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讲 雷诺兹与庚斯博罗

雷诺兹(Reynolds)生于一七二三年,死于一七九二年;庚斯博罗(Gainsborough,耿斯勃洛)生于一七二七年,死于一七八八年;这是英国十八世纪两个同时代的画家,亦是奠定英国画派基业的两位大师。P2n中华典藏网

虽然庚斯博罗留下不少风景制作,虽然雷诺兹曾从事于历史画宗教画,但他们的不朽之作,同是肖像画,他们是英国最大的肖像画家。P2n中华典藏网

他们生活于同一时代,生活于同一社会,交往同样的伦敦人士。他们的主顾亦是相同的:我们可以在两人的作品中发现同一人物的肖像,例如罗宾逊夫人、西登斯(西邓斯)夫人、英王乔治三世、英后夏洛特(夏绿蒂)、德文郡(台梵夏)公爵夫人,等等。而且两人的作品竟那么相似,除了各人特殊的工作方法之外,只有细微的差别,而这差别还得要细心的观众方能辨认出来。P2n中华典藏网

两人心底里互相怀着极深的敬意。他们暮年的故事是非常动人的。嫉妒与误解差不多把两人离间了一生。当庚斯博罗在垂暮之年感到末日将临的时光,他写信给雷诺兹请他去鉴赏他的最后之作。那是一封何等真挚何等热烈的信啊!他向雷诺兹诀别,约他在画家的天国中相会:“因为我们会到天国去的,凡·代克必然佑助我们。”是啊,凡·代克是他们两人共同低回钦仰的宗师,在这封信中提及这名字更令人感到这始终如一的画人的谦恭与虔诚。P2n中华典藏网

雷诺兹方面,则在数月之后,在王家画院中向庚斯博罗做了一次颂扬备至的演说,尤其把庚氏的作品做了一个深切恰当的分析。P2n中华典藏网

因此说他们的艺术生涯是一致的,他们的动向是相仿的,他们的差别是细微的话是真确的。然而我们在这一讲中所要研究的,正是这极微细的差别,因为这差别是两种不同的精神,两种不同的工作方法,两种不同的视觉与感觉的后果。固然,即在这些不同的地方,我们也能觅得若干共通性格。这一种研究的兴味将越出艺术史范围,因为它亦能适用于文学史。P2n中华典藏网

两人都是出身于小康之家:雷诺兹是牧师的儿子;庚斯博罗是布商的儿子。读书与研究是牧师的家风;但庚斯博罗的母亲则是一个艺术家。这家庭环境的不同便是两个心灵的不同的趋向的起点。P2n中华典藏网

不必说两人自幼即爱作画。一天窃贼越入庚斯博罗的家园,小艺术家却在墙头看得真切,他把其中一个窃贼的面貌画了一幅速写,报官时以画为凭,案子很快地破了。P2n中华典藏网

这张饶有意味的速写并没遗失,后来,庚氏把它画入一幅描写窃贼的画中。人们把它悬挂在园中,正好在当时窃贼所站的地方。据说路人竟辨不出真伪而当它是一个真人。这件作品现藏伊普斯威奇(Ipswich,伊泼斯维区)美术馆。P2n中华典藏网

当庚斯博罗的幼年有神童之称时,雷诺兹刚埋头于研究工作。八岁,他已开始攻读耶稣会教士所著的有名的《画论》,和理查德森(李查特逊)的《画理》。P2n中华典藏网

这时代,两种不同的气禀已经表露了。庚斯博罗醉心制作,而雷诺兹深究画理。两人一生便是这样。一个在作画之余,还著书立说,他的演辞是英国闻名的,他的文章在今日还有读者;而另一个则纯粹是画家,拙于辞令,穷于文藻,几乎连他自己的绘画原则与规律都表达不出。P2n中华典藏网

十八岁,雷诺兹从了一个凡·代克的徒孙赫德森(赫特生)为师。二十岁,他和老师龃龉而分离了。P2n中华典藏网

同年,庚斯博罗十四岁,进入一个名叫格拉夫洛特(葛拉佛洛)的法国镌版家工作室中,不多几时也因意见不合而走了。以后他又从一个没有多大声名的历史画家为师。和雷诺兹一样,他在十八岁上回归英国。P2n中华典藏网

此刻,两个画家的技艺完成了,只待到社会上去显露身手了。P2n中华典藏网

庚斯博罗则全无这种明辨的头脑。他是一个直觉的诗人。一个不相识的可是熟习的妖魔抓住他的手,支配他的笔,可从没说出理由。而因为庚斯博罗不是一个哲学家,只以眼睛与心去鉴赏美丽的色彩,美丽的形象,富有表情的脸相,故他亦从不根究这妖魔。P2n中华典藏网

雷诺兹爵士,有一天在画院院长座上发言,说:“要在一幅画中获得美满的效果,光的部分当永远敷用热色,黄、红或带黄色的白;反之,蓝、灰、绿,永不能当作光明。它们只能用以烘托热色,唯有在这烘托的作用上方能用到冷色。”这是雷诺兹自以为在威尼斯派中所发现的秘密。他的旅行日记中好几处都提到这点,但庚斯博罗的小妖魔,并不尊重官方人物的名言,提出强有力的反证。这妖魔感应他的画家作了一幅《蓝衣少年》(《蓝色孩子》),一切都是蓝色的,没有一种色调足以调剂这冰冷的色彩。而这幅画竟是杰作。这是不相信定律、规条与传统的最大成功。P2n中华典藏网

两人都曾为西登斯夫人画过肖像。那是一个名女优,她的父亲亦是一个名演员,姓悭勃尔。他曾有过一句名言,至今为人传诵的:“上帝有一天想创造一个喜剧天才,他创造了莫里哀,把他向空间一丢。他降落在法国,但他很可能降落在英国,因为他是属于全世界的。”P2n中华典藏网

他的女儿和他具有同等出众的思想。她的故事曾被当代法国文学家安德烈·莫洛亚(André Maurois,安特莱·莫洛阿)在一篇题作《女优之像》的小说中描写过。P2n中华典藏网

西登斯夫人讲述她到雷诺兹画室时,画家搀扶着她,领她到特别为模特儿保留的座位前面。一切都准备她扮演如在图中所见的神情。他向她说:P2n中华典藏网

“请登宝座,随后请感应我以一个悲剧女神的概念。”这样,她便扮起姿势。P2n中华典藏网

这幕情景发生于一七八三年,正当贵族社会的黄金时代。P2n中华典藏网

于是,雷诺兹所绘的肖像,不复是西登斯夫人的,而是悲剧女神墨尔波墨涅(Melpomène,曼波曼纳)了。这是雷诺兹所谓“把对象和一种普通观念接近”。这方法自然是很方便的。他曾屡次采用,但也并非没有严重的流弊。P2n中华典藏网

因为这女神的宝座高出地面一尺半,故善于辞令的雷诺兹向他的模特儿说,他匍匐在她脚下,这确是事实。当肖像画完了,他又说:“夫人,我的名字将签在你的衣角上,贱名将借尊名而永垂不朽,这是我的莫大荣幸。”P2n中华典藏网

当他又说还要大加修改使这幅画成为完美时,那悲剧家,也许厌倦了,便说她不信他还能把它改善;于是雷诺兹答道:“唯夫人之意志是从!”这样,他便一笔不再替了。在那个时代,像雷诺兹那样的人物,这故事是特别饶有意味的。同时代,法国画家德拉图尔(Maurice Quentin La Tour,1704—1788,特·拉都)被召到凡尔赛宫去为篷巴杜夫人作像,他刚开始穿起画衣预备动手,突然关起他的画盒,收拾他的粉画颜色,一句话也不说,愤愤地走了。为什么呢?因为法王路易十五偶然走过来参观了他的工作之故。P2n中华典藏网

西登斯夫人,不,是悲剧女神,坐着,坐在那“宝座”上。头仰起四分之三,眼睛不知向什么无形的对象凝视着。一条手臂倚放在椅柄上,另一条放在胸口。她头上戴着冠冕,一袭宽大的长袍一直垂到脚跟,全部的空气,仿佛她站在云端里。姿态是自然的,只是枝节妨害了大体。女神背后还有两个人物。一是“罪恶”,张开着嘴,头发凌乱,手中执着一杯毒药。另一个是“良心的苛责”。背景是布满着红光,如在舞台上一般。这是画家要借此予人以悲剧的印象。然而肖像画家所应表达的个人性格在此却是绝无。P2n中华典藏网

除此之外,那幅画当然是很美的。女优的姿势既那么自然,她的双手的素描亦是非常典雅。身上的布帛,既不太简,亦不太繁,披带得十分庄严。它们又是柔和,又是圆转。两个人物的穿插愈显出主角的美丽与高贵。全部确能充分给人以悲剧女神的印象。P2n中华典藏网

但庚斯博罗的肖像又是如何?P2n中华典藏网

固然,这是同一个人物。雷诺兹的手法,是要把他的对象画成一个女神,给她一切必需的庄严华贵,个性的真实在此必然是牺牲了。这方法且亦是十八世纪英法两国所最流行的。人们多爱把自己画成某个某个神话中的人物,狄安娜、密涅瓦(弥纳尔佛)……一个大公画成力士哀居尔,手里拿着棍棒。在此,虚荣心是满足了,艺术却大受损害了,因为这些作品,既非历史画,亦非肖像画,只是些丑角改装的正角罢了。P2n中华典藏网

在庚斯博罗画中,宝座没有了,象征人物也没有了,远处的红光也没有了。这一切都是戏巧,都是魔术。真正的西登斯夫人比悲剧女神漂亮得多。她穿着出门的服饰,简单地坐着。她身上是一件蓝条的绸袍。她的头并不仰起,脸部的安置令人看到她全部的秀美之姿,她戴着时行的插有羽毛的大帽。P2n中华典藏网

这两件作品的比较,我们并非要用以品评两个画家的优劣,而只是指出两个不同的气禀,两种不同的教育,在艺术制作上可有如何不同的结果。雷诺兹因为学识渊博,因为他对于意大利画派——尤其是威尼斯派——的深切的认识,自然而然要追求新奇的效果。庚斯博罗则因为淳朴浑厚,以天真的艺术家心灵去服从他的模特儿。前者是用尽艺术材料以表现艺术能力的最大限度;后者是抉发诗情梦意以表达艺术素材的灵魂。如果用我们中国的论画法来说,雷诺兹心中有画,故极尽铺张以作画;庚斯博罗心中无画,故以无邪的态度表白心魂。P2n中华典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