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柳詩
柳詩
一
韓、柳文之高下,議論不一,獨於詩也,似一例右柳左韓。如楊升菴云:“韓退之於詩本無所解”,可算鄙夷之至。東坡一意稱述柳,於韓卻少置詞,較有涵蓄。其說云:
余嘗評書,以為鐘、王[1]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2],始集古今筆法而發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至於詩亦然。蘇、李[3]之天成,曹、劉[4]之自得,陶、謝[5]之超然,固已至矣,而杜子美、李太白,以英偉絶世之姿,淩跨百代,古之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絶塵,亦少衰矣。李、杜之後,詩人繼出,雖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子厚,發纖濃於簡古,寄至味於澹泊,非餘子所及。
東坡又曰:
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麗清深不及也。所貴乎枯澹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也,若中邊皆枯,澹亦何足道?
又曰:
詩須有為而作,用事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好奇務新,乃詩之病。柳子厚晚年詩,極似陶淵明,知詩病者也。
黃山谷持論,亦與東坡相近:
余友王觀復作詩,有古人態度,雖氣格已超俗,但未能從容中玉佩之音,左準繩,右規矩[6]也。意者讀書未破萬卷,觀古人文章未能盡得其規模,時所總攬籠絡,但知玩其火龍黼黻[7]成章後耶?余故手書柳子厚詩數篇遺之,使知柳子厚如此學陶淵明,乃為能近之耳,如白樂天自云效淵明數十篇,終不近也。
劉後村〔克莊〕曰:
柳子厚才高,他文惟韓可對壘,古律詩精妙,韓不及也。當舉世為元和體[8],韓猶未免諧俗,而柳子厚獨能為一家之言,豈非豪傑之士乎?
劉須溪〔辰翁〕曰:
子厚古詩,短調沈鬱,清美閒勝,長篇點綴清麗,樂府託興飛動,退之故當遠出其下,並言韓、柳,亦不偶然。
陸放翁《老學菴筆記》云:
南朝詞人謂文為筆。《沈約傳》云:謝玄暉善為詩,任彥昇[9]工於筆,約兼而有之。又《與湘東王手書》[10]論文章之弊曰:詩旣若此,筆亦如之。又曰:謝朓、沈約之詩,任昉、陸倕[11]之筆。老杜寄賈至、嚴武詩[12]云:賈筆論孤憤,嚴詩賦幾篇。杜牧之亦云: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抓[13],亦襲南朝語爾,往時諸晁[14]謂詩為詩筆,非也。[15]
詩與筆之別,其嚴如右。從來論詩諸家,絶少以詩名退之,杜牧之“杜詩韓筆”之說,即隱諷退之原不善詩。劉夢得祭退之文:“子長在筆,予長在論”,此不僅外退之於詩,而亦自外,蓋夢得有自知之明,不敢於詩中與子厚校高下也。
二
柳詩有半字不對者,如“繼酬天祿署,俱尉甸侯家”,甸、侯指甸服、侯服,為駢語,而“天祿”則單一字,此半字未對著。又“朝宗延駕海,師役罷梁溠”,朝宗,朝為動詞,“師役”則兩字皆實,亦未對妥。
《筆墨閒錄》[16]稱:
子厚長韻,屬對最精,如以“死地”對“生涯”,“中原菽”對“下澤車”,“右言”對“左轄”,皆的對。至於“香飯舂菰米,珍蔬折五茄”,假“菰”為“孤獨”之“孤”,以對五也。
釗案:“册府榮三命,中閨盛六珈”,三,各本都作“八”,注引《周禮·宗伯》:以九儀正邦國,八命作牧,按“八”字明明梗韻,子厚未必肯如此下字。正考父[17]《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詩取此“三命”意正愜,注失所引。
“賈誼愁單閼,鄒書怯大梁”,此為對仗工切,應改“鄒書”為“鄒陽”,或易“賈誼”為“賈賦”,此必傳寫有誤。及觀蔣之翹本,“賈誼”果作“賈賦”。單閼,《鵩賦》云:“單閼之歲,鵩集予舍。”
“炯心那自是,昭世嬾佯狂”,以“佯狂”對“自是”恰合,蓋佯狂謂偽為狂,非駢語。“佯”非用於“倘佯”或“倡佯”之“佯”。
“在亡均寂寞,零落間惸鰥”,“在亡”如易作“死生”,或“存亡”,便無味之極,即此見柳州錘鍊功深。
“好音憐鍛羽,濡沫慰窮鱗”,《詩》:載好其音[18],又“懷我好音”[19],此詩所用乃前者,非後者也,若用後者,則為差對。
“賜環留逸響,五馬助征騑”,“五馬”、“賜環”,疑半字未對著,惟《詩》云:“素絲組之,良馬五之”[20],“五”在《詩》作動詞看,子厚詩功極細。
右所引句,俱出《同劉二十八院長述舊言懷》,及《弘農公獻詩》[21]兩長篇排律,子厚此種詩功,退之卻一步開動不得。
凡詩人不能為五言長排,即不成家數。姚姬傳最服老杜五排,以其對仗工,使典切,而又氣勢縱橫,惟意所之,無不恰到好處也,子厚工力,亦即在此。
三
《唐詩鼓吹》十卷,相傳為元遺山選次,或又斥為假託,以《遺山集》中無一字道及此選故。姑不論此選眞偽如何,然觀所號為鼓吹者,僅限於今體一種,目次從柳宗元起,至徐鉉[22]訖,共詩五百九十七首,柳為首列,得詩十首,多亦不過陸龜蒙、李商隱等三十餘首而止。由表面觀之,跡近尊柳,所選柳之七律十章,亦係《集》中顯為精湛之作。雖然,吾竊疑之。號為《唐詩鼓吹》,柳以前豈無唐詩?今將李白、杜甫並韓愈擯棄不錄,而以宗元褎然居首,此殆若曰:宗元堪於唐之第二流詩才中占一席,以云李、杜,固高不可攀,即韓退之同時交好,且不能相提並論爾。此其軒韓輊柳,刻毒較桐城尤甚。
錢謙益序《唐詩鼓吹》云:“遺山之稱詩,主於高華鴻朗,激昂痛快,其指意與此集符合。”夫以遺山所譔八字,評騭柳詩,乃絶不稱。元、錢同為亡國流人,以詩自晦,乃於柳詩絶無體會,妄摭“高華鴻朗”等字眼,遮飾耳目,吾嘗謂人必有品,乃可言詩,觀錢受之[23]之誕信然。
遺山論詩三十首絶句,有兩首提到柳,推許至高。其一云:“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眞淳,南窗白日羲皇上[24],未害淵明是晉人。”自注:“柳子厚,唐之謝靈運,陶淵明,晉之白樂天。”其二云:“謝客[25]風容映古今,發源誰似柳州深?朱絃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莫心。”此於柳州推崇恰當,惟人言陶詩高處在不排,大謝詩勝處在排,此一善排之訣,形為風容,似祇有子厚堪與繼武,遺山猶未必領悟到此。世謂《唐詩鼓吹》,非由遺山手錄,或亦可信。又一說:《鼓吹》為遺山弟子郝天挺[26]所纂。
胡震亨《唐音癸籤》云:“金元好問選唐七言律九十五人,五百八十餘篇,十卷,以聲調宏壯震厲,同軍樂之有鼓吹,故名。內初、盛唐僅張說、崔顥、王維、李頎、高適、岑參數篇,餘並元和以後詩人杜牧之、李義山、陸魯望、及五代譚用之[27]獨多,而宋人胡宿[28]詩亦誤入。意遺山偶錄以備檢閱,鄉人郝參政天挺尊事遺山,遂注釋行世耳,郝注尤蕪謬不堪讀。”《鼓吹》本子,諒不止一種,詩之篇數,與初、盛唐詩亦列數篇等等,與前錄各說頗不合,容再詳考。
震亨又論姚鉉所選《唐文粹》云:“內詩十三卷,又皆古體也,選唐賦遺律賦,選唐詩遺律詩,強以古繩今,未為通鑒。”《文粹》之偏,與《鼓吹》之偏,適得其反。
楊愼《丹鉛總錄》云:“《唐詩鼓吹》,以宋胡宿詩入唐選。宿在《宋史》有傳[29],文集今行於世,所選諸詩在焉,觀者不知其誤何耶?《鼓吹》之選,皆晚唐之最下者,或疑非遺山所為,觀此益知其偽也。”升菴之說可信。
四
宋吳復齋[30]云:劉夢得與柳子厚詩,有“柳家新樣元和脚”之句,“脚”字人多不曉,高子勉[31]嘗舉以問山谷,山谷云:取其字製之新。有徐僊[32]者,學山谷書,陳無已[33]贈詩,亦有“肯學黃家元祐脚”之句。
柳子厚《種白蘘荷》詩:“庶氏有嘉草,攻禬事久泯。”《本草》:蘘荷葉似初生甘蕉,根似薑芽,中蠱者服其汁,臥其葉,即呼蠱主姓名,庶氏以嘉草除蠱毒,宗懍謂嘉草即此也。〔陳晦伯[34]〕
元和而後,詩道浸晚,而人才故自橫絶一時,若昌黎之鴻偉,柳州之精工,夢得之雄奇,樂天之浩博,皆大家才具也。今人概以中、晚束之高閣,若根脚堅牢,眼目精利,泛取讀之,亦足充擴襟靈,贊助筆力。
《筆談》[35]謂:今人守郡,用顏延年“一麾乃出守”,誤自杜牧始,此說亦未為是。觀《三國志》:擁麾守郡,《文選》:建麾作牧[36],此語在牧之前久矣。漢制:太守車兩轓,所謂麾也,唐人如杜子美、柳子厚、劉夢得皆用之,謂之誤不可。[37]
欸乃:欸,歎聲也,讀若哀,烏來切,又應聲也,讀若靄上聲,倚亥切,又去聲,於代切,無音,乃難辭,又繼事之辭,無靄音。今二字連讀之,為掉船相應聲,柳子厚詩云:“欸乃一聲山水綠”是也。元次山有《湖南欸乃歌》,劉蛻有《湖中靄迺歌》,劉言史[38]《瀟湘詩》:有“閑歌曖迺深峽裏”,字異而音則同。後人因《柳集》中有注云:一本作“靄”,遂即音“欸”為“”,音“乃”為“靄”,不知彼注自謂別本作“靄”,非謂“欸乃”當音“靄”也。黃山谷不加深考,從而實之,其甥洪駒父[39],又辯為當作“ 靄”,杜撰尤甚。毛晃[40]取入韻中,至誤後人,沿襲不察。靄迺、靄,旣有兩本,不妨並行,豈必比而同之以為一音乎?〔黃公紹[41]《韻會》。〕
《說文》:欸從欠,矣聲,不然之辭。櫓聲欸乃,或作“藹迺”,皆單字還音,又有還音作“奧靄”者。柳宗元《漁翁曲》“欸乃”,校本云“奧藹”,謂一本作此,非謂“欸”音“奧”,“乃”音“藹”。劉言史詩:“閒歌曖迺深峽裏”,亦依“曖迺”,各還本音也。而郭茂倩[42]《樂府解題》,程大昌[43]《演繁露》,高似孫[44]《緯略》,姚寬[45]《西溪叢話》,俱誤為音。至《冷齋夜話》[46]引洪駒父言:音奧,可為怪歎,反譏世人分為兩字,此洪識難字誠多矣,然不似讀書人也。〔《癸巳存稿》[47]〕
俞理初[48]有生書櫥之稱,論音可作最後定案,今譏洪駒父識難字,而不似讀書人,吾頓憶王漁洋[49]“海內詩人洪玉父”之句,〔對句為“禁中樂府柳屯田”[50]。〕不禁為乃兄色赧矣。[51]
吾嘗見太平天國北王韋昌輝,《欸乃一聲山水綠》試帖一首如下:[52]
艣聲聽未了,山水送孤帆,對面青如畫,回頭綠滿巖。半空餘嫋嫋,一帶認巉巉,舵尾澄流迥,峯腰旭照銜。蒼疑留古岸,翠欲上征衫,流響驚鳬雁,濃陰鬱檜杉。
詩以對聯結尾,似是八韻詩脫落兩韻,尋昌輝曾考中秀才,秀才固是作五言八韻詩,童生乃廑作六韻也。詩之眞否雖無可考,惟以事關革命元功,不當疑其偽而濫加屏棄,故羼錄於此。
柳子厚汚王叔文黨,坐貶荒遠,不得昭雪以死,惟范仲淹斷言:史因其成敗書之,無所裁正,論亦恕亦確,然則韓誌柳墓,何無一言為此事辯乎?曰:當愈時,叔文未可原,而其說尙未可盡也。
夢得《靖安佳人怨》,及白氏《太和九年某月日感事》詩,為武相伯蒼、王相廣津作者,實並銜宿怨故。劉先於叔文時斥武,宜武有補郡見格之報,白嘗因覆策事救王,王固不應下石訐白母大不幸宿憾,令白有江州謫也。事各有曲直,而怨之淺深亦分,在風人忠厚之教,總不宜有詩,然欲為兩人曲諱,如坡公之說,則政自不必耳。
釗案:說者謂:子厚有嫌於武元衡,而武修怨,吾別條已涉及。此或柳無其事,而劉有之,以致誤傳,遯叟此條足供良證。
釗又案:《唐詩紀事》第三十九卷稱:“禹錫附叔文,人不敢斥其名,號二王、劉、柳,武元衡初不為宗元所喜,自中丞下除右庶子,及是執政,禹錫久落魄。”此段本為敘禹錫事而作,依文氣看來,所謂“武元衡初不為宗元所喜”,句中“宗元”兩字疑是“禹錫”誤植。
柳州之《平淮西》,最章句之合調,昌黎之《元和聖德》,亦長篇之偉觀,一代四言有此,未覺風雅墜緖。
韓公挺負詩力,所少韻致。出處旣掉運不靈,更以儲才獨富,故犯惡韻鬥奇,不加揀擇,遂致叢雜難觀。得妙筆汰用,瓌寶自出,第以為類押韻之文者過。〔遯叟〕
柳宗元詩,與王摩詰[53]、韋應物相上下,頗有陶家風氣。〔陳氏直齋〕
子厚詩雄深簡淡,迥拔流俗,至味自高,直揖陶、謝,然似入武庫,但覺森嚴。〔《西溪詩話》〕
柳子厚詩,世與韋應物並稱,然子厚之工緻,乃不若蘇州之蕭散自然。〔劉履[54]〕
古詩軌轍殊多,大要不過二格:其一以和平渾厚、悲愴婉麗為宗;其一以高閒曠逸、清遠玄妙為宗。高閒一宗,在古則陶,在唐則王、孟、常、儲、韋、柳[55]諸家,但其格本一偏,體靡兼備,宜短章不宜鉅什,宜古選不宜歌行,宜五言律不宜七言律,歷攷各集,靡不然者。中惟右丞[56]才高,時能旁及,至於本調,反劣諸子,餘雖深造自得,然皆守耑長而闕全詣,將無才之所趨,力故難強耶?〔元瑞〕
題階前芍藥
子厚《戲題階前芍藥》云:
凡卉與時謝,妍華麗茲晨,欹紅醉濃露,窈窕留餘春,孤賞白日暮,暄風動搖頻。夜窗藹〔一作“靄”。〕芳氣,幽臥如相親,願致溱洧贈[57],悠悠南國人。
元裕之嘗選花卉詩九首,以子厚右詩為第一,請趙閑閑秉文共作一軸寫,自題其後云:
柳州怨之愈深,其辭愈緩,得古詩之正,其清新婉麗,六朝辭人少有及者。東坡愛而學之,極形似之工,其怨則不能自掩也;黨承旨[58]出於六家,辭不足而意有餘,王公翰[59]無意追配古人,而偶與之合,遂為《集》中第一。大都柳出於《雅》,坡以下皆有騷人之遺,所謂生不並世俱名家者也。
姚薑塢於《援鶉堂筆記》論之云:
遺山北學之雄,五、七古並多傑作,於天水南渡[60]諸家,可以追儷放翁,尤、范[61]諸公,殆所不倫。而其論詩如此,雖云揚榷[62]《騷》、《雅》,要不離乎膚似,且《芍藥》之作,亦平平耳,而言六朝少及。東坡諸作,本非其至,且詠趙昌[63]之畫,殊無怨意,而曲而深之,亦豈衷論耶?
桐城諸家,除惜抱外,無能詩者,薑塢之學,雖為惜抱所自出,而論詩似強作解人,無所發明。況桐城從來不喜柳文,工夫不及柳詩深詣,自可想見,“《芍藥》之作,亦平平耳”,詩因在薑塢所號為平平處,自形其高。吳喬[64]謂:“‘欹紅’二句,近體中好句皆不及,可見體物之妙,古體勝唐體。”喬,太倉人,一名殳,字修齡,有《西崑發微》。
劉夢得與柳有關之詩
劉夢得工為絶句,有《傷愚溪》三首,幷引:
故人柳子厚之謫永州,得勝地,結茅樹蔬,為沼沚,為臺榭,目曰愚溪。柳子歿三年,有僧遊零陵,告余曰:愚溪無復曩時矣。一聞僧言,悲不能自勝,遂以所聞為七言以寄恨:
溪水悠悠春自來,草堂無主燕飛回,隔簾惟見中庭草,一樹山榴依舊開。
草聖數行留壞壁,木奴千樹屬鄰家,惟見里門通德牓,殘陽寂寞出樵車。
柳門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縱有鄰人解吹笛,山陽舊侶更誰過?
子厚善書,兼能作草,所謂草聖數行留壞壁,及里門通德牓,皆是子厚自書,《集》中兩家家雞、野鶩之爭[65],至饒逸趣。子厚謫永十年,量移柳州,此所云歿三年者,實則已離永七年矣。七年零替,已非舊觀,事閱千年,更託遐想。吾生平未見子厚墨跡,葉玉甫[66]云:在上海曾見湘南碑搨本一通,頗完整,惜未留置,為他捷足者所得。
夢得又有《哭呂衡州,時余方謫居》一首,最為沈摯,如下:
一夜霜風凋玉芝,蒼生望絶士林悲,空懷濟世安人略,不見男婚女嫁時。遺草一函歸太史,旅墳三尺近要離[67],朔方徙歲行當滿,欲為君刊第二碑。
徙朔方用蔡邕故事,蓋邕為宦官所譖,徙於朔方,年已衰晚,猶為郭林宗作碑也,云第二碑者,以化光之葬,子厚有誄在先之故。
子厚亦有《同劉二十八哭呂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詩,李為李景儉,元是元稹,蓋稹於元和六年,自監察御史貶江陵士曹參軍也。
衡岳新摧天柱峯,士林顦顇泣相逢,祇令文字傳青簡,不使功名上景鐘。三畝空留懸磬室,九原猶寄若堂封,遙想荊州人物論,幾回中夜惜元龍。
時化光是藳葬於江陵之野,故曰猶寄若堂封,“寄”一作“記”,意亦通。封之有若堂者,指“築土為壟,堂形,四方而高”,語出《禮記·檀弓》。末聯關涉二侍御,故曰荊州人物論。陳登卒年三十九,化光年四十。〔釗案:引《檀弓》語,乃鄭注也,壟,力勇反。〕
化光在黨人中,清望最重,劉詩:蒼生望絶士林悲,及柳詩:士林顦顇泣相逢,語乃寫實,故不謀而合。“懸磬”字,他本“磬”或作“罄”,語出《左傳》:“室如懸罄”[68],字原作“罄”。王觀國[69]《學林》謂“‘室如’之‘如’當訓‘似’,‘罄’非訓盡,《說文》:罄,器中空也,室如懸罄者,如懸一器,其中空無一物”,說諦。據此,懸罄、若堂,仍的對。〔本部卷十四《懸罄》一文,請參閱。〕
雞骨卜
一
子厚《柳州峒氓》詩:“雞骨占年拜水神”,所謂雞骨占者殊難解。宋人周去非,隆興進士,淳熙中為桂林通判,著有《嶺外代答》十卷,敘邊嶠習俗綦詳,記雞卜者如下:
南人以雞卜,其法以小雄雞未孳尾者,執其兩足,焚香禱所占而撲殺之。取腿骨洗淨,以麻線束兩骨之中,以竹梃插所束之處,俾兩腿骨相背於竹梃之端,執梃再禱。左骨為儂,儂者我也,右骨為人,人者所占之事也。乃視兩骨之側所有細竅,以細竹梃長寸餘者徧插之,或斜或直,或正或偏,各隨其斜直、正偏而定吉凶。其法有一十八變,大抵直而正、或附骨者多吉,曲而斜、或遠骨者多凶。昔漢武奉越祠雞卜,其法無傳,今姑記之。
段公路[70]《北戶錄》載:“南方逐除夜及將發船,皆殺雞,擇骨為卜,傳古法也。卜吉即以肉祀船神,呼為孟公、孟姥。”大抵此卜傳法自古,而盛於唐,祀船神或水神,尤為切近,故子厚詩及之,占年云者,殆所謂卜吉之類也。子厚己不信神,而民間本來迷信,彼自隨俗因應,不加唾棄,退之撰《羅池神廟碑》云:“侯為州不鄙夷其民”,大率指此。此子厚治柳,為峒氓賦詩如是言之,曩在永州,所見尙隔一層。
蘇子瞻《潮州韓文公廟碑》,其詩辭有一句曰:“犦牲雞卜羞我觴”,此當然是追紀唐俗,謂此類祭禮中,亦用雞骨卜羞進酒觴也。雞骨卜一如右解,無取複述,惟犦牲者,《〈爾雅〉注》:“犦,犎牛也,領上肉犦昳起,高二尺許,狀如橐駝”,《玉篇》:“犎,野牛也”,因便輒附及之。
二
何孟春《餘冬敘錄》雜記各種瑣細卜法如下:
《燕北雜記》:契丹行軍不擇日,用艾和馬糞,於白羊琵琶骨上灸,灸破便出,不破即不出。一云:韃靼占卜,每用羊髀骨,以鐡椎火錐之,視其兆坼,以決大事。《遼東志略》:扶餘國有軍事,則祭天殺牛,觀蹄以占,解者為凶,合者為吉。《北戶錄》:邕之南有雞卵卜。又云:南方除夜,及將發船,皆殺雞擇骨為卜,傳古法也。《學齋佔畢》:今之瓦卜,蓋有取於周之瓦兆,古法也。小說雜書傳虎卜、鳥卜、紫姑卜、牛蹄卜、雞骨卜,雖不法於蓍龜,亦有可稱者。今雲南地方夷羅,一切大小事,疑不能決,輒請巫師殺雞,籤其腿骨穴斜正、多少,以卜吉凶,巫師曰大奚婆,一曰孕兮薄, 其法特神驗云。
右所記,除雞骨外,有白羊琵琶骨、羊髀骨、牛蹄、瓦、虎、鳥、紫姑種種不同之卜法,增益子厚所不信之神怪色彩,不知今雲南彝族,猶有可得踪迹之形影否?
《敘錄》又載“善禳惡,正勝邪”之法云:
唐初有孝子王漸,作《孝義》五十卷,鄉有病者,即請漸來誦書,尋亦得愈。事見《龍城錄》,柳子厚謂:漸其誠足尙也,此獨非禳惡勝邪効與?夫書固移心治心之具,人有病,尙當不自省耶?然則療病舍藥物可也。
《龍城錄》本偽書,今主療病不用藥物,益蹈移心治心之妄。
又蘇子瞻《雷州》八首之一云:
粵嶺風俗殊,有疾時勿藥,束帶趨房祀,用史巫紛若。絃歌薦繭栗,奴至洽觴酌,呻吟殊未已,更把雞骨灼。
就雞骨二字,使與粵嶺風俗連為一系,東坡右詩可稱切證。[71]
古東門行
《古東門行》沈雄頓挫,神似昌谷[72],為中唐出色當行之體裁,子厚特偶爾乘興為之,非其本質如是也。中如“赤丸夜語飛電光,徼巡司隸眠如羊”一韻,隱含鬼氣,咄咄逼人,尤為酷肖長吉。
全篇語語用事,幾同為事類作賦,看不出作者眞實用意,然大體不出表同情於受害人,如“子西掩袂眞無辜”,及“絶臙斷骨那下補”等句尤顯。論者謂子厚幸災樂禍,鄙意殊不敢謂然,陳景雲點勘此詩,立說如下:
柳子厚《東門行》,及劉夢得《靖安佳人怨》詩,皆為盜殺武相元衡事而作,武相遇盜於所居靖安坊之東門,故劉、柳題詩云爾。先是二人旣坐伾、文黨,謫佐遠州,元和中召還,方冀進用,又俱出刺嶺外,時武相當國,二人深憾之,此二詩所由作也。史言伾、文之黨初召還,諫官交章力言其不可用,尋有遠郡之斥,蓋當時君相,亦採公議行遣,非緣政府之忮矣,憾時宰者,蓋褊心之未化,二詩俱不作可也。
少章“褊心”云云,劉夢得吾不敢說,至子厚則敢斷其無有,此別條迭有說明,不更覼縷。少章又謂詩可不作,夫詩起於怨,事所恆有,然興、觀、羣[73]都蔚成好詩題,如意在避嫌,即拋卻詩興,從旁縮手,子厚亦非此等矯揉造作之人。
《東門行》,鮑明遠《樂府》原有此題,而元衡宅在京師靖安坊,因將朝出里東門,遇賊被害,故子厚以《古東門行》名篇。詩云:
漢家三十六將軍,東方雷動橫陣雲。〔詩以漢七國之變起興,三十六將軍者,謂周亞夫將三十六將軍往擊吳、楚也。〕雞鳴函谷客如霧,貌同心異不可數。〔此用孟嘗君事,影王承宗、李師道密遣刺客入關。〕赤丸夜語飛電光,徼巡司隸眠如羊。〔此謂羣賊受贓報讎,相與探丸,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者斫文吏,事見《漢·尹賞傳》。〕當街一叱百吏走,馮敬胸中函匕首,〔馮敬事本《漢·賈誼傳》。〕兇徒側耳潛愜心,悍臣破膽皆杜口。〔兇徒指王承宗輩,悍臣謂聞變勸帝罷兵者。〕魏王臥內藏兵符,子西掩袂眞無辜。〔上句用信陵君奪晉鄙軍事,下句用楚白公殺子西事,此謂賊用計,而朝廷漫無覺察。〕胡羌轂下一朝起,敵國舟中非所擬,〔“胡越起於轂下而羌夷接軫”,用司馬相如諫疏語。“舟中之人盡敵國”,用吳起諫武侯語。〕安陵誰辨削礪功,韓國詎明深井里,〔安陵郭門外,為袁盎被刺處。削礪,指鍛工而言,當時鍛工供稱:劍由梁孝王子某來冶。深井里,韓刺客聶政故里。〕絶臙斷骨那下補,萬金寵贈不如土。〔“那下”者,如唐律言“兩下相殺”之“下”,猶言那處也。末句謂即從優寵贈,也不如入土為安。〕
全篇氣象萬千,祗表弔歎而不及其他,獨末一句略帶陽秋,微欠莊重,不免為白璧之瑕爾。
韋柳
一
唐詩中韋、柳對稱,已成為口頭禪,惟言出東坡之口,應與恆流迥不一致。東坡曰:“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麗清深不及也。所貴乎枯澹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也,若中邊皆枯,澹亦何足道?”此所謂外枯中膏,似澹實美,究何所指?
淵明者,晉之遺民也,始終心不忘晉,落筆盎然有見,自與一般山林枯槁之士不同,姑不深論。若韋、柳兩公,無形中伏有一種武俠氣概,《集》中恰各有一詩,可容對比,即韋之《逢楊開府》,與柳之《韋道安》是也。茲請將兩詩分列如下:
逢楊開府(韋應物)
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橫讀去聲。〕朝提樗蒲局,暮竊鄰家姬,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驪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兩府始收迹,南宮謬見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撫惸嫠。忽逢楊開府,論舊涕俱垂,坐客何由識?唯有故人知。
韋道安(柳宗元)
道安本儒士,頗擅弓劍名,二十遊太行,暮聞號哭聲。疾驅前致問,有叟垂華纓,言我故刺史,失職還西京,偶為羣盜得,毫縷無餘贏。貨財足非恡,二女皆娉婷,蒼黃見驅逐,誰識死與生?便當此殞命,休復事晨征。一聞激高義,眥裂肝膽橫,掛弓問所往,趫捷超崢嶸。見盜寒磵陰,羅列方忿爭。一矢斃酋帥,餘黨號且驚。麾令遞束縛,纆索相拄撑。彼姝久褫魄,刃下俟誅刑。卻立不親授,諭以從父行。捃收自擔肩,轉道趨前程。夜發敲石火,山林如晝明。父子更抱持,涕雪紛交零。頓首願歸貨,納女稱舅甥。道安奮衣去,義重利固輕。師婚古所病,合姓非用兵。朅來事儒術,十載所能逞。慷慨張徐州,朱邸揚前旌。投軀獲所願,前馬出王城。轅門立奇士,淮水秋風生。君侯既即世,麾下相欹傾。立孤抗王命,鐘鼓四野鳴。橫潰非所壅,逆節非所嬰。舉頭自引刃,顧義誰顧形?烈士不忘死,所死在忠貞。咄嗟徇權子,翕習猶趨榮。我歌非悼死,所悼時世情。
柳詩略詮釋如次:
貨財足非恡:“足非”字似應乙轉為順。
頓首願歸貨:歸貨,謂獻納財物。
師婚古所病:《左·成六》:齊侯欲以文姜妻鄭太子忽,忽曰:今以君命奔齊之急,而受室以歸,是師婚也,民其謂我何?
朅來[74]事儒術,十載所能逞:“逞”字作平聲用,見《文選·張平子〈思玄賦〉》:“遇九皋之介鳥兮,怨素意之不逞,遊塵外而瞥天兮,據冥翳而哀鳴”,注:“《字林》曰:逞,盡也。”在本文謂:讀儒書十載而能事盡,於意適合。“十”或作“千”,非。
慷慨張徐州:徐泗濠節度使張建封。
前馬出王城:指貞元十三年十月,建封來朝,道安從之。
君侯旣即世:十六年六月,建封卒。
橫潰非所壅,逆節非所嬰:壅,塞也,謂軍士作亂,未能塞而止之。嬰,加也,謂正直成性,逆節之事不能加之。
舉頭自引刃:指建封死而軍亂,子愔為兵馬留後,而道安自殺。
右詩見於兩家《集》中,無識者或疑其不類,惟若從東坡眼中之枯澹窺去,則中含之膏為何寶,外彰之美為何狀,皆得從此類詩中軒豁呈露,然此可與知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吾嘗論為人肯講眞話,文章方有出路,此兩家所言皆眞也。韋之事跡,不見正史,倘無此詩,彼出身三衛,放浪不羈等情,何能從枯澹篇中察出?柳詩雖非自寫身世,而胸中一種骯髒不平氣槪,亦正賴此類語言瀉出。後段“橫潰非所壅,逆節非所嬰”,“烈士不忘死,所死在忠貞”等語,何啻短簫入破,血淚和流,從冷靜時發出激越情感,方見人生眞趣。
韋詩生前不見貴重,自白樂天《蘇州答劉夢得》云:“敢有文章替左司?”左司之名始起,此不如柳州高文典册,早年即已名蓋一世。又韋老壽,年至九十餘,尙在人世,人莫知所終。蓋韋生於開元,而至太和末猶存,柳州一生四十七年,廑抵左司中年一段經歷。雖韋由左司郎中出刺蘇州,在貞元初,年時堪與柳州相接,而自承“蹇劣乏高步,緝遺守微官,〔《廣德中洛陽作》。〕”若而詩人,自未必見賞於顯美一時之京朝官已。
應物老壽,及為蘇州刺史兩事,傳說中頗多矛盾。《唐音癸籤》云:
韋應物正史無傳,賴《國史補》[75]數語,足存其生平為人、及官閥之概。當時仕只蘇州刺史而止,未嘗又別為他官,沈明遠[76]為《補傳》,較《國史》尤詳備,而刺蘇而後,復有江淮鹽鐡轉運、太僕少卿、兼御史中丞一銜,則采自劉禹錫《舉自代狀》,其搜補亦云勤矣。今考《白樂天集》,有書與元稹論應物云:其詩身後人始知貴,此書作於元和中,而劉之《狀》稱太和六年,則應物歿已久矣,當另是同姓名一人耳,蘇州正不藉卿銜重,何庸誣之?中時又有韋某,誌失名,所稱韋蘇州,蓋不下六、七人矣,人但知有左司耳。
又《漁洋詩話》云:
小說載李習之翺,在潭州嫁柘枝妓事,以為韋蘇州,舒元輿詩云:“誰是蔡邕琴酒客?魏公懷舊嫁文姬”,[77]古今稱為佳話,而不知其汚衊賢者也。按應物為蘇州刺史,在貞元之初,其後又有韋夏卿,在貞元十年,韋覬,在元和時,與習之之世差近,而翺與應物固渺不相及也。且韋、李二《集》俱在,亦無一字相涉,則“蔡邕琴酒”之語,何竟武斷屬之左司耶?李觀元賓《集》中,有《代人上韋蘇州》二書,每疑其暴戾恣橫,不類左司所為。觀與翺同元和中人,皆與左司無關,此二事皆不可不辯也。乾元中又有韋黃裳、韋之,大
合胡震亨、王士禛兩家所載觀之,左司老壽,不可能到太和末,又蘇州刺史之姓韋者不止一人,夢得太和六年所舉,決非左司。漁洋謂習之、元賓皆元和中人,應與左司兩不相涉,然則柳州亦與二李等耳,似亦難與韋有關。凡此皆考訂中有趣之點,獨吾今茲所論,在韋、柳詩之相近,而不在人之相接,右列各證,止於乘便涉及,無取深考。
韋、柳詩之比較,論者多有,茲以《援鶉堂筆記》為例。《記》云:“韋自在處過於柳,然亦病弱,柳則體健,以能文故也。”薑塢本不善詩,評何能確?以柳州能文,而推定詩健於韋,自是頭巾家語。
《癸籤》又記:“應物《答故人見諭》詩:時風重書札,物情敦貨遺,〔去聲。〕機杼十縑單,慵疏百函媿,嘗負交親責,且為一官累,唐時仕路,蚤重此事,令人以守正為憂。”吾推孝轅[78]之意,求之《子厚集》中,覺此類憂時念亂、太息弊風之作,不少概見。惟如《石門精舍》詩[79]:“道異誠所希[80],名賓[81]匪余仗,超攄藉外獎[82],俛默有內朗,鑑爾揖古風[83],終焉乃吾黨。”又如《詠史》云:“風波歘[84]潛構,遺恨意紛紜,豈不善圖後?交私非所聞。”此律之左司用意,適得其反。尋左司晚節為詩,於道猛得,所為較退之輩劍拔弩張,已不知落下火氣,為量何許!顧盱衡世局,仍不免帶着客氣,如《癸籤》所引詩是也。若子厚安神自養,淨絶尤怨,於世態有善善而無惡惡,此較韋公之所成就,取境又進一大步。
二
評韋、柳詩各家,見於《唐音癸籤》者,彙錄如次:
韋蘇州五言詩,高雅閑淡,自成一家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白樂天〕
蘇州詩無一字造作,直是自在,氣象近道,其高於王維、孟浩然諸人者,以無聲色臭味也。〔朱晦菴〕
韋詩旣無聲色臭味,不知晦菴何所憑藉,能知其直是自在,氣象近道?如《詩》之《白華》、《華黍》[85],雖無詞,仍是有聲,今有聲而強以無聲通之,談詩毋乃過於玄妙?惟無色、無臭味亦然。晦菴嘗誚人多說杜子美、夔州[86]詩好,謂“今人只見魯直說好,便都說好,如矮人看場耳。”晦菴以腐老生論詩,聽不着蘇州聲息,因隨人附和,直以無聲美之,此是否聾人不解雷?
韋應物居官自愧,閔閔有恤人之心,其詩如深山採藥,飲泉坐石,日晏忘歸;孟浩然如訪梅問柳,徧入幽寺;二人意趣相似,然入處不同。韋詩潤者如石,孟詩如雪,雖淡無彩色,不免有輕盈之意。〔劉須溪〕
淡無彩色者,淡終是色,惟較他彩色稍淡云爾,晦菴強作解人,隨人附和,直至不知所云。蘇子由為《歐陽永叔碑》云:“公之於文,雍容俯仰,不大聲色,而義理自勝。”王伯厚《困學記聞》引其說云:“欒城[87]評品文章至佳者,獨云不帶聲色。”夫由“不大”改作“不帶”,此是否與晦菴評韋詩無聲色同一義解,可發一粲。
柳宗元詩,與王摩詰、韋應物相上下,頗有陶家風氣。〔陳氏《直齋》〕
子厚詩雄深簡淡,迥拔流俗,至味自高,直揖陶、謝,然似入武庫,但覺森嚴。〔《西溪詩話》〕
“雄深”字出退之,“簡淡”字本東坡,是評柳人云亦云語,惟以雄深、簡淡幷作一談,卻另呈一種彩色。
柳子厚詩,世與韋應物並稱,然子厚之工緻,乃不若蘇州之蕭散自然。〔劉履〕
劉坦之賦性孤高,入明不仕,標格以蕭散自然為期,以己之操入人之詩,其評不難理解。
韋左司平淡和雅,為元和之冠,然欲令之配陶凌謝,宋人豈知詩者?柳州則刻削雖工,去之遠矣,近體尤卑凡不稱。〔弇州[88]〕
王元美務博,各門都不免淺嘗,宋人不知詩,元美亦未必知詩。元美以品質論,不足知柳州,以工力論,更不足知柳州。即如近體,《集》中五言排律各篇,深閎挺拔,冠冕中唐,少陵以外,幾無人堪與抗手,試問何謂之卑?凡於何有?
偶閱袁爽秋[89]光緖十三年丁亥日記,得如下一條云:
韋學儉,亦逸品耳。柳州文章健麗,不減揚、馬[90],至為詩,乃一變為空明清遠,豈晚而深達了義致此耶?元遺山云:柳子厚,唐之謝靈運,此語為不妄也。世士以韋、柳並稱,故自聲同實異。〔原註:韋本武人,中年折節為雅士。〕
漚簃自少溺苦於學,而又崇尙節義,力爭上遊,於詩雖所學甚雜,胸襟自近韋、柳一派。偶爾評騭數語,字字都從體驗得來,不同泛泛,以“深達了義”稱子厚,不期而釀成間接詩讖,念之泫然。
《湘綺樓說詩》云:“看唐詩柳子厚敘韋道安,苦無章法,不知輕重故也,當以不從逆在先,後敘救女,則精采矣。”壬翁[91]以狙公賦芧[92]之法說詩,直是倚老賣老,信口亂道。
三
蘇子瞻謂柳詩在陶下韋上,似是以子厚《晨詣超師院讀禪經》一詩為範例。〔說見許顗[93]《彥周詩話》。〕詩曰:
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閒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眞源了無取,妄迹世所逐,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日出霧露餘,青松如膏沐,澹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
詩以讀禪經命題,大意謂禪經不熟,無由見性。凡無取眞源,〔劉孝儀[94]詩:迴輿下重閣,降道訪眞源。〕而妄迹是逐者,乃世俗所為,倘謂遺言〔指禪經。〕可不分明,試問繕性何由得熟?此與《秋夜贈吳武陵》:“希聲閟大樸,聾俗何由聰”,用意大致相近。“日出霧露餘”兩句,蔣之翹謂是常景常語,不能傳造化之妙,旋又謂一結極解脫,極玄澹,將貫串一氣之意境,打成兩橛,毀其一而神其二,眞不知詩者之言也。日出云云,正藉以形容經熟神爽之氣象,澹然悟悅,緣是而生,東坡之所理解而心賞處,允即在此。
王士禛不以為然,其《讀史雜感》,有意翻東坡之案。〔語本翁覃溪[95],彼謂嘗著《韋柳論》一小卷,專辨此事,余未及查。〕詩曰:
風懷澄澹推韋柳,佳處多從五字求,解識無聲弦指妙,柳州那得並蘇州?
其點睛處,在“解識無聲弦指妙”一語,意謂:子厚讀禪經極熟之後,始解禪悅,不足與於無聲弦指之妙,故柳不如韋。雖然,韋果足企於是乎?淵明詩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96]漁洋若謂柳州那得並彭澤[97],庶乎近是,而蘇州豈其倫也?
漁洋《古夫于亭雜錄》,及《分甘餘話》兩種,都於揚韋抑柳,大肆鼓吹。汪鈍翁曾求其廣陵句:“露檻警孤鶴,風櫺散叢菊”,謂已逗漏柳州,用為笑謔,漁洋還木然自鳴得意。蓋此君之於詩也,優孟衣冠,強標風韻,距東坡尙不知幾千里!〔漁洋《倣遺山論詩》三十二首,卻並無一語及東坡。〕何韋、柳之足云?
跂烏詞
子厚之《跂烏詞》,堪與老杜之《痩馬行》媲美。詞云:
城上日出羣烏飛,鵶鵶爭赴朝陽枝,刷毛伸翼和且樂,爾獨落魄今何為?無乃慕高近白日,三足妬爾令爾疾?無乃飢啼走路旁,貪鮮攫肉人所傷?翹肖獨足下叢薄,口銜低枝始能躍,還顧泥塗備螻蟻,仰看棟梁防燕雀。左右六翮利如刀,踊身失勢不得高,支離無趾猶自免,努力低飛逃後患。
《跂烏詞》一作《跛烏詞》。跂,舉一足也。三足,《五經通義》[98]、《春秋元命苞》[99]皆云:日中有三足烏。“翹肖”出《莊子》:“喘耎之蟲,肖翹之物,莫不失其性。”[100]“支離”、“無趾”,亦皆出《莊子》[101],支離者,支離疏也,無趾者,叔山無趾。支離著其姓,無趾顯其名,而皆肢體殘缺之人。以上諸說,略本廖注。釗案:肖翹本疊韻字,猶之“黃昏”為雙聲字,“黃昏”可顛倒作“昏黃”,《莊》之“肖翹”,而柳引作“翹肖”,雖無不可,然吾揣柳州用意,未必爾爾。《佩文韻府》將“肖翹”列於蕭韻,又將“翹肖”列於嘯韻,此殊失考,未足為訓。患平聲讀,字在删韻,古詩删至下平蕭豪,皆得通押。
烏、鳥二字之差,止於一畫,以是二字在書本上,屢屢互誤。吾觀最近出版講中國文學之本子,幾於大半將“跂烏”易作“跂鳥”,此故意抑由失誤,頗未易曉,獨一九五九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行,由北京大學中文系集體編著之《中國文學史》,於“柳宗元”下立為說曰:
柳宗元對現實不滿,對自身遭遇深悲,同樣滲透在《跂鳥詞》等寓言詩中。《跂鳥詞》以跂鳥的命運,來此喩自己,刻畫了一個令人同情的被害者形象:“翹首獨足下叢薄”云云。柳宗元在現實生活中所遭的嚴酷打擊,促成了他惴惴不安的恐怖心理。
其說甚正。自來詩家,無不以老杜《痩馬詞》為喻房次律[102],以柳州《跂烏詞》為自喩,惟其中“跂鳥”字,連續迭見,字皆不作“烏”。尋馬之別名,有驥、有駁、有驊騮、有騏驎等,老杜不別舉,而統舉曰痩馬,讀者無間言,何獨於跂鳥而疑之?即在柳詩,倘“籠鷹”改為“籠鳥”,“放鷓鴣”改作“放鳥”,“聞黃鸝”改作“聞鳥”,亦皆視為不詞。凡吾人一觸跂鳥,陡陌生生地,幾於張口不順,此雖吾徒迷於慣習以使之然,至律之遣詞邏輯,仍不期而突出此一挑剔。夫右舉《文學史》一再用“跂鳥”字,其屬有意為之而非由失誤,已灼然可見,推之“翹肖”字,“肖”易作“首”,其為反對承訛襲謬之誤而有所糾正,亦屬大大可能。吾曩謂柳用字最矜愼,無故倒置蒙叟[103]所用字,旣非其所願為,則“翹肖”字原非胎息《南華》[104],而直是“翹首”字之由後人作意成誤,十之八、九可資論定。釗案:“翹首”猶言“矯首”,皆詩中數見不鮮之字,今用與“獨足”相配成文,於《跂烏詞》最為貼切。又案:肖翹者小巧之義,范石湖[105]於嘲蚊時云:“肖翹極么麽,虬比累闢翕”,“肖”一作“蛸”,是“肖翹”者,施於蚊類微物固合,而以形容刷毛伸翼、啞啞大噪之中型巨鳥,實不相宜。是柳本無意於引《莊》,而廑欲得一與“獨足”相為映合之字以足其文,此證以人類思致之同然性,而得認為不中不遠已。
重言以明之:詩人於詠馬與詠烏,有廣狹、混異之別,未能一致。如杜言“病乘黃”可易言“病馬”,“渴驥”可易言“渴馬”,而“豪鷹”則不可易言“豪鳥”,“義鶻”亦不可易言“義鳥”,惟“跂烏”之於“跂鳥”亦然。
吾今謹朗朗然為之斷曰:《中國文學史》於《跂烏詞》竄改二字,一竄“烏”為“鳥”,一竄“肖”為“首”,前者於詩之慣例不合而似誤,後者直理足而實正。
冉溪
劉後村稱:柳詩幽微者可玩而味,感慨者可悲而泣,其七言五十六字尤工。尋七言五十六字有兩種,一轉韻,一不轉韻,不轉韻即七律耳,而轉韻之五十六字,《集》中止《冉溪》一首云:
少時陳力希公侯,許國不復為身謀,風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縲囚終老無餘事,願卜湘西冉溪地,卻學壽張樊敬侯,種漆南園待成器[106]。
此種體裁,善為之,形雖短小精悍,實乃寬大沈雄,近同光體[107]中人,有喜為此體而自誇絶唱者,而竟不畏柳侯見而微哂,可謂大膽。
後村所謂尤工,殆指七律,而非指轉韻,且《冉溪》一首,乃隨意即景之作,亦不得云絶工。雖然,結聯“卻學壽張樊敬侯”二語,含有深遠意義,足見子厚一生政治抱負。蓋子厚見到中唐局勢紊亂,根本政策之計劃,難於澈底施行,而己又阨於縲囚,體力衰退,恐生前不能有何具體成就,一腔熱血,遂由本身而逐漸移轉到下一代去,因而觸景吟詠,衝口獲得如壽張樊重、種漆南園之詩句,定非偶然。從《眎民》詩中,看到子厚刻畫將來士農工賈、董董融融之太平盛治,其如何教育策進下一代上,諒有多少著述,計劃準備及身殺青,留貽後人。獨惜天不我與,未及中壽而謝世,此一懲前毖後之遠大策略,終於無法實現,而遺跡亦復渺然,無可追尋。《新唐書》稱:子厚曾注《法言》十三卷,至今殘存於《五臣注》者,止於四條,夫《法言》者,揚子雲比擬《論語》之所為也,目的固不重當時而在後世,倘子厚以南園漆視《法言》,則此一未雨綢繆之計,已付之烏有子虛而無從控揣,傷哉傷哉!
冉溪即愚溪也,其先以冉姓地而得名,洎子厚以愚謚之,遂成為子厚十年生息、性命相關之處。非微流連光景,招邀友朋,寫成詩篇最多,而且子厚躬參耕稼,與農民打成一片,平生溝通工農之階級觀點,亦得以一部分顯現。所為《溪居》詩云:
久為簪纓累,幸此南夷謫,閑依農圃鄰,偶似山林客。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釗案:《全唐詩》及廖本“纓”作“組”。〕
“曉耕翻露草”一聯,即切實為自己寫照。
《夏初雨後尋愚溪》云:“沈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其甘寂寞,眞也,《溪居》“來往不逢人”句,自是實境,亦明本懷。《雨晴至江渡》云:
江雨初晴思遠步,日西獨向愚溪渡,渡頭水落村逕成,撩亂浮槎在高樹。
鄉村河流見底,介然成路,固數見不鮮事。一九四九年春,吾隨南方代表圑,從石家莊赴平山,須橫渡滹陀河。時河吐蹊徑,輾牀而過,與子厚獨渡愚溪相似,特吾與數人偕行,互談漢劉秀蕪蔞亭食豆粥事[108],又未見浮槎在樹為微異耳。
柳詩近陶,人無異詞,然兩家詩之見解,並不翕然一致。以田家詩言之,淵明逃避現實,酷好飲酒,所謂躬耕南山,帶月荷耡[109],廑廑標榜象徵性之動作,以資寄託而助逸興。人品雖高,所作詩如:“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110],以及“此中有眞意,欲辨已忘言”[111],雖以富於黃老氣味,而為後輩詩人所引重,獨自子厚觀點看來,此種不益世用,〔嘗論陶、韋、柳三家,宜從用字上區以別焉。蓋韋以跅弛[112]之才晚用,柳大才不得其用,陶則不用世而用己。如一百畝田,以五十畝種秫,供己飲酒,即可謂處世大謬。〕徒然長養頹廢氣氛,阻人進路,若而雅人深致,隱士高風,顯然為其所鄙視而不予歌頌。《敘志》詩中有云:“卜室有鄠杜,名田佔灃澇,螟蛑願親燎,荼堇甘自薅”,與夫“登年徒負版,興役趨伐鼛”,此其努力耕作,獻身國家,而且農與工雙管齊下,以表示畢生志願所在,態度何等明朗!意志何等堅決!以視後來元初東南人士,約為月泉吟社[113],以田園雜興命題,聘謝皋羽[114]詳較揭賞,號稱一時盛事,流風傳播亙一、二百年不衰,探其源也,殆不問而知由陶家胎息而來,子厚有知,定認為與遺毒社會之狐蠱無異,務期揮斥以盡。柳詩中此一重大旨趣,吾名之曰亂農,又安得等閒待之。〔亂者終也,此曰“亂農”,正如《論衡》之“亂龍”。〕
䂬溪記柳
一、子厚《曉行》[115]云:機心久已忘,何事驚麋鹿。又《放鷓鴣詞》云:破籠展翅當遠去,同類相呼莫相顧,惜乎知之不蚤爾。[116]
二、柳《讀書》篇云:瘴疴擾靈府[117],日與往昔殊,臨文乍了了[118],徹卷兀[119]若無。蓋嘗《答許京兆書》云:往時讀書不至底滯,今每讀一傳,再三伸卷,復觀姓氏,在宗元則為瘴疴所擾,他人乃公患也。[120]
三、柳子厚《牡丹》[121]曰:欹紅醉濃露,窈窕留餘春。坡云:慇懃本芍藥,獨自殿餘春[122],“留”與“殿”重輕雖異,用各有宜也。楊中立[123]《梅》詩云:欲驅殘臘變東風,只有寒梅作選鋒,頗恨不與殿軍[124]商搉正一的對[125]。[126]
四、臨川:道德文章吾事落[127],《南華》:夫子盍行邪?無落吾事[128],乃柳詩有“惆悵樵漁事,今還又落然”[129],恐亦用此。[130]
卷後有康熙戊子朱竹垞跋云:
《溪詩話》十卷,宋黃徹[131]常明撰,《書錄解題》謂是莆田人,而《八閩通志》則云邵武人,舉紹興十五年進士,殆家本莆田而占籍於邵武者也。編中持論多本少陵,自言官辰沅逾年,顧志州郡官師者,不載姓氏,集亦失傳,其送弟詩句云:就舍勿令人避席,過江莫與馬同船,語淺情眞,不失風雅之旨矣。
曾裘甫[132]記柳
裘甫《艇齋詩話》,記柳各條如下:
一、前人論詩,初不知有韋蘇州、柳子厚,至東坡而後發此祕,遂以韋、柳配淵明。釗案:《漁隱叢話》稱,“子厚詩深遠難識,前賢亦未推重,自老坡發明其妙,學者方漸知之。”胡仔[133]所論,與裘甫如出一轍,惟不知孰先孰後。
二、東湖[134]言:王維《雪》詩不可學,平生喜此詩,詩云:寒更催曉箭,清鏡減[135]衰顏,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閒,借問袁安舍,翛然尙閉關。[136]又言:柳子厚《雪》詩[137],四句說盡。釗案:東湖,指山谷女夫[138]徐師川俯。又案《漁隱叢話》:“東坡言鄭谷詩: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139],此村學中詩也。子厚‘千山鳥飛絶’四句,信有格也哉!殆天所賦,不可及也。”釗認為谷與東坡詩格,相去萬里,東坡未必肯持與並論。
三、柳子厚詩:壁空殘月曙,門掩候蟲秋[140],詩意極佳,東湖詩云:明月江山夜,候蟲天地秋,蓋出於子厚也。釗案:裘甫將東湖比子厚,大膽妄語,可謂儗人不於其倫。《漁隱叢話》載:“蔡天啓[141]言,嘗與張文潛論韓、柳五字警句,文潛舉退之‘暖風抽宿麥,清雨卷歸旗’[142],子厚‘壁空’兩句,皆《集》中第一。”[143]釗案:子厚“壁空”二語,何人不加歎賞?豈須借重宵小[144]口吻?漁隱提小蔡睥睨韓、柳,謬妄當較艇齋更上一層。
四、山谷喜子厚“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145],嘗書此詩於扇。釗案:唐人釋、道不分,詩家亦隨聲附和,曁宋猶然,參看本編同卷《讀書宜備兩種態度》條。
五、子厚《與劉夢得相別》詩云: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用蘇、李贈別詩云: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釗案:謝茂秦[146]《四溟詩話》有一條云:
《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孟子、屈原,兩用此語[147],各有所寓;李陵《與蘇武》詩: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此偶然寫意爾;沈約《渡新安江貽游好》詩:願以潺湲水,沾君纓上塵,所謂襲故而彌新,意更婉切;柳宗元《衡陽別劉禹錫》詩: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至怨至悲,太不雅矣。
不知茂秦曾見裘甫所記否?所謂至怨至悲而太不雅,不知古來旣怨且悲之作,亦有同時不害為雅者否?茂秦狂繆如此,足資笑粲。又茂秦“讀子厚《掩役夫張進骸》詩,至‘但願我心安,不為爾有知’,誠仁人之言也。夫子厚一代文宗,故其摛詞振藻,能占地步如此。”惟問子厚不占地步,其對役夫張進之看法,又當如何?晚明人之小眉小眼,不可能與盛唐名手,同日而語,吾輩自應就此看得明矣。〔釗案:茂秦眇一目,吾草此文時,卻未涉想至此,事後校閱,又不願移動初念,加以芟削,誌此自懺。〕
六、裘甫名季貍,南豐曾氏,子固之姪孫也,《詩話》盛為徐師川鼓吹。查師川自詠瀑遭到東坡譏評,詩名一落千丈,似裘甫有意起之,惜力小而任重爾。須知裘甫妄摘東湖散句,〔即前載“明月江山夜”兩句。〕與子厚“壁空”一聯相短長,吾敢言:東湖與王元美所謂素不解詩之昌黎較,且有咫尺千里之差,遑問高不可攀之柳州乎?獨裘甫右徐苦心,不論為私為公,卻不當抹殺,因特紀之於此。[148]
向不見裘甫自作詩,偶從韋居安[149]《梅磵詩話》中,得裘甫所撰《秦女行》[150]一首,秦女者謂秦少游女,靖康間為金人所掠,亦未著其名。詩七古長篇,殊平平,茲錄首四句云:妾家家世居淮海,郎罷聲名傳海內,自從貶死古藤州,門戶凋零三十載,以“郎罷”字入詩,前人所不敢為,當算裘甫為第一人。[151]
子厚在永、柳兩地氣象之不同
子厚《從崔中丞過盧少府郊居》云:
寓居湘岸四無鄰,世網難嬰每自珍,蒔藥閒庭延國老,開罇虛室値賢人;泉迴淺石依高柳,逕轉垂藤間綠筠,聞道偏為五禽戲,出門鷗鳥更相親。
此詩表現子厚謫居永州一種心影,蓋斯時脫離政地已久,而無意於進取,視與木石居、與鹿豕遊之隱祕生活,漸漸心安理得,而期與此終古也已。䂬溪見到子厚時與夢得同處貶地,而孕育兩種心情,因對劉有湯燖右軍[152]之譏。茲引《䂬溪詩話》如下:
《賓客集》:添鑪擣雞舌,灑水淨龍鬚[153];駱賓王:桃花嘶別路,竹葉瀉離尊[154],〔釗案:竹葉指一種酒言。〕此體甚眾。惟柳子厚《從崔中丞過盧少府郊居》一聯最工云:蒔藥閒庭延國老,開罇虛室値賢人,只似稱坐客,而有兩意,蓋甘草為國老,濁酒為賢人故也。夢得又有“藥鑪燒姹女,酒甕貯賢人”[155],近於湯燖右軍矣。[156]
䂬溪旋又書一則云:
柳遷南荒有云:愁向公庭問重譯,欲投章甫作文身,太白云:我如鷓鴣鳥,南遷嬾北飛[157],皆褊忮躁辭,非畎畝惓惓之義。杜云:馮唐雖晚達,終覬在皇都,愁來有江水,安得北之朝[158]?其賦張曲江云:歸老守故林,戀闕悄延頸[159],乃心王室可知。[160]
此由䂬溪粗覽柳詩,顯有誤會,詩如左:
郡城南下接通津,異服殊音不可親,青箬裹鹽歸峒客,[161]綠荷包飯趁墟人,鵝毛禦臘縫山罽,[162]雞骨占年拜水神,愁向公庭問重譯,欲投章甫作文身。
末二語謂欲拋棄章服,全體文身,與居民打成一片,免致語言不通,借助翻譯,此持與上第二語合參,所謂不可親之異服殊音,將竟由是而兩親之矣,中間青箬綠荷、鵝毛雞骨各異象,亦將一切化去,不著痕迹,翫味全篇意旨,詩應作此一解釋,何得視同太白之褊忮躁辭乎?䂬溪首犯此誤,嚮下所引杜詩,當然適得柳州意旨之反。釗案:子厚政治觀念,從負面轉入正面,恰在改遷柳州時,又官由司馬上升刺史,乃是偏裨小吏,躍登正印地方官,可得整理當地一切廢弛政象,子厚因發憤為之,此較在永州點染山水,悠游歲月,別是一番氣概,常明[163]局促小詩家,自見不到此,可為一歎。
《對牀夜語》
《對牀夜語》,范晞文[164]〔景文〕所著也,茲擇其與子厚有關若干條於下:
一、劉後村云:唐文人皆能詩,柳尤高,韓尙非本色,迨本朝則文人多,詩人少,三百年間,雖人各有集,集各有詩,詩各自為體,或尙理致,或負才力,或逞辨博,要文之有韻者耳,非古人之詩也。[165]
釗案:本朝指宋而言,三百年間,當然檃括兩宋,景文論詩眼力甚高,為詩與高菊磵[166]、姜白石[167]諸子遊,入元流寓無錫,隱居不仕,著籍錢塘太學生,一號藥莊。
二、子厚:西岑極遠目,毫末皆可了,老杜:齊魯青未了[168];劉禹錫:一方明月可中庭[169],杜:清池可方舟[170];退之:綠淨不可唾[171],杜:自為青城客,不唾青城池[172];乃知老杜無所不有。[173]
釗案:子厚《與崔策登西山》詩曰:
鶴鳴楚山靜,〔此謂鶴夜半而戒露也。〕露白秋江曉,連袂度危橋,縈迴出林杪,西岑極遠目,毫末皆可了,〔西岑即題中所謂西山,毫末皆了,冒下九疑、洞庭兩儀萬象而言。〕重疊九疑高,微茫洞庭小,迥窮兩儀際,高出萬象表,〔“高”字與上“九疑”句犯複。〕馳景泛頹波,遙風遞寒篠,謫居安所習,稍厭從紛擾,生同胥靡遺,〔此指司馬微末小吏,同賤役者被人遺忘。〕壽等彭鏗夭,〔謂雖壽等彭祖,仍不啻夭折。〕蹇連困顛踣,〔“蹇連”出《易·蹇卦》:往蹇來連,謂行路之艱難也。〕愚蒙怯幽眇,非令親愛踈,誰使心神悄?〔親愛指崔策,子厚妹壻崔簡之弟,此二句言離家至此,故心煩憂。〕偶茲遁山水,得以觀魚鳥,吾子幸淹留,緩我愁腸繞。
詩共十二韻,僅三韻散句,餘皆整飭駢語,自是作者早年深造得來,萬非退之可及。說者謂:與《南澗》一首為《集》中雙璧,惟蔣之翹否定之,自是妄論。
三、七言仄韻,尤難於五言。長孫佐輔[174]有詩云:獨訪山家歇還涉,茆屋斜連隔松葉,主人聞語未開門,遶籬野菜飛黃蝶,好事者或繪為圖。柳子厚云:南州溽暑醉如酒,隱几熟眠開北牖,日午獨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言思爽脫,信不在前詩下。[175]亦獨記其子求銘之事;《溫縣主簿韓愼墓》,不過曰:生也以其弟之恭,知君之為友,沒也以其弟之戚,知君之為愛。古人誌墓,實不少假,今則不然,眞諛墓也。嘗論子厚為人銘墓,往往其詞甚豐,蓋炫其長也,獨《銘覃季子墓》云:困其獨,豐其辱,兩句而已。又子厚《與李睦州論服氣書》:願椎肥牛,擊大豕,以為兄餼云云,此作者戒之於其生,謂服丹與氣,誠不若飲食之常。古詩云:服藥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此柳文所本。[176]
釗案:黃徹引子厚“日午”兩句,與義山《憶正一》云:烟爐消盡寒燈晦,童子開門雪滿松,謂閒棄山間累年,頗得此等詩氣味,黃、范兩家語可參看。又案長孫佐輔,德宗時人,其弟公輔為吉州刺史,往依焉,其詩號《古調集》,《全唐詩》曾採錄十七首。
四、子厚《誌秘書姜墓》,謂其生三日,即授六品官,及嗜音畜妓;《襄陽丞趙矜墓》,
釗案:子厚為友誌墓或作誄,長度殊不一致,最短如右舉《銘覃季子》僅兩句,共六字;長如《誄呂化光》,四字句轉韻共十一段,每段長至十二、三句,短則兩韻而止,子厚行文自為規律,幅度不拘如此。
* * *
[1]鐘、王:三國魏書法家鐘繇和晉書法家王羲之的並稱。《晉書》卷七十九《王羲之傳論》:“伯英臨池之妙,無復餘蹤;師宜懸帳之奇,罕有遺跡。逮乎鐘、王以降,略可言焉。”
[2]顏、柳:唐代書法家顏真卿和柳公權的並稱。
[3]蘇、李:蘇武與李陵的並稱。韓愈《薦士》詩:“五言出漢時,蘇李首更號。”《新唐書》卷二百二《文藝傳中·宋之問》:“語曰:‘蘇、李居前,沈、宋比肩’,謂蘇武、李陵也。”
[4]曹、劉:曹植、劉楨的並稱。劉勰《文心雕龍·比興》:“至於揚班之倫,曹劉以下,圖狀山川,影寫雲物。”
[5]陶、謝:陶潛、謝靈運的並稱。陶善寫田園詩,謝長於山水詩,兩人都擅長於描寫自然景物。杜甫《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詩:“陶謝不枝梧,風騷共推激。”
[6]《史記》卷二《夏本紀》:“左準繩,右規矩,載四時,以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
[7]火龍黼黻:即華蟲藻火、山龍黼黻,原指古代袞服或旌旗上的圖案、花紋。《尚書·益稷》:“予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會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繡,以五采彰施於五色作服。”此指華麗的辭藻。
[8]元和體:風行於唐憲宗元和年間(806—820)的一種詩體。大體有廣狹二義:狹義是指元和時期元稹、白居易的一種詩體。《舊唐書》卷一百六十六《元稹傳》說,元稹“與太原白居易友善。工為詩,善狀詠風態物色。當時言詩者,稱元、白焉。自衣冠士子,至閭閻下俚,悉傳諷之,號為元和體。”廣義是指整個元和詩壇帶有新變特徵的所有詩作。李肇《唐國史補》卷下:“元和以後,為文筆,則學奇詭於韓愈,學苦澀於樊宗師;歌行則學流蕩於張籍;詩章則學矯激於孟郊,學淺切於白居易,學淫靡於元稹,俱名為元和體。”此處“元和體”,應屬廣義。“元和體”詞意,可參見宋立英:《元和詩壇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8月。
[9]任彥昇(460—508):任昉。任昉,字彥昇,樂安博昌人。
[10]《與湘東王手書》:指蕭綱的《與湘東王書》。蕭綱(503—551),字世纘。梁武帝蕭衍第三子,蕭統同母弟。蕭統早卒,立為太子。太清三年(549),叛將侯景攻入建康,梁武帝卒,遂即帝位。在位二年,為侯景所殺。追尊簡文皇帝。好學能文。湘東王,即蕭綱之弟梁元帝蕭繹。蕭繹初封湘東郡王。552年稱帝,年號承聖。一生好文學,詩賦濃豔華麗。著有《金樓子》等。
[11]陸倕(470—526):字佐公,吳郡吳人。齊武帝時,曾為“竟陵八友”之一。入梁,官至中庶子、揚州大中正。善作文,蕭綱《與湘東王書》以“謝朓、沈約之詩,任昉、陸倕之筆”並舉。
[12]老杜寄賈至、嚴武詩:即杜甫的《寄嶽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詩。見《杜詩詳注》卷之八。
[13]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抓:出杜牧的《讀韓杜集》詩。
[14]諸晁:北宋濟州鉅野晁說之、補之、載之、詠之、沖之諸兄弟。皆以文學名。晁氏以文學世家。
[15]陸遊:《老學庵筆記》卷九。
[16]《筆墨閒錄》:又作《筆墨間錄》。《筆墨間錄》,作者曾氏,生平、名諱、字、號均不詳,為北宋末南宋初人。據劉真倫《韓愈集宋元傳本研究》,第419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
[17]正考父:《左傳·昭公七年》載,孔子的一位祖先正考父,“佐戴、武、宣,三命茲益共。故其《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余敢侮。’”杜預注:戴、武、宣,三人皆宋君;三命,上卿也。言位高益共;鼎,考父廟之鼎。
[18]載好其音:《詩經·邶風·凱風》:“睍睆黃鳥,載好其音。”
[19]懷我好音:《詩經·魯頌·泮水》:“食我桑黮,懷我好音。”
[20]素絲組之,良馬五之:《詩經·鄘風·干旄》。
[21]《弘農公獻詩》:即柳宗元的《獻弘農公五十韻》詩,在《柳宗元集》第四十二卷。
[22]徐鉉(916—991):字鼎臣,廣陵人。初仕吳為校書郎,後仕南唐,官知制誥、翰林學士、吏部尚書 ,後隨李煜歸宋,官至散騎常侍。淳化初因事貶靜難軍行軍司馬。與弟徐鍇有文名,號稱“二徐”;又與韓熙載齊名,江東謂之“韓徐”。
[23]錢受之:錢謙益,字受之。
[24]南窗白日羲皇上: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倚南窗以寄傲。”又《與子儼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羲皇上,即羲皇上人,太古的人。羲皇,指伏羲氏。古人想像伏羲以前的人,無憂無慮,生活閒適。
[25]謝客:指謝靈運。“大謝”亦指謝靈運。
[26]郝天挺(1247—1313):字繼先,號新齋,太原人。將門之後,早年師從元好問。曾拜河南行省平章政事。為《唐詩鼓吹》作注。
[27]譚用之:字藏用。生卒年、里籍不詳。五代、宋初人。仕途不達,長年流寓各地。擅七律,尤工寫景。
[28]胡宿(996—1067):字武平,常州晉陵人。天聖二年(1024)進士。以太子少師致仕,命未至而已卒。諡文恭。
[29]《宋史》卷三一八有胡宿本傳。
[30]吳復齋:當指宋代的吳曾。《復齋漫錄》今已佚,南宋人書中所引《復齋漫錄》多見於今本《能改齋漫錄》中。《能改齋漫錄》為吳曾作。吳曾,生卒年不詳,1162年前後在世。字虎臣,撫州崇仁人。知金州、嚴州。著有《能改齋漫錄》等。
[31]高子勉:高荷。高荷,字子勉,自號還還先生,江陵人。生卒年不詳,北宋時人。官至龍圖閣學士、知涿州。詩入江西詩派,黃庭堅極稱賞之。
[32]徐僊:徐清,字靜之,蓬萊女官。下西里王氏,詩作謝體,書效黃庭堅(山谷)。
[33]陳無已:陳師道。
[34]陳晦伯:陳耀文。陳耀文,字晦伯,號筆山,汝寧府確山縣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進士,授中書舍人。後升工部給事中,因直言忤權貴,謫魏縣丞。調淮安推官,寧波、蘇州同知,遷南京戶部郎中、淮安兵備副使。著有《天中記》、《正楊》、《經典稽疑》、《花草粹編》等。
[35]《夢溪筆談》卷四《辩证二》:“今人守郡謂之‘建麾’,蓋用顏延年詩‘一麾乃出守’,此誤也。延年謂‘一麾’者,乃‘指麾’之‘麾’,如武王‘右秉白旄以麾’之‘麾’,非‘旌麾’之‘麾’也。延年《阮始平》詩云:‘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者,謂山濤薦咸為吏部郎,三上,武帝不用,後為荀勗一擠,遂出始平,故有此句。延年被擯,以此自託耳。自杜牧為《登樂遊原》詩云:‘擬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始謬用‘一麾’,自此遂為故事。”
[36]建麾作牧:語出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文》,《昭明文選》卷五十九。
[37]以上引自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三《唐人用一麾事》。
[38]劉言史(?—812):字、號不詳。洛陽人。《唐才子傳》謂趙州人。少尚氣節,不舉進士。曾遊河北、吳越、瀟湘等地。貞元中,至冀州依承德鎮節度使王武俊。與孟郊友善。工詩,風格近李賀。
[39]洪駒父:洪芻。洪芻,生卒年不詳。字駒父,豫章人。黃庭堅外甥。紹聖元年(1094)進士,崇寧三年(1104)入元祐黨籍,貶官閩南。靖康中為諫議大夫。金兵入汴,失節,貶廢,流沙門島卒。洪氏兄弟四人,均有詩名,人稱四洪。著有《老圃集》、《豫章職方乘》、《香譜》等。
[40]毛晃:字明叔,衢州江山人。生卒年未詳。進士出身。仕主簿。紹興十三年(1143)知澧州安鄉縣。晚年創辦高齋書院。增注《禮部監韻》,硯為之穿,學者稱鐵硯先生。終編就《增修互注禮部韻略》。另著有《〈禹貢〉指南》等。毛晃生平,見李子君:《〈增修互注禮部韻略〉撰著年代獻疑——略及毛晃父子生平之查考》,《傳統中國研究集刊》第三輯,2007年。
[41]黃公紹:字直翁,邵武人。約生於1236年或以前,卒於1292年到1297年之間。咸淳元年(1265)進士,曾官架閣,宋亡不仕。中年後鬱鬱不得志,晚年佞佛。著有《古今韻會》。見楊蔭沖:《〈古今韻會〉作者黃公紹生平考略》,《中國典籍與文化》2009年第2期。
[42]郭茂倩:生卒年不詳,宋朝人。字德粲。鄆州須城人。編有《樂府詩集》一百卷,共分十二大類,上至堯舜時歌謠,下至唐五代,總括歷代樂府。其解題徵引浩博,援據精審。
[43]程大昌(1123—1195):字泰之,徽州休寧人。紹興二十一年(1151)進士。以龍圖閣學士致仕。諡文簡。著有《演繁露》、《考古編》等。
[44]高似孫(1158—1231):字續古,號疏寮,鄞縣人,一說餘姚人。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進士。曾為著作佐郎,知處州。著有《疏寮集》、《剡錄》、《子略》、《蟹略》、《史略》等。
[45]姚寬(1105—1162):字令威,號西溪,嵊縣人。官至權尚書員外郎、樞密院編修官。著有《西溪叢語》等。
[46]《冷齋夜話》:北宋惠洪著。惠洪(1071—1128),一名德洪,字覺範,筠州人。所著《冷齋夜話》,多記崇寧、大觀間雜事。
[47]《癸巳存稿》:俞正燮撰,主要考訂經史、諸子、醫理、輿地、道梵、方言等。於道光十三年(1833)癸巳撰定,故名。
[48]俞理初(1775—1840):俞正燮。俞正燮,字理初,安徽黟縣人。道光元年(1821)舉人。著有《癸巳存稿》、《癸巳類稿》等。
[49]王漁洋:應為“朱彝尊”。朱彝尊《酬洪昇》:“金台酒坐擘紅箋,雲散星離又十年。海內詩家洪玉父,禁中樂府柳屯田。梧桐夜雨詞淒絕,薏苡明珠謗偶然。白髮相逢豈容易,津頭且攬下河船。”
[50]柳屯田:柳永,字耆卿,福建崇安人,曾官屯田員外郎。
[51]洪芻字駒父,為兄,炎字玉父,為弟。——章士釗原注。
[52]釗案:“綠”原作“淥”,以有此誤,疑韋詩為偽作。——章士釗原注。
[53]王摩詰:唐代詩人王維,號摩詰居士,字摩詰。
[54]劉履:字坦之,元末明初上虞人。入明不仕,自號草澤閑民。洪武十二年詔求天下博學之士,浙江布政使強起之。至京師,將授以官,以老疾固辭,未幾卒。編有《風雅翼》。
[55]王、孟、常、儲、韋、柳:王,王維;孟,孟浩然;常,常建;儲,儲光羲;韋,韋應物;柳,柳宗元。常建,生卒年,字、号不詳,《唐才子傳》謂長安人。開元十五年(727)進士,曾任盱眙尉。以仕宦失意,來往山水名勝,漫遊各地。後隱居鄂渚。詩以田園、山水為主要題材,風格接近王、孟一派。儲光羲(706?—762?),郡望兗州,潤州延陵人。開元十四年(726)進士,任汜水、安宜、下邽等地縣尉。因仕途失意,遂隱居終南山。後復出任太祝,官至監察御史。安史之亂中被俘,受偽職。逃脫歸行在,被繫下獄,後貶謫嶺南。為唐代田園山水詩代表作家。
[56]右丞:王維。王維官至尚書右丞,故稱王右丞。
[57]溱洧贈:《詩經·鄭風·溱洧》:“溱與洧,方渙渙兮。……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溱,洧,鄭國的兩條水名,在今河南境內。古之芍藥為香草名,青年男女以芍藥相贈表示願結情好。
[58]黨承旨(1134—1211):黨懷英。黨懷英,字世傑,號竹溪。馮翊人,徙奉符。大定十年(1170)進士,官至翰林學士承旨,世稱“黨承旨”。諡文獻。工篆籀,擅詩文,詩似陶、謝。著有《竹溪集》。
[59]王公翰(1333—1378):王翰。王翰,字用文,本名那木罕。祖為西夏人,從征江淮,安家廬州。翰十六歲成為定居廬州的西夏人頭人,後擢福建行省郎中。元末,入陳友諒幕。入明,隱居不仕,被強征入朝,自刎。
[60]天水南渡:即建炎南渡。兩宋交替之際,宋高宗為躲避北邊金國追擊,南渡江南。因天水為趙姓郡望,所以天水也就成了趙姓的代稱。天水一朝,常常用作趙宋王朝代稱。天水南渡,指建炎之際趙宋王朝南渡。
[61]尤、范:尤袤、范成大。尤袤(1127—1194),字延之,號遂初,又號梁溪,無錫人。紹興十八年(1148)進士。官至禮部尚書兼侍讀。諡文簡。與楊萬里、范成大、陸游並稱為南宋四大詩人。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號石湖居士。吳縣人。紹興二十四年進士,官至參知政事。
[62]揚榷:約略,舉其大概。《莊子·徐無鬼》:“頡滑有實,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則可不謂有大揚搉乎!”
[63]趙昌:生卒年不詳,字昌之,廣漢劍南人。北宋畫家。蘇軾題趙昌畫花之作不少,如《趙昌四季》、《王伯敭所藏趙昌花四首》等。
[64]吳喬(1611—1695):原名殳,字修齡,江南太倉人。詩效李商隱,好為豔體。推崇賀裳、馮班,稱賀裳的《載酒園詩話》、馮班的《鈍吟雜錄》與自己的《圍爐詩話》為“談詩三絕”。著有《西崑發微》等。
[65]家雞、野鶩之爭:可参看下部卷十三《柳書·劉柳詩中誤解》。
[66]葉玉甫:葉公綽。葉恭綽,字裕甫(玉甫、玉虎、玉父、譽虎),號遐庵。廣東番禺人。曾任北洋政府交通總長。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後,任中央文史館副館長。與章士釗為同事兼朋友。
[67]要離:春秋時吳國刺客。東漢梁鴻流落吳地,死後葬在要離墓旁,此以梁鴻喻指呂溫。
[68]室如懸罄:《左傳·僖公二十六年》:“齊侯曰:‘室如縣罄,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
[69]王觀國:生卒年、字、號不詳,長沙人。政和五年(1115)進士。紹興初知汀州寧化縣,累遷祠部郎中,知邵州,於任內被劾罷。著有《學林》十卷。
[70]段公路:郡望臨淄鄒平,徙居河南。段文昌孫。官萬年縣尉。咸通間曾至嶺南。著有《北戶錄》三卷,記述嶺南風土人情和物產,頗為詳賅。
[71]雞骨卜可能引用之材料過多。如俞樾《茶香室叢鈔》卷十《雞卜》一條,共三段,即逾一千字,無法備引,幸讀者自行參考。——章士釗原注。
[72]昌谷:唐詩人李賀別號。李居昌谷(今河南省宜陽縣西),故稱。李賀,字長吉。
[73]興、觀、羣:《論語·陽貨》:“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74]朅來:爾來,從此。
[75]《國史補》:指李肇的《唐國史補》卷下《韋應物高潔》。
[76]沈明遠:沈作喆。沈作喆,生卒年不詳。字明遠,號寓山,歸安人。紹興五年(1135)進士。為江西轉運司屬官。其學出於蘇軾。著有《寓簡》。其所著《補韋刺史傳》,見趙與時《賓退錄》卷九。
[77]“誰是蔡邕琴酒客”二句:出舒元輿《贈李翱》詩。《雲谿友議》卷上《舞娥異》:“李八座翺,潭州席上有舞柘枝者,匪疾而顏色憂悴。殷堯藩侍御當筵而贈詩曰:‘姑蘇太守青娥女,流落長沙舞柘枝。滿座繡衣皆不識,可憐紅臉淚雙垂。’明府詰其事,乃故蘇臺韋中丞愛姬所生之女也。曰:‘妾以昆弟夭喪,無以從人,委身於樂部,恥辱先人。’言訖涕咽,情不能堪,亞相為之吁歎,且曰:‘吾與韋族,其姻舊矣。’速命更其舞服,飾以袿襦,延與韓夫人相見。顧其言語清楚,宛有冠蓋風儀,撫念如其所媵,遂於賓榻中選士而嫁之。舒元輿侍郎聞之,自京馳詩贈李公曰:‘湘江舞罷忽成悲,便脫蠻靴出絳帷。誰是蔡邕琴酒客,魏公懷舊嫁文姬。’”
[78]孝轅:胡震亨,字孝轅,晚號遯叟。
[79]《石門精舍》詩:即柳宗元的《法華寺石門精室三十韻》詩。《柳宗元集》第四十三卷。
[80]希:《後漢書》卷八十下《趙壹傳》:“仰高希驥,歴年滋多。”李賢注:“希,慕也。”
[81]名賓:《莊子·逍遙遊》:“名者,實之賓也。”
[82]超攄藉外獎:超攄,張衡《思玄賦》:“僕夫儼其正策兮,八乘攄而超驤。”攄亦騰躍之意也。按:攄,一本作“騰”。獎,《左傳·僖公二十八年》:“皆獎王室。”杜預注:“獎,助也。”
[83]鑑爾揖古風:《論語·先進》:“‘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按:鏗爾,一本作“鑑爾”。
[84]歘:快速,忽然。
[85]《白華》、《華黍》:《詩經》的篇目共三百十一個,其中《小雅》的《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由儀》六篇有目無辭。
[86]夔州:劉禹錫,曾為夔州刺史。
[87]欒城:指蘇轍。蘇轍,字子由,著有《欒城集》。
[88]弇州:指王世貞。王世貞,字元美,號鳳洲,又號弇州山人。
[89]袁爽秋:袁昶,字爽秋,號漚簃。
[90]揚、馬:揚雄、司馬相如。
[91]壬翁:指王闓運。王闓運,字壬秋,又字壬父,號湘綺,世稱湘綺先生。
[92]狙公賦芧:《莊子·齊物論》:“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指說法、做法有所變換而實質不變。
[93]許顗:字彥周,襄邑人。生卒年不詳。紹興間,為永州軍事判官,與惠洪交往,有詩相唱和。著有《彥周詩話》。
[94]劉孝儀(486—550):劉潛。劉潛,字孝儀,以字行。劉孝綽弟。原籍彭城。初為始興王蕭憺法曹行參軍,隨同出鎮益州,兼記室。後又隨晉安王蕭綱出鎮雍州。曾出使東魏。歷任御史中丞、臨海太守、豫章內史。
[95]翁覃溪:翁方綱。
[96]但識琴中趣:《晉書》卷九十四《隱逸傳·陶潛傳》:“(陶潛)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絃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絃上聲!’”
[97]彭澤:指陶潛。陶曾任彭澤令。
[98]《五經通義》:《隋書》卷三十二《經籍志一》:“《五經通義》八卷,梁九卷。”未題撰人。《新唐書》卷五十七《藝文志一》:“劉向《五經雜義》七卷,又《五經通義》九卷,《五經要義》五卷。”《舊唐書》卷四十六《經籍志上》:“《五經雜義》七卷,劉向撰。《五經通義》九卷,劉向撰。《五經要義》五卷,劉向撰。”兩《唐書》均著錄《五經通義》九卷,劉向撰。
[99]《春秋元命苞》:西漢末年讖緯之士著,是假託經義宣揚符錄瑞應的書。
[100]“喘耎之蟲”等句:出自《莊子·胠篋》。
[101]出《莊子》:《莊子·德充符》:“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闉跂支離無脤說衛靈公,靈公說之。”
[102]房次律:房琯,字次律,曾在唐玄宗、肅宗兩朝任宰相。
[103]蒙叟:指莊周。岑參《河西太守杜公挽歌》之一:“蒙叟悲藏壑,殷宗惜濟川。”
[104]《南華》:《南華真經》的省稱。即《莊子》的別名。
[105]范石湖:范成大。范成大,字致能,號石湖居士。
[106]“卻學壽張樊敬侯”二句:《後漢書》卷三十二《樊宏傳》:“(樊宏)嘗欲作器物,先種梓漆,時人嗤之,然積以歲月,皆得其用,向之笑者咸求假焉。……十八年,帝南祠章陵,過湖陽,祠重墓,追爵諡為壽張敬侯,立廟於湖陽。”
[107]同光體:同光,指清代同治、光緒兩個年號。光緒九年(1883)至十二年間,鄭孝胥、陳衍開始標榜此詩派之名,宣稱“同、光以來詩人不墨守盛唐者”,隨後一批文人追捧,逐漸成為一種詩風。其主要特點是主體學宋,同時也學唐,但學唐趨於學中唐韓愈、孟郊、柳宗元,非盛唐李白、杜甫。
[108]漢劉秀蕪蔞亭食豆粥:《後漢書》卷十七《馮異列傳》:“及王郎起,光武自薊東南馳,晨夜草舍,至饒陽無蔞亭。時天寒烈,眾皆饑疲,異上豆粥。明旦,光武謂諸將曰:‘昨得公孫豆粥,饑寒俱解。’及至南宮,遇大風雨,光武引車入道傍空舍,異抱薪,鄧禹火,光武對竈燎衣。異復進麥飯菟肩。因復度虖沱河至信都,使異別收河間兵。”
[109]躬耕南山,帶月荷耡:陶潛《歸園田居》之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耡歸。”
[110]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陶潛《歸園田居》之一:“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
[111]此中有眞意,欲辨已忘言:見陶潛《飲酒》之五。
[112]跅弛:放蕩不循規矩。《漢書》卷六《武帝紀》:“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顏師古注:“跅者,跅落無檢局也。弛者,放廢不遵禮度也。”
[113]月泉吟社:宋末浦江人吳渭曾官義烏令,入元隱居吳溪,創此社,延致宋遺老相與酬唱品評。詩作和平溫厚,借歌頌田園風光來抒發亡國之痛、故國之思及不仕元朝之義。其作品結集為《月泉吟社詩》。
[114]謝皋羽(1249—1295):謝翱。謝翱,字皋羽,又號晞發子,原籍長溪,徙浦城。度宗咸淳間應進士舉,不第。恭宗德祐二年(1276),率鄉兵數百人赴延平投文天祥,任諮議參軍。文天祥兵敗後,避身浙東等地,往來於永嘉、括蒼、鄞、越、婺、睦州等地,與方鳳、吳思齊等結月泉吟社。著有《晞發集》等。
[115]《曉行》:指柳宗元的《秋曉行南谷經荒村》詩,“機心久已忘,何事驚麋鹿”二句出自該詩。
[116]見《䂬溪詩話》卷三。
[117]靈府:《莊子·德充符》:“不可入於靈府。”成玄英疏:“靈府者,精神之宅也,所謂心也。”
[118]臨文乍了了:乍,才;了了,清晰貌。李白《秋浦歌》之十七:“桃波一步地,了了語聲聞。”
[119]兀:枯寂空無貌。
[120]見《䂬溪詩話》卷三。
[121]柳子厚《牡丹》:“欹紅醉濃露,窈窕留餘春”二句,出自柳宗元《戲題堦前芍藥》詩,非《牡丹》詩。
[122]慇懃本芍藥,獨自殿餘春:見蘇軾《雨晴後步至四望亭下》詩。
[123]楊中立:楊時,字中立,號龜山。《宋詩紀事》卷二十七載楊時《觀梅贈胡康侯》詩:“欲驅殘臘變東風,惟有寒梅作選鋒。莫把疎英輕鬥雪,好藏清豔月明中。”
[124]殿軍:這里指芍藥。殿,在後曰殿。芍藥在暮春才開花。
[125]的對:這里指梅。芍藥為殿軍,寒梅為選鋒(先驅),故寒梅實為芍藥之對。的,真實,實在。
[126]見《䂬溪詩話》卷五。
[127]道德文章吾事落:出自王安石《次韻昌叔懷灊樓讀書之樂》詩。王安石,撫州臨川人。
[128]“夫子盍行邪”二句:語出《莊子·天地》。《莊子》又稱《南華經》。
[129]“惆悵樵漁事”二句:出自柳宗元《北還登漢陽北原題臨川驛》詩。
[130]見《䂬溪詩話》卷六。
[131]黃徹(1093—1168):字常明,晚號䂬溪居士。興化軍莆田人,宣和六年(1124)進士。歷辰溪縣丞、沅州軍事判官、嘉魚令、知平江縣等,忤權貴棄官歸里。著有《䂬溪詩話》。
[132]曾裘甫:曾季貍。曾季貍,字裘父(甫),自號艇齋,臨川人。生卒年不詳。曾鞏弟曾宰之孫。兩舉進士不第,隱居終身。師事韓駒、呂本中,又從朱熹、張栻遊。紹興年間,與陸遊相唱和。著有《艇齋詩話》等。
[133]胡仔(1110—1170):字元任,績溪人。胡舜陟次子。以父蔭補官。紹興六年(1136),為廣西經略安撫司書寫機宜文字,就差本路提刑司幹辦公事。丁憂,賦閑二十餘載,卜居苕溪,自號苕溪漁隱。著有《苕溪漁隱叢話》。
[134]東湖(1075—1141):徐俯。徐俯,字師川,自號東湖居士,洪州分寧人。徐禧之子,黃庭堅外甥。因父死於國事,授通直郎,累官右諫議大夫。紹興二年(1132),賜進士出身。三年,遷翰林學士,擢端明殿學士,簽書樞密院事,四年權參知政事。後以事提舉洞霄宮。工詩詞,著有《東湖集》。
[135]減:多本作“覽”。
[136]以上八句見王維《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詩。袁安:東漢人,家貧。據《汝南先賢傳》載,一年天降大雪,積丈餘,窮人紛紛出門乞食,獨袁安家無動靜。洛陽令以為人已凍死,命人破門而入,卻見安在家僵臥,問其故,安曰:“大雪人皆餓,不宜干人。”此以袁安喻指胡居士,言其高致。翛然:悠閒自在的樣子。
[137]柳子厚《雪》詩:指柳宗元《江雪》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138]女夫:女婿。徐俯為黃庭堅外甥,非女婿。因此,此處“女夫”,應為“外甥”。
[139]“江上晚來堪畫處”二句:出自鄭谷《雪中偶題》詩。鄭谷(851—?),字守愚,袁州宜春人。光啟三年(887)進士,曾任右拾遺,又任都官郎中,人稱“鄭都官”。鄭谷與薛能、李頻唱和,又與張喬、許棠等交遊,世稱“咸通十哲”。又因《鷓鴣》詩聞名,人稱“鄭鷓鴣”。
[140]“壁空殘月曙”二句:見柳宗元《酬婁秀才寓居開元寺早秋月夜病中見寄》詩。《柳宗元集》卷四十二。
[141]蔡天啓(?—1119):蔡肇。蔡肇,字天啓,潤州丹陽人,蔡淵子。元豐二年(1079)進士。師事王安石。曾任禮部員外郎、中書舍人等職。工畫,善詩文,著有《丹陽集》。
[142]“暖風抽宿麥”二句:見韓愈《奉和兵部張侍郎酬鄆州馬尚書祗召途中見寄開緘之日馬帥已再領鄆州之作》詩。《韓愈全集校注》(二),第849頁。
[143]《石林詩話》卷上亦載此語。
[144]宵小:指蔡天啟。
[145]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出柳宗元《晨詣超師院讀禪經》詩。
[146]謝茂秦(1495—1575):謝榛。謝榛,字茂秦,號四溟山人、脫屣山人,山東臨清人。明“後七子”之一。後為李攀龍排斥,削名“七子”之外。布衣終身。著有《四溟集》、《四溟詩話》。
[147]兩用此語:《孟子·離婁上》引用《孺子歌》,屈原《漁父》,也引用過《孺子歌》。
[148]釗案:季貍字裘甫,“裘”往往誤書作“袞”。査《正字通》:尾黑白錢文相間者為九節貍,可以為裘,古人名與字每相通如此,並附記焉,以資多識。——章士釗原注。
[149]韋居安:號梅磵,吳興人。成淳四年(1268)進士。八年,攝歷陽教授。景炎元年(1276)為衢州司法參軍。著有《梅磵詩話》。
[150]見《梅磵詩話》卷上。
[151]閩俗呼子為“囝”,父為“郎罷”,陸游詩:阿囝略知郎罷老,穉孫能伴太翁眠,游戲小品中,隨意使用俗語,當然不加限制,至唐皇大篇,或莊嚴律體則否,此詩中自然體格,絶不能混為一談。友人見吾此段記載,提出質問,吾以此奉答。——章士釗原注。
[152]湯燖右軍:燖,煮熟。相傳王羲之愛鵝,後以“右軍”作為鵝的別名。沈括《夢溪筆談》卷二十三《譏謔》:“吳人多謂梅子為‘曹公’,以其嘗望梅止渴也;又謂鵝為‘右軍’,以其好養鵝也。有一士人遺人醋梅與燖鵝,作書云:醋浸‘曹公’一甏,湯燖‘右軍’兩隻,聊備一饌。”《晉書》卷八十《王羲之傳》:“(羲之)性愛鵝……又山陰有一道士,養好鵝,羲之往觀焉,意甚悅。固求市之。道士云:‘為寫《道德經》,當舉群相贈耳。’羲之欣然寫畢,籠鵝而歸。甚以為樂。”
[153]“添鑪擣雞舌”二句:見劉禹錫《病中三禪客見問因以謝之》詩。《劉禹錫集》卷第二十二。
[154]“桃花嘶別路”二句:見駱賓王《送吳七遊蜀》詩。
[155]“藥鑪燒姹女”二句:見劉禹錫《送盧處士歸嵩山別業》詩。《劉禹錫集》卷第二十八。
[156]見《䂬溪詩話》卷三。
[157]李白《醉題王漢陽廳》詩:“我似鷓鴣鳥,南遷懶北飛。時尋漢陽令,取醉月中歸。”《李太白全集》卷之二十三。
[158]“馮唐雖晚達”四句:見杜甫《續得觀書迎就當陽居止正月中旬定出三峽》詩。《杜詩詳注》卷之二十一。
[159]“歸老守故林”二句:見杜甫《故右僕射相國曲江張公九齡》詩。《杜詩詳注》卷之十六。
[160]見《䂬溪詩話》卷三。
[161]箬,而灼切,楚人謂竹皮曰箬。——章士釗原注。
[162]罽,居例切,織毛為之,若今之毛氈毹也。——章士釗原注。
[163]常明:黃徹,字常明。著《䂬溪詩話》。
[164]范晞文:生卒年不詳。字景文,號藥莊,錢塘人。景定五年(1264),入太學。與葉李等上書劾賈似道,竄瓊州。元至元間以薦授江浙儒學提舉,未赴,後流寓無錫以終。著有《對床夜話》。
[165]見《對牀夜語》卷二。
[166]高菊磵(1170—1241):高翥。高翥,字九萬,號菊磵,餘姚人。遊蕩江湖,布衣終身。晚年隱居西湖。
[167]姜白石(1155—1221):姜夔。姜夔,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鄱陽人。屢試不第,終生未仕,一生轉徙江湖。常以清客身份遊於名人鉅公之門。工詩詞、精音律、善書法。
[168]齊魯青未了:杜甫《望嶽》:“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見《杜詩詳注》卷之一。
[169]一方明月可中庭:劉禹錫《金陵五題·生公講堂》:“生公說法鬼神聽,身後空堂衣不扃。高坐寂寥塵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劉禹錫集》卷第二十四。
[170]清池可方舟:杜甫《發秦州》:“密竹復冬筍,清池可方舟。”見《杜詩詳注》卷之八。
[171]綠淨不可唾:韓愈《合江亭》:“瞰臨眇空闊,綠淨不可唾。”《韓愈全集校注》(一),第208頁。
[172]杜甫《丈人山》:“自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為愛丈人山,丹梯近幽意。”见《杜诗详注》卷之十。
[173]見《對牀夜語》卷三。
[174]長孫佐輔:生卒年不詳。朔方人。舉進士不第,放懷不羈。貞元中,其弟長孫公輔為吉州刺史,遂往依。後隱居以終。工詩。
[175]見《對牀夜語》卷四。
[176]見《對牀夜語》卷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