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丹青”
“丹”與“青”在漢語裏結下了不解之緣。早在先秦,“丹青”便已連用,《周禮》記載,有一種“職金”之官,是專管“金玉錫石丹青之戒令”的。這裏的“丹青”指丹砂和空青(也就是青雘),都是可以作書畫之色的顔料。
到了漢代,“丹青”已經發展爲一個聯繫緊密的雙音詞。降至魏晋與唐宋,其用更爲頻繁,它的意義變成兩個方面:
第一,丹青表示信誓。《東觀漢記》記載光武詔,有“明設丹青之信”語,《後漢書·公孫述傳》也説:“帝乃與述書,陳言禍福,以明丹青之信。”《晋書·劉頌傳》:“著誓丹青,書之玉版,藏之金匱,置諸宗廟,副在有司。”著名的阮籍《咏懷詩》更有“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的詩句。這個意義後代一直沿用。清代歸有光《邢州叙述》仍有“引納壯健兒,誓之以丹青”的句子。
第二,丹青專稱繪畫。這個意義在《漢書·蘇武傳》“竹帛所載,丹青所畫”句中已經透露,但魏晋的詩文中却不多見,直到唐代才用得多了,諸如“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空梁無燕雀,古壁有丹青”(盧照鄰《文翁講堂詩》)、“粉壁爲空天,丹青壯江海”(李白《觀山水粉壁詩》)等名句,都直把“丹青”作繪畫的專稱。
“丹”與“青”的聯繫還有較之上述更出人意料的,那就是在《説文解字》裏,“青”字是從“丹”的。它的篆文作,上從“生”,下從“丹”;古文作,上從“屮”(chè),下從“丹”。許慎解釋這個字形説:“東方色也。木生火,从生丹,丹青之信言必然。”段玉裁説:“俗言信若丹青,謂其相生之理有必然也。”這説法雖然顯得荒唐,但總是告訴了我們,在古人的心目中,“丹”與“青”的聯繫是很牢靠的。
熟悉訓詁材料的人還應知道一個情况,從“青”得聲的字,有時却是紅色物。例如“綪”,是一種赤繒,用茜草染成。“茜”又寫作“蒨”,也從“青”得聲。“茜”又叫“茅蒐”,還有一個名字叫“地血”,當然是朱紅色。“茅蒐”的合音字是“韎”,《左傳》所説的“韎韋之跗注”,就是一種紅色的裹腿。從“綪”、“茜”的義源中,我們又看到了“青”與“丹”的一種内在的聯繫。
在早期的漢語裏,意義之間的聯繫大半是經驗性的。那麽,人們是怎樣把“丹”與“青”聯繫起來的呢?
人們最早將“丹”與“青”聯繫起來,是由草木觀察所得。章太炎先生在《文始》裏解釋“青”字從“丹”之意説:“草木初萌,本作紺色,青赤相搏,舒葉乃純青耳。”他的意思是説:小草初萌,先呈赤色,待到出芽葉,始轉青緑,有時青芽長出,根部仍呈朱紅色。所以,“青”字下從“丹”,上從“生”,是爲出芽;或從“”,是幼芽之形。丹色與青色,異狀而繫於同所,這便是它們相關的基礎。
“丹”與“青”還有另一方面的聯繫,那就是《周禮》所説的“丹青”。孫詒讓的《周禮正義》説:丹是丹砂,青是青雘,它們都是石的别種,都用以供石染,所以並稱。《管子》説“丹青在山,民知而取之”,司馬相如《子虚賦》説“其土則丹青赭堊”,都告訴我們,丹、雘是山中的礦物,可充作染料。李善在注解“丹青著明誓”時説:“丹青不渝,故以爲誓。”意思是説,用丹砂與青雘作書,不易褪色,所以專用來寫契約誓言。
其實,李善的説法並不那麽全面,古代的契約與誓言,確乎是用丹砂書以朱紅之字,所以又叫“丹書”,《左傳·襄公二十三年》記載一個叫斐豹的,本爲奴隸,“著於丹書”,杜預注説是“犯罪没爲官奴,以丹書其罪”。後來,范宣子要用他來刺殺欒氏的力臣督戎,斐豹説:“苟焚丹書,我殺督戎。”宣子發誓説:“而殺之,所不請於君焚丹書者,有如日。”這丹書就是奴隸的契約。但却没有用“青”書字的。“丹青”以稱誓約,取丹字書於青簡之意。古代的竹簡是青色的,在竹簡上記的史書叫“青史”,杜甫《贈鄭十八賁詩》“古人日以遠,青史字不泯”,于謙《收麥詩》“更有清名播青史”,“青”正是竹簡。簡書定稿時,要將竹簡上的青皮刮去,叫作”殺青”。都足以證明,“青”是竹簡之色,“丹”才是契字之色。由此,我們便不難理解著名的南宋愛國將領兼詩人文天祥鏗鏘有聲的名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深刻含意。古代用竹簡記事時,先用火烤去竹片的水分,是謂“汗”,“汗青”便是用竹簡刻寫的史册。文天祥要用一片丹心來光照史册。他在詩句中嵌入了“丹”、“青”二字,還有更深的意義在内:他是在用自己心中流出的滴滴鮮血,化作丹書,在青簡上書寫自己忠於祖國的永世不渝的誓言。
所以,“丹”與“青”的諸多聯繫,都不是偶然的,看到“丹青”這個詞,我們總會想到祖國歷史上豐富而燦爛的古代文化的。
