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诸宗抗互与南宗统一
第一节 牛头禅的蜕变
从慧能去世(七一叁)到会昌法难(八四五),禅法大大的兴盛,形成了诸宗竞化的局面。禅者虽是重传承的,但在时、地、人的特殊情形下,自然的分化对立,并相抗相毁。在对立又不断的接触中,又互相融摄。对立,融摄,在诸宗的发展中,胜利属于南宗,被统一于曹溪的南宗。现在,先说中国的南宗──牛头禅。
牛头禅的兴盛
“道本虚空,无心合道”,代表了早期的牛头禅──法融的禅学。牛头禅特质的确立,如第叁章所说。牛头五祖智威的门下,有被推为六祖的慧忠(六八叁──七六九),及鹤林玄素(六六八──七五二)。玄素弟子中,有径山法钦(七一四──七九二)。在这几位禅师的时候,牛头禅大盛起来。牛头宗的隆盛(约一世纪),是与中原的荷泽神会(六八八──七六二),江南的洪州道一(七0九──七八八),石头希迁(七00──七九0)──曹溪南宗的兴盛相呼应的。牛头禅代表了江东传统的南宗,所以这也是二大南宗的错综发展。慧忠的传记,上面已经说到了。
鹤林玄素,俗姓马,所以或称为“马素”,“马祖”。玄素二十五岁(六九二)出家,“晚年”(可能年近五十──七一七)入青山,参智威而受胜法。智威是开元十年(七二二)去世的,玄素大概在这时候,离开了牛头山。开元中(七一叁──七四一),玄素应法密(或作“汪密”)的礼请,到京口(今江苏镇江县),郡牧韦铣请住鹤林寺,法门极盛,别出鹤林一系。天宝初年(七四二──),应希玄的礼请,到江北杨州(今江苏江都县),引起了江南与江北道俗间的诤竞,这可见玄素为人感慕的一斑了!后回鹤林寺,天宝十一年(七五二)去世,年八十五岁。玄素的传记,除‘宋僧传’卷九(大正五0·七六一下──七六二中);‘传灯录’卷四(大正五一·二二九中──下)外,有李华撰‘润州鹤林寺故径山大师碑铭’(全唐文卷叁二0)。
玄素的弟子,有吴中(今江苏吴县)法镜,径山(今浙江余杭县)法钦,吴兴(今浙江吴兴县)法海等。据‘宋僧传’卷九“法钦传”(大正五0·七六四中──七六五上),及李吉甫撰‘杭州径山寺大觉禅师塔铭并序’(全唐文卷五一二),法钦是二十八岁(七四一)从玄素出家的。后游杭州的径山,前临海令吴贞,舍别墅立寺,来参学的人极多。大历叁年(七六八),代宗下诏,召法钦入京问法,并赐号“国一”禅师。德宗贞元五年(七八九),也赐书慰问。当时京都及江浙一带的名公钜卿,归依的人很多。晚年,移住杭州的龙兴寺。贞元八年(七九二),七十九岁去世。法钦的弟子中,有杭州巾子山崇慧(‘宋僧传’卷一七有传)。崇慧兼学秘密瑜伽,曾以登刀梯、蹈烈火等术,胜过了道士史华,被封为“护国叁藏”;因此有人称他为“降魔崇慧”(大正五0·八一六下──八一七上)。
玄素与法钦的禅风,非常简默。‘宋僧传’卷一一“昙藏传”,说到超岸亲近玄素的情形:“释超岸,丹阳人也。先遇鹤林素禅师,处众拱默而已”(大正五0·七七四中)。李华所撰‘润州鹤林寺故径山大师碑铭”,也说:玄素“居常默默,无法可说”。李华赞为:“师无可说之法”;“道惟心通,不在言通”。径山法钦也如此,如‘杭州径山寺大觉禅师碑铭并序’说:“大师性和言简,罕所论说。问者百千,对无一二”。简默的禅风,正表示了法是不可说的,说着就不是的。但专于简默,不私通方便,对学者来说,中人以下是不能得益的。
牛头慧忠,维持了牛头山的旧家风。他晚年出山,修复了大庄严寺,创立“法堂”。“著见性序及行路难,精旨妙密,盛行于世”。‘僧传’说他“汲引无废,神旷无挠,四方之侣,相依日至”。‘传灯录’慧忠门下叁十四人,可见门下的盛况。慧忠与玄素两系的风格,是不同的。
玄素与慧忠的禅学,从现有的资料来看,玄素系的简默无为,彻底发挥了“本无事而忘情”的家风。‘传灯录’卷七(大正五一·二五二中)说:
智藏“住西堂。后有一俗士问:有天堂地狱否?师曰:有。曰:有佛法僧宝否?师曰:有。更有多问,尽答言有。曰:和尚恁么道莫错否?师曰:汝曾见尊宿来耶?曰:某甲曾参径山和尚来。师曰:径山向汝作么生道?曰:他道一切总无”。
径山说“一切总无”,只是“本来无一物”的牛头宗风。但依(洪州道一弟子)智藏来看,这未免太不契机了!
慧忠弘法的时代(七二二──七六九),前后五十年。那时,神会、道一、希迁──曹溪南宗的弘扬,迅速的影响到江东来。如安国玄挺,是慧忠与玄素的同门,住宣州(今安徽宣城县)安国寺。玄挺显然受到了荷泽神会的影响,如‘宗镜录’卷九八(大正四八·九四四中)说:
“安国和尚云: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所住者,不住色、不住声,不住迷、不住悟,不住体、不住用。而生其心者,即是一切处而显一心。若住善生心即善现,若住恶生心即恶现,本心即隐没。若无所住,十方世界唯是一心,信知风幡不动是心动”。
“有檀越问:和尚是南宗北宗?答曰:我非南宗北宗,心为宗”。
“又问:和尚曾看教否?答云:我不曾看教;若识心,一切教看竟”。
“学人问:何名识心见性?答:喻如夜梦,见好与恶。若知身在床眠,全无忧喜,即是识心见性。如今有人闻作佛便喜,闻入地狱即忧,不达心佛在菩提床上安眠,妄生忧喜”。
这四则问答中,第一,慧能听‘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而悟入,是神会所传述的;神会是特重‘金刚经’及“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风幡不动”,是慧能的出家因缘,也是神会系所传的。玄挺引此以说明“十方世界唯是一心”,显然受到了神会所传──曹溪禅的影响。第二,玄挺不满神会与普寂门下的斗争,所以“以心为宗”。第叁,重禅悟而不重教说,是当时南方的一般倾向。第四,“识心见性”,是‘坛经’──慧能所说的成语;玄挺从梦喻去说明“心佛”的本来无事。‘宗镜录’卷八五所引,也以梦为喻,而说“豁然睡觉,寂然无事”(大正四八·八八叁上)。安国玄挺本着牛头“寂然无事”的理境,去解说“一心”,“心为宗”,“识心见性”,“心佛”;这也可说是法融的“直是空性心,照世间如日”的积极说明。
慧忠与玄挺的见地相近,如‘宗镜录’卷九八(大正四八·九四五中)说:
“牛头山忠和尚:学人问:夫入道者,如何用心?答曰;一切诸法本自不生,今则无灭。汝但任心自在,不须制止,直见直闻,直来直去,须行即行、须住即住,此即是真道。经云:缘起是道场,知如实故”。
“又问:今欲修道,作何方便而得解脱?答曰:求佛之人,不作方便,顿了心原,明见佛性,即心是佛,非妄非真。故经云:正直舍方便,但说无上道”。
慧忠有“安心偈”,如‘传灯录’卷四(大正五一·二二九中)说:
“人法双净,善恶两忘,直心真实,菩提道场”。
慧忠的“直心”──“任心自在”,“不作方便”,当然是“绝观弃守”,“无心用功”的牛头家风,是基于“本来无事”,“本不生灭”的“忘情”。慧忠在问答后,必引“经云”,表示了(法融的)禅是不离教的。他欢喜应用“入道”、“真道”、“道场”、“修道”、“无上道”,牛头禅的重要术语──“道”。东山宗与曹溪禅(南宗)的“即心是佛”,“明见佛性”,也应用了,还著了‘见性序’(“顿悟”,是当时禅者所共的)。上面曾说过,代表牛头禅的‘绝观论’,原本为:“虚空为道体,森罗为法用”。其后,经“心为宗”与“心为本”,“法体”与“法用”,而演化为“心为体”,“心为宗”,“心为本”。所说的心,是“心寂灭”。这一本不生灭,本来空寂的“空性心”,会通了“即心是佛”与“明见佛性”。‘宗镜录’引用的‘绝观论’本──“心为体”,“心为宗”,“心为本”,受到了‘坛经’的影响,可论断为慧忠与玄挺时代的修正本,使其更适应于当时(受到曹溪禅影响下)的人心。
遗则的佛窟学
遗则(‘传灯录’作“惟则”),‘宋僧传’卷一0有传(大正五0·七六八中──下)。遗则从“牛头山慧忠”出家。遗则死于“庚戍季夏”,应为太和四年(八叁0)。慧忠死于大历四年(七六九),遗则还只有十七岁(依‘传灯录’也只有十九岁)。所以,遗则虽是慧忠弟子,而是自有所领悟的。他住在天台山(今浙江天台县)的佛窟岩,前后四十年。在当时的“南宗学”,“北宗学”,“牛头学”以外,被称为“佛窟学”;这表示了佛窟遗则,有了新的内容。‘宋僧传’叙述他的自悟说:
“则既传忠之道,精观久之,以为天地无物也,我无物也,虽无物而未尝无物也。此则圣人如影,百姓如梦,孰为死生哉!至人以是能独照,能为万物主,吾知之矣”!
在这几句话里,使我们认清了佛窟学的特色。江东佛学,与老庄原有较多的关涉(如第叁章说)。在成论大乘、叁论大乘、天台大乘在江南盛行时,义学发达,佛法与老庄的差异,还多少会分别出来。自南朝灭亡,江东的义学衰落了。不重义学而专重禅心悟入的,是容易与老庄混淆不分的。印度外道,也说修说悟,专凭自心的体会,是不能证明为是佛法的。这所以达摩东来,要以“楞伽经印心”。法融是通般若叁论的学者,“虚空为道本”,“无心合道”,虽沿用江东佛学的术语──“道”,而所说还不失为正统的中国南宗。但佛窟遗则不同了!如天地与万物,圣人与百姓,都是老庄所说的成语。“独照”,从庄子的“见独”而来。“万物主”,也本于老子。偶然运用一二老庄术语,在江东是不足怪的。遗则表示自己的领悟,而全以老庄的文句表达出来,至少可以看出他沈浸于老庄玄学的深度!
“能为万物主”,是成语,是传说为傅大士所说的,如说:
“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物主,不逐四时凋”。
傅大士是东阳郡乌伤县(今浙江义乌县)人。是一位不佛不道不儒,而又佛又道又儒的不思议人物;与宝志禅师,同为梁武帝所尊敬。在江东民间,傅大士被传说为不思议大士,也传说出不少的偈颂。嘉祥吉藏(五四九──六二叁)的‘中论疏’卷二,就引用了傅大士的“二谛颂”(大正四二·二六中)。在江东禅法隆盛中,傅大士与宝志,受到了民间更多的崇敬。傅大士又与天台宗发生了深切的关系:左溪玄朗(六七二──七五四)传说为傅大士六世孙。荆溪湛然(七一一──七八二)是复兴天台学的大师,他在江左──苏、常一带弘扬天台止观。为了对抗禅宗的达摩西来,而推出了东方圣人傅大士,如荆溪‘止观义例’卷上(大正四六·四五二下)说:
“设使印度一圣(指达摩)来仪,未若兜率二生垂降(指傅大士)。故东阳傅大士,位居等觉,尚以叁观四运而为心要。故独自诗云:独自精,其实离声名,一心叁观融万品,荆棘丛林何处生!独自作,问我心中何所著,推检四运并无生,千端万绪何能缚!况复叁观本宗璎珞,补处大士金口亲承。故知一家教门,远禀佛经,复与大士宛如符契”。
日僧最澄,在德宗贞元末年(八0四)到中国来。最澄所传的‘内证佛法相承血脉谱’中,“天台法华宗相承师师血脉谱”,在鸠摩罗什下,北齐慧文前,列入傅大士,竟以傅大士为天台宗列祖之一(望月大辞典叁九八一)。可见八世纪后半,天台复兴中的江东,傅大士被推崇到何等地步!从慧忠出家,南游天台佛窟岩的遗则,也崇仰于传说中的傅大士,这就是佛窟学。
‘宋僧传’卷一0“遗则传”(大正五0·七六八下)说:
“善属文,始授道于锺山,序集融祖师文叁卷,为宝志释题二十四章,南游傅大士遗风序,又无生等义。凡所著述,辞理粲然。其他歌诗数十篇,皆行于世”。
遗则自己的作品,传入日本的,‘智证大师将来目录’(八五八)中有:
无生义,二卷佛窟
还源集,叁卷佛窟
佛窟集,一卷
‘传教大师越州录’(八0五)中,‘无生义’仅一卷。二卷本,可能经过弟子的补充。在遗则的著作名称中,可看出与傅大士的关系。傅大士传有‘还源诗’十二首,遗则有‘还源集’。又傅大士的‘独自诗’:“推检四运并无生”,“本愿证无生”;遗则有‘无生义’。遗则的禅学,与传说中的傅大士,最为一致的,是“妙神”说。如‘宗镜录’卷九(大正四八·四六一下)说:
“傅大士称为妙神,亦云妙识”。
遗则的‘无生义’,一再的说到“妙神”、“妙识”,如‘宗镜录’卷八(大正四八·四五九下说:
“无生义云:经云持心犹如虚空者,非是断空,尔时犹有妙神,即有妙识思虑。……经言:若识在二法,则有喜悦;若识在实际无二法中,则无喜悦。实际即是法性,空(性)识即是妙神,故知实际中含有妙神也。华严经性起品,作十种譬喻,明法身佛有心”。
“大师言:虽有妙神,神性不生,与如一体。譬如凌还是水,与水一体,水亦有凌性。若无凌性者,寒结凌则不现。如中亦有妙神,性同如,清净则现,不净不复可现。乃至如师主姓傅,傅姓身内觅不得,身外觅不得,中间觅不得,当知傅姓是空。而非是断空之空,以傅姓中含有诸男女。故言性空,异于虚空;佛性是空,诸佛法身不空”。
又,‘宗镜录’卷叁九(大正四八·六五0上)说:
“无生义云:若无有妙神,一向空寂者,则不应有佛出世说法度人。故知本地有妙神,不空不断。师子吼云:佛性者名第一义空,第一义空名为智慧;智慧即是妙神”。
傅大士说“妙神”、“妙识”,遗则也一再说非有“妙神”不可。在譬喻中,并引“傅姓”为喻,更可见关系的密切。遗则(与传说为傅大士说)的“妙神”、“妙识”,就是微妙的心,神是心的别名。如郑道子的‘神不灭论’(‘弘明集’卷四)。范缜作‘神灭论’,萧琛与曹思文,都作‘难神灭论’。梁武帝也‘敕答臣下神灭论’(‘弘明集’卷九)。梁武帝曾立‘神明成佛义’(‘弘明集’卷九)。‘大乘玄论’卷叁,传说古来对“正因佛性”的解释,有十一家。“第六师以真神为正因佛性;若无真神,那得成真佛”?依嘉祥吉藏说:“真神”等“并以心识为正因”(大正四五·叁五下──叁六上)。所以遗则的“妙神”,也是江东固有的。但就名词,就知道是中国(老庄)化,而不是依经论名句而说的了。这是通俗的,特别是在家学佛者所常用的。傅大士的偈颂,传说在民间,契合于以玄理见长的江东人士,深合江东人的口味。所以遗则的佛窟学,在形式上(欢喜用玄学的术语),内容上,更与玄学相融合。
遗则是江东禅学更玄学化的一人,而并不只是他一人。如“有物先天地”(本于老子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是玄学。无论玄学者怎么解说,这是道体的开展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叁,叁生万物,是一说。太极生两仪,而四象,八卦,又是一说。道在天地万物以前,天地万物坏了,而道体不变。这种思想,严格的说,是不属于佛法的。然“有物先天地……能为万物主”,正传诵民间,被看作最深彻的禅学。遗则的悟入,就是这种玄学化的禅学。与遗则同时,有“马素弟子”(马素被称为马祖,后人误以为马大师,所以‘传灯录’作道一弟子)龙牙圆畅,如‘宗镜录’卷九八(大正四八·九四五下)说:
“龙牙和尚云:……道是众生体性。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坏时,此性不灭。唤作随流之性,常无变异动静,与虚空齐等。唤作世间相常住,亦名第一义空,亦名本际,亦名心王,亦名真如解脱,亦名菩提涅槃。百千异号,皆是假名,虽有多名而无多体。会多名而同一体,会万义而归一心。若识自家本心,唤作归根得旨”。
“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坏时,此性不灭”(与南方宗旨的形灭而性不灭说相近,但南方宗旨约个人说),正与传说的傅大士颂意趣相合。牛头中心的禅学,玄学化的程度更深,形成广义的江东禅学,而逐渐融化于曹溪南宗之中。
这里,要说到两部论:一、现存炖煌本的‘无心论’(斯坦因本五六一九号)一卷,作“释菩提达摩制” 。这部论,假设和尚与弟子二人的问答,以阐明无心,体裁与‘绝观论’相同。这是一部牛头禅的作品,从无心而引入真心,如(大正八五·一二六九下)说:
“虽复无心,善能觉了诸法实相,具真般若,叁身自在,应用无方(原作“妨”)。……夫无心者即真心也,真心者即无心也”。
“问曰:今于心中作若为修行?答曰:但于一切事上觉了无心,即是修行,更不别有修行。故知无心即一切寂灭,(寂灭)即无心也”。
说到这里,弟子忽然大悟,于是“而铭无心,乃为颂曰”,可说是“无心铭”,如(大正八五·一二六九下── 一二七0上)说:
“心神向寂,无色无形,睹之不见,听之无声。似暗非暗,似明不明。舍之不灭,取之无生”。
“大即廓周沙界,小即毛竭不停。烦恼混之(弗)浊,涅槃澄之不清。真如本无分别,能辨(原作“辩”)有情无情。收之一切不立,散之普遍含灵。妙神非知所测,正觉(原作“觅”)绝于修行。灭则不见其坏(原作“怀”),生则不见其成。大道寂号无相,万象窈号无名。如斯运用自在,总是无心之精”。
偈颂,是相当玄学化的。从无心而真心,又说到“妙神”,“无心之精”,与遗则(及傅大士)说相合。如以‘无心论’为遗则所撰,我想也是不妨的。
二、‘宝藏论’,传说为僧肇所造。僧肇(叁八四──四一四)是罗什门下杰出者,所作的‘肇论’(内含四篇论文),适应当时,以老庄来通佛法,是难得的作品(第四“涅槃无名论”,以九折十演,推论那言说所不及的涅槃,玄学气味重了一点)!在江东,特别是叁论宗发扬“关河古义”,僧肇与‘肇论’,更受到当时的推重。也许为了这样,‘宝藏论’被托为僧肇所作。‘宝藏论’分叁品,不但应用玄学,如“离微”等,简直是离佛法的成说而自成一家。开端仿‘老子’(大正四五·一四叁中)说:
“空可空,非真空;色可色,非真色。真色无形,真空无名。无名名之父,无色色之母。为万物之根源,作天地之太祖”。
禅者造了个动听的故事:僧肇是被杀的。死前七日,写了这部‘宝藏论’。临死说偈:“将头临白刃,犹如斩春风”,这都与事实不合。‘宝藏论’不但是玄学化的,佛法的成分太稀薄了。然而玄与禅融合了的禅者,却非常欣赏这部论。日僧圆珍来中国,在大中年间(八五叁──八五五),在“福越台温并浙西等传得”的经籍中,有‘宝藏论’一卷,“肇公”作;与佛窟学的‘还源集’,‘佛窟集’,‘无生义’,同时传入日本。‘宝藏论’就是遗则那个时代,那个区域的作品。
第二节 洪州宗与石头宗
曹溪门下在南方的,有洪州与石头。会昌以前,石头系没有受到教界的重视,那时的禅风影响,可见是并不太大的。宗密以牛头与石头为同属“泯绝无寄宗”,即使是不完全正确,也一定是石头下的门风,有被人误认为近于牛头的可能。从禅宗的灯史来看,石头门下与洪州门下的往来,极其亲密,与洪州宗旨应有密切的关系。大概的说,石头是慧能门下,与牛头有深切的契合与发展的一流。
禅者的见解
慧能的禅,是“即心是佛”,“见性成佛”,而且是“直了”、 “直指”的。‘坛经’主体是一般的开法,是说明的,使人理会到当下是佛。在告诉十弟子时, 却 大正四八·叁四叁中)说:
“吾教汝说法,不失本宗。举(叁)科法门,动(用)叁十六对,出没即离两边。说一切法,莫离于性相。若有人问法,出语尽双,皆取法对,来去相因,究竟二法尽除”。
一切法都是对待的,相依而立的(假名),所以“出没即离两边”,只是引发学人去悟入自性。这是后代禅者,与人问答、开示的根本原则。用此方法以指示“即心是佛”,“见性成佛”的曹溪宗旨,石头与洪州,没有太大的差别。然洪州重于“性在作用”,如‘圆觉经大疏钞’卷叁之下说:“起心动念,弹指謦咳,扬眉瞬目(原误作“扬扇因”),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更无第二主宰”(续一四·二七九)。石头门下也曾应用这一方便,但当下就是,而到底并不就是,这是石头门下所着重的,如‘传灯录’说:
“道一,姓马氏,汉州人也。……削发于资州唐和上,受具于渝州圆律师”。
宗密传说道一是金和上弟子,如‘圆觉经大疏钞’卷叁之下(续一四·二七九)说:
“剑南沙门道一,俗姓马,是金和上弟子。高节志道,随处坐禅,久住荆南明月山。后因巡礼圣迹,至让和上处。论量宗运,征难至理。理不及让,又知传衣付法,曹溪为嫡,便依之修行”。
道一(七0九──七八八)的出家年代,应为唐和尚时。道一为南岳门下最卓越的大禅师,虽从处寂出家,而不再是处寂的法系了。又弟子南岳弥陀寺承远(七一二──八0二),依吕温‘南岳弥陀寺承远和尚碑”,“初事蜀郡唐禅师”(全唐文卷六叁0),知道也是处寂的弟子,但承远别从玉泉慧真去了。处寂的门下,不是没有人才,而是人才外流,法门逐渐衰落。
净众无相门下,有净众神会(七二0──七九四),俗姓石,继承了无相的法统,‘宋僧传’卷九有传。又保唐无住(七一四──七七四),就是‘禅门师资承袭图’中的“李了法”。无住本是老安的再传弟子,也曾从金和上受缘,成为形式上的继承者。而无住自己,从六祖慧能弟子太原自在和尚出家,尊曹溪慧能为六祖(根本否认了智诜以来的传承)。宣称:“达摩祖师宗徒禅法,不将一字教来,默传心印”。“示无念之义,不动不寂;说顿悟之门,无忆无念”(大正五一·一八0下、一九五下)。实为曹溪门下的一派,‘历代法宝记’就是这一派的灯史。
净众无相,多少还保有智诜以来的传统,称净众宗。此下,就逐渐衰落了。裴休撰‘圭峰禅师碑铭并序”(全唐文卷七四叁)说:
“荷泽传磁州如;如传荆南张;张传遂州圆,又传东京照;圆传(圭峰)大师。大师于荷泽为五世,于达摩为十一世”。
这是荷泽宗一系,圭峰宗密的法统谱系。这位“荆南张”,法名唯忠,又名南印,如‘圆觉经略疏钞’卷四说:“磁州法观寺智如和尚,俗姓王。磁州门下成都府圣寿寺唯忠和尚,俗姓张,亦号南印”(续一五·一叁一)。白居易所撰‘唐东都奉国寺禅德大师照公塔铭并序’也说:“学心法于唯忠法师,忠一名南印”(全唐文卷六七八)。唯忠就是南印,是荷泽神会的再传,宗密的师祖。‘宋僧传’卷一一,唯忠传附于“伏牛山自在传”中。有关师资相承,这样(大正五0·七七二中)说:
“成都府元和圣寿寺释南印,姓张氏。明寤之性,受益无厌。得曹溪深旨,无以为证,见净众寺会师,所谓落机之锦,濯以增妍;御烛之龙,行而破□”。
南印曾得曹溪的深法(应是从磁州智如得来),却没有人为他印证。净众神会为他印证,在一般来说,南印可说继承净众神会的法统,然宗密没有说起净众神会。南印的弟子,东京奉国寺神照的墓塔,建在荷泽神会旧塔的旁边。这可见南印唯忠以来,早就专承曹溪门下荷泽的法统,而中止了智诜以来净众寺的关系。
上来一系列的叙述,充分看出了智诜系的人才外流,不断的消失在曹溪禅的法统中。大势所趋,不是谁所能左右得了的。
在江南,石头、洪州、牛头的忽然隆盛的时代,彼此间都互通音问,学者们也往来参访。然对牛头宗来说,好景不常,在兴盛的表面,开始衰落了。这就是在相互参访中,来的还要回去,而去了的却不再回来。如:
夹山如会(七四四──八二叁),‘宋僧传’卷一一有传。如会是“大历八年,止国一禅师门下;后归大寂法集”(大正五0·七七叁中)。伏牛山自在(七四一──八二一),‘宋僧传’卷一一有传。自在是“投径山出家”的,后来“诸方参学,从南康道一禅师法席,悬解真宗”(大正五0·七七一下)。这二位,或从径山法钦出家,或从径山(即国一)修学,但都成为道一的弟子。丹霞天然(七叁九──八二四),如‘宋僧传’卷一一“天然传”(大正五0·七七叁中)说:
“谒见石头禅师,默而识之。……乃躬执爨,凡叁年,始遂落饰”(出家)。
“造江西大寂会,寂以言诱之,应答雅正,大寂甚奇之”。
“次居天台华顶叁年,又礼国一大师”。
天然是从石头出家的,中间参大寂道一,末后才来参径山。‘传灯录’卷一四,以天然为石头的门人(大正五一·叁一0中──下)。还有西堂智藏(七叁五──八一四),如‘宋僧传’卷一0“道一传”(大正五0·七六六下)说:
“八岁从师,道趣高邈,随大寂移居龚公山。后谒径山国一禅师,与其谈论周旋,人皆改观。属元戎路嗣,恭请大寂居府,藏乃回郡”。
天然与智藏,是先从石头、道一参学,而后来参礼径山的。但这二位,都回到了石头与道一的门下。反之,芙蓉太毓(七四七──八二六),如‘宋僧传’卷一一“太毓传”(大正五0·七七叁下)说:
“年才一纪,志在出家,乃礼牛头山忠禅师而师事焉。……虽明了一乘,而具足万行”。
“巡礼道场,摄心净域。虽智能通达,不假因师,而印可证明,必从先觉。遂谒洪州(原作“井”)大寂禅师,睹相而了达法身,刹那而顿成大道”。
太毓是慧忠的弟子。“智能通达,不假因师”,只是求印证而已。结果,太毓成为道一弟子。天皇道悟(七四八──八0七),如上曾论及:他是“投径山国一禅师……直见佛性”的。“建中初,诣锺陵马大师;二年秋,谒石头上士”。虽然“两虚其心”,都 “相与吻合”(大正五0·七六九上──下),也只是求印证而已,但被看作石头的门人。宗密还知道他 “兼禀径山”,以后却成为洪州与石头的争夺人物。如上面所引述,丹霞天然与西堂智藏,初学曹溪禅,后来才参学牛头。太毓与道悟,都初学牛头,后来才来参曹溪门下。但结果,都成为曹溪禅的传承者。来了的还要回去,去参学的就不再回来。这一情形,在牛头宗盛时,慧忠、玄素、法钦的门下,就流露了衰落的气象。再下去,牛头与鹤林,没有卓越的禅师;而径山竟不能延续其法脉。道一门下,如越州慧海,婺州灵默,明州法常,杭州齐安,常州太毓等,虽还没有直到润州(南京、镇江等)来,而江东禅风,已面目一新,归于曹溪的南宗了!
达摩禅──南天竺一乘宗,不适于南方的虚玄文弱,转入北方,才逐渐孕育成长。在大唐统一时代,移入南方,融摄南方精神。分化,对立,成为多种的宗派,最后又统一于曹溪。在会归于曹溪的过程中,剑南的智诜系,江东的牛头系,消失在曹溪的法系中,最为显著。北宗与荷泽宗,经会昌法难,中原衰落而衰落了。禅宗成为洪州与石头──二大系的天下。洪州系以江西为中心,禅风强毅,活跃在江南而显出北人的特色。会昌以后,洪州宗的主流(沩仰由南方人创立,迅速消失在石头系统中),移入北方。如临济义玄在镇州(今河北正定县),兴化存奖及南院慧□,都在魏府(今河北大名县);而南方,几乎全属于石头门下。二大南宗的分化,可说是适应南北而自成二系。切实点说,石头门下,呈现达摩禅的面目,而有极浓的牛头──东南学统的血脉。这也难怪宗密以牛头、石头为同一宗风了!注:[ ]内之字,比其他字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