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北平文物必须整理与保存
北平文物整理的工作近来颇受社会注意,尤其因为在经济凋敝的景况下,毁誉的论说,各有所见。关于这工作之意义和牵涉到的问题,也许有略加申述之必要,使社会人士对于这工作之有无必要,更有真切的认识。
北平市之整个建筑部署,无论由都市计划、历史、或艺术的观点上看,都是世界上罕见的瑰宝,这早经一般人承认。至于北平全城的体形秩序的概念与创造——所谓形制气魄——实在都是艺术的大手笔,也灿烂而具体的放在我们面前。但更要注意的是:虽然北平是现存世界上中古大都市之“孤本”,它却不仅是历史或艺术的“遗迹”,它同时也还是今日仍然活着的一个大都市,它尚有一个活着的都市问题需要继续不断的解决。
今日之北平仍有庞大数目的市民在里面经常生活着,所以北平市仍是这许多市民每日生活的体形环境,它仍在执行着一个活的城市的任务,无论该市——乃至全国——近来经济状况如何凋落,它仍须继续地给予市民正常的居住、交通、工作、娱乐及体息上的种种便利,也就是说它要适应市民日常生活环境所需要的精神或物质的条件,同其他没有文物古迹的都市并无多大分别。所以全市的市容、道路、公园、公共建筑、商店、住宅、公用事业、卫生设备等种种方面,都必如其他每城每市那样有许多机构不断地负责修整与管理,是理之当然。所不同的是北平市内年代久远而有纪念性的建筑物多,而分布在城区各处显著地位者尤多。建筑物受自然的侵蚀倾圮毁坏的趋势一经开端便无限制地进展,绝无止境。就是坍塌之后,拆除残骸清理废址,亦须有管理的机构及相当的经费。故此北平在市政方面比一个通常都市却多了一重责任。
我们假设把北平文物建筑视作废而无用的古迹,从今不再整理,听其自然,则二三十年后,所有的宫殿坛庙牌坊等等都成了断瓦颓垣,如同邦卑(Pompeii)故城[1](那是绝对可能的)。试问那时,即不顾全国爱好文物人士的浩叹惋惜,其对于尚居住在北平的全市市民物质与精神上的影响将若何?其不方便与不健全自不待言。在那样颓败倾圮的环境中生活着,到处破廊倒壁,触目伤心,必将给市民愤慨与难堪。一两位文学天才也许可以因此做出近代的《连昌宫词》[2],但对于大多数正常的市民必是不愉快的刺激及实际的压迫。这现象是每一个健全的公民的责任心所不许的。
论都市计划的价值,北平城原有(亦即现存)的平面配置与立体组织,在当时建立帝都的条件下,是非常完美的体形秩序。就是从现代的都市计划理论分析,如容纳车马主流的交通干道(大街)与次要道路(分达住宅的胡同)之明显而合理的划分,公园(御苑坛庙)分布之适当,都是现代许多大都市所努力而未能达到的。美国都市计划权威Henry S. Churchill[3]在他的近著《都市就是人民)(The city is the people)里,由现代的观点分析北平,赞扬备至。
北平的整个形制既是世界上可贵的孤例,而同时又是艺术的杰作,城内外许多建筑物却又各个的是在历史上、建筑史上、艺术史上的至宝。整个的故宫不必说,其他许多各个的文物建筑大多数是富有历史意义的艺术品。它们综合起来是一个庞大的“历史艺术陈列馆”。历史的文物对于人民有一种特殊的精神影响,最能触发人们对民族对人类的自信心。无论世界何处,人们无不以游览古迹参观古代艺术为快事,亦不自知其所以然。(这几天北平游春的青年们莫不到郊外园苑或较近的天坛、三殿、太庙、北海等处。他们除了上意识的感到天朗气清聚游之乐外,潜意识里还得到我们这些过去文物规制所遗留下美善形体所给予他们精神上的启发及自信的坚定。)无论如何,我们除非否认艺术,否认历史,或否认北平文物在艺术上历史上的价值,则它们必须得到我们的爱护与保存是无可疑问的。
在中线的东西两侧为北京主要街道的骨干;东西单牌楼和东西四牌楼是四个热闹商市的中心。在城的四周,在宫城的四角上,在内外城的四角和各城门上,立着十几个环卫的突出点。这些城门上的门楼,箭楼及角楼又增强了全城三度空间的抑扬顿挫和起伏高下。因北海和中海,什刹海的湖沼岛屿所产生的不规则布局,和因琼华岛塔和妙应寺白塔所产生的突出点,以及许多坛庙园林的错落,也都增强了规则的布局和不规则的变化的对比。在有了飞机的时代,由空中俯瞰,或仅由各个城楼上或景山顶上遥望,都可以看到北京杰出成就的优异。这是一份伟大的遗产,它是我们人民最宝贵的财产,还有人不感到吗?
北京的交通系统及街道系统
北京是华北平原通到蒙古高原、热河山地和东北的几条大路的分岔点,所以在历史上它一向是一个政治、军事重镇。北京在元朝成为大都以后,因为运河的开凿,以取得东南的粮食,才增加了另一条东面的南北交通线。一直到今天,北京与南方联系的两条主要铁路干线都沿着这两条历史的旧路修筑;而京包、京热两线也正筑在我们祖先的足迹上。这是地理条件所决定。因此,北京便很自然地成了华北北部最重要的铁路衔接站。自从汽车运输发达以来,北京也成了一个公路网的中心。西苑、南苑两个飞机场已使北京对外的空运有了站驿。这许多市外的交通网同市区的街道是息息相关互相衔接的,所以北京城是会每日增加它的现代效果和价值的。
今天所存在的城内的街道系统,用现代都市计划的原则来分析,是一个极其合理,完全适合现代化使用的系统。这是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是任何一个中世纪城市所没有的。我们不得不又一次敬佩我们祖先伟大的智慧。
这个系统的主要特征在大街与小巷,无论在位置上或大小上,都有明确的分别,大街大致分布成几层合乎现代所采用的“环道”;由“环道”明确的有四向伸出的“幅道”。结果主要的车辆自然会汇集在大街上流通,不致无故地去窜小胡同,胡同里的住宅得到了宁静,就是为此。
所谓几层的环道,最内环是紧绕宫城的东西长安街、南北池子、南北长街、景山前大街。第二环是王府井、府右街,南北两面仍是长安街和景山前大街。第三环以东西交民巷,东单东四,经过铁狮子胡同、后门、北海后门、太平仓、西四、西单而完成。这样还可更向南延长,经宣武门、菜市口、珠市口、磁器口而入崇文门。近年来又逐步地开辟一个第四环,就是东城的南北小街、西城的南北沟沿、北面的北新桥大街,鼓楼东大街,以达新街口。但鼓楼与新街口之间因有什刹海的梗阻,要多少费点事。南面则尚未成环(也许可与交民巷衔接)。这几环中,虽然有多少尚待展宽或未完全打通的段落,但极易完成。这是现代都市计划学家近年来才发现的新原则。欧美许多城市都在它们的弯曲杂乱或呆板单调的街道中努力计划开辟成环道,以适应控制大量汽车流通的迫切需要。我们的北京却可应用六百年前建立的规模,只须稍加展宽整理,便可成为最理想的街道系统。这的确是伟大的祖先留给我们的“余荫”。
有许多人不满北京的胡同,其实胡同的缺点不在其小,而在其泥泞和缺乏小型空场与树木。但它们都是安静的住宅区,有它的一定优良作用。在道路系统的分配上也是一种很优良的秩序,这些便是我们发展的良好基础,可以予以改进和提高的。
北京城的土地使用——分区
我们不敢说我们的祖先计划北京城的时候,曾经计划到它的土地使用或分区。但我们若加以分析,就可看出它大体上是分了区的,而且在位置上大致都适应当时生活的要求和社会条件。
内城除紫禁城为皇宫外,皇城之内的地区是内府官员的住宅区。皇城以外,东西交民巷一带是各衙署所在的行政区(其中东交民巷在《辛丑条约》之后被划为“使馆区”)。而这些住宅的住户,有很多就是各衙署的官员。北城是贵族区,和供应他们的商店区,这区内王府特别多。东西四牌楼是东西城的两个主要市场;由它们附近街巷名称,就可看出。如东四牌楼附近是猪市大街、小羊市、驴市(今改“礼士”)胡同等;西四牌楼则有马市大街、羊市大街、羊肉胡同、缸瓦市等。
至于外城,大体的说,正阳门大街以东是工业区和比较简陋的商业区,以西是最繁华的商业区。前门以东以商业命名的街道有鲜鱼口、瓜子店、果子市等;工业的则有打磨厂、梯子胡同等等。以西主要的是珠宝市、钱市胡同、大栅栏等,是主要商店所聚集;但也有粮食店、煤市街。崇文门外则有巾帽胡同、木厂胡同、花市、草市、磁器口等等,都表示着这一带的土地使用性质。宣武门外是京官住宅和各省府州县会馆区,会馆是各省入京应试的举人们的招待所,因此知识分子大量集中在这一带。应景而生的是他们的“文化街”,即供应读书人的琉璃厂的书铺集团,形成了一个“公共图书馆”;其中掺杂着许多古玩铺,又正是供给知识分子观摩的“公共文物馆”。其次要提到的就是文娱区;大多数的戏院都散布在前门外东西两侧的商业区中间。大众化的杂耍场集中在天桥。至于骚人雅士们则常到先农坛迤西洼地中的陶然亭吟风咏月,饮酒赋诗。
由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以往北京的土地使用,的确有分区的现象。但是除皇城及它迤南的行政区是多少有计划的之外,其他各区都是在发展中自然集中而划分的。这种分区情形,到民国初年还存在。
到现在,除去北城的贵族已不贵了,东交民巷又由“使馆区”收复为行政区而仍然兼是一个有许多已建立邦交的使馆或尚未建立邦交的“使馆”所在区,和西交民巷成了银行集中的商务区而外,大致没有大改变。近二三十年来的改变,则在外城建立了几处工厂。王府井大街因为东安市场之开辟,再加上供应东交民巷帝国主义外交官僚的消费,变成了繁盛的零售商店街,部分夺取了民国初年军阀时代前门外的繁荣。东西单牌楼之间则因长安街三座门之打通而繁荣起来,产生了沿街“洋式”店楼型制。全城的土地使用,比清末民初时期显然增加了杂乱错综的现象。幸而因为北京以往并不是一个工商业中心,体形环境方面尚未受到不可挽回的损害。
北京城是一个具有计划性的整体
北京是中国(可能是全世界)文物建筑最多的城。元、明、清历代的宫苑,坛庙,塔寺分布在全城,各有它的历史艺术意义,是不用说的。要再指出的是:因为北京是一个先有计划然后建造的城(当然,计划所实现的都曾经因各时代的需要屡次修正,而不断地发展的)。它所特具的优点主要就在它那具有计划性的城市的整体。那宏伟而庄严的布局,在处理空间和分配重点上创造出卓越的风格,同时也安排了合理而有秩序的街道系统,而不仅在它内部许多个别建筑物的丰富的历史意义与艺术的表现。所以我们首先必须认识到北京城部署骨干的卓越,北京建筑的整个体系是全世界保存得最完好,而且继续有传统的活力的、最特殊、最珍贵的艺术杰作。这是我们对北京城不可忽略的起码认识。
就大多数的文物建筑而论,也都不仅是单座的建筑物,而往往是若干座合组而成的整体,为极可宝贵的艺术创造,故宫就是最显著的一个例子。其他如坛庙、园苑、府第,无一不是整组的文物建筑,有它全体上的价值。我们爱护文物建筑,不仅应该爱护个别的一殿,一堂,一楼,一塔,而且必须爱护它的周围整体和邻近的环境。我们不能坐视,也不能忍受一座或一组壮丽的建筑物遭受到各种各式直接或间接的破坏,使它们委曲在不调和的周围里,受到不应有的宰割。过去因为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我们不同体系,不同格调的各型各式的所谓洋式楼房,所谓摩天高楼,摹仿到家或不到家的欧美系统的建筑物,庞杂凌乱的大量渗到我们的许多城市中来,长久地劈头拦腰破坏了我们的建筑情调,渐渐地麻痹了我们对于环境的敏感,使我们习惯于不调和的体形或习惯于看着自己优美的建筑物被摒斥到委曲求全的夹缝中,而感到无可奈何。我们今后在建设中,这种错误是应该予以纠正了。代替这种蔓延野生的恶劣建筑,必须是有计划有重点的发展,比如明年,在天安门的前面,广场的中央,将要出现一座庄严雄伟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几年以后,广场的外围将要建起整齐壮丽的建筑,将广场衬托起来。长安门(三座门)外将是绿荫平阔的林荫大道,一直通出城墙,使北京向东西城郊发展。那时的天安门广场将要更显得雄壮美丽了。总之,今后我们的建设,必须强调同环境配合,发展新的来保护旧的,这样才能保存优良伟大的基础,使北京城永远保持着美丽、健康和年轻。
北京城内城外无数的文物建筑,尤其是故宫、太庙(现在的劳动人民文化宫)、社稷坛(中山公园)、天坛、先农坛、孔庙、国子监、颐和园等等,都普遍地受到人们的赞美。但是一件极重要而珍贵的文物,竟没有得到应有的注意,乃至被人忽视,那就是伟大的北京城墙。它的产生,它的变动,它的平面形成凸字形的沿革,充满了历史意义,是一个历史现象辩证的发展的卓越标本,已经在上文叙述过了。至于它的朴实雄厚的壁垒,宏丽嶙峋的城门楼、箭楼、角楼,也正是北京体形环境中不可分离的艺术构成部分,我们还需要首先特别提到。苏联人民称斯摩棱斯克的城墙为苏联的项链,我们北京的城墙,加上那些美丽的城楼,更应称为一串光彩耀目的中华人民的璎珞了。古史上有许多著名的台——古代封建主的某些殿宇是筑在高台上的,台和城墙有时不分,——后来发展成为唐宋的阁与楼时,则是在城墙上含有纪念性的建筑物,大半可供人民登临。前者如春秋战国燕和赵的丛台,西汉的未央宫,汉末曹操和东晋后赵在邺城的先后两个铜雀台,后者如唐宋以来由文字流传后世的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等。宋代的宫前门楼宣德楼的作用也还略像一个特殊的前殿,不只是一个仅具形式的城楼。北京峋峙着许多壮观的城楼角楼,站在上面俯瞰城郊,远览风景,可以供人娱心悦目,舒畅胸襟。但在过去封建时代里,因人民不得登临,事实上是等于放弃了它的一个可贵的作用。今后我们必须好好利用它为广大人民服务。现在前门箭楼早已恰当地作为文娱之用。在北京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中,又有人建议用崇文门、宣武门两个城楼做陈列馆,以后不但各城楼都可以同样的利用,并且我们应该把城墙上面的全部面积整理出来,尽量使它发挥它所具有的特长。城墙上面面积宽敞,可以布置花池,栽种花草,安设公园椅,每隔若干距离的敌台上可建凉亭,供人游息。由城墙或城楼上俯视护城河,与郊外平原,远望西山远景或禁城宫殿。它将是世界上最特殊公园之一——个全长达三九·七五公里的立体环城公园!(图二)
我们应该怎样保护这庞大的伟大的杰作?
人民中国的首都正在面临着经济建设,文化建设——市政建设高潮的前夕。解放两年以来,北京已在以递加的速率改变,以适合不断发展的需要。今后一二十年之内,无数的新建筑将要接踵的兴建起来,街道系统将加以改善,千百条的大街小巷将要改观,各种不同性质的区域要划分出来。北京城是必须现代化的;同时北京城原有的整体文物性特征和多数个别的文物建筑又是必须保存的。我们必须“古今兼顾,新旧两利”。我们对这许多错综复杂问题应如何处理?是每一个热爱中国人民首都的人所关切的问题。
图二 北京的城墙还能负起一个新的任务
如同在许多其他的建设工作中一样,先进的苏联已为我们解答了这问题,立下了良好的榜样。在《苏联沦陷区解放后之重建》一书中,苏联的建筑史家N.窝罗宁教授说:
“计划一个城市的建筑师必须顾到他所计划的地区生活的历史传统和建筑的传统。在他的设计中,必须保留合理的、有历史价值的一切和在房屋类型和都市计划中,过去的经验所形成的特征的一切;同时这城市或村庄必须成为自然环境中的一部分。……新计划的城市的建筑样式必须避免呆板硬性的规格化,因为它将掠夺了城市的个性;它必须采用当地居民所珍贵的一切。
“人民在便利、经济和美感方面的需要,他们在习俗与文化方面的需要,是重建计划中所必须遵守的第一条规则。……”(一九四四年英文版,16页。)窝罗宁教授在他的书中举辨了许多实例。其中一个被称为“俄罗斯的博物院”的诺夫哥罗德城,这个城的“历史性文物建筑比任何一个城都多”。
“它的重建是建筑院院士舒舍夫负责的。他的计划作了依照古代都市计划制度重建的准备——当然加上现代化的改善。……在最卓越的历史文物建筑周围的空地将布置成为花园,以便取得文物建筑的观景。若干组的文物建筑群将被保留为国宝;……
“关于这城……的新建筑样式,建筑师们很正确地拒绝了庸俗的‘市侩式’建筑,而采取了被称为‘地方性的拿破仑时代的’建筑。因为它是该城原有建筑中最典型的样式。……
“……建筑学者们指出:在计划重建新的诺夫哥罗德的设计中,要给予历史性文物建筑以有利的位置,使得在远处近处都可以看见它们的原则的正确性。……
“对于许多类似诺夫哥罗德的古俄罗斯城市之重建的这种研讨将要引导使问题得到最合理的解决,因为每一个意见都是对于以往的俄罗斯文物的热爱的表现。……”(同书七九页)
怎样建设“中国的博物院”的北京城,上面引录的原则是正确的。让我们向诺夫哥罗德看齐,向舒舍夫学习。
(本文虽是作者答应担任下来的任务,但在实际写作进行中,都是同林徽因分工合作,有若干部分还偏劳了她,这是作者应该对读者声明的。)
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五日脱稿于清华园
(本文原连载于1951年4月出版的《新观察》第二卷第七期和第八期)
关于北京城墙存废问题的讨论
北京成为新中国的新首都了。新首都的都市计划即将开始,古老的城墙应该如何处理,很自然地成了许多人所关心的问题。处理的途径不外拆除和保存两种。城墙的存废在现代的北京都市计划里,在市容上,在交通上,在城市的发展上,会发生什么影响,确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应该慎重的研讨,得到正确的了解,然后才能在原则上得到正确的结论。
有些人主张拆除城墙,理由是:城墙是古代防御的工事,现在已失去了功用,它已尽了它的历史任务了;城墙是封建帝王的遗迹;城墙阻碍交通,限制或阻碍城市的发展;拆了城墙可以取得许多砖,可以取得地皮,利用为公路。简单的说,意思是:留之无用,且有弊害,拆之不但不可惜,且有薄利可图。
但是,从不主张拆除城墙的人的论点上说,这种看法是有偏见的,片面的,狭隘的,也缺乏实际的计算的;由全面城市计划的观点看来,都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见树不见林的。
他说:城墙并不阻碍城市的发展,而且把它保留着,与发展北京为现代城市不但没有抵触,而且有利。如果发展它的现代作用,它的存在会丰富北京城人民大众的生活,将久远的为我们可贵的环境。
先说它的有利的现代作用。自从十八、十九世纪以来,欧美的大都市因为工商业无计划、无秩序、无限制的发展,城市本身也跟着演成了野草蔓延式的滋长状态。工业、商业、住宅起先便都混杂在市中心,到市中心逐渐地密集起来时,住宅区便向四郊展开。因此,工商业随着又向外移。到了四郊又渐形密集时,居民则又向外展移,工商业又追踪而去。结果,市区被密集的建筑物重重包围。在伦敦、纽约等市中心区居住的人,要坐三刻钟乃至一小时以上的地道车才能到达郊野。市内之枯躁嘈杂,既不适于居住,也渐不适于工作,游息的空地都被密集的建筑物和街市所侵占,人民无处游息,各种行动都忍受交通的拥挤和困难。所以现代的都市计划,为市民身心两方面的健康,为解除无限制蔓延的密集,便设法采取了将城市划分为若干较小的区域的办法。小区域之间要用一个园林地带来隔离。这种分区法的目的在使居民能在本区内有工作的方便,每日经常和必要的行动距离合理化,交通方便及安全化;同时使居民很容易接触附近郊野田园之乐,在大自然里休息;而对于行政管理方面,也易于掌握。北京在二十年后,人口可能增加到四百万人以上,分区方法是必须采用的。靠近城墙内外的区域,这城墙正可负起它新的任务。利用它为这种现代的区间的隔离物是很方便的。
这里主张拆除的人会说:隔离固然是隔离了,但是你们所要的园林地带在哪里?而且隔离了交通也就被阻梗了。
主张保存的人说:城墙外面有一道护城河,河与墙之间有一带相当宽的地,现在城东、南、北三面,这地带上都筑了环城铁路。环城铁路因为太近城墙,阻碍城门口的交通,应该拆除向较远的地方展移。拆除后的地带,同护城河一起,可以做成极好的“绿带”公园。护城河在明正统年间,曾经“两涯甃以砖石”,将来也可以如此做。将来引导永定河水一部分流入护城河的计划成功之后,河内可以放舟钓鱼,冬天又是一个很好的溜冰场。不惟如此,城墙上面,平均宽度约十公尺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蔷薇一类的灌木,或铺些草地,种植草花,再安放些园椅。夏季黄昏,可供数十万人的纳凉游息。秋高气爽的时节,登高远眺,俯视全城,西北苍苍的西山,东南无际的平原,居住于城市的人民可以这样接近大自然,胸襟壮阔。还有城楼角楼等可以辟为陈列馆,阅览室,茶点铺。这样一带环城的文娱圈,环城立体公园,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北京城内本来很缺乏公园空地,解放后皇宫禁地都是人民大众工作与休息的地方;清明前后几个周末,郊外颐和园一天的门票曾达到八九万张的纪录,正表示北京的市民如何迫切的需要假日休息的公园。古老的城墙正在等候着负起新的任务,它很方便地在城的四面,等候着为人民服务,休息他们的疲劳筋骨,培养他们的优美情绪,以民族文物及自然景色来丰富他们的生活。
不惟如此,假使国防上有必需时,城墙上面即可利用为良好的高射炮阵地。古代防御的工事在现代还能够再尽一次历史任务!
这里主张拆除者说,它是否阻碍交通呢?
主张保存者回答说:这问题只在选择适当地点,多开几个城门,便可解决的。而且现代在道路系统的设计上,我们要控制车流,不使它像洪水一般的到处“泛滥”,而要引导它汇集在几条干道上,以联系各区间的来往。我们正可利用适当位置的城门来完成这控制车流的任务。
但是主张拆除的人强调着说:这城墙是封建社会统治者保卫他们的势力的遗迹呀,我们这时代既已用不着,理应拆除它的了。
回答是:这是偏差幼稚的看法。故宫不是帝王的宫殿吗?它今天是人民的博物院。天安门不是皇宫的大门吗?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就是在天安门上由毛主席昭告全世界的。我们不要忘记,这一切建筑体形的遗物都是古代多少劳动人民创造出来的杰作,虽然曾经为帝王服务,被统治者所专有,今天已属于人民大众,是我们大家的民族纪念文物了。
同样的,北京的城墙也正是几十万劳动人民辛苦事迹所遗留下的纪念物。历史的条件产生了它,它在各时代中形成并执行了任务,它是我们人民所承继来的北京发展史在体形上的遗产。它那凸字形特殊形式的平面就是北京变迁发展史的一部分说,各时代人民辛勤创造的史实,反映着北京的长成和文化上的进展。我们要记着,从前历史上易朝换代是一个统治者代替了另一个统治者,但一切主要的生产技术及文明的,艺术的创造,却总是从人民手中出来的;为生活便利和安心工作的城市工程也不是例外。
简略说来,一二三四年元人的统治阶级灭了金人的统治阶级之后,焚毁了比今天北京小得多的中都(在今城西南)。到一二六七年,元世祖以中都东北郊琼华岛离宫(今北海)为他威权统治的基础核心,古今最美的皇宫之一,外面四围另筑了一周规模极大的,近乎正方形的大城;现在内城的东西两面就仍然是元代旧的城墙部位,北面在现在的北面城墙之北五里之处(土城至今尚存),南面则在今长安街线上。当时城的东南角就是现在尚存的,郭守敬所创建的观象台地点。那时所要的是强调皇宫的威仪,“面朝背市”的制度,即宫在南端,市在宫的北面的布局。当时运河以什刹海为终点,所以商业中心,即“市”的位置,便在钟鼓楼一带。当时以手工业为主的劳动人民便都围绕着这个皇宫之北的市心而生活。运河是由城南入城的,现在的北河沿和南河沿就是它的故道,所以沿着现时的六国饭店,军管会,翠明庄,北大的三院,民主广场,中法大学河道一直北上,尽是外来的船舶,由南方将物资运到什刹海。什刹海在元朝便相等于今日的前门车站交通终点的。后来运河失修,河运只达城南,城北部人烟稀少了。而城南却更便于工商业。在一三七〇年前后,明太祖重建城墙的时候,就为了这个原因,将城北面“缩”了五里,建造了今天的安定门和德胜门一线的城墙。商业中心既南移,人口亦向城南集中。但明永乐时迁都北京,城内却缺少修建衙署的地方,所以在一四一九年,将南面城墙拆了展到现在所在的线上。南面所展宽的土地,以修衙署为主,开辟了新的行政区。现在的司法部街原名“新刑部街”,是由西单牌楼的“旧刑部街”迁过来的。换一句话说,就是把东西交民巷那两条“郊民”的小街“巷”让出为衙署地区,而使郊民更向南移。
现在内城南部的位置是经过这样展拓而形成的。正阳门外也在那以后更加繁荣起来。到了明朝中叶,统治者势力渐弱,反抗的军事威力渐渐严重起来,因为城南人多,所以计划以元城北面为基础,四周再筑一城。故外城由南面开始,当中开辟永定门,但开工之后,发现财力不足,所以马马虎虎,东西未达到预定长度,就将城墙北折,止于内城的南方。于一五五三年完成了今天这个凸字形的特殊形状。它的形成及其在位置上的发展,明显的是辩证的,处处都反映各时期中政治、经济上的变化及其在军事上的要求。
这个城墙由于劳动的创造,它的工程表现出伟大的集体创造与成功的力量。这环绕北京的城墙,主要虽为防御而设,但从艺术的观点看来,它是一件气魄雄伟,精神壮丽的杰作。它的朴质无华的结构,单纯壮硕的体形,反映出为解决某种的需要,经由劳动的血汗,劳动的精神与实力,人民集体所成功的技术上的创造。它不只是一堆平凡叠积的砖堆,它是举世无匹的大胆的建筑纪念物,磊拓嵯峨,意味深厚的艺术创造。无论是它壮硕的品质,或是它轩昂的外像,或是那样年年历尽风雨甘辛,同北京人民共甘苦的象征意味,总都要引起后人复杂的情感的。
苏联斯摩棱斯克的城墙,周围七公里,被称为“俄罗斯的颈环”,大战中受了损害,苏联人民百般爱护地把它修复。北京的城墙无疑的也可当“中国的颈环”乃至“世界的颈环”的尊号而无愧。它是我们的国宝,也是世界人类的文物遗迹。我们既承继了这样可珍贵的一件历史遗产,我们岂可随便把它毁掉!
那么,主张拆除者又问了:在那有利的方面呢?我们计算利用城墙上那些砖,拆下来协助其他建设的看法,难道就不该加以考虑吗?
这里反对者方面更有强有力的辩驳了。
他说:城砖固然可能完整地拆下很多,以整个北京城来计算,那数目也的确不小。但北京的城墙,除去内外各有厚约一公尺的砖皮外,内心全是“灰土”,就是石灰黄土的混凝土。这些三四百年乃至五六百年的灰土坚硬如同岩石;据约略估计,约有一千一百万吨。假使能把它清除,用由二十节十八吨的车皮组成的列车每日运送一次,要八十三年才能运完!请问这一列车在八十三年之中可以运输多少有用的东西。而且这些坚硬的灰土,既不能用以种植,又不能用作建筑材料,用来筑路,却又不够坚实,不适使用;完全是毫无用处的废料。不但如此,因为这混凝土的坚硬性质,拆除时没有工具可以挖动它,还必须使用炸药,因此北京的市民还要听若干年每天不断的爆炸声!还不止如此,即使能把灰土炸开,挖松,运走,这一千一百万吨的废料的体积约等于十一二个景山,又在何处安放呢?主张拆除者在这些问题上面没有费过脑汁,也许是由于根本没有想到,乃至没有知道墙心内有混凝土的问题吧。
就说绕过这样一个问题而不讨论,假设北京同其他县城的城墙一样是比较简单的工程,计算把城砖拆下做成暗沟,用灰土将护城河填平,铺好公路,到底是不是一举两得一种便宜的建设呢?
由主张保存者的立场来回答是:苦心的朋友们,北京城外并不缺少土地呀,四面都是广阔的平原,我们又为什么要费这样大的人力,一两个野战军的人数,来取得这一带之地呢?拆除城墙所需的庞大的劳动力是可以积极生产许多有利于人民的果实的。将来我们有力量建设,砖窑业是必要发展的,用不着这样费事去取得。如此浪费人力,同时还要毁掉环绕着北京的一件国宝文物——一圈对于北京形体的壮丽有莫大关系的古代工程,对于北京卫生有莫大功用的环城护城河——这不但是庸人自扰,简直是罪过的行动了。
这样辩论斗争的结果,双方的意见是不应该不趋向一致的。事实上,凡是参加过这样辩论的,结论便都是认为城墙的确不但不应拆除,且应保护整理,与护城河一起作为一个整体的计划,善予利用,使它成为将来北京市都市计划中的有利的,仍为现代所重用的一座纪念性的古代工程。这样由它的物质的特殊和珍贵,形体的朴实雄壮,反映到我们感觉上来,它会丰富我们对北京的喜爱,增强我们民族精神的饱满。
一九五〇年四月二十四日,清华大学
(本文原载1950年7月出版的《新建设》第二卷第六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