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弔贊箴戒
弔萇弘文
一
子厚弔萇弘,實乃弔王叔文,蓋叔文遇羸病之主,而革政不成,致以身殉,與萇弘欲城成周,以強周室,卒為周人所殺,事微異而愚忠頗同。故末數語云:“古固有一死,賢者樂得其所,大夫死忠兮,君子所與,嗚乎哀哉,敬弔忠甫”,忠甫者,不啻子厚為叔文所立私謚。
知死不可撓兮,明章人極:子厚用“明章”字,他如“明章大中”是。惟遇“大中”及“人極”等重大字眼,始以“明章”配之,以明宗旨。〔釗案:“明章”字出《國語》,惟原文作“章明”:“穀與蠱伏而章明者也”,見《晉語八》。〕
松柏之斬刈兮,蓊茸欣植:蓊茸,張衡賦[1]:“阿那蓊茸,風靡雲披”,注:竹盛貌,此則推言一切小草木。
盜驪折足兮,罷駑抗臆:盜驪,《穆天子傳》:八駿,其一曰盜驪。
挺寡以校衆兮,古聖人之所難:永貞之變,叔文及八司馬所為,全是挺寡校衆之政。
二
萇弘,敬王時為周大夫,孔子嘗從問樂,此去平王東遷,幾三百年,子厚《封建論》:“問鼎之輕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天下乖盭,無君君之心,徒建空名於諸侯之上”云云,適當是時。夫平王之東遷也,元定都於王城,王城在澗水東,水西,天王雖擁空名,仍自以此為朝會之地,而水之外,別有所謂下都者,殷頑民之所聚居,未可與王城同日而語。迨敬王時,子朝之亂作,餘黨滿布王城,而王畏之,《春秋》書曰:“天王入於成周”,夫成周者何?即下都也。天王旣狩下都,而王城為亂黨所據,一時無還轅理,兩兩對峙,形成東西。於是以成周位王城之東,《公羊》因號曰東周,王城位成周之西,號曰西周,甚至萇弘逕謂敬王為東王,子朝西王,於斯而曰宗周不完,蓋達於不完之極,而為絶可閔歎者矣。夫王旣迫而與殷頑雜處,城又痺陋不足防守,臥榻容人鼾睡,內外時防應合,遷都之舉,已緣形勢而促成,城成周之建議,亦遂如控弦之不容不發,萇弘掌此大纛,乞哀天下,於斯而曰援羸威慠,蹈殆違安,又可謂斯為孤證,無與倫比。危哉危哉!萇弘至此,陳誠殉潔,唯有一死,誰與同命?敬謚忠甫。
弔屈原文
一
願荒忽之顧懷兮,冀陳辭而有光:荒忽,謂原處冥漠之中;“顧懷”字子厚屢用,謂下顧而懷念也;有光,謂陳辭或耳不得聞,願有光能照澈使見也,“光”一作“明”,亦無異解。
華蟲薦壤兮,進御羔褏:“華蟲”本《書經》[2]:宗彝之飾,此指美服。“羔褏”本《左·襄十四》:余狐裘而羔袖,“褏”與“袖”同,羔袖賤品,與狐裘不稱。兩說統謂:華蟲美服,委棄於地,而取賤服羔袖御之也。
哇咬環觀兮,蒙耳大呂:哇咬,淫聲,大呂,正聲,觀,去聲讀,謂耳觀也。此統謂淫聲滿耳,正聲則蒙耳不聽。釗案:哇咬,亦顛倒作“咬哇”,簽見十五卷《答問》篇。
堇喙以為羞兮,焚棄稷黍:堇,烏頭,喙,烏喙,皆藥之有毒者,謂以毒物為羞饍,而銷毁正糧。
犴獄之不知避兮,宮庭之不處:此暗指懷王受誘入秦,不避牢獄,放棄宮庭。
陷塗藉穢,榮若繡黼:陷塗,謂身陷泥塗,藉穢,謂以穢物為坐席,如此而自以為榮如披繡。
何先生之凜凜兮,厲鍼石而從之:謂懷王自諱其病,不信俞、緩,〔俞跗、秦緩,皆古名醫。〕原乃自懷診器〔鍼同針,石,砭也。〕而從其後也。
先生之悃愊兮,滔大故而不貳:滔,《佩文韻府》引作“蹈”。屈原《九章》:含憂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呵星辰而驅詭怪兮,夫孰救於崩亡:此指《天問》篇中事。吳摯父云:“咎其奇辭之無益,乃所為自傷悼也”,言亦近理。
羋為屈之幾何兮,胡獨焚其中腸? 羋,楚姓,屈、羋乃同姓,故問屈何愛於羋而憂鬱乃爾?
吾哀今之為仕兮,庸有慮時之否臧? 否臧,乃“臧否”之倒置,否謂惡,臧謂善,駢字也,為湊韻乃倒用,或謂否臧作不吉、不善解。“庸”猶“豈”也,此反言之,謂絶不考慮時之否臧也。
食君之祿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畏”疑“猥”字殘闕致訛,意謂食祿並不厚,兼得位不高,此子厚自謂。
熟讀此文,足見子厚騷學本領,騷意亦同屈原一致。陋儒輒謂子厚比暱匪人,不能仰企三閭[3],乃《楚辭》門外漢之謬論。
二
“吾哀今之為仕兮”兩句,更將“否臧”字詳釋如下:“否臧”本《易》:“師出以律,否臧凶。”[4]揚子《太玄》承之:“晝夜之測,或否或臧”,此否、臧對立,又字或乙轉,如《〈穀梁傳〉序》:“臧否不同”,一善一不善,語意甚明。其後唐人相習用之,如白居易詩:“朝野分倫序,賢愚定否臧”[5],曹鄴[6]詩:“偶於擒縱間,盡得見否臧”[7],其他詩文,尤所在多有,固不獨子厚偶爾如是用之也。或將“否”視為“臧”之形容詞,兩字合作“不吉”或“不善”解,又或離題更遠,別釋為臧私之“臧”。〔同贜。〕周益公〔必大〕曾於書稿十疏其義曰:
古人用字極簡,非如後世動輒避忌,故治亂謂之亂,治荒謂之荒,“亂臣十人”[8],“遂荒大東”[9]是也。《易》云“否臧”[10],《詩》云“何用不臧”[11],未易概舉以為臧私,卻自漢以來方用之耳。
尋“臧”與“藏”古字通,“藏”復與“臟”通,因此將“臧”與“臟”混作一談。益公之意,以謂臧本詁善,而人以最不善之臟,使同集於一詞,如治亂曰亂,治荒曰荒例,自漢以來,事或有之,而特不可一概而論。
尋子厚用“臧否”字,當然取義於《易》。《左·宣十二》:“《周易》有之,在師之臨曰:師出以律,否臧凶,執事順成為臧,逆為否。”王弼[12]《〈易〉注》曰:“失律而臧,何異於否?失令有功,法所不赦,故師出不以律,否臧皆凶”,輔嗣所釋,最為扼要。蓋屈原之一生,在忠而被謗,夫忠何不臧之有?然以執事之不順成,則變為否,惟子厚亦然。夫子厚倚二王以輔順宗,旣利於國,復利於民,看不到有何不臧,而以執事不順成,竟構成讒詬叢積,遠謫不返。“吾哀今之為仕兮,庸有慮時之否臧?”當子厚下筆寫此兩句時,吾誠不知其榮乖衞逆、體仄筋倦[13]、其激痛而頹喪之倂為何狀也!
三
宋邵博《聞見後錄》卷十四云:
宋玉《招魂》,以東南西北四方之外,其惡俱不可以託,欲屈大夫近入脩門耳,時大夫尙無恙也。韓退之《羅池》[14]辭云:“北方之人兮,謂侯是非,千秋萬歲兮,侯無我違”,時柳儀曹已死,若曰:國中於侯或是或非,公言未出,不如遠即羅池之人,千萬年奉嘗不忘也。嗟夫!退之之悲儀曹,甚於宋玉之悲大夫也。
吾讀本篇“委故都以從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視其覆墜兮,又非先生之所志”四語,迴環反覆,不能不憶及邵公濟[15]所記如右一段,以資印合。夫三閭魂入脩門,與儀曹神依羅池,雖不必有是事,而特使懷舊者不能不設是想,夫是之謂“髣髴其文章”,至“求先生之汨羅”云云,猶粗跡之最粗者爾。釗案:前乎子厚而弔屈者,揚雄至妄以義責人,指沈身為多事[16],實則子厚一生不齒雄,投閣[17]誼尤一錢不値。且以為屈雖與楚同姓,立朝究有何種關係?比於己之祿微位卑,將更默默不足以言,晁無咎至稱:子厚困而知悔,其辭慚,殊不得謂宋代變騷,非於子厚遙有深感云。
弔樂毅文
一
柳子《弔樂毅文》,乃平生痛心疾首之作也,夫毅往矣,後來論者對毅之評價非一,蘇子瞻曾於毅有微詞[18],而王元美護之。彼此駁辨,誠與柳子無涉,而以取證毅之功高而品直,苦心孤誼,為燕不終,卒乃受謗以去,一瞑不返,為仁人君子隕涕傾慕,藉明子厚異地陳詞,究不同無謂之濫頌也。因錄元美[19]《書〈樂毅傳〉後》一首:
樂毅之破齊,凡五載而功不就,至以讒間去,天下惜之,獨蘇子瞻謂當其時,使昭王尙在,反間不得行,樂毅終亦必敗。何者?燕之倂齊,非秦、楚、三晉[20]之利,今以百萬之師,攻兩城殘寇,而數歲不決,師老於外,此必有乘其虛者矣。諸侯乘之於內,齊擊之於外,當此時,雖太公、穰苴,不能無敗。愚以為蘇子之論事勢,審矣,獨未能悉樂毅也。夫樂毅者,夏侯玄之所謂仁人也[21],彼非獨仁人也,而又且智。彼其合諸侯而擊齊,一戰而大破之臨淄下,湣王走死,齊之重器奇瑤,悉輸之燕中矣,如是而不急攻莒、即墨者,以為二城彈丸之地,不足為吾害。莒南近楚,急之則必借楚以為我敵;即墨東近海,死守,虜耳,急之則多殺士卒而未即破。而齊,固數百年大國也,其人彊武而習兵,且易以亂故心緩,而用威德拊循之旣久,而齊人皆為燕矣。夫豈直為燕,彼且以樂毅眞吾主,然則毅之兵,固未嘗五載而盡頓於二城之下也。以故新主立而南面之間[22]得行,騎劫代之,勢不得不盡銳以攻即墨,而又以新將故,不識地利而恣為暴。燕人失毅而離,齊人失毅而振,蓋不待火牛出,而燕之敗形成矣。且諸侯之所以不窺燕者自有說。夫以齊舉宋而伐之,燕舉齊而不伐,非獨妒齊而厚燕也,謂湣王之不若昭王治也,謂湣王之待諸侯倨,而昭王之待諸侯恭也,謂湣之舉宋而暴宋,不若毅之舉齊而拊齊也,且騎劫敗而諸侯猶偃然,以此知蘇氏所論誤也。不然,使毅而有可訾,則惠王必不悔而召之,召之不歸,而何以封其子?高帝異代主也,毅之後何以無功而封[23]?孔明三代才也,何以自比毅而人猶未之許也?若蘇子者,眞所謂以成敗論人者也。
元美篇末數語,能潛發人人心中之所欲言,而卻從來無人言及。
二
大厦之騫兮:騫,壞也,大厦喻毅,下“軸”亦然。
昭不可留兮:謂燕昭王之不可留而即世也。
畏死疾走:此指畏誅降趙而言。
燕復為齊兮:此指田單與燕軍戰,逐燕北至河上,盡復齊地。
俾愚昧之周章:《家語》:“周章遠祖,覩亡國之墟”[24],注:“征營之貌。”釗案:“征營”一作“正營”,《漢書·王莽傳下》:“人民正營,無所措手足”,注:“正營,惶恐不安之意。”此句可兩看:一、愚昧與周章,都作為形容詞,“之”,即代“而”字之用,二、愚昧看作愚昧之人。
無亦惡是之遑遑:是指上文愚昧周章。
仁夫對趙之悃款兮:仁夫,語本《檀弓》[25]。穆公曰:“仁夫公子重耳!夫稽顙而不拜,則未為後也,故不成拜。”“夫”在本文音扶,作語助用,子厚用作“丈夫”之“夫”,仁夫猶言仁人也。悃款者,謂趙與毅謀伐燕,毅曰:“臣嘗事燕,不敢聞命。”
信余心之不臧:不臧謂己負罪甚大,詳解見後。
三
子厚之弔樂毅,蓋借毅以自喩。昭不可留,以喩順宗之驟崩,“嗟夫子之專直”四句,實自喻依倚二王,奮心直往,全不慮後,以致遠竄。“愚昧周章”云者,指燕惠王受齊反間,盈廷惶恐不安,以致遣騎劫代將種種。毅《報惠王書》曰:“忠臣去國,不絜其名”,“絜”與“潔”同,言己去離本國,不自潔其名,非謂己無罪也,惟子厚亦然。子厚雖未去國,而遠貶邊州,其違離朝廷則同,故其致諸友各札,都自承罪大,欲偷息苟容以終其身。此物此志,易地皆然,文以“苟偷世之謂何兮”二語終篇,較毅書尤為沈痛。太史公曰:“始齊之蒯通及主父偃,讀樂毅之《報燕王書》,未嘗不廢書而泣。”[26]明湯顯祖弔望諸君[27]墓有詩曰:“昭王靈氣久疏蕪,今日登臺弔望諸,一自蒯生流淚後,幾人曾讀報燕書?”不知若士[28]曾否讀子厚《弔毅文》,又不知曾否分蒯生之淚,平灑樂、柳兩文上也。
元祝堯[29]謂:“子厚三弔古文,皆本於騷,而用比賦之義為多。然《弔屈文》意最佳,《弔萇弘》次之,《弔樂毅》又次之。”從文字之形式上,將柳文妄分高低,未免頭巾氣重,此《古賦辨體》,祗足供考生帖括之用云。
伊尹五就桀贊
一
子厚小文,都非浪作,《伊尹五就桀贊》一首,自來讀柳文多囫圇而過,獨元時王惲[30],於《玉堂嘉話》中錄存之,吾謂讀柳全文,翻不如讀惲所引十餘句,尤足見文之永存性。所引云:
柳文《五就桀贊序》云:伊尹聖人也,不夏、商乎心,心乎生民而已。曰:孰能由吾言?由吾言為堯、舜,而吾生人堯、舜人矣。退而思曰:湯誠仁,其功遲,桀誠不仁,朝吾從而暮及於天下可也,於是就桀。至於卒不可,乃相湯伐桀,俾湯為堯、舜,而人為堯、舜之人,吾所以見伊尹急生人之大。
惲,汲縣人,而仕於元,為中書省都事,述作甚富。裕宗在東宮,惲進承《華事略》二十篇,成宗即位,獻《守成事鑑》十五篇。與王叔文之侍順宗於潛邸,得其信賴,情景相仿,特叔文不幸,遇主而主嬰疾,所施如曇花一現而已。或者秋澗〔惲號。〕因此弔唁叔文,並因此而流連子厚所為《伊尹贊》,惺惺之感,千古如一。
子厚一生為學入政之大宗旨,不外“急生人”三大字,合乎此義者,至不恤枉尋直尺以殉之,此殆子厚貶竄終身而不悔者也。夫永貞七、八月短短期間,所行善政如彼之多,感動人心如彼之大,〔《實錄》稱:人心大悅。〕即可證伊尹就桀,朝吾從而暮及於天下者,涉思不謬。後來子厚到永而永民治,到柳而柳民懷,彼從無以貶所為傳舍之褊心,或故與州民隔絶之傲態,循循善誘,汲汲為治。所謂“吾生人堯、舜人”之懷古大願,亦庶幾於邊州小試其端,臨文推想,若人如見。
《義門讀書記》云:“此篇疑他人作,文不簡健,或欲示當時庸人,自解與伾、文相結之失耶?”按子厚從不承己與伾、文相結為失。義門又稱:“文不簡健,疑他人作”,夫義門之識,去秋澗遠矣,安足以知此文?然謂子厚草此文時,多少聯想及永貞之變,終是一得。
蘇子瞻有小文[31],評子厚論伊尹云:
聖人之所能,有絶人者[32],不可以常情疑其有無。孔子為魯司寇,墮郈墮費,三桓不疑其害己,非孔子能之乎?伊尹去亳適夏,旣醜有夏,復歸於亳。伊尹為政於商,旣貳於夏矣,桀之暴戾,處其執政而不疑,往來兩國之間,而商人父師之,非聖人能如是乎?是以廢太甲,太甲不怨,復其位,太甲不疑,皆不可以常情斷其有無也。後世惟諸葛孔明近之,玄德將死之言,乃眞實語也,使孔明據劉禪位,蜀人豈有異詞哉?讀柳宗元《五就桀贊》,終篇皆言伊尹往來兩國之間,豈其有意欲教誨桀而全其國耶?不然,湯之當王也久矣,伊尹何疑焉?桀改過而免於討,可庶幾也,能用伊尹而得志於天下,雖至愚知其不然,宗元意欲自解其從王叔文之罪也。〔釗案:“豈其有意欲教誨桀”句,“豈”當作“非”,恐誤。[33]〕
“處其執政而不疑”,處,留也,猶言“留之執政而不疑”也,《史記·甘茂傳》:“位之上卿而處之”,即其義。“能用伊尹而得志於天下,雖至愚知其不然”,斯之至愚,即所謂常情也。聖人之所能,旣不可以常情疑,又安得於伊尹行至愚知其不然之事而疑之?至謂“宗元意欲自解其從王叔文之罪”,此自解或有之,謂即自認從叔文為有罪,及儗叔文於桀則未必,此處不當以尋常簡牘語作論據。
二
子厚論伊尹五就桀事,後人多以為意在解免從王叔文之罪,則子厚竟以桀視叔文矣,其然!豈其然乎?姑試錄兩則辨之:
予讀柳子厚《伊尹五就桀贊》,未嘗不憐其志也。伾、文雖小人,而子厚欲因以行道,故以就桀自比,然學者至今罪之。子厚之罪,在於附小人以求進,若察其用心,則尙在可恕之域,況一時之善有不可掩者乎?蘇子由著《唐代論》,以牛僧孺與李德裕,俱為當世偉人[34],而馮道得為盛德[35],其論甚恕。子厚之賢,未有為之滌者,予故表而出之。
右論本於陳善之《捫蝨新話》,善乃南宋淳熙間人,遠在范希文[36]平反永貞事變之後,何以兩宋輿論猶頑固如此?且也,善持論之偏,在歧王叔文與柳子厚而二之。意若叔文小人可惡,而子厚賢善可恕,由此進一步設想,子厚心中,亦必怨叔文之累己,而追悔左右疏附之失策,善下筆時,蓋不期而桀視叔文矣。鄙意此為一般批評者之大謬,固不獨捫蝨一人為然。
讀柳宗元《五就桀贊》,終篇皆言伊尹往來兩國之間,豈其有意教誨桀而全其國耶?不然,湯之當王也久矣,伊尹何疑焉?桀能改過而免於誅,可庶幾也,能用伊尹而得志於天下,雖至愚知其不然矣,宗元意欲以此自解其從王叔文之罪也。〔按坡論全文,本條前已備錄。〕
右論出東坡《海外集》,文中提到桀者,皆暗牒叔文。意謂子厚善輔叔文,勤加教誨,使不陷於刑戮,或者可能,若云得一人而天下服,行見尊君安民,治臻上理,則叔文力薄任重,人望不孚,斷斷乎不可企及。凡此亦猶捫蝨之說,歧叔文、子厚而二之,與子厚之用心,適得其反。夫以東坡之明,又尙友子厚,情致深切,而所犯食古不化之弊,猶且如此,甚矣知人論世之難也。
然則子厚之用心如何?曰:讀子厚與許孟容、李建、蕭俛諸書,自知之,不贅於此。
三
龍翰臣,名啓瑞,臨桂人;道光二十一年進士,官至江西布政使。其《經德堂集》,中有《伊尹五就桀解》一文,甚有見地。其文如下:
余讀孟子書,嘗疑伊尹五就桀之說,及觀柳子所為《贊》,以為是伊尹之大心乎生民,而欲速其功,蓋知尹之深者,莫柳子若也。旣思而疑之,以為尹苟如是,則無以處湯,湯一見尹之賢,必舉之為相,而與共夫祿位,豈肯令其栖栖皇皇,如是席不暇煖者耶?尹於桀為五就,於湯必有五去,謂湯不知其去耶?不足以為明,謂湯為知其去而不留,烏在其為任賢也?然則孟子之說為果無其事歟?曰:非也,尹之去,蓋湯使之為之,而冀桀之終能一用耳。一薦之不已而至於再,再薦之不已而至於三,三薦之不已而至於四、五,湯於是知命之不可易,尹於是知事之不可為,遂決然舍桀就湯而無疑。是尹之於湯也未嘗去,而其於桀也,則疑若五就焉。尹之明非不知桀之終不可為,而必往復焉,回翔焉,若有所戀而不忍去者,湯愛桀之深,望桀之切,以為一旦能聽尹之說而用其身,則天下可不至於亡,己亦無樂乎放伐之事。湯之心即文王三分有二以服事之心[37],而其薦尹於桀者,亦文王薦膠鬲於殷之意,古聖人忠於所事,而不利天下之人才以私己也。漢末有荀彧者,曹操辟之,以比張子房,司馬昭壽春之役,亦引鐘會為謀主,而寄以心腹之任。向使操與昭有湯、文之志,則當引二子而立於漢、魏之朝,獻、髦之惡,不若桀、紂,操、昭之柄,重於湯、文,天下雖危,未必無救於敗也。惟後人不能心聖人之心,以無負其所事,為之佐者,亦樂居於俊傑識時務者之名,而以尹之去湯就桀為藉口,則安知不以心乎生民,欲速其功之說,移而用之於其主,豈非柳子之言階之厲耶?然則孟子何以不言湯使之?曰:孟子之意,將以明尹之自任,言湯則尹之自任者不見,且於辭亦不應爾也,否則伊尹亦管氏之流矣。
本題之大關目,為“心乎生民,欲速其功”,翰臣謂知尹之深為柳子,吾謂知柳子之深為翰臣。此種看法,非桐城家所能為,時有人必強翰臣列入該派,諒翰臣未必同意。惟言非一端,夫各有當,翰臣末謂操、昭之佐,將以尹之去湯就桀為藉口,因疑柳子之言實階之厲,此古人立說,後人如何用之,將存乎其人,豈立說者所能任咎?翰臣為文,用意深折,〔此王益吾[38]評翰臣此文語。〕微墮旁門,或己亦不自覺耳。
翰臣謂尹就桀,為湯薦之,此論足解千古之惑,所見甚銳。惟翰臣之前,有張楊園〔履祥〕[39]亦主湯進伊尹,使之就桀,不知翰臣未見張說而暗合耶?抑明知之而佯不齒及耶?以翰臣之篤實推之,似以前說為長,楊園說吾別論及,不贅於此。
梁丘據贊
豈惟賢不逮古,嬖亦莫類,子厚此贊,可謂沈痛之至。惟廖注:“公逐遠方,而近臣無一人為之地,故曰激贊梁丘”,瑩中躬為嬖臣,自計亦不如子厚所概括者之惡,故輒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實則子厚檃括一切,固未必專為己說法。
愛其不飽,告君使賜:何屺瞻校“愛”作“憂”,非也。此“愛”字實如《左傳》:“愛其二毛,則如弗傷”之“愛”,惜也,屺瞻不解“愛”字之用,即不熟《左傳》及《史》、《漢》之故。更詳言之:“愛”猶“重”字一類副詞,凡使用“愛”、“重”字者,即指示所轄動作之否定性,如曰重違其意,即不欲違其意,愛其二毛,即不殺二毛人,今曰愛其不飽,即不欲見其不飽,猶言惜其不飽。又《鶻說》:“用其力而愛其死”,愛其死者,不欲其死或惜其死也,亦一例。
晏子躬相,梁丘不毁:何義門曰:“梁丘之不毁,是亦景公之明也,《晏子春秋》備之。”釗案:孔子至齊,書社之封[40]不成,景公胡乃忽而不明?須知子厚之為此贊,在揭示梁丘之不妒,固不問景公之明不明。凡一題有其必須遵守之一定界綫,義門行文,嚮以善相題著稱,如何忽昧題旨?
霹靂琴贊引
一
霹靂琴,零陵湘水西震餘枯桐之為也:枯桐之為,“之”字義同“所”,下文“為火之焚”句,亦猶言為火所焚,此為之、所互用之證。
天下將不可載焉:載一本作“再”,是。
余作贊辭,識其越之左與右:《禮記》:“朱弦而疏越”[41],注:越,琴底孔也。
此文簡勁,是子厚本色,讀之快心爽口。
二
吾最愛桐,少時書齋前有雙桐,其一為雷震死,故吾別號孤桐。曩讀王介甫《孤桐》詩而好之,其句云:
天質自森森,孤高幾百尋,陵霄不屈己,得地本虛心。歲老根彌壯,陽驕葉更陰,明時思解慍,願斵五絃琴。
詩當然直攄抱負,自有斤兩,惟於讀子厚此《贊》後讀之,殊覺寡味,縱斵為解慍之五絃琴,定不如雷震後合天下之美之霹靂琴也。吾因更易別號曰震餘,視陵霄不屈己、得地本虛心之王半山,不盈尺矣,何幾百尋之有?幾平聲讀,“將及”之義。
尊勝幢贊
一
尊勝幢者,序稱睦州所立,睦州者,故睦州刺史李永清,以李錡之叛,得罪貶循州,元和三年正月,以赦量移永州,子厚因與相識。睦州有外婦曰馬孺人,元和五年五月,卒於永,因葬於是,子厚有《大府李卿外婦馬淑誌》,見於《外集》。孺人素奉佛謹,死後睦州為立此幢於墓,以冀延休,子厚因不欲拒其請而為之贊云。
此贊於子厚實為大謬,而子厚愛友,以愛友轉而佞佛,冀在貶所解除沈鬱,其道誠苦,而其事殆亦可諒,吾姑泚[42]筆聊為記之。
塵飛而災去,影及而福至:此何等佞佛語,而竟為子厚道出!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43]曾引此二語,蔽罪子厚,吾不得不謂為知言。
礱石六觚:《漢書》[44]:“破觚為圓”,觚,謂方也。
二
嘗論子厚是一無神論者,凡文字中之所表見,合於無神精神,侃侃道出,為讀者信服無訛者,不可勝數,如《龍興寺息壤記》,其尤彰明較著者也。如神能致夷地者以死,子厚不難寫出如“塵飛而災來、影及而禍至”等句,以為點綴,而實乃無有。故其言曰:“南方多疫,勞者先死,彼持鍤者,其死於勞且疫也,土烏能神?”夫災祥相因,禍福相倚,凡無神為災,即知無神為祥,凡無神為禍,亦即無神為福。今龍興之與尊勝,為時不相上下,為地相去咫尺,同一塵飛,而災祥不常,同一影及,而禍福頓異。將有神而專司祥福,不管災禍耶?抑神之莅臨,全無準則耶?凡此皆於理不可通,子厚為文,不能同時、同地而是非顛倒爾爾。以是吾疑《尊勝幢贊》為非親子厚作,或者李永清為外婦草是贊,不便自具名,而倩子厚代尸之,子厚礙友誼無能辭,抑或文全與子厚無涉,而由編者東拿西扯混入,俱未可知。要之《子厚集》中而有此文,即昭示子厚處世接物之有所未謹,觀范君之譴辭,識者有遺憾焉。
龍馬圖贊
一
子厚贊龍馬,實大逆平生化民及物之宏願,豈非貶居無俚,偶欲佞內弟而一弛焉耶?
開元二十九年三月,滑州刺史李邕獻馬,肉鬣鱗臆,嘶不類馬,日行三百里,馬種之稍異於恆者,世容有之。計居帝閑二十年,從封禪、郊籍、鳴和鑾者數十事,都與常馬無異。潼關破後,明皇西幸,馬至咸陽西,入渭水,據稱化為龍,泳去不知所終。從來用兵荒亂之際,馬被擠入水,因而溺死,屍體順流而去,撈取不得,事實上乃大大可能,而人遂以化龍神之,繪圖貼說,誇張其事。以子厚體物之深,嚮以引神為戒,豈不知龍馬之妄,而遽盛為贊以寵之耶?夫龍較八駿何若?子厚嘗欲焚《八駿圖》以戒矯誣,今反其道而行之,抑又何耶?吾不敢謂《贊》非子厚作,姑記吾說以待他證。
二
沈乙庵〔曾植〕札記有《八駿圖》一則云:
郭若虛[45]《圖畫見聞志》:“《八駿圖》,晉武帝時所得古本,乃穆王時畫,黃素上為之。〔釗案:黃素猶言黃絹。〕腐敗昏漬,而骨氣宛在,逸狀奇形,實亦龍之類也。遂令史道碩[46]模寫之,宋、齊、梁、陳以為國寶,至唐貞觀中傳模於世。”按此圖元本,周穆王時畫,此當為收藏家古畫第一,據所云逸狀奇形,柳子厚跋《八駿圖》所詫,必此也已。
乙庵此條筆記,使與《龍馬圖》並列,可將叨其餘蔭,同膺盛讚。反之,此圖證明與子厚蓄意焚燬之穆王《八駿》,是一是二,則兩千年以上之古物,行且付之一炬。夫乙庵博物君子,視古圖畫如性命,吾因不得不為擇一安全之地,使其意念不受祖龍餘厄之威脅,輒錄存於《龍馬圖贊》後,呵呵!
憂箴
中之誠懇,過又不及,憂之大方,唯是焉急:子厚以不得大中為憂,此是其平生抱負所在。或疑憂、懼二箴,是貶後、抑王叔文將敗時作,吾以謂此問殊不必要。倘眞作於叔文將敗之際,則品質尤貴,以扼住大中為本,固無所往而不自得。“省而不疚,雖死優游”,或謂:此較之叔文空吟杜甫“出師未捷”之句,不禁涕淚者,殆不知超出幾許!釗案:是,指過或不及。
憂可無乎?無誰以寧? 無誰以寧者,問誰以無憂而安寧也?此倒裝句,子厚慣用。[47]
師友箴
生於是病矣:生,子厚自謙之詞,以此文為尋師友以益己故。
不師如之何吾何以成? 何屺瞻校“成”作“承”。釗案:未必是。
舉世笑之:此暗指子厚師陸淳事。
中道或捨,……中焉可師:子厚用中以奉師友,繁言之曰中道,簡言之即曰中,下部卷一有《大中》一篇,曾詳陳之,可證。
仲尼不生,牙也久死:牙謂鮑叔牙。此與中道或捨無關,不可誤解。
二人可作,懼吾不似:二人指上文仲尼與牙而言。“似”一作“以”,懼吾不似,顛倒作“懼不吾以”,謂懼其不以吾為友也。
謹是二物:二物頂上可師、可友言之。
道苟在焉,……道之反是:道即所謂中道也,此謂中道而在,即傭丐可友,中道不在,公侯下交亦不答。
敵戒
一
《敵戒》亦常語耳,評者至稱諸箴此為第一。
“皆知敵之仇,而不知為益之尤”,何屺瞻校“尤”作“由”,非。“尤”之義深於“由”。
文中“孟孫惡臧,孟死臧恤[48],藥石去矣,吾亡無日”,四語最為精湛,發人深省,然往往有偽君子,假此以欺世人。何義門不喜方望溪文,批語時或過刻,而望溪仍不斷送文與義門看,又輒將其批本置之坐隅,且告人曰:此吾之藥石也,不可一日無此君。又李穆堂[49]亦不喜望溪文,嘗面折其省“桐城”為“桐”之不當,而望溪終護前不肯改[50],凡此皆偽君子之作偽處,如持以面子厚,將得不着杜溫夫之教誨。
二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有特務頭目威·邦迪(William Bundy)其人,叫囂反華,六六年二月二十日《人民日報》,以觀察家作評論曰:
唐柳宗元《敵戒》有云:“皆知敵之仇,而不知為益之尤,皆知敵之害,而不知為利之大。”夫中國人民之大敵,是美帝國主義,此一敵人固十分可恨,對我有絶大危害,惟我必須看到:此一敵人存在,亦起著有益作用。蓋美帝國主義此一凶惡敵人,在中國身旁,日日夜夜威脅我,可使中國人居安思危,百倍警惕,激勵鬥志。美帝國主義膽敢進攻,必將自取滅亡。[51]
此眞子厚立教之惠我無疆,較之右舉何、李間之文字小節,所含意義之重大,不知超越若干倍數,因特遠引明著於篇。又本編下部第九卷《論文·文人好作反語》條,於《敵戒》亦復涉及,可參閱。
三
必知子厚何時作此文,始能窺見文中眞實意義。為子厚編年譜諸家,大抵謂是貶永晚期所為,吾竊料時當更晚,或竟晚至元和平蔡以後,以有若干詞句,似隱隱針對憲宗晚節之失也。緣章武以猜惎之姿,救貞元之弊,志清二釁,唯恐失時。二釁者何?即河北強藩,與北司閹宦是。迨蔡州蕩平,海內嚮治,以為二釁已去其半,恃功而驕,刻毒加甚。而又妄事服食,性益狼戾,內侍往往適然杖斃,莫明其故,內廷恟懼,弑逆驟成,得年僅四十三。子厚由柳州遠瞰中朝,形乃洞如觀火,文中“矜壯死暴”四字,及“縱欲愚耄”等語,不啻為章武殘年寫照,而慄慄惟懼,吾見如此,識者諒諸。
由上說來,敵殊無遠近、內外之別。范文子曰:“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盍釋楚以為外懼?〔語見《左·成十六年傳》。〕”斯言也,惟視環境以適用焉,聞而足戒其可。
三戒
《三戒》者,千餘年來,殆為唐文敷散最廣之作,幾於無人不讀,亦為指物示戒之典型例子,幾於無人不學。顧人人讀之,而眞得其解者殊罕,人人學之,而能窺其神者不可多見。蘇子瞻自謂於柳有特嗜,因讀《三戒》而愛之,發憤擬作河豚、烏賊二說以自警[52],吾嘗覆卷自思,柳、蘇間於此,所浮虎賁中郎之似何許?非惟人不能答,而且己亦莫審,事固如此,吾其奈之何哉?
子厚為小文,序與文倂,每以一語提綱,另以一語相映作結。《臨江之麋》:“依勢以干非其類”,綱也,“麋至死不悟”則結;《黔之驢》:“出技以怒強”,綱也,“技止此耳”則結;《永某氏之鼠》:“竊時以肆暴”,綱也,“以飽食無禍為可恆”則結。
天下事惡似而非者,或謂趙括似奢,王安石非伊、呂,向使不出其技,民到於今稱之。夫處士之盜虛聲[53],亦終以純盜為得耳,諸葛亮不出隆中,淡泊寧靜,價高於志決身殲者,何止百倍?又閻百詩[54]謂:子厚“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恆也哉?”一句,直喚醒李斯,〔見《潛邱劄記》。〕語在可解不可解間,翫之良有味。
天下事由虛入實,彌足怪異。抗戰末期,眞有一個龐然大物的驢子,跑進貴州去了,不久即被小老虎吃掉。我們八路軍、新四軍,是小老虎,很有辦法對付日本驢子。查日本強盜侵入貴州,是其慘敗命運之最後掙扎,而我虔奉最高指示,以精兵簡政之法制之,竟獲全勝。不謂是我取例於柳州《三戒》之一,形成古為今用之輝煌典範,而兼永為出技怒強者之不磨明鏡,因特鄭重紀錄於此。〔參看《毛澤東選集》第二版三卷八八三頁。[55]〕
* * *
[1]張衡賦:指張衡的《南都賦》,在《昭明文選》第四卷。“阿那蓊茸”,《昭明文選》原文作“阿郍蓊茸”。“郍”,古同“那”。
[2]“華蟲”本《書經》:《尚書·益稷》:“予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會,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繡,以五采彰施於五色,作服,汝明。”
[3]三閭:指屈原。屈原曾為楚國的三閭大夫。《柳宗元集》本篇注:黃曰:“子厚昵比匪人,視三閭大夫相去幾驛,乃徒追慕其文。”黃即黃唐,“陋儒”指黃唐。黃唐南宋寜宗時曾為考功郎。
[4]《周易·師卦》。
[5]白居易:《渭村退居,寄禮部崔侍郎、翰林錢舍人詩一百韻》,《全唐詩》卷四百三十八。
[6]曹鄴:生卒年不詳。晚唐詩人。字鄴之(一作業之)。桂州陽朔人。大中四年(850)進士。咸通時曾官祠部郎中、洋州刺史。著有《曹祠部集》。
[7]曹鄴:《奉命齊州推事畢寄本府尚書》詩,《全唐詩》卷五百九十二。
[8]亂臣十人:《尚書·泰誓中》:“予有亂臣十人。”孔穎達疏:“《釋詁》云:亂,治也。”
[9]遂荒大東:《詩經·魯頌·閟宮》:“泰山岩岩,魯邦所詹。奄有龜蒙,遂荒大東。至於海邦,淮夷來同”。毛亨傳:“荒,有也。”
[10]《周易·師卦》:“師出以律,否臧凶。”
[11]《詩經·邶風·雄雉》:“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12]王弼(226—249):字輔嗣,三國時曹魏山陽郡人。曾任尚書郎。為《道德經》與《周易》作注。
[13]榮乖衛逆、體仄筋倦:出自柳宗元《斬曲幾文》。原文為:“體仄筋倦、榮乖衛逆”。
[14]《羅池》:即韓愈的《柳州羅池廟碑》。
[15]邵公濟:公濟,邵博的字。
[16]“揚雄至妄以義責人”二句:揚雄作《反離騷》,責屈原品高而無遠見。《反離騷·序》曰:“雄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
[17]投閣:揚雄校書天祿閣時,劉棻曾向雄問古文奇字。後棻被王莽治罪,株連揚雄。當獄吏往捕時,雄恐不能自免,即從閣上跳下,幾乎摔死。後有詔勿問,然京師傳語曰:“惟寂寞,自投閣。”見《漢書》卷八十七下《揚雄傳》。按揚雄作《解嘲》,有“惟寂惟寞,守德之宅”語,故云。後用為文士不甘寂寞而遭禍殃之典。李白《古風》之八:“投閣良可嘆,但為此輩嗤。”
[18]蘇子瞻曾於毅有微詞:蘇軾在《樂毅論》說:“樂毅,戰國之雄,未知大道,而竊嘗聞之,則足以亡其身而已矣。”《樂毅論》,《蘇軾文集》第一冊,第99頁。
[19]元美:王世貞字。
[20]三晉:指韓、趙、魏三國,是從春秋時的晉國分出來的。
[21]夏侯玄之所謂仁人:夏侯玄(209—254),字泰初(太初)。沛國譙人。曾官太常。後被司馬氏誅殺。好談玄理,與何晏、王弼並稱“正始名士”。作《樂毅論》,贊樂毅“圍城而害不加於百姓,此仁心著於遐邇矣”。夏侯玄《樂毅論》,見《藝文類聚》卷二十二,《人部六·品藻》。
[22]南面之間:指田單的反間計。此計使燕惠王用騎劫代替樂毅。
[23]“高帝”句:指漢高祖劉邦封樂毅的孫子樂叔為華成君。《漢書》卷一下《高帝紀下》:“又求‘樂毅有後乎?’得其孫叔,封之樂鄉,號華成君。”
[24]《孔子家語·五儀解》:“出於四門,周章遠望,睹亡國之墟,必將有數焉。”此處所引作“遠祖”,錯,應作“遠望”。
[25]語本《檀弓》:指《禮記·檀弓下》。
[26]見《史記》卷八十《樂毅列傳》。
[27]望諸君:樂毅回趙國後,被趙王封為望諸君。
[28]若士:湯顯祖。湯顯祖,號若士。
[29]祝堯:生卒年不詳。字君澤,上饒人。元仁宗延祐五年(1318)年進士。曾官無錫州、萍鄉州同知。編撰《古賦辨體》。
[30]王惲(1227—1304):字仲謀,號秋澗,衛州汲縣人。元世祖時,曾官至翰林學士。卒諡文定。著有《秋澗先生大全集》等。
[31]蘇子瞻有小文:指蘇軾的《柳子厚論伊尹》。《蘇軾文集》卷六十五。《蘇軾文集》第五冊,第2036頁。
[32]“聖人”句:《蘇軾文集》作“聖人之所以能絕人者”。
[33]徐仁甫認為:
按“豈”作“非”用,無煩改字。《國語·晉語二》“豈謂君無有?”韋昭解,非謂君無有若此地者。韋以“非”釋“豈”,是“豈”猶“非”也。……皆以豈、非互文,故“豈”可作“非”用。
見徐仁甫:《讀〈柳文指要〉劄迻》,《重慶師範大學學報》(哲社版),1982年第1期。
[34]蘇轍《牛李論》:“牛黨出於僧孺,李黨出於德裕。二人雖黨人之首,然其實則當世之偉人也。”此語非如陳善所云,出自蘇轍(蘇子由)的《唐代論》(當為《唐論》)。《唐論》無此語。
[35]馮道得為盛德:此語出自蘇轍的《馮道》。
[36]范希文:范仲淹。
[37]文王三分有二:《論語·泰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38]王益吾(1842—1917):王先謙。王先謙,湖南長沙人。字益吾,號葵園。
[39]張履祥(1611—1674):字考夫,號念芝,又號楊園。浙江桐鄉人。明諸生。明亡,教授鄉里。著有《楊園先生全集》。
[40]書社之封:應為“尼谿之封”。書社之封,指楚昭王欲封孔子。《說苑》卷十七《雜言》:“楚昭王召孔子,將使執政,而封以書社七百。子西謂楚王曰:‘王之臣,用兵有如子路者乎?使諸侯有如宰予者乎?長管五官有如子貢者乎?昔文王處酆,武王處鎬,酆、鎬之間,百乘之地,伐上殺主,立為天子,世皆曰聖王。今以孔子之賢而有書社七百里之地,而三子佐之,非楚之利也。’楚王遂止。”尼谿之封,才是齊景公欲封孔子。《孔叢子·詰墨》載:孔子至齊,見齊景公,景公悅之,欲封孔子於尼谿。晏子曰不可。景公乃止。章士釗此處明指齊景公,因此,應為尼谿之封。
[41]《禮記·樂記》:“《清廟》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唱而三歎,有遺音者矣。”
[42]泚:用筆蘸墨。
[43]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第三編第二冊,第七章第六節《近體文與古文》。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4版。
[44]《史記》卷一百二十三《酷吏列傳》:“漢興,破觚而為圜,斫雕而為樸,網漏於吞舟之魚,而吏治烝烝,不至於姦,黎民艾安。”此處“《漢書》”應該為“《史記》”。
[45]郭若虛:生卒年不詳。北宋並州太原人。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任遼國使節接待官。為著名的書畫鑒賞家和畫史評論家。所著《圖畫見聞志》,是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的續書,引述畫史、畫論著作達三十餘部,記載了唐、五代、宋、遼二百八十多位畫家的生平事蹟。
[46]史道碩:晉代畫家。兄弟四人並善畫,道碩最得名。師衞協、荀勗,能得其似,善畫人、馬、鵝。作品有《牛圖》、《三馬圖》、《八駿圖》、《七賢圖》等。
[47]參看本編下部卷十五《雜錄下·韓柳箴詞》條。——章士釗原注。
[48]孟孫惡臧,孟死臧恤:孟孫惡臧孫,季孫愛之。孟孫卒,臧孫入哭,甚哀,曰:“季孫之愛我,疾疢也;孟孫之惡我,藥石也。美疢不如惡石。孟孫死,吾亡無日矣。”見《左傳·襄公二十三年》。
[49]李穆堂(1673—1750):李紱。李紱,字巨來,號穆堂,江西臨川人。
[50]事見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三十一《跋方望溪文》:方望溪以古文自命,意不可一世,惟臨川李巨來輕之。望溪嘗攜所做曾祖墓誌銘示李,纔閱一行,即還之。望溪恚曰:“某文竟不足一寓目乎!”曰:“然”。望溪益恚,請其說。李曰:“今縣以桐名者有五:桐鄉、桐廬、桐栢、桐梓,不獨桐城也。省桐城曰桐,後世誰知為桐城者?此之不講,何以言文!”望溪默然者久之,然卒不肯改。其護前如此。金壇王若霖嘗言“靈皋以古文為時文,以時文為古文”。論者謂深中望溪之病。偶讀望溪文,因記所聞於前輩者。
見錢大昕著、陳文和點校:《嘉定錢大昕全集》九,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36—537頁。
[51]《愚公移山》文中,明言當時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第一座大山,是帝國主義,雖未揭示美,而美自居首,要吾國人民大衆一齊起來,挖卻此山。現在,美帝雖已慘敗,但其本性不能改變,決不肯放下屠刀,也決不能成佛,因此還是中國人民之主要敵人。得美帝日日在旁指手畫脚,使我觸目驚心,我從中獲益豈少?文見《毛澤東選集》第三卷,宜熟讀,以當今對《敵戒》有誤解者,尙不乏其人也。——章士釗原注。
[52]擬作河豚、烏賊二說以自警:蘇軾《二魚說》:“予讀柳子厚《三戒》而愛之,又嘗悼世之人,有妄怒而招悔,欲蓋而彌彰者。遊吳,得二事於海濱之人,亦似之。作《二魚說》,非意乎續子厚者,亦聊以自警云。”乃作《河之魚》、《海之魚》二篇。河之魚,指河豚;海之魚,指烏賊。《二魚說》、《河之魚》、《海之魚》,見《蘇軾文集》卷六十四,《蘇軾文集》第五冊,第1993頁。
[53]《後漢書》卷六十一《黃瓊傳》:“自頃徵聘之士, 胡元安、薛孟嘗、朱仲昭、顧季鴻等,其功業皆無所采,是故俗論皆言處士純盜虛聲。”
[54]閻百詩:閻若璩。
[55]此指毛澤東:《一個極其重要的政策》,《毛澤東選集》第三卷,第883頁。人民出版社,第二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