雖不言,而心懷之也必久,吾敢斷子厚聞之,定如《與蕭思謙書》:謂“所喜者耳與心叶,果於不謬”云。
田家三首
诗曰:
蓐食徇所務,驅牛向東阡,雞鳴村巷白,夜色歸暮田。札札耒耜聲,飛飛來烏鳶,竭茲筋力事,持用窮歲年。盡輸助徭役,聊就空舍眠,子孫日以長,世世還復然。
籬落隔烟火,農談四鄰夕,庭際秋蟲鳴,疏麻方寂歷。蠶絲盡輸稅,機杼空依壁,里胥夜經過,雞黍事筵席。各言官長峻,文字多督責,東鄉後租期,車轂陷泥澤。公門少推恕,鞭扑恣狼籍,努力愼經營,肌膚眞可惜,迎新在此歲,惟恐踵前跡。
古道饒蒺藜,縈迴古城曲,蓼花被隄岸,陂水寒更淥。是時收穫竟,落日多樵牧,風高榆柳疏,霜重梨棗熟,行人迷去住,野鳥競棲宿。田翁笑相念,昏黑愼原陸,今年幸少豐,無厭饘與粥。
《田家三首》,乃子厚代表農民之控訴書,諸注家謂是點染田園本色之清眞語,饒有淵明風味,何啻癡人說夢!
蓐食:《左》,晨炊蓐食[150],注:未起而牀蓐中食也。[151]
飛飛來烏鳶:謂烏鳶聞耒耜聲而飛來攫食,此暗示無田可耕之二流子不少。
持用窮歲年:《植靈壽木》“持用資徒行”,同一使“持”、“用”字。“用”猶言“以”,彼謂持靈壽木以資徒行,此則謂持筋力事以窮歲年也。至《酬賈鵬山人》[152]“幽貞夙有慕,持以延清風”,謂持幽貞以延清風也,則直使“以”,不使“用”矣。窮歲年者,謂年年如是,以至於死,此直貫下四句,語意十分寃苦。鐘惺謂:“結得味永,似儲、王諸詩”[153],斯眞隔靴搔癢,吾揣竟陵未必了解子厚作何言語。
聊就空舍眠:舍,諸本作“自”,釗案,作“舍”者是。
第一首訴說農民等於永不翻身之農奴,此謎直至公曆一九四九年大革命成功,而始衝破,換而言之:子厚歿後,此一農民孽障,還沿襲了一千年。諸公道是淵明風味,則“子孫日以長,世世還復然”,豈今日之農村訴苦會上,猶盼望有人頌揚祖先曾享受清福耶?
“庭際秋蟲鳴”四句:是農談時村中景象,“機杼空倚壁”為關目語。
“各言”下八句:皆轉述里胥之語,蔣注:“援吏胥來說,便鬆暢,是亦《捕蛇者說》光景。”說諦。
努力愼經營:“愼”字如此用,下每含否定意。此謂里胥告農民,不要做冒犯公家之事,第三首“昏黑愼原陸”,其“愼”字用法亦同,謂日一入暮,即不可在道路上行走也。
蒺藜,是置諸道路、禁人通行之障礙物,此用生蒺藜,或用鐡蒺藜,都不一定。隄岸是風景區,亦禁農民擔柴火、或他種笨重物通行。
第三首謂農民終日勞動,惟日暮始有餘隙樵牧,但此時野鳥都須棲宿,農民反找不著通行道路,迷失方向。於是田翁笑語相念:諸公傍晚,以不出門脚踏塗路為是。
農民行路且無自由,其他所受桎梏可想,“厭”同“饜飫”之“饜”。末謂今年幸而比往年稍稍豐收一些,但仍連稍厚一點之饘粥,也吃不飽。釗案:首章結聯:“子孫日以長,世世還復然”,從文字面貌看,與《禮記》謂:“良工之子,必學為箕,良冶之子,必學為裘”,意義無甚差別。惟將上一聯:“盡輸助徭役,聊就空舍眠”,仔細玩味,則農夫世受窮困,永無終期,其內心之疾痛慘怛,距踊紙上。
嘗論中國人口,農民占百分九十五以上,此並非於今為烈,反之,古農民比分祇有高於今,而決不會低。惟其然也,子厚作《眎民》詩,實不啻眎農詩。倘對此占人口絶大部分之農,不能打破其階層,而使其他階層曰士、曰工、曰商、曰兵,在國家統“攝引”〔今日謂之領導。〕之下,與之時而匯合,時而分工,形象做到“左右惟一,出入惟同”,績效達到“其風旣流,品物載休”,夫不如是,國家將無大開民路而大和會之一日。君子讀子厚《田家三首》,證以《眎民》詩建設社會之最高主旨,而相與劑焉質焉,以崇其成,將不能不有如右想像,吾於是乎書。
章實齋《原道》書後
章實齋著《原道》上、中、下三篇,迥異乎韓退之之所為,以吾所見,實齋頗有取於柳子厚之《封建論》。試為核之:
柳
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
天地果無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
彼封建者,……蓋非不欲去之也,勢不可也。
彼其初與萬物皆生,……必將假物以為用者也。
然則孰為近?曰:有初為近。
德又大者,方伯連帥之類,又就而聽命以安其人,然後天下會於一。
徇之以為安,仍之以為俗,湯、武之所不得已也。
章
仁義忠孝之名,刑政禮樂之制,皆其不得已而後起者也。
天地之前,則吾不得而知也。
三人居室,旣非一身,則必有分任者,……所謂不得不然之勢也。
人之初生,至於什伍千百,蓋必有所需而後從而給之,有所弊而後從而救之。
孰為近道?曰: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
周公以經綸制作,集千古之大成,則亦時會使然。
官司守一時之掌故,經師傳授受之章句,亦事之出於不得不然者也。
實齋立論,其間架一本諸子厚,旣如右述,然子厚從名家入,實齋嘗宣稱矣,須知名家詁“名”,其德有涵有蓄。何謂涵?凡名聞而義見者曰涵;何謂蓄?凡名熟視而義可推定者曰蓄。實齋《原道》,旣列舉其涵義爾爾,復從而推定焉曰:“學於聖人,斯為賢人,學於賢人,斯為君子,學於眾人,斯為聖人。”嘻!此道之所蓄應如是也,子厚論中未之顯言,而旁推交通,可得於焉結穴。蓋其作《貞符》曾嶄嶄宣示曰:“唐之受命,不于天,于其民”,熟視此語而推定其義,勢不能外於實齋之所論斷:凡不學於眾人,即不得為聖人。何以言之?夫民者授命於朝,不論其朝為唐為某,而要視民為國家威令之所從出,凡國家威令之所從出,即不得不尊為人民智慧之所從生。智慧何在?斯學習何在?聖人雖聖,智慧要下於人民一等,如之何不學?古之言曰:王者往也,斯如今之言曰:從羣眾中來;古之言曰:君者羣也,斯如今之言曰:還到羣眾中去,夫“還到羣眾中去”者何?曰:學。
實齋之論出,議者謂蹈宋人語錄習氣,不免陳舊取憎,獨邵氏晉涵[154]宣於眾曰:“此乃明其《通義》所著,一切創言別論,皆出自然,無矯強耳,語雖渾成,意多精湛,未可議也。”夫《通義》者,實齋所為檃括文史之名,實齋猶子[155]廷楓[156]又為言曰:“是篇題目雖似迂闊,而意義實多創闢,如云道始三人居室,而君師政教,皆出乎天,賢智學於聖人,聖人學於百姓,《通義》以前,從未經人道過,豈得謂陳腐耶?”夫實齋持論,一切推本於民,形勢依違於柳,安得謂從未經人道過?特實齋熟精文史,筆滑輒忘其所自耳。於是從其素而言之,是之謂通義,以文論文,無妨謂之柳志。他日子厚著《天爵論》又言:“使仲尼之志、之明,可得而奪,則庸夫矣,授之於庸夫,則仲尼矣。”凡此皆善學與不善學之別,人不善學,聖可一日而庸,人而善學,庸夫立見入聖,學之時義之大如此。然則學何自始?曰:始於向百姓學,易詞言之:始於到羣眾中去學。
吾曩言實齋《原道》,迥異於退之,異何在?曰:在退之不知有民,而實齋謂聖人學於百姓,實齋所謂百姓,即退之所謂民。又異於何通?曰:賴子厚之說而通,何以故?以聖人受命於民,傳曰:“禮時為大”[157],夫時有變,即民意有變,不續續向民學,即聖人將失其所受命故,夫是之謂柳志。
柳文反封禪與王可莊
一
柳子厚為從來反封禪之唯一文家,而其所為反之之論點,以天與民對舉,亦正針對李世民而發,此誼迄不見有人論到,職為吾論壇一大缺憾。
自唐有天下,佞者爭以封禪諂李世民,旨在唐自張其有天下之功績,向天陳述而止,世民偽為謙讓,輒移功績歸之於天,此無過二五一十之欺人詭辭而已。子厚則於《貞符》篇中大聲疾呼,謂唐之有天下,與天無關,以禎祥之詞令出之,則是受命不于天。夫受命不于天,將何于也?曰:于其人,人者人民之謂,子厚為世民諱,乃略民而僅言人。
由子厚之言,天工人其代之,於是世民所為歸功與報功之別,將無任何意義可得,封禪問題,於焉芟夷藴崇,絶其本根,關一切讒賊佞臣、及無恥文人之口而奪之氣。噫嘻!子厚一言,而究休祥之奧,息千古之訟,大哉炎炎,以極於邦治,惟《貞符》有焉。
自子厚進《貞符》,越千有餘年而至清末,則見閩縣王仁堪,撰《魏公諫錄按語》,重提子厚以封禪為非一事。仁堪字可莊,光緖三年一甲一名進士,正蜚聲翰苑,疊長文衡,因天災言事忤旨,而出為鎭江知府,尋遷蘇州,以勞瘵卒於官,年四十六,少子厚一歲,未竟其用,時論惜之。仁堪無文名,遺文亦不多,茲錄本篇《按語》於下:
對封禪(王仁堪)
太宗謂房玄齡等曰:封禪是帝王盛事,比表請者不絶,公等以為何如?公對曰:帝王在德,不在封禪,自喪亂以來,近泰山州縣,凋殘最甚,若車駕旣行,不能全無使役,此便因封禪而勞役百姓。太宗曰:封禪之事,不自取功績,歸之於天,譬如玄齡等功臣,雖有益於國,能自謙讓,歸之於朕,豈似不言而欲自取?今向泰山功歸於天,有似於此,然朕意常以嵩高旣是中岳,何謝泰山?公等評議。
謹按:封禪之典,其制不見於經,惟《周頌》存《時邁》之詩[158],《禮器》有升中之說[159]。夫燧人以前,結繩而治,必無鐫文告成之事,三代以後,祭天尙質,藉用白茅,器用陶匏,亦安得金泥玉檢?秦一主,漢二君[160],始修封禪,諸儒議禮,大抵皆鋪陳功德之意,文中子以為秦、漢侈心[161],誠篤論也。《冊府元龜》載:袞州刺史薛杲,以天下太平,上封禪圖,高祖謙讓不許,貞觀六年,太宗欲行封禪,惟魏徵以為不可,此後羣臣之請,疊章不輟,至十一年,始敕顏師古、朱子奢等議舊儀,十五年、二十一年,皆詔以來歲二月有事泰山,旋以星孛、河溢而止,迄太宗之世,卒未登封。夫太宗之心,何常一日忘封禪哉?太宗知鋪陳功德之說,將無以示天下,故變告天之文,以為歸美於天,以明謙讓,且思近禪嵩高,以破勞役百姓、殫竭府財之說,太宗之意旨可知矣。然終唐之世,以封禪為非者,惟柳宗元耳,賢如韓愈,猶勸憲宗,則禮意之失也,可勝救哉?
文見《王蘇州遺書》,語意平實,無甚可取,獨最後“終唐之世,非封禪者惟柳宗元一人,賢如韓愈,適得其反”數語,不啻千鈞之重,壓倒千年間學舌文人,俾同齏粉,應得大書深刻,永資警惕,用特鄭重著錄如右。嘗論仁堪宗門《困學紀聞》[162],所為比勘韓、柳述作,大抵揚柳而抑韓。顧於子厚非毀封禪一文,最足闡明兩家政見之不同者,反而不著一字。此可知前賢之博學,往往不敵後賢之明辨,為能獨見其大,輒不禁憮然為間云。〔參看《紀聞》卷五本條〕
二
行文至此,還有一義應補充說明,即王可莊雖鄭重提出柳子厚反封禪,卻未涉及子厚天人關係之分析。昔者嘗怪林琴南探討柳文,深知“《貞符》一篇,實能超出馬〔司馬相如〕、劉〔向〕、揚〔雄〕、班〔彪、固〕之樊,舍天事而言人事。”顧其下又曰:“自漢、魏、兩晉,尤龐亂鉤裂,厥符不貞,將一切駁翻,不復置議。至此作一大頓,留下隋之大亂,沸湧灼爛,引起唐受天命之有據。〔語見《柳文研究法》三十四頁〕”吾震驚其說,將《貞符》細檢一遍,始終未發見“唐受天命”字樣,蓋子厚於《〈貞符〉序》中,早已申明:“臣為尙書郎時,嘗著《貞符》,言唐家正德受命於生人之意,累積厚久,宜享無窮之義。”將何至出爾反爾,旋謂唐受天命,竟至天人關係渾殽不清乃爾乎?吾意此琴南耄年溫故,臣精銷亡,兼沈迷於《封禪文》[163]、《洪範五行傳》[164]、《劇秦美新》[165]、《王命論》[166]、〔班〕《典引》[167],此五家之文過久,因而命筆輒誤,殆無足深論。
封禪事不見於《詩》、《書》,獨雜霸之書《管子》,首先記載:謂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168]所記,十有二焉。所謂十有二者,指無懷、伏羲、神農、炎帝、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禹、湯、及周成王而言,皆受命然後得封禪。齊桓公欲踵為之,謂己之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與昔三代受命無以異。管仲折之以事,以為古之封禪,物有不召而自至者,今鳳凰、麒麟不來,而欲封禪,毋乃不可?於是桓公乃止。[169]此一典實,史遷於《封禪書》及《齊世家》重複申引,以昭鄭重。嘗論封禪之儀,古無可考,所記山川,往往不一其地,管仲所謂不召自至之物,除鳳凰、麒麟以外,亦不見多有指明。洎至漢武帝時,李少君[170]以祠竈、穀道、卻老方見上,稱祠竈則致物,而丹砂可化黃金,黃金成以為飲器,則益壽,益壽而海中蓬萊仙者乃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武帝聞其說而篤信之,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而事化丹砂諸藥,劑為黃金。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為化去不死,而海上燕、齊怪迂之方士,多相效更言神事,卒之不死藥莫能得。〔釗案:茅坤讀《封禪書》至此段,慨然發歎,謂至是,始以封禪為不死之術。〕太史公草《封禪書》成,武帝仍見在,祗得曰: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此後言神祠者彌眾,然其效可睹。於是由漢之武帝,迤邐以逮夫唐,而達於憲宗,封禪之舊說如故,而帝王可得求藥不死,其迷惑益深植而不可爬梳。夫山人柳泌,亦不啻少君、欒大、公孫卿、越人勇之[171]流亞爾,泌言天台山神仙所聚,多靈草,臣雖知之,力不能致,上因以泌為台州刺史。人有以為言者,憲宗曰:煩一州之力,而能為人主致長生,臣子亦何愛焉?〔語見《資治通鑑·唐紀》五十六。〕此元和十三年十一月事也,而十五年正月,宦者陳弘志等反,憲宗以四十三幽崩。時相隔不過一年許,而韓愈之《諫佛骨》,並即章顯於是頃。昔者嘗怪子厚《貞符》所為剖析天人不同之究極大義,旣將封禪納入淫巫瞽史之列,同時復以蚩蚩者氓,置之元和聖文神武法天應道皇帝[172]之上,而指為有唐之所從受命,此直一打破歷史關鍵之革命學說,非韓退之區區措詞稍激之言事劄子[173],所得並日而談。顧憲宗見韓表而震怒,幾於立置愈死,非裴度委婉善諫,則愈早為周子諒之續而無生理。至子厚進革命之章,勢將本朝國運,上天下地,浸為倒顛,而此中興天子,竟若熟視無睹[174],恍使唐家正德,一躍而獲與一千年後如今日之大革命媲美,斯豈憲宗驟爾領悟有得耶?抑死期逼近,昏昏然靡所謂耶?史情芒昧,吾何敢知?
十七世紀中葉,法蘭西初起革命時,有天賦人權之說,盛行一時。查拉丁民族,嚮奉天主教,一切以天為主,於焉以天賦詁權,極形自然。浸假他國倡革命者,即人不屬於天主教,而亦一唱百和,勢成絶倒。前清末造,吾國醞釀革命,輒以此說為目標,人無異詞。殊不知千年前,柳子厚為《天說》,早言功者自功,禍者自禍,欲知其賞罰者大謬,以柳說繩之法國天主教義,實鑿枘不可入。無如人之蹈常襲故,習與性成,吾之革命,如潮東下,天賦說亦乘流而往,無人董理。洎至最近,革命形勢迅激變化,人民始警覺到多少舊觀念之不合理,而特與檢驗,包括自漢以來受命自天之封禪典引,因並涉及三百年前法蘭西民主陳言在內,概行洗伐。吾“聞所傳於相傳,〔借袁彥伯[175]語。〕”當今有一說不脛而走,謹敷陳完吾《柳志》:
天賦人權,是一種錯誤思想。甚麽天賦人權,還不是人賦人權?一言蔽之:我們的權,是老百姓賦予,首先是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賦予。[176]
* * *
[1]獲麟:《春秋·哀公十四年》:“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杜預注:“麟者,仁獸,聖王之嘉瑞也。時無明王,出而遇獲。仲尼傷周道之不興,感瑞嘉之無應,故因《魯春秋》而修中興之教,絕筆於獲麟之一句,所感而作,固所以為終也。”《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孫氏車子鉏商獲獸,以為不祥。仲尼視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圖,洛不出書,吾已矣夫!’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予!’及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魯哀公十四年,即公元前481年。
[2]一行:即僧一行。本名張遂。唐代天文學家,編制了《大衍曆》。
[3]蒯禮卿(1857—1910):蒯光典。蒯光典,字禮卿,安徽合肥人。光緒九年(1883)進士,授檢討,典貴州鄉試。後聘為兩湖書院監督。光緒二十四年,創辦江甯高等學堂。光緒三十二年,授淮揚海道,加按察使銜。光緒三十四年赴歐洲,任留學生監督,歲餘辭職,充京師督學局長。通訓詁,精目錄學。著有《金粟齋遺集》等。
[4]《孟子·梁惠王上》。
[5]曾子固:曾鞏,字子固。世稱“南豐先生”。
[6]孳:通“孜”。勤勉,努力不懈。《禮記·表記》:“俛焉日有孳孳,斃而後已。”陳澔《集說》:“孳孳,勤勉之貌。”
[7]仡仡:勤苦貌。仡,通“劼”。
[8]語見《漢書》卷四十三《陸賈傳》。
[9]《大雅·既醉》。
[10]曾國藩日記,咸豐十一年十二月廿一條。見《曾國藩全集·日記一》,嶽麓書社,1987年版,第697頁。
[11]大東溝海戰:甲午戰爭中,中日雙方海軍主力在黃海北部海域進行的一次戰鬥。亦稱中日甲午海戰、黃海海戰。此役北洋水師失利,共損失五艘戰艦,日本聯合艦隊多艘戰艦亦遭重創,但未沉一艦。北洋艦隊自此退入威海衛,使黃海制海權落入日本聯合艦隊之手,對甲午戰爭的後期戰局具有決定性影響。
[12]《尚書·君陳》原文為:“惟民生厚,因物有遷,違上所命,從厥攸好。”
[13]《孟子·盡心下》。
[14]《魯論》:漢代《論語》的一種本子。系魯人所傳,故名,屬今文經。
[15]《尚書·泰誓中》。
[16]《禮記·大學》。
[17]《禮記·大學》。
[18]《尚書·五子之歌》。
[19]蘇軾:《上神宗皇帝書》,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二十五,第二冊,第731頁。
[20]董仲舒:《春秋繁露》第十卷《深察名號》。
[21]剌謬:違背;悖謬。
[22]《論語·泰伯》。
[23]《論語·為政》。
[24]游其門皆天下俊傑:《文中子》卷十《關朗篇》明確說明文中子的門人有:房玄齡、杜如晦、魏征、李靖、溫彥博、薛收等十八人;另外,在《中說》中與王通對過話的人還有楊素、賀若弼、楊玄感、李百藥、溫大雅等二十一人之多。這些人中,有些在隋末唐初是出將入相的人物,有些成為著名學者。
[25]勣:《劉禹錫集》作“績”。
[26]恂恂:溫順恭謹貌。《論語·鄉黨》:“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
[27]王讜:字正甫,生卒年不詳。北宋長安人。元祐年間曾任國子監丞,少府監丞。
[28]見《唐語林》卷一。
[29]其他無言文中子者:邵博《邵氏聞見後錄》卷第四:“司馬文正公作《文中子補傳》曰:文中子王通,字仲淹,河東龍門人……。”此傳述王通生平、學術較詳。是故,北宋猶有言文中子者。章氏“其他無言文中子者”之說不確。
[30]元:《柳宗元集》原文作“兄”。《柳宗元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
[31]夫:《柳文指要》原文為“失”,據《柳宗元集》校改。
[32]該句在《與楊誨之第二書》,非《與楊誨之書》。
[33]該句在《與楊誨之第二書》,非《與楊誨之書》。
[34]君子而時中:《中庸》:“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35]在位:《漢書》原文作“即位”。見《漢書》卷八十五《谷永傳》。
[36]見《漢書》卷八十五《谷永傳》。
[37]此語見於《漢書》卷八十一《孔光傳》,不見於《漢書》卷十一《哀帝紀》。
[38]《別竇司直》詩:即《岳陽樓別竇司直》,《韓愈全集校注》(一),第246頁。“籲”,《韓愈全集校注》作“於”。
[39]應為《與楊誨之第二書》。
[40]已:《柳文指要》原文作“己”,據《柳宗元集》校改。
[41]應為《與楊誨之第二書》。
[42]太牢:指牛僧孺。因《大戴禮記·曾子天圓》有“牛曰太牢”之語,故稱。
[43]劉夢得因改文卷與太牢成隙: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三十九《牛僧孺》:“公(僧孺)赴舉之秋,嘗投贄於劉補闕禹錫,對客展卷,飛筆塗竄其文。”
[44]吳南屏(1805—1873):吳敏樹。吳敏樹,字本深,號南屏,別號柈湖漁叟。巴陵人。道光十二年(1832)舉人。官瀏陽縣訓導。著有《柈湖文集》、《柈湖詩錄》等。
[45]李聯琇(1820—1878):字季瑩,號小湖。江西臨川縣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進士,曾任福建學政、江蘇學政,致仕後主講鐘山、惜陰書院。
[46]林清之變:林清(1770—1813),直隸宛平人。年青時當過藥鋪學徒、官衙傭役和運糧船夫。嘉慶十一年(1806)加入天理教,成為坎卦教主,兼領八卦,傳教河北。與滑縣震卦教主李文成會商起事,被推為天王。嘉慶十八年(1813)九月十四日派教徒凡二百人潛入北京。次日有九十餘人在信教太監接應下,攻入皇宮,因人力單薄失敗。林清被捕處死。
[47]惲子居(1757—1817):惲敬。惲敬,字子居,號簡堂,江蘇陽湖人。
[48]朱珪(1731—1807):字石君,號南厓,晚號盤陀老人。順天府大興人。乾隆十三年(1748)進士,官至兩廣總督,吏、兵、戶部尚書,卒諡“文正”。
[49]梁章鉅:曾任廣西巡撫兼學政。
[50]鄭祖琛:曾任廣西巡撫。咸豐元年(1851)太平天國事起,以防範懈怠,被革職。
[51]語出《禮記·孔子閒居》。——章士釗原注。
[52]別一湘帥:指曾國藩。事見曾國藩日記,咸豐十一年十月初二日、初三日條。《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669頁。
[53]乾鵲:喜鵲。《淮南子·汜論》:“乾鵠,知來而不知往。”注:“乾鵠,鵲也。”
[54]挾書令:秦始皇在進行焚書時實行的一項法令,除了允許官府有關部門可以藏書外,民間和個人一律不得藏書。西漢王朝初期,制度基本上是繼承秦朝,挾書令也不例外。漢惠帝四年(前191),西漢政府宣佈廢除秦始皇焚書時頒佈的挾書令。
[55]回舛:紆曲錯訛。
[56]摭訕:摭,拾取;訕,挑剔。摭訕,取捨。
[57]推著:演繹、解釋。
[58]階:憑藉,階梯。這里有引導、助成的意思。
[59]劉歆詒書太常:事見《漢書》卷三十六《楚元王傳附劉歆傳》。
[60]皮鹿門(1850—1908):皮錫瑞。皮錫瑞,湖南善化人。字鹿門,一字麓雲。舉人出身。三應禮部試未中,遂潛心講學著書。景仰西漢伏勝之治《尚書》,署所居名“師伏堂”,學者因稱之“師伏先生”。著有《經學歷史》、《經學通論》、《師伏堂筆記》等。
[61]何紹基(1799—1873):字子貞,號東洲,晚號蝯叟。湖南道州人。道光十六年(1836)進士。咸豐初簡四川學政,曾典福建、貴州、廣東等省鄉試。歷主山東濼源、長沙城南書院。著有《東洲草堂文鈔》、《東洲草堂詩鈔》、《說文段注駁正》等。
[62]馬其昶(1855—1930):字通伯,晚號抱潤翁,安徽桐城人。1916年,任清史館總纂。
[63]朱竹垞:朱彝尊,號竹垞。
[64]杜元凱:杜預。
[65]龔主事蘅圃(1658—1733):龔翔麟。龔翔麟,字天石,號蘅圃,浙江仁和人。康熙二十年副貢生,授兵部主事。康熙三十三年考選陝西道御史。喜刻書。著有《田居詩稿》、《紅藕莊詞》等。
[66]《邵博聞見錄》:現一般稱《邵氏聞見後錄》,以與其父邵伯溫所著《邵氏聞見錄》相區別。邵博自序,《邵氏聞見後錄》系續其父《邵氏聞見錄》而作。
[67]諗:规谏,劝告。
[68]語出《禮記》。——章士釗原注。清補注:出自《禮記》之《曲禮上》。
[69]此字當作“”,音宛,或即作“腕”。——章士釗原注。
[70]八音與政通:語見劉禹錫《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集紀》。
[71]《禮記·曲禮上》。
[72]三百:《後漢書》卷四十六《陳寵傳》原文作“二百”。
[73]《後漢書》卷四十六《陳寵傳》。
[74]骫骳:曲意依從,無骨氣。
[75]《道德經》第十一章。
[76]《尚書·益稷》:“藻火粉米,黼黻絺繡。”孔傳:“藻水草有文者。火為火字。粉若粟冰。米若聚米。黼若斧形。黻為爾已相背。葛之精者曰絺。五色備曰繡。”後以“黼藻”指花紋、雕刻、彩畫之屬。
[77]黃鐘大呂:黃鐘,我國古代音樂十二律中六種陽律的第一律;大呂,十二律中六種陰律的第四律。常連用形容音樂或文辭莊嚴、正大、和諧和高妙。
[78]《咸池》:古樂曲名。相傳為堯樂。一說為黃帝之樂,堯增修沿用。《禮記·樂記》:“《咸池》,備矣。”鄭玄注:“黃帝所作樂名也,堯增脩而用之。”
[79]《韺》:帝嚳時樂名。張華《正德舞歌》:“取節《六韺》。”韓愈孟郊《城南聯句》:“歲律及郊至,古音命《韶》、《韺》。”
[80]《韶》盡善或《武》盡美:《論語·八佾》:“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
[81]蘭陵鬼:《史記》卷七十四《荀卿列傳》:“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為蘭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廢,因家蘭陵。”荀卿卒葬蘭陵。
[82]尼基塔:即尼基塔·謝爾蓋耶維奇·赫魯曉夫。
[83]《論語·為政》:“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84]熙:指熙寧,宋神宗的年號,公元1068年至1077年,共十年。
[85]豐:指元豐,宋神宗的年號,公元1078年至1085年,共八年。
[86]崇:指崇寧,宋徽宗的年號,公元1102年至1106年,共五年。
[87]寧:原文作“宣”。宣,指宣和,宋徽宗的年號,公元1119年至1125年,共七年。
[88]定之字守靜:《明史》卷一百七十六《劉定之傳》:“劉定之,字主靜,永新人。”可見,劉定之字主靜,非字守靜。《通要之部》卷六《劉定之之與韓柳》已改正為“劉定之,字主靜”。
[89]陰慝:陰險邪惡。
[90]魏禮(1630—1695):字和公,號季子。江西寧都人。魏禧之弟。與兄魏際瑞、魏禧稱為“寧都三魏”。
[91]錢林(1762—1828):初名福林,字叔雅,改字東生,一字志枚,號金粟,浙江仁和人。嘉慶十三年(1808)進士,歷任四川鄉試正考官、侍讀學士。撰有《玉山草堂集》、《文獻徵存錄》等。
[92]烝報:亂倫之行。烝是淫及上輩,報是淫及下輩。
[93]漓:同“離”,背離。
[94]叔季:沒落;末世。《魏書》卷一百一十四《釋老志》:“叔季之世,闇君亂主,莫不眩焉。”
[95]覿:見,相見。
[96]《左傳·隱公六年》:“為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芟夷蕰崇之,絕其本根,勿使能殖,則善者信矣。”杜預注:“芟,刈也。夷,殺也。蕰,積也。崇,聚也。”
[97]針芥相投:亦作“鍼芥相投”。《三國志》卷五十七《虞翻傳》:“虞翻字仲翔,會稽餘姚人也。”裴松之注引三國吳韋昭《吳書》:“虎魄不取腐芥,磁石不受曲鍼。”磁石引針,琥珀拾芥,因以“針芥相投”謂相投契。
[98]鳩槃荼:又作弓槃荼、究槃荼、恭畔荼、拘槃荼、俱槃荼、吉槃荼、拘辨荼、鳩滿拏。是佛教神話中,一種啖人精氣維生的鬼,又譯作厭眉鬼、甕形鬼、冬瓜鬼。
[99]雉經:自縊。
[100]媒孽:酒母。比喻藉端誣罔構陷,釀成其罪。《漢書》卷六十二《司馬遷傳》:“今舉事壹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顏師古注引臣瓚曰:“媒謂遘合會之,孽謂為生其罪舋也。”
[101]朱筠(1729—1781):字竹君,又字美叔,號笥河,順天大興人。乾隆十九年(1754)進士。乾隆三十三年擢侍讀學士,後任安徽、福建學政。著有《笥河集》。
[102]《答彭進士書》:指戴震的《答彭進士允初書》。彭進士,指彭紹升。彭紹升(1740—1796),字允初,號尺木,江蘇長洲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進士,選知縣,不就。中年皈依佛門,信從陸王心學。戴震去世前一個月,彭紹升致信戴震,指責戴反對理學。戴震作《答彭進士允初書》予以回應。
[103]賈、馬、服、鄭:賈逵、馬融、服虔、鄭玄。
[104]傅奕(555—639):相州鄴人。曉天文曆數。唐高祖時拜太史令,武德七年(624)上疏請除去佛教。
[105]以上語見柳宗元《送僧浩初序》。
[106]王氏:指王弼。著有《〈老子〉注》、《〈周易〉注》。
[107]何氏:何晏。著有《〈論語〉集解》。
[108]眉山蘇氏:指蘇軾。蘇軾為歐陽修文集作序,名《〈六一居士集〉敘》,《蘇軾文集》第一冊,第315頁。
[109]姚江王氏:指王守仁。王守仁出生於餘姚,餘姚境內有餘姚江(亦稱姚江),故稱。
[110]登書所謂魏王氏之注乃王肅:從洪榜書中所述內容來看,王氏指王弼更準確。王弼所注之《易》,為唐孔穎達著《周易正義》所採納,《周易正義》影響很廣,在清代被收入《十三經注疏》。且王弼通佛、道之學,為魏晉玄學代表人物。這些與洪榜書中所說“而所謂《易》、《論語》者,則又專用魏王氏之《注》,與何氏之《集解》,其人本深於老、釋,其說亦雜於二家”相合。王肅所注之《易》,影響不大,在歷史上談不上“專用魏王氏之注”。因此,章士釗此處謂“王氏之注乃王肅”,值得商榷。
[111]止於為顏淵增益三年之壽而夭:洪榜生於乾隆七年(1742),卒於乾隆四十一年(1776),享年三十五歲;顏回(淵)享年三十二歲,洪榜比顏回壽長三年。《史記》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傳》:“回年二十九,髪盡白,蚤死。”《索隱》按:《家語》亦云“年二十九而髪白,三十二而死。”
[112]慆:貪。
[113]金農(1687—1763):字壽門、司農,號冬心先生,浙江錢塘人。布衣終身。工詩文書法,揚州八怪之一。
[114]跼蹐:恐懼不安。
[115]堯舜黴瘠禹胼胝:《新唐書》卷一九六《隱逸列傳》:“陸龜蒙,字魯望,元方七世孫也。……有田數百畝,屋三十楹,田苦下,雨潦則與江通,故常苦饑。身畚鍤,茠刺無休時,或譏其勞,答曰:‘堯、舜黴瘠,禹胼胝。彼聖人也,吾一褐衣,敢不勤乎?’”黴瘠:黑而瘦。胼胝:手掌腳底因長期勞動摩擦而生的繭子。
[116]許中書:許自昌。許自昌,明代戲曲家、藏書家、出版家,蘇州人。四赴京會試,皆落榜。捐官,選授文華殿中書舍人(故稱“許中書”),旋辭歸。喜藏書、刻書,嘗“漁獵傳記、兩漢、四唐之業,築倉而藏之。”梅花墅即許自昌所築藏書樓,嘗藏書萬卷,清康熙《蘇州府志》載:“自昌,中書舍人,以篤行稱。構梅花墅,聚書連尾。”乾隆《蘇州府志》則稱:“梅花墅今為海藏庵。”。
[117]梅華墅:又作“梅花墅”。梅花墅在明末,與海藏曾合而為一。清初,許氏後裔將墅之一部分,舍為海藏禪院,作為許氏家庵。後來,一部歸汪氏所有,而一部則改為海藏寺。梅花墅遺址今在蘇州甪直姚家弄西。甪直今位於蘇州城東十八公里處。甪直原名為甫里。
[118]甫里陸先生:據《甫里志》載:甪直原名為甫里,因唐代詩人陸龜蒙(號甫里先生)隱居於此,故名。甫里陸先生,即指陸龜蒙。
[119]季晉:汪縉弟。
[120]玄鳥、巨跡,著於《雅》、《頌》:巨跡事見《詩經·大雅·生民》。玄鳥事見《詩經·商頌·玄鳥》。
[121]旧党司马光曾对王安石作过这样的评价:“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不足恤”(见《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七三)。
[122]論定武王非聖人:蘇軾《武王論》:“蘇子曰:武王,非聖人也。”
[123]包世臣(1775—1855):字慎伯,號倦翁、小倦遊閣外史,安徽涇縣人,人多稱“包安吳”。嘉慶十三年(1808)舉人,任江西新喻知縣。著有《安吳四種》等。
[124]楊季子(1797—1853):楊亮。楊亮,原名大承,字季子,江蘇江都人。國學生。屢應鄉試不中,以先世戎勳襲三等輕車都尉。為學師從徐松,精於地理,著有《蒙古道里考》、《西域沿革圖表》等;詩文則師事李兆洛、包世臣,從漢魏六朝入手,有《世澤堂詩文集》。楊秀清攻揚州,被困城中,撰有《圍城日記》,城破,絕食而死。
[125]唐氏:唐朝。
[126]“說者曰”幾句:方苞《又書貨殖傳後》:“義,即《易》之所謂‘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謂‘言有序’也。”見《方苞集》(上),第58頁。
[127]《禮記·中庸》。
[128]道與德為虛位:語出韓愈《原道》。
[129]五刑之屬三千:《尚書·呂刑》。
[130]在宥:《莊子·在宥》:“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後因以“在宥”指任物自在,無為而化,此指獲得自由。
[131]天弢:弓或劍的套子,引申為束縛。天弢,天的懲罰,指朝廷的處分。
[132]歸誠慰松梓:歸誠,歸順,指被赦後作一個安分守己的人。松梓,即松楸,多種於墓地,故用為墓地的代稱,此指祖墳。
[133]卜室:選擇住處。
[134]骭:小腿骨。
[135]安將蒯及菅:安:安心,滿足。將:用,享用。蒯及菅:蒯草和菅草。都是茅草之類,可用來編織。此指粗劣的衣服、鞋履、席墊等草織品。
[136]觀象嘉素履:觀象,觀察卦爻之象。古人用以測吉凶。《周易·繫辭上傳》:“聖人設卦觀象,繫辭焉而明吉凶,剛柔相推而生變化。”此指閱讀《易》。素履:樸實的行為。《周易·履卦》:“素履,往無咎。”
[137]陳《詩》謝干旄:陳詩,陳述《詩經》;謝,謝絕;干旄,指《詩經·鄘風·干旄》,詩意美衛文公及臣子多好善,後因用以稱顯貴者。
[138]固窮匪淫慆:固窮,固守貧窮。《論語·衛靈公》:“君子固窮。”淫慆,荒唐怠惰。
[139]登年徒負版:登年,五穀成熟的好年景。負版,帶着圖籍。《論語·鄉黨》:“式負版者。”《集解》:“負版者,持邦國之圖籍。”此指帶着繳納賦稅的圖籍去納稅。
[140]興役趨伐鼛:興役,徵發勞役。鼛,大鼓。古時發動役事或停止役事都以擊鼛鼓為號。《周禮·地官·鼓人》:“以鼛鼓鼓役事。”注:“鼛鼓長丈二尺。”
[141]渾渾:渾濁紛亂。陸雲《九湣·感逝》:“世渾渾其難澄。”
[142]負負:猶言慚愧、慚愧;對不起、對不起。《後漢書》卷十二《張步傳》:“茂讓步曰:‘以南陽兵精,延岑善戰,而耿弇走之。大王奈何就攻其營,既呼茂,不能待邪?’步曰:‘負負,無可言者。’”李賢注:“負,愧也。再言之者,愧之甚。”
[143]《清史稿》第四百八十四卷有《書諴傳》。
[144]埴擿冥行:揚雄《法言·修身》:“擿埴索塗,冥行而已。”注:“埴,土也。盲人以杖擿地而求道,雖用白日,無異夜行。夜行之義,面牆之諭也。”
[145]鄭燮(1693—1765):字克柔,號板橋居士(板橋道士、板橋老人),江蘇興化人。乾隆元年(1736)進士。“揚州八怪”之一。歷官山東範縣、濰縣知縣。著有《板橋全集》。
[146]靈澈(746或749—816):俗姓湯,字源澄,會稽人。幼出家於雲門寺。唐代著名詩僧。著有《律宗引源》。與劉禹錫、柳宗元、呂溫等過從甚密。
[147]靈澈:《東林寺酬韋丹刺史》:“年老心閑無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梁章鉅《浪跡續談》第八卷《靈澈詩》:“‘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世俗無不知誦此詩者,而率不知為唐詩,且不知為釋靈澈詩,且不知此詩為宋慶曆中始出。按《集古錄》云:世俗相傳此二句,以為俚諺。慶曆中,許元為發運使,因修江岸得石刻於池陽江水中,始知為釋靈澈詩也。”
[148]吾鄉屠伯某:指曾國藩。曾國藩與章士釗皆湖南人,是同鄉,故章士釗稱吾鄉。
[149]南京三牌樓案:又稱江寧三牌樓案。是光緒初年震動全國的四大冤案之一。該案因光緒初年南京三牌樓發現一具無名屍體而起。按規定程式,它應由地方官查清審理。但是,兩江總督沈葆楨卻將它批給營務處總辦洪汝奎,由參將胡金傳經辦。胡金傳羅織罪名,認定這是哥老會匪內訌互相殘殺案,沈葆楨據此援引“就地正法”章程,將僧人紹宗等處斬。沈葆楨死後,江寧地方官偶獲真正兇犯,由於繼任兩江總督劉坤一與洪汝奎私交甚密,福建籍官僚又企圖維護沈葆楨名聲而提出諸多質疑,案延不結。最後,由清朝派欽差薛允升等前往江寧秘密審訊,才予平反。沈葆楨已死免議,胡金傳問斬,洪汝奎等一批承審官員降革流放有差。
[150]《左》,晨炊蓐食:《史記》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淮陰侯韓信者,淮陰人也。始為布衣時,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商賈,常從人寄食飲,人多厭之者。常數從其下鄉南昌亭長寄食,數月,亭長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食時信往,不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絕去。”“晨炊蓐食”出現在《史記》中,章士釗此處說出現在《左傳》中,誤。然《左傳·文公七年》有“秣馬蓐食”一語。
[151]徐仁甫曰:《經義述聞》云:“訓卒利兵秣馬,非寢之時矣,而云早食於寢蓐,義無取也。《方言》曰:‘蓐,厚也,食之豐厚於常,因謂之蓐食。’”見徐仁甫:《讀〈柳文指要〉劄迻》。
[152]《酬賈鵬山人》:即《酬賈鵬山人郡內新栽松寓興見贈二首》之一。在《柳宗元集》卷四十二。
[153]鐘惺《唐詩歸》:“結得味永,似儲王田居諸作。”儲,指儲光羲,儲光羲有田園詩《田家雜興》;王,指王維,王維有田園詩《田家》。鐘惺(1574—1625),字伯敬,號退谷,竟陵人。萬曆三十八年(1610)進士,官至福建提學僉事。與同里譚元春評選唐人詩,作《唐詩歸》;又評選隋以前詩,作《古詩歸》,名揚一時,形成“竟陵派”,世稱“鐘譚”。
[154]邵晉涵(1743—1796):字與桐,號二雲,又號南江,浙江餘姚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進士,歷任侍講學士、日講起居注官。著有《〈爾雅〉正義》、《〈孟子〉述義》等書。
[155]猶子:指侄子。《禮記·檀弓上》:“喪服,兄弟之子,猶子也,蓋引而進之也。”本指喪服而言,謂為己之子期,兄弟之子亦為期。後因稱兄弟之子為猶子。
[156]章廷楓:章學誠族侄,會稽人。嘉慶年間曾兩任海門同知。嘉慶十一年(1806)海門大災,以救災成績卓異升任穎州知府。
[157]禮時為大:《禮記·禮器》:“禮,時為大,順次之,體次之,宜次之,稱次之。”
[158]《詩經·周頌·時邁》:“懷柔百神,及河喬嶽。”
[159]《禮器》有升中之說:《禮記·禮器》:“是故因天事天,因地事地,因名山升中於天,因吉土以饗帝於郊。”
[160]秦一主,漢二君:秦始皇,漢武帝,漢光武帝,皆封禪泰山。
[161]文中子以為秦漢侈心:王通《中說·王道》:“子曰:‘封禪之費,非古也,徒以誇天下,其秦漢之侈心乎?’”王通,字仲淹,號文中子。
[162]《困學紀聞》:宋代王應麟著,應麟與王仁堪同姓,故曰宗門。
[163]《封禪文》:司馬相如作。
[164]《洪範五行傳》:劉向作。
[165]《劇秦美新》:揚雄作。
[166]《王命論》:班彪作。
[167]《典引》:班固作。
[168]夷吾:管仲,字夷吾。
[169]以上見《管子·封禪第五十》。
[170]李少君:漢武帝時方士,與欒大、公孫卿等多次迷惑、引誘漢武帝祠神祭鬼。事見《史記》卷十二《孝武本紀》。
[171]越人勇之:《史記》卷十二《孝武本紀》:“是時既滅南越,越人勇之乃言:越人俗信鬼,而其祠皆見鬼,數有效。”越人勇之,《史記集解》引韋昭曰:“越地人名也。”
[172]元和聖文神武法天應道皇帝:即唐憲宗李純。《新唐書》卷七《憲宗本紀》:元和十四年(819)七月,“己丑,群臣上尊號曰元和聖文神武法天應道皇帝。”
[173]言事劄子:指韓愈的《論佛骨表》。
[174]竟若熟視無睹:指唐憲宗對柳宗元作《貞符》毫無處分。
[175]袁彥伯(328—376):袁宏。袁宏,字彥伯,小字虎。陽夏人。曾為桓溫記室。著有《後漢紀》等。
[176]《毛澤東在杭州會議的講話》(1965年12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