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论阿Q这一个小说典型
大家公认,阿Q是五四以来中国新文学所创造的最成功的典型,阿Q这个人物写得最生动,最有个性,他能活在每个读者的心中,这是一。同时我们还应该说,从阿Q这个典型最能看得出作者的形象思维,这是二。我们现在就来研究这两点。
先说阿Q这个典型为什么最能看得出作者的形象思维。我们已经说过,鲁迅是企图写出阿Q这么一个人物来让读者反省,主要是针对与作者同一阶级出身的人。这也就是说,从逻辑思维看,鲁迅是教育与自己同一阶级的知识分子。然而鲁迅在创造这样一篇有教育意义的艺术品时,他没有想到取本阶级的人物的形象,如果戈里的小说所取的形象那样,这就表示鲁迅的极其深刻的思想感情!他所处的社会是要变革的。他想教育本阶级的人,而结果鞭策了被压迫被剥削的小人物,作者的立场只有站在被压迫被剥削者这一方面。因此,这样一个小人物的形象,在鲁迅的笔下生动起来了。法捷耶夫有过这样的话:“这篇小说是描写一个中国小人物的。但是果戈里的《外套》的主人翁是小官吏,而《阿Q正传》的主人翁是小雇农,这一点足以表示出鲁迅的优点,说明鲁迅的人民性。”这话说得极有意义。在《呐喊》里,是有以作者本阶级的人物为主人翁的,如《孔乙己》,如《白光》,那都是灭亡的形象,也有《端午节》,那里面的知识分子倒是当时的活人,然而作者是解剖他,并没有教育他的意思,因为希望分明不在这上面。从小说的形象看,鲁迅确乎只有对阿Q是取着教育他的态度的,哪些事情他应该做,哪些事情他不应该做。鲁迅是教育本阶级的读者,而鲁迅小说的形象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被压迫被剥削者是他教育的对象,——这难道还不明白吗?在《俄译〈阿Q正传〉序》里鲁迅自己曾说过:“我虽然竭力想摸索人们的魂灵,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在将来,围在高墙里面的一切人众,该会自己觉醒,走出,都来开口的罢,而现在还少见,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观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作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他在这里所谓“人们的魂灵”,也就是《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那篇文章里说的“不幸的人们”,“在将来”是“一切人众”的将来。他对他的本阶级,即士大夫阶级,是无所谓“将来”的,是“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因此,他所摸索的“中国的人生”是阿Q的传记,不用说不是灭亡的东西如《孔乙己》、《白光》里面所写的,也不是他在这同一篇序里说的“几个圣人之徒的意见和道理”,那是“为了他们自己”。将来是被压迫被剥削人们的将来,只要他们觉醒,——鲁迅小说的形象所表示的不是如此吗?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更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的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鲁迅在这里是痛斥阿Q,当然也斥了九分得意的笑的人。鲁迅痛斥阿Q,还是同阿Q站在一个立场,痛斥他不应该如此,同写地主阶级的赵太爷就不同,那是当作人民的敌人的形象来描写了,对敌人没有应该不应该的意思,只有憎恶。所以说到形象思维,是可以分析得清清楚楚的。我们更把这一连串的场面联系起来,鲁迅为什么取阿Q这个典型又非常之明白,在小说里是第二章和第三章,即“优胜记略”和“续优胜记略”,说穿了无非是鲁迅对中国地主阶级当权的愤慨,遭遇强敌,失败了还要摆失败者的架子,还要欺负弱小民族,以大民族自居,大国自居。是的,《阿Q正传》第二章,第三章鲁迅写得踌躇满志,他认为阿Q的形象足以说明这些问题了。而阿Q是一个城市里的雇工,他的社会地位是被压迫被剥削的,他应该受教育,他应该被同情,作者对他的感情同面对着地主阶级又绝然不同,这是一篇艺术品的产生比产生它的思想更复杂的原因。这也表现着形象思维,是形象思维的又一意义。
以上是我们论阿Q这个小说典型的话。在这个题目之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阿Q终于要做起革命党来,人格是不是两个?曾有人这样发生疑问。鲁迅曾经答复过,他的阿Q要做革命党,人格并不是两个。我们同意作者的话,阿Q要做革命党,是合乎阿Q这个典型性格的,我们将在另一节里专门谈这件事。
最后还有画圆圈同临刑唱戏的描写,也是鲁迅写他的典型的最沉痛的文章,最好的文章,我们应该指出来。先是画圆圈: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他睡着了。
这也是阿Q的精神胜利!我们看,在“优胜记略”章的最后一句也是“他睡着了。”鲁迅是极力要写出“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然而这个魂灵属于城市里的“不幸的人们”,不是农村的农民。虽然如此,作者的思想感情一样地表现在这句话里面:“现在我们所能听到的不过是几个圣人之徒的意见和道理,为了他们自己;至于百姓,却就默默的生长,萎黄,枯死了,象压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样,已经有四千年!”
我们再看鲁迅怎样写刑场唱戏。“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将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
我们认为这还是精神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