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读些什么书
略谈学生读书
《北京日报》的编辑同志嘱我作文,谈谈读书。这个题目挺宽,我思力滞钝,视力极差,只能就此刻想到的写一些,以应雅命。
先说各级在校学生读各科的课本。各级学生入学,目的是去受教育,读课本是受教育的一种手段。受教育还有其他手段。看动植矿物标本,做理化实验,参观动物园、植物园、博物馆、科技馆等等,还有工艺实习、植物栽培、动物饲养、出外旅行等活动,就是读课本以外的其他手段,也可以说是读不用文字编写的课本。
读课本切忌只听老师讲而自己少动脑筋,只顾死记硬背。自己动脑筋,多想想课本里说的现象、方法和道理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不是那样,想透了,其乐无穷,课本里讲的东西就是你自己的了,而且能够举一反三。要是只顾死记硬背,就会觉得读课本是一件大苦事。好比欠了一笔债,非偿还不可,即使考试时得了一百分,实际上可能五十分也不值。
学生读不用文字编写的课本也要注重动脑筋,多想想。多想想不会伤害神经,却能随时得到实益。
现在说学生读课外书。有些学校不要学生读课外书,以为学生学好课本还来不及,哪有工夫读什么课外书。我是赞成让学生读课外书的,我想向那些不要学生读课外书的学校请愿,能不能在改革教学方法的前提下,使学生容易而且善于学好课本?如果办得到,学生就有余暇读课外书了。课外书那么多,学生自己能挑选适于自己的程度和爱好的书来读果然好;老师能给他们帮助,因人而施,分别帮助他们挑选那就更好。我想认真负责的老师一定会乐此不疲的。
学生读课外书要注意养成好习惯。先看序文或作者、编者的前言,知道全书的梗概,是好习惯。把全书估计一下,预定分若干日看完,而且果真能按期看完,是好习惯。有不了解处,不怕查工具书,不怕请教老师或朋友,是好习惯。自觉有所得,随手写简要的笔记,是好习惯。其次说不好的习惯。半途而废,以及眼睛在书上,脑子开小差,都非常不好。
给予学生阅读的自由
我们知道现在中等学校里,对于学生课外阅读书报,颇有加以取缔的。取缔的情形并不一律。有的是凡用语体文写作的书报都不准看。说用到语体文,这批作者就不大稳当。却没有想到给学生去死啃的教科书大多数是用语体文写作的。有的是开列一个目录,让学生在其中自由选择。说目录以外的书报都要不得,谁不相信,偏要弄几种来看,只有一个断然处置的办法——没收!有的更温和一点,并不说不许看什么,却随时向学生劝告,最好不要看什么。一位教师在自修室外面走过,瞥见一个学生手里正拿着一本所谓最好不要看的东西,他就上了心事,跑去悄悄地告诉另一位教师说:“某某在看那种东西了呢!”那诧怪和怜悯的神情,仿佛发现了一个人在偷偷地抽鸦片。于是几位教师把这事记在心上,写上怀中手册,直到劝告成功,那学生明白表示往后再不看那种东西了,他们才算在心上搬去了一块石头。——这虽然温和一点,然而也还是取缔。
这样把学生看作思想上的囚犯,实在不能够叫人感服。学生所以要找一点书报来看,无非想明白当前各方面的情形,知道各式各样的生活而已。既已生在并非天下太平的时代,谁也关不住这颗心,专门放在几本教科书几本练习簿上。当然,所有的书报不尽是对于学生有益处的。但只要学校教育有真实的功效,学生自会凭着明澈的识别力,排斥那些无益的书报。现在不从锻炼学生的识别力入手,只用专制的办法来个取缔,简便是简便了,然而要想想,这给予学生的损害多么重大!把学生的思想范围在狭小的圈子里,教他们像号子里的囚犯一样,听不见远处的风声唱着什么曲调,看不见四围的花木显着什么颜色。这样寂寞和焦躁是会逼得人发疯的。我们曾经接到好些地方学生寄来的信,诉说他们被看作思想上的囚犯的苦恼。只要一读到那种真诚热切的语句,就知道取缔办法是何等样的罪过。
教师和学生,无论如何不应该对立起来。教师不是专制政治下的爪牙,学生不是被压迫的民众。教师和学生是朋友,在经验和知识上,彼此虽有深浅广狭的差别,在精神上却是亲密体贴的朋友。学生要扩大一点认识的范围,做他们亲密体贴的朋友的教师竭力帮助他们还嫌来不及,怎忍把他们的欲望根本压了下去!我们特地在此提出来说,希望做了这种错误举动的教师反省一下,给予学生阅读的自由。
中学生课外读物的商讨
现代学生的功课,有些是从前读书人所不做的,如博物、理化、图画、音乐之类。其他的功课,就实质说,虽然就是从前读书人学的那一些,可是书籍不必再用从前人的本子了。一部历史教本就可以摄取历代史籍的大概,经籍子籍的要旨。这自然指编撰得好的而言;现在有没有这样好的教本,那是另一问题。试问为什么要这么办?为的是从前书籍浩如烟海,现代的学生要做的功课多,没有时间一一去读它。为的是现代切用的一些实质,分散在潜藏在各种书籍里,让学生淘金似的去淘,也许淘不着,也许只淘着了一点儿。尤其为的是从前的书籍,在现代人看来,有许多语言文字方面的障碍;先秦古籍更有脱简错简,传抄致误,清代学者校勘的贡献虽然极大,但是否完全恢复了各书的原样,谁也不敢说定;现代学生不能也不应个个劳费精力在训诂校勘上边,是显而易见的。所以,为实质的吸收着想,可以干脆说一句,现代学生不必读从前的书。只要历史教本跟其他学生用书编撰得好,教师和帮助学生的一些人们又指导得法,学生就可以一辈子不读《论语》《庄子》,却能知道孔子、庄子的学说;一辈子不读《史记》《汉书》,却能明晓古代的史迹。
可是,有些书籍的实质和形式是分不开的,你要了解它,享受它,必须面对它本身,涵泳得深,体味得切,才有得益。譬如《诗经》,就不能专取其实质,翻为现代语言,让学生读“白话诗经”。翻译并不是不能做,并且已经有人做过,但到底是另外一回事;真正读《诗经》还得直接读“关关雎鸠”。又如《史记》,作为历史书,尽可用“历史教本”“中国通史”之类来代替;但是它同时又是文学作品,作为文学作品,就不能用“历史教本”“中国通史”之类来代替,从这类书里知道了楚汉相争的史迹,并不等于读了《项羽本纪》。我想,要说现代学生应该读些古书,理由应该在这一点上。
还有一点。如朱自清先生在这本《经典常谈》的序文里说的,“在中等以上的教育里,经典训练应该是一个必要的项目。经典训练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有一位外国教授说过,阅读经典的用处,就在叫人见识经典一番。这是很明达的议论。再说做一个有相当教育的国民,至少对于本国的经典也有接触的义务”。一些古书,培育着咱们的祖先,咱们跟祖先是一脉相承的,自当尝尝他们的营养料,才不至于无本。若讲实用,似乎是没有,有实用的东西都收纳在各种学科里了;可是有无用之用。这可以打个比方。有些人不怕旅行辛苦,道路几千,跑上峨眉金顶看日出,或者跑到甘肃敦煌,看石窟寺历代的造像跟壁画。在专讲实用的人看来,他们干的完全没有实用,只有那股傻劲儿倒可以佩服。可是他们从金顶下来,打敦煌回转,胸襟扩大了,眼光深远了,虽然还是各做他们的事儿,却有了一种新的精神。这就是所谓无用之用。读古书读的得其道,也会有类似的无用之用。要说现代学生应该读些古书,这是又一个理由。
这儿要注意,“现代学生应该读些古书”,万不宜忽略“学生”两字跟一个“些”字。说“学生”,就是说不是专家,其读法不该跟专家的一样(大学里专门研究古书的学生当然不在此限)。说“些”,就是说分量不能多,就是从前读书人常读的一些书籍也不必全读。就阅读的本子说,最好辑录训诂校勘方面简明而可靠的定论,让学生展卷了然,不必在一大堆参考书里自己去摸索。就阅读的范围说,最好根据前边说的两个理由来选定,只要精,不妨小,只要达到让学生见识一番这么个意思就成。这本《经典常谈》的序文里说:“我们理想中一般人的经典读本——有些该是全书,有些只该是选本节本——应该尽可能地采取他们的结论;一面将本文分段,仔细地标点,并用白话文作简要的注释。每种读本还得有一篇切实而浅明的白话文导言。”现代学生要读些古书,急切需用这样的读本。口口声声嚷着学生应该读古书的先生们,似乎最适宜负起责任来,编撰这样的读本。可是他们不干,只是“读书啊!读书啊!”地直嚷;学生实在没法接触古书,他们就把罪名加在学生头上,“你们自己不要好,不爱读书,叫我有什么办法?”我真不懂得他们的所以然。
朱先生的《经典常谈》却是负起这方面的责任来的一本书。它是一些古书的“切实而浅明的白话文导言”。谁要知道某书是什么,它就告诉你这个什么,看了这本书当然不就是读了古书,可是古书的来历,其中的大要,历来对于该书有什么问题,直到现在为止,对于该书已经研究到什么程度,都可以有个简明的概念。学生如果自己在一大堆参考书里去摸索,费力甚多,所得未必会这么简明。因这本书的导引,去接触古书,就像预先看熟了地图跟地理志,虽然到的是个新地方,却能头头是道。专家们未必看得起这本书,因为“这中间并无编撰者自己的创见,编撰者的工作只是编撰罢了”(序文中语);但是这本书本来不是写给专家们看的,在需要读些古书的学生,这本书正适合他们的理解能力跟所需分量。尤其是“各篇的讨论,尽量采择近人新说”(序文中语),近人新说当然不单为它“新”,而为它是最近研究的结果,比较可作定论;使学生在入门的当儿,便祛除了狭陋跟迂腐的弊病,是大可称美的一点。
这本书所说经典,不专指经籍;是用的“经典”二字的广义,包括群经、先秦诸子、几种史书、一些集部,共十三篇。把目录抄在这儿:《说文解字》第一,《周易》第二,《尚书》第三,《诗经》第四,“三礼”第五,“《春秋》三传”第六(国语附),“四书”第七,《战国策》第八,《史记》《汉书》第九,诸子第十,辞赋第十一,诗第十二,文第十三。前头十一篇都就书讲,末了“诗”“文”两篇却只叙述源流,不就书讲,“因为书太多了,没法子一一详论,而集部书的问题也不像经、史、子那样重要,在这儿也无须详论”(序文中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