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
(一)
今天《红楼梦》的读者都知道:贾宝玉的前身,是女娲炼石补天用剩下来的一块顽石。它经过女娲的锻炼,性已通灵,能够各处行走,于是它到了警幻仙子之处,被仙子留在“赤霞宫”,名之为“神瑛侍者”。这位“侍者”又在西方灵河岸上,遇着一棵绛珠仙草,这又是林黛玉的前身……
对于这样一番惝恍迷离的情节,人们因为它是神话,通常都不去深思细想,其实,稍一留意,就有一个教人纳闷的地方。所有关于顽石的神话,从它“无才补天”,到它“幻形入世”,中间包括顽石化为通灵宝玉,通灵宝玉而仍为顽石,以至“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矛盾,等等,所有这些,思想上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艺术形象的塑造和情节的结构上都是完全必要的。可是“神瑛侍者”是怎么一回事呢?凭空岔出一个警幻仙子,给顽石取上这么一个名字,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艺术形象的塑造和情节的结构上有什么必要呢?实在不容易使人想得清楚。
其实,故事原来并不是这样的。试看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一回: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株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
原来这里只有一个神瑛侍者,并没有那块鼎鼎大名的顽石;同时也并没有什么警幻仙子,而那座赤瑕宫,看文义,原来就在西方灵河岸上,并不在什么警幻仙子之处,神瑛侍者当然也就与警幻仙子毫无关系。
二十一日,宝钗生日,贾母置酒。
按宝钗生日乃正月二十一日,书有明文,距元妃省亲不过五天。在这短短五天之内,又如何容纳得下巧姐出痘以至痊愈,另外还要加上“十二日后送了娘娘”这样一个全过程呢?
可见原来是宝玉续《胠箧》篇之后,便直接写宝钗生日,日数正符。偏偏作者把《风月宝鉴》多姑娘儿这段事插进来,遂致加长了时间,而发生这样的问题。
话石主人《红楼梦精义》说:“十五省新,失检。按宝钗生日是正月二十一日。生日在大姐儿喜事还愿后,喜事在省亲后。似宜改作元旦,时日方宽,且与元妃送灯谜合。”他看出问题来,但他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误差的缘故,遂主张把省亲事移前。殊不知就是这样改法,也容纳不下巧姐出痘这一回事。
四、秦钟的故事:秦钟当然是“情种”的借音。想这类借音如以“英莲”影“应怜”、“霍起”影“祸起”、“冯渊”影“逢冤”一类的写法,大概都是《风月宝鉴》上的。“秦钟”既影“情种”,自必与“风月”有关。而且《红楼梦》里如《茗烟闹书房》之香怜、玉爱,《得趣馒头庵》之智能,无不是“妄动风月之情”的事。
馒头庵即水月庵的故事的安排,还有一个漏洞。试想以铁槛寺的规模,以凤姐的地位与身份,难道布置不出一处为她们居住的地方?而故事偏偏安排她住到水月庵去,固然是为了老尼静虚说人情事,但从回目看,作者明明是预备《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的,并没安排在水月庵。那么可以想见其所以移到水月庵的缘故,主要是给“秦鲸卿得趣”而已。所以故事移了地点而回目没有改动,这也许是疏忽了罢?
同时水月庵关系到后来贾芹与一些小尼姑的事,也是属于“风月之情”一类的。
五、薛蟠的故事:薛蟠的故事,从抢香菱、打死冯渊开始,经过香怜、玉爱,“调情遭苦打”,直到酒店里争风打死人命,没有不是关系“妄动风月之情”的事;包括夏金桂、宝蟾和薛蝌的故事,也是道地的“风月故事”。
六、尤氏姊妹的故事:尤氏姊妹二人在《红楼梦》中,占了相当多的篇幅,当然二姐是个可怜人物,但三姐却不一样,有独特的性格,豪爽与机智,是在那封建社会中被压迫而不甘心于被玩弄、想突破樊笼的女性。但是显然她们两个不是《石头记》里的人物,而是一种“妄动风月之情”的人物。并且从三姐来说,她的故事完了,柳湘莲的故事也完了,可见这一组人物不是为《石头记》安排的,可以断定这些事是《风月宝鉴》中的文字。
七、妙玉的故事:这个高洁的女尼,住在大观园里,显出她独特的性格,不与世合,不随俗转,可是《坐禅寂走火入邪魔》,自是“妄动风月之情”所致。
八、傻大姐与司棋的故事:《石头记》中只能在蔷薇架下捡那只金晃晃的麒麟,却偏偏这里傻大姐捡着个花红柳绿的绣香囊,虽然两件是绝不相同的事,可是也是一种重复,应该不是一部书中所有而是归并来的。司棋的事当然也属于“风月之情”的一类。
今本《红楼梦》中可以推想来自《风月宝鉴》的成分,大致有以上这些。这些“风月故事”中的人物,薛蟠兄弟,金桂、宝蟾、香菱都是薛家的,柳湘莲是与薛蟠有关的,尤三姐又是与柳湘莲有关的,再推而广之,贾珍、贾琏是薛蟠的一伙,贾瑞也曾与薛蟠有暧昧关系,这样看来,说不定原来那部《风月宝鉴》竟是以薛家为主线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风月宝鉴》之所以从甄士隐一梦开头,更可以理解了,因为从甄士隐的女儿英莲,正好引出了薛蟠的故事。
以上这些“风月故事”,无论在《红楼梦》中,还是在今本《石头记》中,毕竟都是占从属的、陪衬的地位。此外就都是“自譬石头所记”的故事,即原来那部《石头记》的故事,则是主要的地位。就也可以理解一个问题,今本《石头记》已经不是原来那部《石头记》,而是原来那部《石头记》和《风月宝鉴》的汇合。为什么它仍以《石头记》为题,而不以《风月宝鉴》为题?这就因为汇编两书初稿时,不是平列的,而是以原来那部《石头记》为主要基础的缘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