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东山法门之弘布
第一节 东山宗分头弘布
双峰山道信所制的“入道安心要方便”,是戒与禅合一,‘楞伽’与‘般若’合一,念佛与成佛合一。弘忍继承道信而光大了法门,被称为“东山法门”。学者的根机不一,所以到了弘忍弟子手里,东山法门分化为不同的宗派。从各宗不同的禅风,理解其内在的关联与演变,才能正确窥见“东山法门”的禅海汪洋。东山门下众多,能形成宗派而现在可以考见的,有慧能的南宗,神秀的北宗,智诜下的净众宗,传承不明的宣什宗──四宗。
慧能的摩诃般若波罗蜜与无相戒
被后世推为正统的慧能,当然是东山门下重要的一流。先说慧能与同门老安的关系:慧能生前,多少为岭南僻远的环境所限,在中原一带,还不能引起太大的影响。慧能同门中,有被称为“老安”的,倒不失为慧能的平生知己。如‘宋僧传’卷一八“慧安传”(大正五0.八二叁中──下),‘传灯录’卷四(大正五一·二叁一下)。宋儋撰‘嵩山会善寺故大德道安禅师碑铭’(全唐文卷叁九六),虽所说小有出入,而确是同一人,‘楞伽师资记’也是称为“会善寺道安”的。道安(或“慧安”)生于开皇元年(五八一),年寿极长,约近一百叁十岁。依‘宋僧传’说:“贞观中至蕲州礼忍大师”。但贞观年间是道信时代,作弘忍的弟子,是不能早于永徽二年(六五一)的。那时道安已七十多岁,是名符其实的“老安”了。麟德元年(六六四)游终南山;永淳二年(六八叁)到滑台,住在敕造的招提寺。久视元年(七00,老安年一百二十岁”,老安与神秀,同应则天帝的征召入京。碑铭说:“禅师顺退避位,推美于玉泉大通也”。老安辞退出来,住在嵩山的会善寺。神秀去世(七0六),老安曾去玉泉寺。那年九月,又应中宗的礼请入京,受皇家供养叁年。景龙叁年(七0九,碑作“二年”),在会善寺去世。
老安比慧能长五十七岁,但彼此却有特殊的关切。1.慧能弟子(南岳)怀让,起初与坦然到嵩山参礼老安。‘宋僧传’卷九说:“安启发之,因入曹候溪觐能公”(大正五0·七六一上)。‘传灯录’卷四说:“(坦)然言下知归,更不他适。(怀)让机缘不逗,辞往曹溪”(大正五一·二叁一下)。怀让的参礼曹溪,是受到老安的启发与指导的。2.据‘嵩山(会善寺)故大德净藏禅师身塔铭’说:净藏在慧安门下十几年。慧安示寂时,教净藏到韶阳从慧能问道(全唐文卷九九七)。上来二则,是老安介绍弟子去从慧能修学。3.老安对坦然与怀让的开示,如‘传灯录’卷四(大正五一·二叁一下)说:
“问曰: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老安)曰:何不问自己意?曰;如何是自己意?师曰:当观密作用。曰:如何是密作用?师以目开合示之”。
老安以“目开合”为密作用,正是曹溪门下所传的“性在作用”。在这一传说中,发见了老安与慧能间的共同。4.保唐无住禅师,起初从老安的在俗弟子陈楚章受法。据‘历代法宝记’,陈楚章与六祖弟子──到次山明和上,太原府自在和上,洛阳神会和上,都是 “说顿教法”(大正五一·一八六上),没有什么不同。5.作‘大乘开心显性顿悟真宗论’的李慧光(法名大照)说:“前事安□黎,后事会和尚,皆已亲承口决,密授教旨”(大正八五·一二七八上)。老安与神会的顿悟,也没有说到不同。上来叁则,是老安门下与慧能门下的契合。6.‘召曹溪慧能入京御札’(全唐文卷一七)说:
“朕请安秀二师,宫中供养。万几之暇,每究一乘。二师并推让云:南方有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衣法”。
‘道安禅师碑’说:道安“避位”,推美神秀而辞退出来。神秀死后,道安却又应召入京,受国家供养。道安不只是谦让,又推举慧能。也许与神秀的见地不合,举慧能以自代吧!神秀的推举慧能,大抵是随缘附和而已。在弘忍的弟子中,慧能都没有什么往来。而老安却推举慧能,介绍弟子,同属于顿法,关系是非常的亲切。
再论慧能的传禅方便:代表慧能禅的,有‘坛经’一卷。‘坛经’是否为慧能所说,近代学者有不同的意见。据我的论证(如下第六章说),‘坛经’的主体部分,也就是‘坛经’之所以被称为‘坛经’的大梵寺说法部分,主要为慧能所说的。大梵寺说法,不是弟子间的应机问答,而是“开法”(或称“开缘”)的记录。“开法”,是公开的,不择根机的传授。东山门下的开法传禅,都继承道信的遗风──戒禅合一。‘坛经’的这一部分,正是这样,如(大正四八·叁叁七上)说:
“慧能大师于大梵寺讲堂中,升高座,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授(原作受)无相戒。……门人法海集记,流行后代。……说此坛经”。
“每劝诸门人曰:努力勤坐,坐为根本,能作叁五年,得一口食塞饥疮,即闭门坐。莫读经,莫共人语。能如此者,久久堪用。如猕猴取栗子中肉契,坐研取,此人难有”!
曾从道信修学的荆州玄爽,也是长坐不卧的,如‘续僧传’卷二0(附编)(大正五0·六00上)说:
“往蕲州信禅师所,伏开请道,亟发幽微。后返本乡,唯存摄念,长坐不卧,系念在前”。
“一行叁昧”的真实内容,道信当然是知道的;但教人的方便,多少重视了“坐”(坐,是摄心的好方便。慧能也劝人“一时端坐”)。门人翕然成风,那是可以想像的。终于以坐为禅,以为非坐不可。这种偏差,弘忍门下一定是极为盛行的。其实,禅并不只是坐的,如智□说‘摩诃止观’,举四种叁昧──常坐的,常行的,半行半坐的,非行非坐的(其实是通于行坐及一切事的)。可见叁昧与禅,决不是非坐不可”大正四六·一一上)。而且,‘大乘起信论’说“一行叁昧”,并没有提到坐。“一行叁昧”的实际意义,是“法界一相,系缘法界”。慧能(大正四八·叁叁八中)说:
“一行叁昧者,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直(原作“真真”)心是。……但行直心,于一切法上无有执著,名一行叁昧”。
“迷人着法相,执一行叁昧,直言(原作“真心”)坐不动,除妄不起心。……若坐不动是,维摩诘不合诃舍利弗宴坐林中”。
“直心”,‘起信论’解说为“正念真如法故”,这正是“法界一相,系缘法界”的意义。可见‘坛经’所说的“一行叁昧”,是符合经论深义的。坐与禅,禅与定,‘坛经’都有解说。是否符合原意,当然可以讨论。但慧能重视“东山法门”所传的,“一行叁昧”与“禅定”的实际意义,而不着形仪,不专在事相上着力,在东山门下,的确是独具只眼了!
念佛净心与净心念摩诃般若
‘传法宝纪’说:“自忍、如、大通之世,则法门大启,根机不择,齐速念佛名,令净心”。“念佛净心”,确是东山门下最一般的禅法。上来已分别引述:北宗在坐禅前,“和尚击木,一时念佛”。净众宗“先教人引声念佛尽一口气”。宣什宗被称为南山念佛宗:“念一字佛,……念念存想有佛恒在心中,乃至无想”。这都是“念佛名”,是道信所传“一行叁昧”的方便。宣什宗的从引声而微声,无声;意念,心念到无想,与‘入道安心要方便’所说:从“念佛心心相续”,到“忆佛心谢”的“泯然无相”,可能更接近些。念“一字佛”,从经说的“一佛”而来。引声念一字佛,是拉长声音念一个佛字,尽一口气念。以念佛为方便而引入净心,神秀等发展为“看净”。“净心”,原是泯然清净,即佛即心的悟入。虽各宗的方便,各有善巧不同,但都不出于“念佛名,令净心”的方便。
曹溪慧能却提出了“净心!念摩诃般若波罗蜜”,方便是着实不同的,难怪有人以为是慧能创新的中华禅了。然‘入道安心要方便’(大正八五·一二八七中)说:
“亦不念佛,亦不捉心,亦不看心,亦不计心,亦不思惟,亦不观行,亦不散乱;直任运,不令去,亦不令住。独一清净,究竟处心自明净”。
心怎么能得清净?不一定要念佛,要看心、看净。不用这些方便,“直任运”,就能得“净心”:这不是近于直入的曹溪禅风吗?‘楞伽师资记’ “入道安心要方便”的成立,是比慧能弘禅还早的,可见这是“东山法门”旧有的。‘文殊师利所说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所说“欲入一行叁昧”的方便有二:“系心一佛”的“念佛”以外,还有(大正八·七叁一上):
“欲入一行叁昧,当先闻般若波罗蜜,如说修学,然后能入一行叁昧:如法界缘,不退、不坏、不思议、无碍、无相”。
慧能教人“念摩诃般若波罗蜜”,而说:“善知识虽念不解,慧能与说,各各听”。“迷人口念,智者心(行)。……莫口空说,不修此行,非我弟子”(大正四八·叁叁九下──叁四0上)。慧能“说摩诃般若波罗蜜”,不正是经中所说:“闻般若波罗蜜,如说修学”吗?慧能取“念摩诃般若”而不取“念佛”,不但经有明文,而还是“东山法门”旧有的,“不念佛” ,“不看心”的一流。慧能是学有禀承,而决不是创新的。道信教人修“念一佛”的方便,并非称念佛名以求生净土的,如‘楞伽师资记’(大正八五·一二八七下)说:
“信曰:若知心本来不生不灭,究竟清净,即是净佛国土,更不须向西方。……佛为钝根众生,令向西方,不为利根人说也”。
“东山法门”的念佛方便,不是他力的(‘坛经, ’也, 有对往生西方净土的自力说)。主要是:“佛”这个名词,代表了学法的目标。念佛是念念在心,深求佛的实义;也就是启悟自己的觉性,自成佛道的。慧能不取念佛方便,而直指自性般若,如(大正四八·叁叁八中)说:
“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即缘心迷不能自悟,须求大善知识示道见性”。
“般若”,“菩提”,原是异名而同体的。依菩提而名为佛,也就是依般若而名为佛。般若与佛,也无二无别。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佛”每意解为外在的,十方叁世佛。这不免要向外觅佛,或有求加持、求摄受的他力倾向。“东山法门”的念佛,是自力的。慧能更直探根本,将一切──发愿,忏悔,归依,佛,都直从自身去体见,从本有“菩提般若”中去悟得。如说到佛时,就(大正四八·叁叁九上、下)说:
“叁身在自法性,世人尽有,为迷不见,外觅叁如来,不见自色身中叁身佛”。
“凡夫不解,从日至日,受叁归依戒。若言归佛,佛在何处?若不见佛,即无所归”。
慧能重于自性佛,自归依佛,见自法性叁身佛;这是从念摩诃般若波罗蜜而来的。所以慧能取“念般若”,不取“念佛”,是“一行叁昧”的又一方便,“东山法门”的又一流。方便的形式是不同的,而究竟终归一致。然慧能是直入的,为利根的,更与“一行叁昧”相契合的!
指事问义与就事通经
东山门下,传有许多独特的风格,姑以“指事问义”,“就事通经”来说。撰于七二0顷的‘楞伽师资记’,传有“指事问义”的禅风,如‘记’(大正八五·一二八四下、一二八五中)说:
‘求那跋陀罗“从师而学,悟不由师。凡教人智慧,未尝说此;就事而征”。
‘菩提达摩“大师又指事问义:但指一物唤作何物?众物皆问之。回物换名,变易问之”。
对于学者,不为他说法,却指物而问,让他起疑,让他去反省自悟。据‘楞伽师资记’,这是求那跋陀罗以来的一贯作风。神秀也应用这一方法,如‘记’(大正八五·一二九0下)说:
“又云:汝闻打锺声,只在寺内有,十方世界亦有锺声不”?
“又云:未见时见,见时见更见(不)”?
“又见飞鸟过,问云:是何物”?
“又云:汝向了了树头坐禅去时,得不”?
“又云:汝直入壁中过,得不”?
‘传法宝纪’“僧(慧)可传”说:“随机化导,如响应声。触物指明,动为至会,故门人窃有存录”。慧可的“触物指明”,应就是“指事问义”。“就事而征”,不是注入式的开示,而是启发式的使人契悟。不是专向内心去观察体会:而要从一切事上去领会。不是深玄的理论,而是当前的事物。这一禅风,应与僧肇的思想有关,如‘肇论’(大正四五·一五一下、一五叁上)说:
“苟能契神于即物,斯不远而可知矣”。
“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
这一作风,至少慧可已曾应用了。在未来的南宗中,更善巧的应用起来。
“观心破相”,是禅者对经中所说的法门,用自己身心去解说。无论是否妥当,东山门下是这样的。禅者不从事学问,对经中所说的,只能就自已修持的内容去解说。禅者大抵重视自已,不重法制事相,终于一一销归自己。这一类解说,与天台宗的“观心释”有关。天台的禅观是从北土来的,所以这可能是北地禅师的一般情况。在佛法中,有“表法”,认为某一事相,寓有深意,表示某种意义,这是印度传来的解经法。充分应用起来,那末佛说法而先放光,天雨四华,都表示某种意义。香,华,甚至十指,合掌,当胸,偏袒右肩,也解说为表示某种意义。天台智□以“因缘”、“教相”、“本迹”、“观心”──四释来解说经文。“观心释”,与表法相近,但是以自心的内容来解说的(这是禅师的特色)。如‘法华经文句’(大正叁四·五下、八下)说:
“王即是心,舍即五阴,心王造此舍。若析舍空,空即涅槃城”──王舍城
“观色阴无知如山,识阴如灵,叁阴如鹫。……观灵即智性了因,智慧庄严也。鹫即聚集缘因,福德庄严也。山即法性正因。不动叁法名秘密藏,自住其中,亦用度人”──住灵鹫山
“眼是大海,色是涛波,爱此色故是洄□。于中起不善觉是恶鱼龙,起妒害是男罗刹,起染爱是女鬼,起身口意是饮咸自没”──界入
炖煌本(斯坦因二五九五号) ‘观心论’,慧琳‘一切经音义’,作神秀造。这与‘达摩大师破相论’(或作‘达摩和尚观心破相论’)同本。这是神秀门下所传的,以为“观心一法,最为省要”。只要观心就解脱成佛,不要修其他一切,所以以“观心”来解说经中的一切,内容为:
叁界六趣
叁阿僧祗无量勤苦乃成佛道 叁聚净戒 六波罗蜜·饮叁斗六升乳糜方成佛道修僧伽蓝·铸形像·烧香·散华·然长明灯·六时行道·□塔·持斋·礼拜
洗浴众僧
至心念佛
如作为“表法”,“观心”未始不是一种解说。但强调观心,就到达了破坏事相,如‘论’(大正八五·一二七一下──一二七二上)说:
“铸形像者,即是一切众生求佛道,所谓修诸觉行,仿(原作“□”)像如来,岂遣铸写金铜之作也”。
“众生愚疑钝根,不解如来真实之义,唯将外火烧于世间沈檀薰陆质碍之香者,希望福报,云何可得”?
“若如来令诸众生剪截缯彩,复损草木以为散花,无有是处”。
“方便通经”的‘大乘无生方便门’,解说经文,也有同样的情形,如‘论’(大正八五·一二七六上、一二七七下)说:
“大方广是心,华严是色。心如是智,色如是慧:是智慧经。金是心,刚是色。心如是智,色如是慧,是智慧经”。
“菩萨断取叁千大千世界:贪是大千,镇是中千,疑是小千。……用不思议断贪镇疑转入如,掷过恒河沙世界之外。恒河沙是烦恼,超过烦恼即是掷过恒河沙世界之外”。
这样的通经,是很特别的。解说‘金刚经’,与‘法华经文句’的解说灵鹫山,不是同一类型吗?这一类的解说,‘坛经’也一样的在使用,如(大正四八·叁四一中──下)说:
“世人自色身是城,眼耳鼻舌身即是城门。外有五(原误作“六”)门,内有意门。心即是地,性即是王”。
“自性悟,众生即是佛。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是释迦,平直是弥勒。人我是须弥,邪心是大海,烦恼是波浪,毒心是恶龙,尘劳是鱼鳖,虚妄即是神鬼,叁毒即是地狱,愚疑即是畜生,……”。
‘坛经’所说,如与上引的‘法华经文句’对照,不是非常类似的吗?然天台的“观心释”,仅是四释之一,而禅者却专以此来解说一切,称为“破相”,实际是对存在于人间的佛教,起著严重的破坏作用。承认慧能为六祖的保唐宗,“教行不拘”而废除佛教的一切形仪法制,不是一极端的实例吗?对教内并不太好,对外的影响更大。以自己身心来说城说王,外道们尽量的加以利用,于是莲池,八功德水,舍利子,转*轮等佛教术语,都被自由的解说,成为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坛经’以自己身心来解说,迷成秽土,悟即净土。不谈事实上国土的秽与净,而专在自己身心上说,禅者都有此倾向。曾出家而还俗的卫元嵩,在北周天和二年(五六七)上书,请废佛教。他的解说,与禅者的别解,也是异曲同工的,如‘广弘明集’卷七(大正五二·一叁二上)说:
“嵩请造延平大寺,容贮四海万姓;不劝立曲见伽蓝,偏安二乘五部。夫延平寺者,无选道俗,罔择亲疏。以城隍为寺塔,即周主是如来。用郭邑作僧坊,和夫妻为圣众。……推令德作叁纲,遵耆老为上座,选仁智作国事,求勇略作法师。……飞沈安其巢穴,水陆任其长生”。
中国重现实人生的是儒士,重玄谈而轻礼法(制度)的是道者。“破相观心”这一类解说,对佛教来说,未必有益,却适合中国儒道的兴趣。这所以大家听了“移西方于刹那”,“目前便见”,会“座下闻说,赞声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